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厅偏室,不比外面明亮,两面窗沿紧闭,只从窗纱透入光亮,屋中摆着一张圆桌,有两把交椅,但余舒一眼最先看到的,却是桌子上那一样用白色兽皮蒙住的东西,不知何物,但想必是辛雅所许的“好处”了。

“请坐。”

辛雅步至桌边,等余舒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才揭开那一块白色兽皮,露出一座精致小巧的青铜香炉。

这一只香炉,一手大小,高有七寸,三足两耳,上下两层,铸得口圆肚胖,观之可爱,再加色泽明绿,不像是焚香之物,倒像是拿来收藏的。

辛雅不急显露,将手里的虎头核桃放在一旁,解下随身的香囊,打开口朝着那小青炉里一倒,便滚出一颗钱币大小的镂空金丝球,落在炉底。

余舒仔细瞧着,那球里含着什么东西,疑是香料。

辛雅取了火折,将小青炉底下一层点燃了,看到火星,余舒才发现那下面一层存有两块细细的青炭。

做完这些,辛雅才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任那小青炉焚点,拿起核桃转了两圈,出声道:“老夫冒昧相问,莲房姑娘除了那断死奇术,是否还学过六爻真章。”

余舒神情一动,抬头看他。

她会六爻卜术,从未大肆宣扬,就连辛六都不知道她有这一手,这辛雅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不必看我,老夫与前任司天监右判纪怀山乃是同僚,他入狱之后,家人曾经找我说情,我从其子口中听闻,你同纪家那一位秀元小姐,拜过同一位师父,传授你二人六爻真章,只是因为纪小姐进京求学,耽搁了一半,你却尽得真传。”

辛雅讲明了这一段过往,隐去了纪家人许诺他只要纪怀山平安无事,就以六爻真章交换那一处。

余舒听得是啼笑皆非。

青铮道人统共就收过俩徒弟,一个是她这坑爹的狗屎命,一个料想是那天资纵横的云华易子,纪家威逼利诱从她这儿讹去了一篇六爻总纲,纪星璇囫囵学了,就敢名正言顺地到处去说,真是无耻之极。

“那是纪家人的说法,我是拜过一位高人为师,但我师父迄今只收过两名弟子,不算我这个不成器的,上一回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至于纪小姐在哪里拜的师,那我就不清楚了。”

余舒并不仔细解释,只叫辛雅知道她和纪星璇那幺蛾子不是同门就好。

辛雅点点头,看是更愿意相信余舒,他没有再追问此事,而是话锋一转,重回到余舒身上——

“老夫精通相面之术,惯会看人,莲房姑娘不要介意,依我眼光,你人是聪敏,但在根骨资质上,却天生差了一截,若非勤恳,也难有今日。只不过,那六爻真章,书料上有载,乃是得天独厚的一门奇术,如没有绝佳的资质,难以成卦,算算皆空。若老夫猜的不错,你虽是学了这六爻术,却无能卜算他事,最多算一算自己吧。”

“……”余舒被他一针见血的说中了底细,一时无言,这是她生平一件憾事,无力反驳。

辛雅观她神情,面露笑容,手中的文玩捏了个响儿——

“要我说,有法儿能让你用全这六爻之术,不限于天资,你愿否与老夫做个交换?”

第五百三十二章 开国六器之太清鼎

“要我说,有法儿能让你用全这六爻之术,不限于天资,你愿否与老夫做个交换?”

余舒怎么也料不到,辛雅会抛出这样一个香甜的诱饵,她的心跳不争气地加剧,呼吸也急促了些,明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还是忍不住被动摇了。

六爻奇术,又叫做有求必应,所谓一问一卜,一卦一定,能否成卦,全凭根骨。

就因为根骨天生,妄想更改,除非是重新投胎一次,所以她明明身怀这般奇学,却一直被她当做是一个鸡肋。

坐拥宝山而不得,就是她如今的真实写照。

“…辛大人有何见教,我先要听一听。”余舒暗暗提醒自己,切莫上了辛雅的套。

辛雅扫过余舒谨慎的神情,问道:“莲房姑娘知道开国六器吗?”

余舒前不久参与过圣祖祭日,作为捧器人,当然知道辛雅说的什么。

“是一只罗盘,一把剑,一部书,一支尺,一座鼎,还有一柄如意。”

相传三百年前,安武帝就是靠这六样异宝,在宁真皇后一干异士的辅佐之下,率奇兵,破天下,大一统。

后来天下太平,宁真辞世,安武帝以六器殉葬她,至今埋藏在皇陵地宫中。

他们在圣祖祭日上捧过的那些铜器,只是一套仿铸的铜模,并不是真家伙。

辛雅点点头,道:“遥想我朝开立之初,圣祖凭借六器叱咤风云,无往不利,可惜宁真娘娘仙逝之后,六器就被镇在皇陵禁地,史料上不多记载。渐渐到后世,连具名都不得而知了,只道是书剑尺鼎罗盘如意。”

余舒感兴趣地问道:“不然它们还有什么名字?”

“惭愧,老夫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辛雅摇摇头,看余舒面露失望,便一手转着核桃,一手指着那炭烧薰底,渐渐竖起一缕银烟的小青炉,道;“你道这是何物?”

闻言。余舒盯住那小青炉,鼻翼翕动,便嗅到一股奇香。她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呼吸一口,但觉清爽无比,心肺舒畅。

她轻轻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着那袅袅悬烟的小青炉,满是狐疑地说道:“辛大人莫同我说,这香炉就是六器之一。”

别闹了,开国六器少说是几百年的古物了,这小青炉虽然不新,但至多是十几年的东西。这哪跟哪儿啊。

您老要坑人也专业点儿啊。

不忙解释,辛雅神秘一笑,道:“六器当中。有一鼎,相传以此鼎焚香,能豁达人之七窍,使刍狗通人性,愚人智长。智者寿长,此鼎。名号‘太清’。”

太清鼎——这是余舒第一次听到六器其一的大名。

然而不等她回味,辛雅紧接着便平地掷下一道惊雷:“你眼前这香炉,当然不会是太清鼎,不过它确是我辛家族人耗费数年之功,无数财力,参照着太清鼎打造出的一样伪器,虽不如真器通天,但是助你使用六爻,足矣。”

“你若不信,大可以一试究竟,现在就卜一卦试试。”

余舒握紧了一只拳头,不动声色地嗅着那奇特的香味儿,慢慢将手按到腰间,抠了随身不离的三枚卜钱。

辛雅看她动作,笑眯眯道:“这样,老夫年事已高,两臂生痣,你不妨卜一卜,看我左手上有几颗痣,可行?”

说着,他拉拢了左手衣袖,平置桌面上。

余舒表面冷静,实则快要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心情,见辛雅如此提议,并无不妥之处,便点头道:“可行,只需辛大人相告,您今年高寿?”

六爻问卜人事,总要依着一点当事人的命数才好起卦,是叫“爻眼”,若不知“爻眼”,就无所可卜。

这痣乃人身上更生之物,随同年长,所以起卦需知年龄几何。

“老夫现年五十有七。”

余舒点头,这便搓了那三枚卜钱,几次呼吸摒除了杂念,默问所求,全神贯注掷起卦来。

她每日必要为自爻卜,偶尔会问卜旁人,但十回有八回都是空卦,眼下问的小事,竟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卦象!

余舒舔了舔嘴唇,仔细盘算了爻数,很快就有了结果。

“如何?”辛雅问。

余舒抬起头,看着辛雅道:“冒犯辛大人,请你捋袖使我一见。”

她没忙着说出卜数,就是防着辛雅做什么手脚。

辛雅看出她这点心思,并不道破,一抬手便掀起袖口,露出左臂,先让她看了一侧,再看另一侧——

那一只保养极佳的手臂上,肤底光滑,两颗黑痣,一上一下,尤为显眼。

余舒的呼吸一窒,只觉心跳一下蹦到了嗓子眼里——

卜着了!

辛雅看她脸色,也知道是成了,脸上笑的是越发得意,看着余舒的眼神,也越发的和蔼可亲:“这香还有半刻,你不如再试一回,老夫日前得喜,我那小女儿孕产,你卜一卜是男是女。”

“这位姑姑生辰几月,何时怀胎?”余舒又问了“爻眼”。

辛雅照实说了。

余舒稳住了心神,用力嗅了几口那小青炉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只觉得心绪瞬间就平静了许多,脑子里的杂念很容易便挥去。

这一回,又顺利成了卦,她推算出来,辛雅是得了一个外孙女儿。

余舒隐隐有种预感,错不了。

果然,她看向辛雅时,对方就给了他答案:“是个女孩儿。”

“呼——”余舒慢慢呼出一口气,手捏着那三枚铜钱,竟有些微微发抖。

“呵呵,这下你该信了,如何,要不要同老夫做个交换啊?”

辛雅放足了饵,总算开始收杆了。

余舒目光在那烟丝渐淡的小青炉上黏了一会儿,才挪开眼,朝辛雅露出一个万般无奈的笑容,道:“辛大人且说,我听着。”

若她不知道有办法能通用六爻就罢了,可现在大好的机会就摆在她面前,你叫她如何舍得拒绝。

辛雅这方收起了笑容,慢慢提出了要求:“老夫想请你到辛日重光大易馆去坐堂,十年之内,不得离去,这伪造的太清鼎就归你了。”

余舒皱了下眉头,几乎没有犹豫,便摇了头。

要是一年半载的,她还会考虑考虑,这十年,太长了。

见她不依,辛雅又开口了:

“你不愿到我辛家大易馆来,也可以,那就换一换,老夫要你将六爻之术,教给六丫头,如何?”

余舒一愣,她原以为辛雅打的是断死奇术的主意,怎么他惦记的竟是六爻?

她的祸时法则绝无可能外传,相比较下,六爻在她心中的分量就要逊色一些,何况是要教给她的知交好友,听起来,没那么难以接受。

她考虑了一会儿,看着辛雅好整以暇的样子,面有挣扎:“这……恕我不能答应。”

辛六是个没心眼的,教了她,不就等于把六爻之术拱手送给了辛家吗,今儿是辛六学了,明儿没准就传给了辛七、辛八、辛九,几年之后,又成辛世家一样家底,还有她什么事儿。

辛雅真是打的好算盘。

余舒现在才觉得,他和辛沥山不愧为父子俩,一样的奸猾,沉不住气,就只有被讹诈的下场。

辛雅被她接连拒绝,脸色终于冷了下来,皱起眉,不悦道:“莲房姑娘以为我是在拿什么同你交换,这仿造的太清鼎,只我辛家独有,铸养七年,呕心沥血才成,府中统共三只,普天之下,再寻不出第四只,论贵重,堪比一门奇术,如今你有所求,难道还不舍得些代价吗?”

余舒见他翻脸,没觉得心虚,反而是清醒了,看一眼那不再冒烟儿的炉子,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的卜钱收了回去,对辛雅道:“不是我舍不得代价,而是您提的要求苛刻了,不瞒您说,我有意仕途,日后必要出入司天监,绝不会拘在大易馆中,再来我拜师时候发了誓,不能外传师门奇学,不然要遭天打雷劈的,您叫我怎么答应?实在不行,这炉子我就不要了,说句话不怕您不爱听——我以前不用这六爻,照样做了两榜三甲的女算子,日后不用这六爻,也憋死不了。”

顶多是遗憾地睡不着觉罢了,她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撂下话,余舒就趁着她头脑尚且清醒,推椅站了起来,向辛雅拱拱手:“今日在辛大人这儿长了见识,这炉子是奇珍异宝,怪我无能而不得,您收回吧。”

“……”辛雅看着一脸光棍儿的余舒,心底头不禁有点憋屈——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缠呢!

“这屋子里闷热,晚辈到外头去坐着。”

“你——站住。”

余舒被叫住,扭头看向辛雅。

“既然前两件你都不愿意,那咱们就来说说最后一条——知道你通晓断死奇术,老夫要你卜几个人。你可有为难?”

余舒一边面露了难色,一边在心里竖起两根手指:哦也。

她一步一踟蹰地走了回去,就在辛雅对面坐下,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带着余温的小青炉,腆着脸冲他笑了笑:“这个嘛,咱们可以商量商量……”

第五百三十三章 不吃亏

是夜,晚饭后,薛睿和余舒在天井上纳凉,听她说起白天辛府一行。

“…大哥说的一点不错,那位辛左判真是贼精,拿了这么一只仿造的太清鼎诱哄我,又和我讨价还价,到最后我以为不吃亏呢,谁知道他还留了一手。”

余舒郁闷地盯着摆在两人中间的小青炉,还有边上一只金红福字的香囊,里头装的正是白天辛雅放在炉子里的香丸。

“只有这种秘制的‘醍醐香’,在炉子里焚点才有作用,小小一丸,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仅够我卜问两三件小事的,他今日就给了我三丸,说是订金,还坑我签了张契条,日后借用他断死奇术,每算一个人,就给我十丸。”

薛睿拿起了香囊,从中取出一枚金球,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会儿,道:“这香味是很特别,虽是叫做醍醐香,却没多少醍醐气味,唔,樟冰、白兰、龙脑……还掺了别的什么,八九是入了药,你不如拿回家,请贺郎中看一看,暂时不要焚点,免得这里头藏了什么不该有的,当心着了道。”

余舒点点头,觉得很有必要,辛雅说是开国六器,但这小青炉和镂金香丸稀奇的紧,不定藏着什么古怪。

薛睿看她还有些闷闷不乐的,便哄慰她:“犯不着怄气,你是没讨了便宜,可也不算吃亏啊,这香炉绝非凡物,对你来说大有用处,辛雅不知道你的断死奇术是唬人的,不然未必肯拿它出来与你交易。”

余舒撇嘴道:“可没了香丸,这炉子对我来说就是个废的,什么时候香用完,我若有所需求。就得指望着辛家,这么算起来,我的六爻还是不得尽用。”

“聊胜于无。”薛睿笑道,又想起来问她:“那辛雅说了要你卜算谁人的生死,你待如何应付?”

除了余舒本人,就只有他清楚,她那法儿算死人是一个比一个准,活人就难说了。

“呵,”余舒狡猾地翘起嘴角,“他若问的是死人。我必给他算周全,他若问的是活人,我也能给他算出个好歹。总不至于敷衍他。”

“他若安的好心,就会提醒所卜之人,那人八成是死不了的;他若不怀好意,那人就是不死,他也会从中作梗。八成是要死了的。”

闻言,薛睿顿时皱起了眉头,低声道:“他真是下心对谁不利,你岂不是——”

他几乎没对余舒说过什么重话,那“为虎作伥”四个字,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但余舒什么眼色,当即“哼”了他一声,没好气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缺德?方才的话。后面那两句,是我和辛雅说的原话,就是怕他不安好心,利用我去害人,所以我同他有约在前。他想问卜死人没问题,想问卜活人。除非是他们辛府一家上下。”

辛雅作为一府之主,年事又高了,只可能想着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的,他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想要陷害亲人骨肉。

她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务必不让辛雅发现什么破绽。

断死奇术,如今可是她在外头撑门面的大招。

她上辈子做多了缺德事,才得报应早死,重活一世,事事都讲究一个良心,哪能再走老路。

“还是我的阿舒聪明,”薛睿知是误会了她,便笑吟吟地去拉她的手。

奈何余舒心情一般,一下躲开了,在他手背上打了一记,轻瞪他:“以后少和我拉拉扯扯的,男女授受不亲,我和你又没什么名分,让你又亲又抱的,我好吃亏。”

薛睿哑然失笑:“怎么没有名分,你不是我未过门的小娘子吗?”

余舒挑眉道:“那伯爵府的瑞小姐才是你未过门的小娘子呢。”

“……”

“你看什么看。”

“……”

“你笑什么笑!”余舒看薛睿盯着她笑的是满面春风,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爽。

“呵呵呵,你为我拈酸,分明是极喜欢我的,还不许我高兴吗?”薛睿笑声爽朗,肩膀抖动,毫不掩饰地愉悦。

余舒顿时知道她为什么不爽了。

“你就高兴吧,”她抖抖裙角,从坐榻上起身,朝他咧了下嘴,皮笑肉不笑:“你与那瑞小姐的婚事,一日没有推掉,咱们两个就不要亲近了,我向来不肯吃亏,你知道的。”

她自打与薛睿相好,就歇了对景尘的心思,她不许自己三心二意的,当然也就不许薛睿吃着碗里占着锅里。

这也是薛睿对那瑞小姐没什么想法,不然她早就和他翻脸了。

余舒说完话,就抱着小青炉和香囊,挪着步子回房去了,留下薛睿倚栏望背,独自嗟叹:“这坏脾气,狠心肠,如何我就喜欢的不行呢…”

***

芙蓉君子宴后,余舒在忘机楼躲了三日风头,除了辛六找到这里,她还收到了一封夏江敏的书信。

信上无非是问询她断死奇术,余舒真真假假地回了她一封信,说是过阵子再去探望她。

城南家里倒是每天都打发芸豆过来传话,说是今天来了多少客人,又送了多少礼,她的屋里都快要放不下了云云。

余舒瞧着这一群人势头不减,很有些头疼,收礼是好,但是一直这么下去,是会扰了她一家人的清静。

城南的宅子不大,前后就两所院子,前面动静大点,后院也不得安宁。

贺芳芝早出晚归,余小修要上学堂,他们两个不打紧,但家里头就剩下老人妇孺,总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一烦恼,余舒就记起刘昙赠给她那一座宅子了。

工部侍郎邱继明欠了她一个人情,主动出力帮她重新修整那座宅子,薛睿给她找了一家木材行打点家具,这都一个月过去。不知道装点的如何了。

这天不用去太史书苑,余舒在忘机楼闲的无事,就打算过去瞅瞅。

不巧的是,她刚一出门,就撞见了一个不想见的人。

后院门口,余舒身后头跟着小丫鬟芸豆,才要上马车,就听见人叫她——

“小鱼。”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余舒扭头,看着牵马伫立在不远处的景尘。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么,宴会那天晚上回途她对他的警告,他是不是就没有听进去。

“你果然在这里。”

景尘今日未着道衣。一身青白的束袖长衫,愈发使得他面容如玉,只是那眉眼涩涩的,多少显得一丝憔悴。

“你又找我什么事?”余舒不知道这四周有没有眼线,说话不敢太随意。

景尘摇摇头:“无事。我就是想见见你。”

余舒直接忽略他后半句话,道:“没事就回去吧,我还有事。”

说完,不再理会,掀了帘子坐进马车里,倒是芸豆多瞅了景尘两眼。才跟着她钻进去。

刘忠赶的马车,见这情形也不多问,直接躲开景尘。朝大路去了。

车行不远,他扭了扭头,看到景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便告诉了车里的余舒:“姑娘,景公子在后头跟着呢。”

“别管他。”

芸豆憋了一会儿话。欲言又止地看着余舒。

余舒受不了她偷偷打量,便问道:“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的。”

芸豆小心翼翼道:“景公子是不是得罪姑娘了,他以前还住在咱们小院里,同姑娘不是朋友吗?”

赵慧夫妇初进京时,景尘尚未恢复记忆,余舒将他安置在偏院里,芸豆原是赵慧从义阳带来的丫鬟,当然知道这些事。

只是后来余舒和景尘为何绝交与反目,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就很少人清楚了。

余舒抬了下眼皮,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那时落魄才住在我们家里,现在他是皇亲国戚,身份地位不同,人也就不同了。”

这话是说给丫鬟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

芸豆看她神情冷淡,也不敢再多嘴了。

。……

刘昙赠送的宅子,在城北的宝昌街,地段很是不错,东临文华阁一位学士府邸,街口第一户住的乃是刑部侍郎李大人一家,别的不说,这宅子附近的治安肯定是极好的。

余舒一下马车,就见朝南的大门开着,门口左右一对狻猊,雕的是威武彪悍,门前有三层台阶,铺的是平平整整,门上新涂了朱漆,两扇各嵌了十二枚福钉,都是按着余舒的要求,只好不坏。

这前门修的很有派头,也符了余舒四等易师的身份,恰到分寸,并无逾制。

余舒在门前立了一会儿,那守门的老仆认得她,看见人,忙提着袍角跑出来迎,腿脚很是麻利。

这老仆也是余舒从供人院买回来的人口,本来她是不会用这样年纪的下人看门,但是听宋大力、周虎两人说这老头曾在军中做过教头,年轻时候还走过江湖,便考虑了一番,买了他的身契,暂时叫他当个守门人。

“姑娘回来了。”

“嗯,我来看看,周虎呢?”余舒委了那武夫周虎做个管事,是见他人有武力,又不蠢笨。

“周管事在里头监工呢,老奴这就去叫他。”

“不用麻烦,我进去瞧瞧,你待着吧。”

余舒摆摆手,领着芸豆进了门,景尘将马拴好,也跟了上去,老仆虽见他是和余舒一道来的,但不认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人拦了。

于是余舒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景尘叫她。

“小鱼。”

余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当是没有听见。

第五百三十四章 又话太曦楼

午后蝉欢,任少监伫立在太曦楼前的九曲竹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水底的游鱼。

“奇鸣。”

朱慕昭一袭紫青袍冕,自卵石路上走来,身后几步跟着一名神情酷冷的带刀黑衣卫士。

“太书。”任奇鸣低头行礼,见到顶头上司身上厚重的衣服,便知他刚刚从宫中出来。

“怎么立在这儿,不进去坐着等。”朱慕昭温声说他。

“下官见这池子里的千寿鲤,似是少了几条。”任奇鸣道。

朱慕昭笑笑,声音里有丝无奈:“前日尹相来了,走时讨要,本座便要他自行打捞,谁知他竟不顾身份,挽了衣裳亲自下池去,一口气捉了四五条。”

任奇鸣刻板的脸上露出一点笑,道:“尹相是个妙人。”

朝中两位宰相,若说薛凌南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那尹天厚就是众所周知的老顽童了。

六十一岁高龄还在朝堂上和皇帝哭鼻子扮可怜的宰相,古来今往也没几个。

两人走进殿中,黑衣卫守在楼外。

。……

朱慕昭一坐下,就叹了口气,方才笑容全无。

任奇鸣见状,遂问:“圣上今日诏您进宫,是询问女算子的事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事了。”朱慕昭疲声道,“芙蓉君子宴结束,短短几日,就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谁不知道这女算子懂得断死奇术,就连皇上也有所耳闻,难免圣心动摇,欲见其人。”

任奇鸣微微皱眉:“圣上要亲自诏见她?”

“让我好不容易劝下了,”朱慕昭摇摇头,慢慢道:“本来祭祖之后,确认了破命人的身份。圣上就有意见一见本人,但无端面见一个身无半职的易师,是会招人怀疑,于是就作罢了,谁知又闹出这种奇事,正好当了借口,掩人耳目,圣上便又动了心思,适才说要诏她进宫,借卜算之事。封她个一官半职。”

听他说到“破命人”三个字,任奇鸣脸上半点惊奇也无,显然。有关大安祸子,他亦是个知情者!

“您不是早就给这女算子留了职位么,不是正好,可曾向圣上提议?”

朱慕昭点点头,“正愁没有机会委任。她虽是两榜三甲,但资历尚浅,任命状下去,恐怕惹人质疑,倒是她自己知道要出头,当众展露了那样的本事。日后封官,也有了说法,不会有太多非议。毕竟断死奇术,谁人不服呢。”

任奇鸣想了想,又问:“此事要不要转告道子?”

“先不必,”朱慕昭敛眉,皇上是亲口答应了景尘。在找出那一伙逆贼之前,不会勉强他与破命人成婚。但他这两日听来的探报,那余舒同景尘之间的间隙,至今没有修好。

照这情形,果真不管不顾,要他们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看起来遥遥无期。

“破命人已经找到,景尘不必继续留在太史书苑,我向圣上提议,先将他调入司天监,接替吕夫人的职位,再发委任状于余舒,日后他们同在坤翎局,上司下属,日日相见,难不生情。”

当初景尘会空降太史书苑,也是朱慕昭动用了问卜秘法,才从他身上算出劫数,推测那破命人身在太史书苑,才使之前往。

“太书思虑周全。”任奇鸣表示了赞同。

朱慕昭看着玉石青案上的印文出了一会儿神,方回头道:“前日尹相来与我商议疆北战事。”

“咦?”

“数月之前,你我观星,占卜出北方变天斗宿吞虚,灾星妄动,太平将休。两个月前,东北女真六部进犯,东菁王姜怀赢借口大举招兵,半个月之功,就清了边患,可这兵马,却屯而不散,圣上惮其功高,与薛相尹相商议,适才决定将湘王爱女远嫁,然而圣上不安,使皇后下了懿旨,发往北方,寻了借口,诏东菁王母妹进京。”

东菁王这一封号,传过三代,追溯起姜怀赢的祖上,乃是熙宗外戚,他的外曾祖母曾经贵为皇后,到他这一代,血缘已经稀薄了。

姜怀赢年近三十而立,至今未娶妻子,父亲战死,母亲封号卫国夫人,除了两个庶姐弟,便只有一个幼妹最亲。

此番皇帝假皇后之后召唤姜怀赢至亲,无疑是存了拿捏人质的想法。

闻言,任奇鸣面露异色:“姜怀赢肯吗?”

常年镇北,姜家劳苦功高,东菁王威名远扬,可那东北地处偏冷,四季酷寒,怎比得上京都繁荣,姜怀赢年年屯兵,若说他没有一点异心,谁信?

朱慕昭闭了闭眼睛:“本座卜了一卦,人已经在路上了。”

“……东菁王的心思,倒叫人猜不透了。”

两人各自沉默,为北方那一颗不知所期的灾星。

***

余舒在城北新宅逛了一圈下来,已经是黄昏。

周虎跟着她,将这些日子匠人们的作为一一禀报了。

四进三门的大院,算是华宅,南北两跨院,自带了两个小花园,要邱继明这个工部侍郎来主事,却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一个月,就拾掇了七八,泥土石灰都打扫过了,只剩下漆工,最多半个月,就可以竣工了。

余舒看园子里外干净,很是满意。

为早早搬进来,就让周虎去寻了纸笔,记下各处门井廊道,今天回去,就好好细究一番风水摆设,等那一套水晶首饰卖出去,再大肆采买盆景花木、金石玉器等物。

“你这管事当的不错,只是个光杆司令,没什么人使唤,”余舒夸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周虎,笑道:“等到完工之后,咱们再走一趟供人院,买些奴仆回来调¨教,给你也派些人手。”

周虎忠厚地笑了,朝余舒拱手作揖:“全听姑娘的安排。”

。……

余舒从宅子出来,行至大门口,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和那守门老仆大眼瞪小眼的景尘,眉头一挑,走了过去。

“你怎么还没走?”

她进去少说有一个时辰,头顶着烈日,他就一直站这儿等着?

“小鱼,”景尘见到余舒总算出来,神情一松,紧巴巴地瞧着她,不免露出一点委屈:“我在等你。”

余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你跟我来。”

景尘以为是错听,眨了几下眼睛,见她上了马车,才忙不迭去牵马跟上,只觉得这一个下午,没有白等。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两清

余舒坐上马车,就吩咐刘忠:

“去城南,回兴街。”

景尘骑马紧随其后,等到过了乾元大街,再往南走,路面渐渐熟悉起来,他才发现,这是去往回兴街小院的方向。

黄昏日落,街边的食肆酒馆大开营生,炊香阵阵,酒气油腥,伴着小摊小贩一声声叫卖,人来人往的普通百姓,城南的街道向来都比城北嘈杂。

马车行至一片民居,因为路面狭窄,便停在了路口,余舒留了芸豆在车上,一个人下了车。

景尘见状,也将马栓了,快步跟在她身后。

余舒没回头看他,自顾自走进了巷子,到了她在京城第一个落脚之处。

小院儿的门紧锁着,锁头上落了一层灰,还有些划痕,这是长时间无人,遭了贼偷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