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到啊,是空着手的。”

余舒已经全然把那一盏灯的事抛在了脑后,她抓紧栏杆,提心吊胆地望着远处,只巴望着薛睿平平安安地从水里出来。

宁小姐悄悄看着余舒紧张兮兮的样子,再望一眼湖上,心中便多了一层犹疑。

“哗啦!”

又是一声破水,第二个人从水里冒出头。

岸上有人喊道:“是道子!”

“快瞧,道子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是不是找到灯了?”

“薛公子还没上来呢,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嘘,可不要乱说。”

离的太远,谁都看不清景尘手里拿的什么,余舒更不在乎是谁抢到了灯,但是最先下水的薛睿到现在还没出来,让她一颗心直往下沉。

附近潜浮的几个水手正向湖心小亭聚拢,带起湖面一层层水花,就连水榭那边的几位贵人都被惊动。

“哈哈,看样子是道子抢到了灯,你要输了。”刘翼摸着下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余舒终于沉不住气了,视线一转,扫到隔岸边上被水手推上来的空木筏,就将手里装着金玉芙蓉的檀木盒子往辛六怀里一塞,转身就往桥那头走,步子快的辛六拉都没拉住。

长长的桥廊,直通往对岸,余舒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风过桥梁,吹动她轻飘飘的裙摆,满头的水晶珠子摇摆着。发出凌乱的脆响。

“叮啷”、“叮啷”——

就在一刹那,她心中涌动,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看着那一片湖心。白色的亭子脚下,一圈圈波纹荡动,她慢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

“哗啦啦!”

水面破开。一抹耀眼的白光浮上水面,照明了那人湿漉漉的侧脸,就连他剧烈的喘息声,她似乎都能听见。

一瞬间。情难自制。

她脚步一个停顿,站住了,两手扶住围栏。倾身向着湖心中大喊:“大哥!”

攀着木筏用力呼吸新鲜空气的薛睿。耳中传来熟悉的声响,飞快地转过头去,抹了一把脸,眯起了水雾朦胧的眼睛,带着几分目眩,在那灯火通明的桥廊上寻找到心上人的身影,不禁高高地扬起了嘴角,高举起了左臂。露出那一道暖人的光明。

阿舒,幸不辱命。

景尘将黯然的目光从桥上收回,低头看着浮在水上的薛睿,怅然若失。

朱青珏则是神色纠结地看着薛睿手上那一盏镶满了夜明珠的芙蓉花灯,回想着方才在水下发生的事情——

其实最先在水底下找到这一盏灯的,不是最先入水的薛睿,而是最后一个跳下水的他。

他水性极佳,下水以后,就攀着亭子底下的一根石柱借力下沉,潜到一半时,就发现了被人固定在柱子上的夜明珠灯,还有锁着灯的铁笼子,他试了几次,竟不能蛮力打开,只好放弃,打算到水面上去再想办法。

谁想薛睿虽比他晚一步找到这根石柱,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那带锁的铁笼子给打开了!

“喂,”朱青珏忍不住好奇,蹲在筏子上,叫了薛睿:“你是怎么把笼子上的锁头打开的?”

薛睿抬头对他笑笑,心情极好的样子:“你难道不知有一样东西叫做钥匙?”

废话!

“…你在哪儿找到的钥匙?”他怎么没摸着?

薛睿微微眯了眼睛,“大概是我运气好,下水时候迷了方向,先摸到的那一根柱子上面,就挂着一串东西,我随手摘了,没想是一把钥匙。”

水下面有三根石柱,朱青珏找到的是藏灯的那一根,薛睿先找到的是挂钥匙的那一根,至于那第三根柱子——

朱青珏扭头看了一眼景尘手提的那一盏暗淡无光的花灯,顿时心理平衡了。

湖心停靠了几只木筏,没敢下水的那几个男人看到薛睿拿到了灯,有的失望,有的后悔,道了一声恭喜,便灰心丧气地撑着筏子上岸去了。

“薛兄,我拉你上来。”为薛睿撑了一晚筏子的那位仁兄笑吟吟地朝薛睿伸出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算计。

薛睿动了动,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心喜,打算装作脚滑,摔下水去,以便趁乱将薛睿手里的夜明珠灯挤到水里,到时候,他们再想捞出来,可就难了。

然而,他脚还没动,手臂便传来一股大力,硬拖着他向前栽去——

“啊呀!”

“噗咚!”

水花高高溅起,飞了近处朱青珏一脸。

薛睿甩了甩手,撑着木筏轻巧地翻身上去,将夜明珠灯妥妥地置于怀中,回头看着掉进水里挣扎的男人,无奈地道歉:“对不住,手滑了。”

那人喝了好几口湖水,手脚并用地扑腾着,欲哭无泪。

薛睿偏还一副感谢的样子,“今晚有劳兄台出力,改日请你喝酒,务必赏光。”

然后,不管那人是哭是笑,薛睿拨了拨敞开的衣襟,带着一身水湿哒哒地站起身,迎着湖面爽风,对上对面木筏上站的两个同样衣衫狼狈的男人,托起手中那一盏夜明珠环绕的真金灯芯芙蓉花,露齿一笑,那眉那眼,说不出的开怀:“是我的了。”

灯,是他的。

人,更是他的。

第五百二十五章 落幕

薛睿、朱青珏、景尘三人上岸,早有仆人在岸上等候,带他们到花园后面的厢房去换下湿透的衣物,以免在贵人面前失仪。

之前先上岸的几个人已经把薛睿找到金芯夜明珠灯的消息传开了,桥廊上围观的女孩子们长短唏嘘,谁也没想到那一盏灯会藏在湖心水下。

听闻这个消息,脸色最难看的要数刘翼,辛六同他站得近,就听到他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不知是在说耍余舒看到薛睿平安无事地上岸,才掉头往回走,心情极好地打算找刘翼算账,到了之前站的地方,却发现他人不见了。

“十一皇子呢?”她问辛六。

“往那边去了。”辛六指着桥下的方向。

余舒望了一眼桥头,“走,我们也下去等。”

一群女孩子前行后走,下了桥廊,再次来到水榭外,余舒四下寻找,都没看到刘翼的人影,便知他人怕吃亏,提前开溜了,当下好笑:算他跑得快,留下来她非要他跳进湖里去洗个澡,练一练狗刨。

岸那头有打望的宫人来报,水榭里的贵妇人们听说了三男跳水寻灯的经过,神情各有不同。

淑妃是淡淡一笑,向薛贵妃道:“姐姐好巧的心思,妹妹自叹弗如,难为是薛家大郎可以领会,人常说甥儿肖舅姑,看来是有几分道理。”

薛贵妃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得有些无奈:“城碧这孩子从小就聪敏过人,实话说,本宫就是知道他水性不佳,才想到要将那夜明珠灯藏在水底,多给旁人几分机会,谁知还是被他找了出来。”

她这番话明着是苦恼。但何尝没有几分骄傲,她薛家是子息单薄,但就出了一个大公子,遍地京俊,偏却无人能及。

淑妃碰了个软钉子,神情愈发地冷淡了。

靖国公夫人凑趣道:“今晚两朵金玉芙蓉都有了主人,先要恭喜贵妃娘娘促就两段姻缘,就不知那两个孩子是相中了谁?”

旁人也跟着好奇,但没人指名道姓地胡乱猜测,毕竟男女之事。说不好就成了口舌误会。

“算一算,已有三年了,”淑妃趁着她们讨论。漫不经心地轻声自语:“薛睿这样智勇双全的年轻人,就连圣上都看重的紧,只可惜,咱们十公主是没有那个福气了。”

薛贵妃喝着茶,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仿佛没有听到她自言自语,眼神向外飘去。

“莲房,你打算把金玉芙蓉赠给谁?”辛六看着余舒手上的木盒,想到那紫玉洒金的美丽花朵,眼神惋惜,“赠给谁都浪费。我要是你,就自己留着。”

余舒笑了笑,不说话。

宁小姐拉了拉辛六。凑到她耳边询问:“莲房姑娘可有心仪之人?”

辛六傻乎乎道:“没听她提起过。”

。……

两刻过后,薛睿几人更换了干净的衣物从桥上来回。

待他们走近,在水榭外面等候的众人,总算瞧见了那一盏把男人们折腾的人仰马翻的花灯,只见薛睿手上夜明珠烘亮。真金灯芯熠熠动人,果然与众不同。一眼便知真假。

“来了来了,快看,薛公子手上拿的那盏灯。”

“那上头是夜明珠吧,难怪藏在水底也能发亮,啧啧,真是漂亮。”

薛睿在人群中看到了余舒的身影,不碍旁人,大方方地送去一记明朗的笑容,倒惹了她身后几个小姑娘脸红。

余舒本来还有些气怪他险中求胜,但是见他囫囵个的回来了,也忍不住高兴,又担心落在有心人眼里,只好辛苦地抿住嘴。

景尘神色寡淡地走在后面,他也看到了余舒,但见她一眼都没往他身上多看,落落地垂下眼帘。

薛贵妃见到几个人好好地站在水榭外面,才开口询问:“何人寻得了灯?”

都知道是薛睿了,但是这个过场还是要走一下形式的。

薛睿于是托着灯上前回话:“是臣,请娘娘检查,要找的是否是这一盏灯?”

宫女将夜明珠灯捧进去,薛贵妃拿在手上看了一眼,点头认了,当场便将茶桌上摆的那一只略长的木盒打开,从中取出另一朵金玉芙蓉。

众人这才瞧见那一朵金玉芙蓉的样子,竟与之前余舒拿到的那一朵大不相同,乃是一支镶坠繁复的紫玉花钗,造的是巧夺天工,一看便是女子佩带之物。

薛贵妃还有一番说法:

“夜明珠灯,本宫让人藏在水下,湖上的花灯底座绣明了出处,只要有人搜齐了谜底,自然就能知道它的下落,然而只知下落,硬要有过人的胆量,才敢下水搜寻,且要在水底找到一把钥匙,才能取出这灯,水底另有一盏假灯做障眼,非是好运不可以得真。”

听她这么解释,众人惊讶于这一盏灯的难寻,也就更加叹服起薛睿这个有勇有谋又有运气的胜出者。

“城碧,这一朵金玉芙蓉,该是你的。”

薛睿领受了,接着,就见薛贵妃招手道:“你们两个既得了金玉芙蓉,就该知道此乃天赐良缘,圣上嘱命,今晚就可以拿着手上的信物,向心仪之人表明心迹,若对方应许,便自寻良辰吉日,可以婚配,旁人莫敢阻挠。”

闻言,薛睿神色一敛,他来时欢喜,未知女宾里是谁得了金玉芙蓉,要是息雯,那待会儿他还要应对。

正想着,身后走上来一个人,站到他旁边,分明是那得了金玉芙蓉的女子。

薛睿目光一转,心头猛地蹦跶了一下,如何都想不到会看见是她。

余舒见薛睿眼中惊讶,得意起翘了翘嘴角,心道:让你刚才吓我,这下被我吓着了吧。

他们两人并立在一处,别人不知当事人的心思,只见男的风流俊俏,女的孤芳冷艳,一个是智勇双全探湖取灯,一个是忠孝兼得善断生死,满场满宴,最是出色的一对男女,招来多少羡慕嫉妒。

谁不想听一听后续,能叫他们赠送金玉芙蓉的心上人,该是何方神圣?

“如何,你二人心中,可有属意吗?不妨说来,或那人就在当场,可以一了心愿,或人在别处,本宫这便派人去寻来,替你们做主。”

薛贵妃发话,目光慢慢在两人之间摆动。

余舒与薛睿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前者先上前去,躬身道:“有劳娘娘费心,然而余舒今晚争胜,并不为求姻缘。”

不为求姻缘,只为她心仪的男人,不许她人觊觎。

众人哑然,又想到她之前被三女责难,一个个露出了然之态:不为姻缘,那必是为了争一口气了。

薛贵妃轻挑了眉首,神情竟有些愉悦了,转而问薛睿:“那你呢?”

薛睿也往前走了半步,再次同余舒齐肩,托起手中紫玉花钗,朗声道:“臣有幸争胜,然而臣得来这一朵金玉芙蓉,并不欲赠人。”

不欲赠人,而要同他爱慕的女子交换,以此定情。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一脸“我不高兴”的朱青珏,顿时明白:不欲赠人,是为了同朱二公子的赌约吧。

薛贵妃这下笑了,身子向后靠在软枕上,很是可乐:“呵呵,你们两个倒是有趣,别人求而不得的机会,却被你们弃之不用,浪费,真是浪费。”

一边笑骂他们浪费,但有眼的人都瞧得出来,薛贵妃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不知为何,很是开怀的样子。

一旁淑妃皱了眉,看着下面那一男一女,道:“你们想好了?现下不用,过了今晚可没处反悔。”

余舒与薛睿异口同声:

“我意已决。”

“臣意已决。”

不必回头,两人心意相通,你知我知,这一声不是在回答淑妃的提问,而是为这一段情。

人群中,冯兆苗神色困惑地看着两人背影,暗道:他们俩不是一对儿吗,怎么不要这样大好的,难道,是他想差了?

宁小姐则是一眨不眨眼地盯着那一双在她看来十分契合的人影,心道:她不会看错,这两个人,明明就该是一对儿的!

。……

两朵金玉芙蓉都有了归处,夜已深,淑妃掩唇打了个哈欠,提醒薛贵妃时辰不早了,两人是时候回宫去。

薛贵妃于是给了话,同淑妃一道先行,诸命妇贵女随同,照样是前簇后拥地离开了。

她们一走,众人且松了口气,不必提着精神面对,这厢不知是谁提起了薛睿与朱青珏的赌约,起哄要让两人履行,尤其是冯兆苗,逮着机会又嘲讽了朱青珏两句。

朱青珏不是赖账的人,冷眼看着志得意满的薛睿,道:“愿赌服输,你有什么话要问我,说吧,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围竖起耳朵一片。

然而薛睿岂是给人看好戏的,望了一眼等在花池边上的余舒,就对朱青珏道:“明日上午,我在忘机楼恭候朱兄,介时你我再谈。”

说罢,就带着冯兆苗,向着余舒走去。

比起从朱青珏口中探听消息,他现在更想同心爱之人独处,远远地避开这些个碍眼的人,讨她欢喜。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我乃狠心小人

余舒与薛睿一行男女结伴离开花园,到前门有一段路。

辛六在冯兆苗的追问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们不在场时,余舒是如何地应对三女责难,又是如何地以“断死奇术”赢的了那一朵金玉芙蓉的。

冯兆苗一听到余舒有那样通天的本事,惊的差点跳起来,两步窜到余舒面前——

“莲房,你真的假的!”

“若是假的,那这是什么?”余舒拍了拍夹在腋下的锦盒,不理抓耳挠腮的冯兆苗,扭头对上薛睿若有所思的目光,偷偷朝他眨了下眼睛。

薛睿心中顿时有了数,先是蹙了下眉头,接着又摇头笑了。

“要我看,她们绝对是故意拿莲房的身世做文章,想要败坏她名声,真是用心险恶,我还当伯爵府的紫珠小姐是个干净人呢,没想到人长得那么漂亮,心眼却和那个诬赖莲房是小偷的湛雪元一样坏,最可恶的就是那个崔芯,口口声称莲房不仁不义,明明纪星璇是罪有应得,偏被她说是莲房害死的,黑的也要说成是白的,宁宁,你说是吧?”

辛六皱着鼻子发了一通牢骚,宁小姐只是笑笑,眼神不由自主地向走在前面的两个人身上瞟。

薛睿低声问余舒道:“是息雯指使她们刁难你的?”

“还能有谁,”余舒冷笑,“她算盘打的好,先叫崔芯出来独占鳌头,压得后面一群人提不起精神,她再来一个新鲜把戏,谁不稀罕呢,她这是将金玉芙蓉视作囊中之物,最后还要绊我一脚,真是记吃不记打。当我是吃素的吗?”

见她凶悍,薛睿失笑:“所以你就抢了她的金玉芙蓉。”

他知道她向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肯受半点委屈的。

余舒扭头看他一眼,含糊了应了一声,并没打算告诉薛睿,那几个丫头片子找她晦气之前,她就打算要抢金玉芙蓉了,究其原因,倒不是为了和息雯置气,而是为了他。

罢了。就让他误会吧。

前面一道回廊,转弯时,笼烛一暗。薛睿飞快地握住余舒手腕,趁她回头,低头擦过她耳边:“待会儿散了,忘机楼来。”

说罢,便松了她。向前一步,过了转角亮堂起来,在后面人看来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余舒揉了下耳朵,心中有一丝异样——他们两个从今往后,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得这么“偷偷摸摸”了。

。……

宴会散后,定波馆门外来来往往的马车接送主人家。人多眼杂,余舒薛睿一行人便没有在门前多叙话,作别后。各自登上来时的车马。

冯兆苗眼巴巴地看着余舒坐上马车走了,回头搓着手掌对薛睿道:“睿哥,那个…你看,莲房她师父肯不肯再收个徒弟呀?”

薛睿看穿他心思,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妄想:“那位仙师早不知云游到何方去了。就连阿舒都找不到他,你想拜师。还是省省吧,断死奇术,岂是那么轻易学得?”

冯兆苗不死心,挠头道:“那、那我拜莲房为师呢?你说她肯不肯教我?”

薛睿一笑,想也没想道:“那你还不如去找她师父容易些。”

冯兆苗悻悻地闭上了嘴,

薛睿坐上了马车,便收敛了笑容,脸色微微复杂。

余舒会在芙蓉君子宴上露这么一手,实在是他意想之外,他可以预料到,今日过后,今晚的事情一经传出,女算子的名头将会响彻京城,再过一阵,只怕安陵无人不识她。

人的名,树的影,她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扬名立身的时机,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可后患也不少。

断死奇术,谁不心悸,必要惹来一堆麻烦,九皇子原就有意招揽余舒,这一下,更要殷勤起来。

至于宁王那边,势会将余舒这个可以握有通天本领的女算子视作眼中钉,免不了要算计一番。

“还好她机灵,当众提了那两点出来,日后就算惹事上身,好歹占一个理字。”

余舒断死之前,先向薛贵妃提了三点要求,这第一点是说,断死奇术,绝不外传,有人胆敢觊觎,即是结仇。

第二点是说,断死奇术,耗神费力,三十日一卜,不得逆施,否则要遭报应。

这前两点,便堵了一半人上门滋事,又给人一种施展断死奇术十分不易的假象,实际上薛睿已经猜到,余舒今晚所谓的断死奇术,正是之前她用来为十公主卜算死因的那一方法,所以断死,真的只能断死人罢了。

思及十公主,薛睿念头一转,便想起朱青珏今晚在宴会上所作所为,对他的怀疑去了大半——

那个与十公主偷生私情,怂恿她自杀嫁祸瑾寻的肖鸡男子,面对他时候,言行举止,多少总该有些退避才对。

反观朱二,同他对峙,不但理直气壮,且似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才惹得他针锋相对一般。

“必有蹊跷。”薛睿按了按吃水后隐隐酸痛的眼睛,闭上双目,一路思考,不知不觉,马车就在忘机楼门前停下。

薛睿走进后院,一看二楼灯暗,余舒还没到。

***

再说余舒出了定波馆,行过两条街,经过一道无人的巷子,马车被人拦住了。

“姑娘,有人挡道。”赶马车的刘忠扯紧缰绳停下,看到前头那人翻身下马,走近了,他才看清楚是耍“怎么了?”余舒正在回想今晚宴会种种,回神问了一句,就听车外刘忠与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是、是景公子。”

“小鱼,是我。”

余舒眉头不禁皱起,抬手撩起半道帘子,果然见景尘牵马立在那儿,那一身纯白无暇的道袍,在夜里很是招摇。

余舒脸色一整,道:“三更半夜。你不回公主府,跟着我作甚?”

景尘看着她在昏黄的马灯下明丽的脸庞,几次听惯了她冷言冷语,就没一开始那么难受。

“我今晚见你眉上有峥嵘之兆,近日不是有大福即是有大祸,在定波馆你不愿与我说话,我只好追了你来,提醒你小心。”

余舒面上不为所动,把头转向一旁,不想看他那双令人恻隐的眼睛。冷声道:“我自己就是易师,福祸自晓,无需你操心。”

景尘眼中划过几许失落。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听大提点说起,今年的两朵金玉芙蓉乃是极品冰琼所削而造,越是遇热,越是冰凉。圣上宫中就有一方砚台,夏日炎炎也可近身凉爽,我本想得来,等到宴会过后再私下送你,却没能如愿。”

余舒眼神一闪,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俊逸的脸上落魄一片,说不得有一丢丢的心虚——

她先前只猜景尘要抢金玉芙蓉在宴会上送她,就防备起来。没想却是她误会了。

“薛公子智慧过人,我不比他心细,跟着他下了水,却只找见这一盏假灯,不如那一盏夜明珠花灯做的好看。但是也算作精巧难得。”

景尘手伸到马鞍后,摘下他从定波馆带出来的那一盏灯。递到车门前。

“没能给你金玉芙蓉,这个就送你吧。”

余舒看着他手上那一盏微微反光的浅茜色玻璃灯,有一瞬间的失神,等到她反应过来,那一盏灯已经被她接到了手上。

景尘看她收下,脸上便露出一些喜色,只是没等他高兴一会儿,就听到余舒叹似的轻笑:“呵…你这样煞费苦心地讨好我,以为我就会心软吗,说到底,你还是不识得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罢,就听到一声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短促的碎裂声。

“嘭!”

“噼啪啪!”

余舒手指一松,那一盏精致的玻璃莲灯就坠在车辕上,摔成两半,又掉落在地上,转眼间碎成了许多瓣。

景尘心头一窒,见地上飞落的碎片,抬起头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无措。

不知为何,他这样的神情,叫余舒不禁回忆起那天晚上他毅然决然地与她割袍断义,不论她如何挽留,都铁定了心,想当时,她脸上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余舒这一次没有避开目光,坦然直视他,眉心处的红水晶闪动着迫人又不安的光芒。

“你听好了,我就说这一次——我这个人,全天下最在乎的,就是我自己,谁人对我好,我定会回报他们,谁人得罪我,我绝不放过他们,便是这世上与我至亲之人,若有朝一日负我,叫我寒心,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我余舒,就是这么一个狠心小人。”

“所以,你大可不必费力讨好我,因为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想让她答应做破命人,乖乖地和景尘这个曾经背弃她的男人成亲生子,绝无可能!

她不会给景尘一丁点的希望,因为注定他要希望落空。

这是她看在往日情分上,唯一能给他的忠告。

“道子请让路吧。”

余舒冷冷一声,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景尘慢慢后退了两步,看着车夫拉动缰绳,赶着马车,载着那个让他百般无奈的人,自他眼前离去。

“小鱼……”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点明悟了——不管他如何对她,他们大概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要好。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抬手摁住了闷慌的胸口。

第五百二十七章 说婚

余舒回到忘机楼,夜已深沉,手抱着装纳金玉芙蓉的檀木锦盒,本来的好心情在路上被景尘搅散,加之一晚波折,方觉疲惫。

然她进到后院,看到楼下走廊上伫立等候的人影,嘴角还是不禁勾动,脚下快了几步。

“大哥在等我?”

薛睿笑着点点头,盯着她走到眼前来,才伸出手,将她偏在耳侧摇摇欲坠的水晶珠花摘下了,捏在手中摩挲了两下,递还给她。

“这一身不沉吗,快回房去换下来吧,我等你吃宵夜,有话要同你说。”

余舒揉了揉僵硬的后颈,心说要不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她才不受这份罪,但是嘴上却得意臭美道:“这样子不美么,我出门之前照镜子,自己都被惊到了,啧,果然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我真打扮起来,也算是个美人呢。”

说罢,挑眉冲他一笑,殊不知,这般媚眼流转,足以乱人心跳。

薛睿眼底几分深浓,抬手轻掐了她的脸蛋,低笑道:“美人我不稀罕,脸皮这样厚的美人,倒是少见。”

“嘁,”余舒打掉他调戏的手指,看他面泛桃花的俊俏脸蛋,就想起他几桩公案,冷冷一笑,手指在他胸口戳道:“待会儿再和你算账。”

她转身去楼上更衣,留下薛睿一头雾水,暗忖是哪儿惹了她。

。……

等到余舒梳洗干净,换了一身清爽的绵绸长裙下来,薛睿还是想不出他今晚哪里做岔了事情,用得着她同他“算账”的。

素面朝天的余舒不见了宴上惹人注目的冷艳模样,但是气势还在,她将手里的锦盒往桌上一放,就在薛睿对面坐下。才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薛睿便觉得右眼皮跳动起来,稍微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余舒一手轻叩桌面,面无表情地问道:“息雯郡主就罢了,那伯爵府的瑞小姐又是怎么一回事?大哥莫不是忘了什么事情,需要和我交待的。”

瑞紫珠说漏了薛家和伯爵府的婚事,余舒初闻之下,是很生气,可也没有气昏了头。冷静想想,首先是要向薛睿问个明白,看他是不是知道这一回事。

若是他也被蒙在鼓里。那还有情可原,若是他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她——

余舒垂在膝上的拳头握紧。

薛睿一听她质问,便有一阵头疼,当下猜到她是听说了薛瑞两家议婚之事。眼见她一副风雨欲来的冷静模样,心知她眼不藏沙的性子,他今晚要是说不出个之所以然,这小白眼狼说不好会翻脸不认人。

薛睿一面心中腹稿,一面起身,坐到了余舒身边。不管她乐不乐意,抓住了她的手先。

“阿舒,这事是大哥不好。我实话与你说了,你不许同我隔气。”

余舒心里一咯噔,听他开腔,明显是知情的,蓦地沉下脸。道:“这么说,你确是和那瑞小姐有了婚约?”

“没有的事。”薛睿想也不想便否认了,看她脸色不好,唯恐她想岔了,连忙解释道:“我祖父是有意同伯爵府结亲,属意瑞家的那位小姐,但这门婚事尚未议定,只是两方长辈们通了声气,并未正经下帖议婚。”

余舒气笑,一把甩开他的手,道:“你们家里帮你相看好了婚事,你却在我这里瞒着,如不是今晚我听她人说漏了嘴,你是不是打算等这好事成了,再来同我说?介时你再来哄我,好让你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是不是!”

“胡说,”薛睿哭笑不得地听她的臆测,将她的手又抓了回来,牢牢攥着,免得她一不高兴跑了:“你先听我讲完,再来恼我不迟——首要一点,同伯爵府结亲,并非我意愿。我与十公主当年之事,你也知情,外人都当她是因我薛家人殁了,我祖父未免触动圣上伤心,这几年都不曾于我谈论婚事,十公主又是皇后嫡女,便有人欲与我薛家攀亲带故,还要掂量掂量,伯爵府乃是皇后母家,我祖父有意结亲,一方面也是存了同瑞家修好的心思,只是这婚事成与不成,却不是两家人说的算,还要圣上旨意才行。”

“是故,我便想着这门婚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就盘算着如何让祖父打消念头,而那时候,你还一心将我视作大哥,我怎好与你提起这些,所以就瞒了下来。”

余舒听完他话,气性也消了一半,理了理头绪,绷着脸道:“你之前不告诉我就算了,后来怎么不同我商量,我就那么不讲理么?”

本来她就不信薛睿会是个三心二意之人,更何况她今晚亲眼瞧见他往那水深难料的定波湖里跳,为了她一句话甘愿冒险,这男人对她的心意,毋庸置疑。

怪只怪她是从瑞紫珠嘴里听说的这回事,想起来那娇滴滴的瑞小姐羞答答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口酸水哽在喉咙里。

薛睿看她态度软下,暗松一口气,道:“怪只怪人算不如天算,你可知,我原先打的什么主意?”

余舒摇摇头,一时间想不出他有什么好办法推掉这门当户对的婚事。

“我一早就盯准了今年的芙蓉君子宴。”薛睿低声道。

余舒愣了下,稍一作想,便懂了他的意思,顿时心情复杂起来。

“我原想着,争取到金玉芙蓉,当众相赠与你表明心迹,自成了婚说,祖父亦不能勉强于我,与伯爵府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谁知——”

“谁知我竟成了那劳什子的破命人,莫说是一朵金玉芙蓉,就是有一百朵,也难成好事。”余舒声音发沉。

从景尘认定她是破命人那一刻起,她脖子上就被栓上一条绳子,绳子的那一头握在这大安朝的天子手中,往哪儿牵,她就得往哪儿走,她若背道而驰,那根绳子便能要了她的命。

她这样一个天大的麻烦,难为薛睿有胆量接收。

薛睿看她神情变幻,猜到她为何犯愁,暗叹一声,将她手拉到胸前,揉了揉她纤细又冰凉的手指,缓缓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切莫忧虑过多,凭你我二人同心齐力,定能找出一个万全之策。”

“嗯,”余舒不想薛睿担心,便收敛了那些负面情绪,又一皱眉,道:“那你与瑞家的婚事要怎么办?瑞家的小姐能被息雯几句话就挑拨地对付起我,看来是认定你了,如果这桩婚事不成,会不会弄巧成拙,让皇后那一边误会更深。”

皇后膝下无子,薛家若有意扶持刘昙上位,能得到瑞家的支持当然最好,反之两家结仇,必不利于将来。

余舒这么考量没什么错,然而薛睿闻言,眼神闪烁,微微笑道:“早有过节,不少这一件,弄巧成拙,未必是坏事。”

他语焉不详,闪烁其词,似不在乎同伯爵府结怨,余舒不免好奇:“这话怎么说?”

薛睿不予作答,将她蜷起手指拉到面前亲了亲,避重就轻道:“我另有办法推掉这门婚事,你不必操心,倒是你说好了要送我的另一半礼物在哪儿,我可千辛万苦抢到了金玉芙蓉,等着同你交换定情信物呢。”

余舒受不了他亲密举动,硬是把手抽了回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好意思跟我提,我是叫你拿了金玉芙蓉来换,却没让你拿了命来换,你水性不好还敢往那湖心里跳,真出个好歹,你叫我上哪儿哭去。”

薛睿“哈哈”一笑,不管她冷脸,抬手在她细软的下巴上捏了一把,道:“我真那么不济事,也配不上你这个能断生死的女算子。”

说着,他就起身进了卧房,不一会儿手捧了那一支紫玉花钗出来,送到余舒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