“余算子。”

余舒停下脚步,打量对面一个年轻的男学生,也不认得。

“在下九等易师宋明,”那人朝她施了一礼,道:“景院士请你到茶寮走一趟。”

原是个传话的,余舒听到景尘找她,暗道是《玄女六壬书》有了消息,于是谢过了来人,等他走后,才扭头向司徒晴岚打了声招呼,随口扯谎道:“前几日我向景院士求疑,这应该是有了解答,我过去看看,你先走吧。”

司徒晴岚不多疑她,就与她分头走了。

余舒独自去往花园的方向。

。…

余舒一进到茶庐中,就见景尘站在窗下,背影依旧清姿卓越,不知眺望何处。

景尘听到了脚步声,便回过头,看到余舒神情冷淡地朝他走过来,片刻间就从思绪中回神,手指轻轻一抖,掌心一片合欢叶子从窗口飘落。

“你找我?”余舒没有张口就问《玄女六壬书》,未免景尘过早察觉到她的意图。

景尘抬手掩上半扇窗,转过身面对着她,道:“我找大提点问明了《玄女六壬书》的来由,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余舒眉心一跳,故作讥诮:“我不愿意听难道你就不讲了吗?”

景尘虽说习惯了她如今处处针对,可心里还是不禁有些晦涩,指着一旁茶案,道:“我们坐下说。”

两人坐下后,景尘没有卖关子,再次开口,直接道出了余舒最关心的问题“《玄女六壬书》,乃是大安开国皇后宁真娘娘的遗物,安武帝遗训,由每一任司天监大提点收藏,只许同一朝的皇帝本人过目。大提点并没有说明那上面记载着什么,但告诉我,他接掌这一秘卷时,曾得上一任大提点授意,但凡有觊觎《玄女六壬书》,有窥伺之心者——杀无赦。”

第五百零五章 旁敲侧击

“但凡有觊觎《玄女六壬书》,有窥伺之心者——杀无赦。”

余舒眼神一动,就联想到云华之死,心中愈发肯定了他也是受了青铮的委托毁书,更是死于这件事上。

《玄女六壬书》果然是从大安开国便流传下来的秘卷,宁真皇后的遗物加之安武帝的遗训,这双重分量足以证明这本书珍之又珍、重之又重。

“这么说,你还是没有亲眼看到过这本书?”余舒问道。

景尘摇头,声音无奈:“若非我是大安祸子,就连知道《玄女六壬书》的存在都没有资格,如何有机会亲观,小鱼,我告诉你这些,你万万不可泄“露”半句出去,以免给你招来祸事。”

余舒暗自冷笑,她身上背的祸事还嫌少么,单是破命人三个字,就像脑袋上悬了一把刀,随时落下,由不得她说不。

“这你大可以放心,我又不是傻子。”

“你”景尘欲言又止,试探着问道:“小鱼,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你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吗?”

“相信你?你指的什么?是指我是破命人的事,还是指要我与你成婚生子,才能破解你生身命数,安定这天下太平?”

余舒直视景尘,声音清晰道:

“就算我相信了又如何,难道你以为只要让我相信,我就会甘愿让你们摆布?景尘,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该知道我是个什么脾气,我这个人倔起来,软硬不吃,你与其同我软磨硬泡,不如直接去与上面的人说个清楚,看看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是做还是不做。”

她嘴上硬声硬气,心中是想:短时间内不能再从景尘这里打探《玄女六壬书》的消息,引起司天监那一位的怀疑。

景尘听余舒把话说得决绝,半点余地不留,他唯有一声叹息,双眸清冽地望进她冷漠的眼孔中,无比认真道:“我还是那一句话,我不会“逼”你。小鱼,不要担心害怕,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余舒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她本就不是轻信之人。景尘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与她的约定,如今要她再相信他,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情报到手,余舒无意逗留。这便要走。

景尘连忙起身,叫住她背影。

“小鱼等等。”

余舒回头,皱眉不耐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明日芙蓉君子宴,你会去吗?”

余舒闻声,心思动了动,脑中闪过某个念头。撇起嘴角,两眼嘲笑他道:“怎么,你该不是想借此机会争一支金玉芙蓉。当场与我说姻缘吧?”

被她一语洞悉,景尘清俊的脸庞微微一红,垂眸道:“我是想——”

“不必想了,”余舒摆手打断他,眯眼威胁道:“你要是敢拿到我面前。我就敢扔到你脸上。”

“”

是夜,薛睿从外面回到府里绝世道童。就被薛老尚房。

“祖父,您找我。”

薛凌南放下手中奏章,搁了笔,指着书案对面的椅子让薛睿坐下,拿起一旁人参茶,慢饮了一口,才开腔道:“前日你带瑾寻丫头出门去了?”

薛睿目光微微一闪,点头道:“三妹好一阵子闷在院子里,正好我忙完公事,便寻空带她到郊外走走,骑马散心。”

“哦,”薛凌南漫不经心地问道:“同谁一起?”

薛睿停顿了一瞬,微微笑道:“祖父应该听说过,是今年大衍试两榜三甲的女算子余舒。”

薛凌南脸上没有一点异“色”,轻拍着茶盏,道:“老夫最近倒是听闻,你与这个女算子走得很近,年初你开的那一家酒楼,还请了她做管事?”

薛睿垂在膝上的手指悄悄缩起,坦然面对薛凌南疑问的眼神,道:“确是这么一回事,余舒这女子为人机敏,做人做事很合我的眼缘,我看她将来大有可为,便有意指点她入仕,如此来往一久,口头上就认作了义妹,因她帮我管着酒楼的账目,平日里走动的勤快了一些。”

一番话说下,薛睿连个磕绊都不打,就好像他对余舒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只是单纯地惜才与朋友之谊。

薛凌南捋了捋胡须,淡淡的目光从薛睿脸上扫过,片刻后道:“你这么大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必要老夫再一一敲打你,你要时时刻刻记着,你是什么身份。”

薛凌南平日忙于朝政,对于薛睿的事,并不多做过问,但不问不代表他不关心,只要薛睿安分守己,做什么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他阳奉阴违,他也不会纵容。

“孙儿谨记。”薛睿低下头,闪过一抹晦暗。

薛凌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又道:“之前我与你谈起同伯爵府的婚事,被你推脱掉,如今三个月过去,你不要再拿话搪塞,这门亲事我看着极好,再迟几日,恐怕要让别人捷足先登了。明日是芙蓉君子宴,那瑞家的小姐也会前去,到时候你看好了,能拿到一支金玉芙蓉最好,若不然,也不能让那几个有心的抢了去。”

瑞伯爵府是皇后的娘家,一门亲贵,就连尹家都要相让三分,最关键是皇后膝下无子,若是薛家将来有意鼎力刘昙登上大位,必要拉扯这一户,联姻,是最好的主意。

薛睿听到薛凌南的指示,一点都不意外,他不动声“色”地交握起桌面下的手指,面对着薛凌南审视的目光,训从地道:“祖父放心,我一定会争取。”

薛凌南又盯着他温文的脸庞看了一会儿,直到看不出任何端倪,才“露”出一点枯松的笑意,道:“你母亲这几日病愈,你不妨前去探望她一番。”

“是。”

薛睿看着薛凌南比记忆中苍老许多的面容,心想着,不知是几时起,能够探望母亲,便成了眼前老人对他的一种奖励,曾经他甘之如饴,如今却成了一种提醒提醒他到底亏欠着耍

第五百零六章 宴前小谈

展眼到了六月六,兴许是为了赶节,老天爷都助兴,清早下了一阵雨,太阳出来后,晴晴凉凉的,让人无端的好心情。

余舒上午闲着没事,就去了忘机楼。

天凉快,她便让伙计搬了把藤椅到露台上,温一壶花茶,坐在风水池旁边,翻看那两册在箱底压了好些日子的《浑天卜录》。

这门龙虎山奇术,她有心思学时,无人教导,一个人翻来覆去背了几遍,大概是资质有限,她背了十分,却只看懂一分不到,以至于她有段时间淡了心思,束之高阁。

而今景尘想吃她这回头草,才又让她记起这门星术,心里打起了别的算盘。

为了应对将来有一日被逼上梁山,她要尽可能地为自己铺好后路,能多学一门本事,就多一层保命的本钱。

她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个上午,谁知快到中午,薛睿竟也来了。

两人事先没有约好,今天这样的日子,会在酒楼里碰面,实有一些意外。

“今日定波馆要行宴,你坐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家梳洗打扮。”薛睿从余舒身后走到前面来,一手轻搭上她左肩,瞥了一眼她手中书册,隐约扫见纸张上清隽的字迹。

余舒把书一合,斜仰着头看他,见他一身拘谨的官袍,眼里含了笑,调侃道:“我没什么,再打扮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成不了天仙。倒是大哥本来模样俊俏,再好好收拾一番,说风流尽风流,君子宴上不知能迷着几家小姐,给我寻个美人嫂嫂回来。”

闻言,薛睿气笑,抬手捏住她秀气的鼻尖,拧了一把,低下头凑近她道:“你想问自己叫嫂嫂么?”

头顶视线一暗,余舒眼看他就要亲上来,忙一手挡了他的嘴,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夹着书站远了几步,背靠着围栏,朝他眨眼:“那你想做自己妹婿吗?”网不跳字。

“我是想了,只你不答应。”薛睿挑高眉头,又伸手去拉她,正好握住她拿书的那只手,道:“今晚君子宴,景尘也会去,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听他话,余舒就想起昨天在茶庐见过景尘,轻皱眉头,说:“我正要与你讲,昨天我见到景尘,听他讲了《玄女六壬书》的缘故”

余舒就把景尘的原话学了一遍,说到“杀无赦”时,薛睿脸色微微一凌,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这与我们之前的推测没有多大出入,云华八成是因此丧命的。阿舒,你千万小心,不可叫人知晓你与他有关系,那枚戒指不行就收起来吧,别戴在身上,我总担心除了辛沥山之外,还有人认得。”

余舒想了想,却没答应,摇头道:

“师父曾叮嘱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摘了这枚戒指,前头我没听话,祸事一件接着一件,后来我戴上它,似乎顺当了许多,也不知两者之间有什么干系,但辛沥山说这是宝贝,我猜它会不会有逢凶化吉之用,就好像景尘身上的挡厄石,果真如此,倒不如戴着它了。你放心,我会藏好它,不叫外人瞧见的。”

听了她解释,薛睿没再勉强她,转而又问道:“刚才说,你见了景尘,他只告诉了你这些,没有别的?”

余舒看他一眼,道:“他问我今晚上会不会去赴宴。”

薛睿面露一丝疑色,好笑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你去就去了,他还能争抢了一支金玉芙蓉赠予你吗?”网不跳字。

话说完,就见余舒变了脸色,他愣了下,继而又惊讶道:“你别告诉我他真打算这么做,不是说他们给你找了一个替身以便引蛇出洞么,他再大张旗鼓地在宴会上向你示好,图个什么?”

余舒冷笑,“我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或许是觉得湛雪元现在够引人注目了,想把我拉出来溜一溜,免得欲盖弥彰。左右我之前与景尘有过那么一段交情,又不是没人知晓,而我俩绝交这些时日,却没几个人知道。”

她想的很透彻,打从景尘告诉大提点她是破命人那一刻起,她的事,就已经不是由她说的算了。

薛睿看她颜色,神情亦是来回变化,几瞬过后,又恢复正常,搓了搓她纤细的手指,安慰道:“不管如何,都有我陪着你呢。”

余舒回头,看到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心神安定了许多,轻松一口气,便转了眼珠子去说他的事:“别一直说我,你今晚才叫麻烦,息雯郡主给你下了套子,卯足了劲儿要抢那金玉芙蓉呢,等她送到你面前,我看你怎么办。”

薛睿道:“还能如何,自是拒了她,让她死了心。”

余舒心里对他这般态度十分满意,嘴上却装模作样地担心道:“你就不怕会惹了她恼羞成怒,再节外生枝吗?”网不跳字。

薛睿摸了摸下巴,眼神思索,漫不经心道:

“现在说这个还早,今晚上到定波馆去的尽是些能耐人物,哪一个不是文武双全,才色兼备的。可金玉芙蓉只有两朵,轮不轮得到她,还不一定呢。你不知道,三年前我也有心争一朵,最后却没能得手。”

余舒也知道今晚定波馆里热闹,看着薛睿眼中一阵回忆,似是想到了三年前的光景,说不得还有那个国色天香的十公主。

她这厢心里头略有些不爽,便“哼”了一声,将他手拉到面前,袖子一捋,露出手腕,就在上面狠咬了一口,听到他抽冷气,才松口,又伸出手指,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颔上轻轻一挑,眯眼笑道:“要不是碍于那劳什子破命人,不能叫人知道我俩相好,今晚上我说什么都要给你抢一朵芙蓉花,叫你也乐呵乐呵。”

薛睿被她又娇又傲的笑容晃了下眼眸,心里有些异样地愉悦,下一刻便舒展了眉头,两眼含情脉脉凝望她,温声与她说道:“这话该由我来说。”

说罢,拉下她的手,一把将人环到胸前,顺着她硬挺的后背抚了抚,顺着毛道:“下回再咬我之前问一问,我方才想的可是你。”

余舒这下舒坦了,抬手抱住他的腰,翘起嘴角。

第五百零七章 京府第一狂

午后,暂时同薛睿分头,余舒将风水池里的整套水晶一件件打捞出来,用棉布擦拭干净,收纳在红木盒子中,带回了家。

裴敬早带着赶制好的衣衫鞋袜,以及精挑细选的胭脂娘子在赵慧家等着她,一见她这个时候才回来,不免催促:“今天你还乱跑,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回房去沐浴梳洗,再晚点我都要出门去找你了,东西带回来了吗?”

裴敬指望着余舒能做好活招牌,好将经她养过的水晶石卖出个天价,所以比起余舒来,更要重视今晚的芙蓉君子宴。

“带回来了。”余舒将沉甸甸的红木盒子交到他手上,水晶这种通灵的宝石,在风水池里泡的越久,越透亮,一般是七日能成品,而她手上这一套,足足在风水池里养了半个月。

裴敬小心翼翼接过盒子,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搓了搓手指,才慢慢掀开盒子,霎时间眼花缭乱,各色的水晶石堆叠在一处,粉黄紫白,满目的水光盈动。

饶是裴敬两天前见识过一次,此时不由得还是咂舌,心神动摇,凝秉了呼吸,“啪”地一声将盒子重新盖上,仍觉得有些目眩。

原本八成的信心,这下也变成了十分。

“好,你快进去准备吧,这位是教习穿衣梳头的宋娘子,这位是调制香膏脂粉的花娘子,都是我从城北蘅芜馆中借来的人。”

裴敬向余舒介绍道,又对两位手提箱笼的娘子叮嘱:“劳烦两位娘子,将我甥女好好收拾一番,衣裳首饰都是现好的,至于妆容头脸,务必要合得来这一套首饰。”

两个穿衣娘子已经打量过余舒,便对裴敬笑道:“裴老板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这位姑娘模样干净大方,最好拾掇。又有这样的好衣裳好首饰,咱们定办的妥妥帖帖,您且等着吧,晚些出来,定交给您一个美佳人。”

闻言,余舒悻悻地撇了下嘴,心说什么佳人美人,其实就是个移动柜台。专门挂水晶的。

***

夜幕初落,座落在城北的定波馆门前的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一年一度的芙蓉君子宴,与宴的除了待字闺中的千金女子,和尚未婚娶的年轻才俊,还有京中不少达官贵人。前来凑趣,围观热闹。

皇后娘娘病恙,今年宴会是由薛贵妃主持,借用了湘王府的别馆,湘王妃是一定会到场的,宫里应该还来了别人,就不知是哪一位妃子作陪。

街头,一顶青幄软轿同一人一马并行而来,马上的人正扭头同轿子里的人说话。

“今晚上本来轮不到我来。可我娘硬是从湘王妃手上讨了一张人情帖,把我打发来了,要不是这会儿我还在大营里同爷们儿喝酒呢。”

冯兆苗骑在马上,冲轿子里的薛睿发牢骚,看起来是很不满冯夫人强按牛喝水。

他比薛睿小上三五岁,还没过了爱玩爱闹的年纪,房里不是没有安排陪床的人,不过女人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美酒和兄弟。

薛睿却没附和他的话,反过来教训道:“你也十六不小了。应该懂懂事。别总让将军夫人替你操心,我听说你前两天在军中同人打架。又闹到冯将军上门替你赔情,我看你今天活蹦乱跳的,莫不是请动了老夫人,才没挨你爹的军棍。”

冯兆苗讪讪一笑,心虚道;“还不是那小子欠揍,就是尹家一个二房庶子,也敢在大营里耀武扬威,随随便便就欺负人,又在我面前装起大尾巴鹰,我没把他打的满地找牙算是轻的,不过是出了几滴鼻血,他就哭爹喊娘的。”

他怕薛睿再问下去,又要说他不是,便忙换了话题:“睿哥,莲房不是也收到了宴贴么,怎么没见她人,她不同你一起来吗?”

冯兆苗那天在酒楼里撞见余舒和薛睿抱在一起,便猜到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没见到余舒,有点纳闷。

薛睿敏觉,查出冯兆苗话中意思,想到余舒如今处境,口不由心道:“今晚是芙蓉君子宴,她同我一起出入岂不惹人非议。”

冯兆苗一愣,还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一阵呼啸声,眨眼间,两匹马从他身侧飞跃而过,夹着耳风,惊动了他身下的马匹。

但闻一串爽朗笑声——

“哈哈哈,十一皇子,愿赌服输,你胯下这匹踏雪良驹,现在是我的了!”

接着便是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朱二!你敢跟小王耍诈!”

闻声音,薛睿目光闪闪,一手撩动轿帘,就见前方数丈之外,华灯之下,两匹马一前一后对立着,十一皇子刘翼正恼羞成怒地扬着马鞭指着对面一匹枣红骏马上的年轻男子。

这般咋呼,一时间,满街上,无人不侧目回首。

那红马上的男人,才有弱冠之年,一袭葱衫,手长脚长,乌发束扎,天庭饱满,浓眉长眼,高高坐在马背上,斜睨目下,一臂挽着马缰,举动洒脱,英气逼人。

薛睿只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正是他怀疑同十公主自尽有关的三个人选之一,京府第一世家,朱二公子,朱青珏。

朱青珏仿佛察觉到远处视线,一回头,正对上薛睿探究的眼神。

四目相接,两对剑眉上扬,满满夜灯下,却像刀剑相交,迸溅出些许火花来。

薛睿轻轻颔首,放下帘子,朱青珏勾动了一下嘴角,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一旁侍童,对着正冲他大呼小叫地刘翼道:“十一皇子小声些吧,我看你人气血亏空,肾脾虚盛,应是连日纵情声色所致,若是不想落下隐疾,我便给你开一张良方,今日宴会过后再找我吧。”

说罢,也不管刘翼什么脸色,便背手走进了定波馆。

冯兆苗看到这一幕,啧啧两声,弯腰去与薛睿说:“睿哥瞧见没有,这满京城里,若论嚣张狂妄,朱二公子只怕是敢称第一,就连十一皇子,都略有不如。”

薛睿一手枕着窗沿,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第五百零八章 芙蓉君子宴(一)

定波馆内,陆续来客,宫中的主事者尚未到场。

定波馆的后花园中,有一座天然的湖泊,难得是活水引流,只此一处。

这一座精修妙葺风水别馆,是先皇赏给还是皇子的今上,后来今上继位,又赐给了胞弟湘王。

平日里,定波馆不许外人随便出入,也只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才难得热闹一回。

湖岸上,几间水榭花房,人影绰绰,湖面上,曲曲折折横跨着一座桥廊,桥上密密麻麻点满了花灯,宛如一条彩龙伏在水面。

湖水中央,立着一座八角亭,亭中一席乐师,琴弦钟管,放声湖上,仙乐飘飘。

辛六在一座花房外面见到了约好的司徒晴岚,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宁小姐,三个女孩子结伴到桥上走动。

此时桥面上,多的是衣香鬓影,耀人眼光。

今晚受邀的少女们,无不是精心装扮,新衣新饰,不为争取那唯二的金玉芙蓉,也要在这一年一次的宴会上露一露风采,不落于她人之后。

“快看那儿,好大一群锦鲤!”

辛六趴在桥栏上,探身指着水下正从桥底游窜而过的一大波鲤鱼,被桥上灯光一照,就好像一团硕大的彩云从墨黑的水底飘过。

司徒晴岚看见,不由赞叹道:“这样成群结队的三色丹顶,除了宫中御花园,怕也只有定波馆里能见得到,我去年曾养过一对,就在风水池里,远不如这湖中的颜色艳丽。”

这时旁边一声笑,“这位姑娘好见识,锦鲤所养,确是活水为上佳。”

司徒晴岚三女回头,就见几步之外,立着一名年轻公子。样貌生的端正大方,正彬彬有礼地朝她们点头,视线却明显落在一身黄裙,姿色淡雅的司徒晴岚身上。

司徒晴岚面色微红,有些局促地倒退了半步,正要见礼,就听辛六唤出来人:“齐二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小爵爷呢?你们两个不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

来人却是齐大学士府上的二少爷齐明修,而辛六口中的小爵爷,则是忠勇伯府的小公子瑞林是也。

齐明修这方收回视线,对着性子活泼的辛六无奈道:“瑞林今日要带妹妹同来,我未与他同行。何况我俩只是少小兄弟,常常来往是真,哪有你说的那样黏糊。”

辛六撇嘴道:“薛大公子和冯兆苗是盟兄弟,也没你们俩亲热。”

“咳,”齐明修尴尬地看了一眼司徒晴岚,未免辛六再口无遮拦地说下去,忙转移话题,询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哪一府的小姐,能否告知贵姓?”

偌大一个安陵城。有些人住上十多年,抬头低头,却不曾见过一面,尤其是男女之间,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多。

司徒晴岚到底是出身世家,又年纪稍长,没有羞怯失礼,对着齐明修盈盈一欠身。道:“敝姓司徒。”

辛六插话道:“司徒姐姐是我们太史书苑的学生。八等的易师,她祖父是教奇术的方院士。”

“原是司徒小姐。在下齐明修,方才失礼了。”齐明修也朝司徒晴岚揖手。

本是陌生的男女,在这宴会上初次相识,打听身家姓名,相同的情形,不只发生在这一处。

齐明修能言善道,很快就借了锦鲤这个话题,与司徒晴岚谈到一处,辛六插不上话,同行宁小姐倒有些察觉,拉拉辛六,要往一旁走。

辛六不解道:“正说话呢,你拉我干什么,司徒姐姐还在那儿呢。”

宁小姐小声说她:“嘘,你这憨六儿,没瞧见齐二爷都懒得搭理你我,人家是冲着司徒姑娘来的,我俩杵在边上,不是碍事么。”

两人站远了,辛六再回头去看齐明修与司徒晴岚,便觉得齐二少今晚殷勤的很,再转头看这桥面上,形形色色的年轻男女,竟不知何时,多了几道双双对对的人影。

“呿,”她啐了一口,白眼道:“真是无聊,早知道不来了。”

宁小姐也不理她,只挽着她的手不让她乱跑,一面漫不经心地张望着桥头的方向,像是在搜索什么。

“你东张西望找什么呢?”辛六问她。

宁小姐出身书香,也是个大方人,和辛六又是闺蜜,就老实道:“我哪像你,天天可以出门,我整日里闷在家里,只有轿子抬了才能往外走,这京城里不少人物,只是耳闻,却不曾见过,今晚难能有机会,要饱个眼福。”

“哦?”辛六好奇上来,“这么说,你都想见谁?”

宁小姐抿嘴一笑,凑到她耳边道:“京城里姿色出众的几个女子,我多是见过,譬如尹家明月,瑞家紫珠,还有湘王府的息雯郡主,便不说了。这男子吧,我倒是有几个想亲眼瞅一瞅,看看他们是不是名副其实——”

“这其一,是近来名声大作的道子景尘,太史书苑年纪最轻的院士,云华易子与麓月公主之子,到底是个怎样风光霁月的神仙中人?这其二,是三年前不动京城,一时隐于市间,年少成名的薛家大公子,素闻他是安陵第一雅人,就不知他是真别致,还是假盛名。这其三嘛,便是小药王朱青珏,我想看这个号称是京府第一狂人,会不会生了三头六臂呢。”

辛六听罢,哈哈一笑,捏着她手臂道:“这三个人我都见过,怎么被你一说,突然神神叨叨起来。”

宁小姐嗔她一眼,“那正好,待会儿看到人,你指给我瞧。”

“那有什么,”辛六眼珠子一转,扫过桥面,目向远处,眼睛一亮,连忙抬手指向岸边——

“看到没有,你想见的人来了。”

宁小姐顺着她手指,往岸上一望,瞬间便被一袭白衣夺去视线。

却见那人身形高挑。两袖伴风,白面无须,依稀可见清俊容貌,似白鹤而独立,又似清风净爽。

“喏,这就是景院士了。”

宁小姐目中欣赏,点头道:“这般风姿,也只有‘道子’一号衬得。”

辛六道:“景院士是长得好看。性情也和善,太史书苑不知多少女学生倾慕于他,明着暗着往上凑,就我前几天和你说的那湛家小姐,就是才进了司天监做女官的那个,便一直打着景院士主意呢。今天不知道她来没来。”

宁小姐回过神,道:“你们世家女子,多是胆大不知羞。”

“呸,不知是谁专门来看男人的。”

辛六伸手去拧她腰,宁小姐一边躲闪,一边倒退,两人就在桥头笑闹,谁也没留意,不小心就撞到了人。

“唉哟!”

宁小姐踩到一只脚。听到一声痛呼,被辛六拉住站稳了,忙转身要道歉,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迎面娇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也敢瞎闹,还有没有规矩?”

要说也巧,宁小姐踩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辛六方才提到的湛雪元。

辛六抬头一见来人。便皱起眉头。扶住了手帕交,反唇相讥道:“我们有没有规矩。轮不到你来教,桥面这么宽,谁让你往我们身上凑。”

湛雪元也认出辛六来,知道她与余舒交好,便恨屋及乌,冷笑道:“看来有些人不只不懂规矩,还蛮不讲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辛六可不是好惹的,听她暗指,便竖起眉毛,“你什么意思?”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宁小姐头大,出声要劝,另一头,与湛雪元同行几个女孩子,也走近了。

被前簇后拥的那一个,竟是息雯郡主。

“嚷嚷什么,都少说一句,怕不能丢人现眼吗?”

今夜的息雯,着实费事妆点了一番,一袭广袖,紫裙鸢摆,体态娇纤好胜扶风弱柳,梳理着双环飞仙髻,额点桃花,人面娇艳,凝脂赛雪的颈子上挂着一圈价值连城的紫玉流苏环,熠熠动人。

她一出现,便夺去这半座桥上的风头,使其余女子都相形失色。

辛六纵是心中不服,也晓得不能和她硬碰硬,便与宁小姐上前见礼。

湛雪元看她们服软,心中得意,走回到息雯身边,神情多少变得有一丝丝讨好:“郡主,这桥上人多杂乱,不如我们到那边花房里去坐坐。”

息雯睨了她一眼,却没答应,而是去问辛六:“余算子呢?”

辛六多少听说到余舒和息雯郡主有过节,这便含糊道:“我来得早,没见她。”

息雯笑笑,手中美人扇轻轻一摇,转头去对身后一名容貌倩丽,不比她逊色几分的少女说话:“紫珠妹妹应是没见过咱们这位女算子吧,你常在闺中,大概没听说过,今年大衍这位余算子,就在睿表哥的那座忘机楼中管事,同表哥亲近着呢,好像她人就住在酒楼里,常常与表哥同进同出。”

一听这话,瑞紫珠顿时蹙了下眉毛,早在个把月前,她就听家中长辈提起过,有意将她许配给薛家大公子,她对薛睿亦是有着几许少女心思,所以这方听说别的女子同未来夫君交从过密,怎会喜欢。

辛六也皱了眉头,听出息雯话中歧义,暗指余舒品行不端,便瓮声道:“郡主莫要听人胡言乱语,莲房她一家人就居在城南,何必要往酒楼里住,再说了,她与薛家大哥是有兄妹之谊,我们都知道的。”

“兄妹?”息雯拿扇子挡了嘴,笑得抖肩,眼中冷光一闪而过,“难怪我听她一口一个大哥喊得亲热呢。”

这一下瑞紫珠脸色更不好看了,宁小姐打量着,悄悄扯了扯辛六后背,与息雯小辞,拽着浑不知事的她走开了。

她们走后,息雯挽住了瑞紫珠,低声同她咬耳朵:“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别不放在心上,仔细这女算子今晚去抢夺那金玉芙蓉,睿表哥万一被她迷惑了,你该如何是好呀。”

瑞紫珠咬了咬嘴唇,不禁也担心起来,人人都知道,芙蓉君子宴上,两朵金玉芙蓉,是天赐良缘,只要男女双方都情愿,便能成好事。

“我…我…”

“不然这样好了,我来抢那金玉芙蓉,你暗中助我,晚些时候听我吩咐,务必不能叫她得了好处。”

瑞紫珠已经心烦意乱,没有了主张,听到息雯这么提议,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

却没瞧见,息雯闪烁的目光中,算计的神色。

第五百零九章 芙蓉君子宴(二)

这厢息雯郡主与瑞紫珠咬耳朵,宁小姐同辛六退避,走下了桥,不多远,便见一行年轻男子从花园石道上结伴走来。

当先一人,眼尖看到辛六,便停下招呼:

“辛六儿,想不到今年你也受到邀请,这安陵城里是没人了吗?芙蓉君子宴,请的不都是芙蓉花似的美人吗?凭你算是美人?”

“冯兆苗?”辛六惊讶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反唇相讥道:“是啊,这安陵城里是没人了么,芙蓉君子宴,请的都是些君子,你又算哪门子的君子。”

宁小姐认得冯兆苗,知道是冯将军家的小公子,见他俩人抬杠,也不稀奇,视线一眺,落在后面一人身上,今晚第二次亮了眼睛。

却见那名周表不凡的年轻的公子,一身笼纱蟒青缎袍,腰间束美玉,衣襟盘珠扣,头挽一色纶巾,手持一柄文扇,身姿朗朗颀长,一派文儒之态,说不出的温文尔雅。

这儒派公子面容俊卓,尤其一双黑眸如点星,嵌在浓墨勾月眉下,当是天生一副桃花眼,似是含情却薄情,叫人观之生恋,望之生怯,竟不知误了多少痴心女子。

宁小姐只是上下一扫,便匆忙收回了视线,心中已然笃定这生了一双桃花眼的儒生公子定然是她先前欲见的三人之一,道子景尘她方才瞧过,又不似传闻中小药王的张狂,想必是薛家大郎,俱来破解了许多桩大案的大理寺少卿官人,薛城碧是也。

果不其然,辛六与冯兆苗争执了几句,一扭头看到薛睿,便找他评理:“薛大表哥也在,你来说句公道话。我算不得美人,难道冯兆苗他就当得上君子吗?”

薛睿正在打量四周寻找余舒身影,被辛六叫到,回头对她道:“到芙蓉君子宴上来的,也不尽然是佳人与君子,兆苗是不是君子这我不便定论,但他一定不是小人就对了。”

冯兆苗得意地扬起脸,“对对,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

辛六虽有不满。也挑不出错,只能撅嘴道:“你当然是帮他说话。”

薛睿一笑,也不辩驳。

这时背后传来一道轻快地笑声——

“薛大人如此说法。你又算是君子,还是小人呢?”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从花池一角折转出一名男子,身着葱衣,发系青带。行走间两袖攘风,足下一双白靴,踩踏泥土,身后半弯明月,照亮前人。

见来人,宁小姐不禁又一次眼前一亮。

那人堪堪在薛睿面前停步。两个不同形表,却同样出色的男子站在一起,顿时惹来这附近游走的少女们注目。就连桥头,也有人朝这边张望。

薛睿明显察觉到朱青珏针对他的苗头,暗皱了眉毛,要知道他们两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

“是君子。是小人,岂有自己评说?以朱二公子之见。薛某人是小人还是君子呢?”

薛睿一抬眉,反问起朱青珏。

朱青珏却一点不客气道:“以我之见,你离小人,差那么一点,你离君子,却差一大截。”

听这话,薛睿还未出声,冯兆苗先不干了。

“你这话几个意思,说我睿哥不是君子,难道你朱二就是吗?”

朱青珏不予理会,直盯着薛睿,道:“薛城碧,今晚芙蓉君子宴,你敢不敢同我一比,若我争抢到了金玉芙蓉,你便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你是个小人。”

薛睿目光一跳,“若是我赢了呢?”

“那小人便由我做。”朱青珏满不在乎道。

薛睿微微冷笑,手中折扇在掌心一击,道:“我也不用你做小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冯兆苗在一旁抓耳挠腮,眼看薛睿就要答应,未及阻止,就见朱青珏举起右手——

“击掌为约,违者为输。”

薛睿竖起手掌。

“啪!”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