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卜出妹妹活不过九岁,当时我便灰了心,既然学易无用,该死的人注定要死,那我学它作甚?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流浪到了南苗,遇见恩师,见识了他起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我才又有了决心,自拜师那一日起,便发下誓言,但凡我所遇,能救之人,该救之人,我绝不会让命数夺了他们性命。”

这一席话,让余舒微微失神,朱青珏的某一些话,莫名地触动了她。

“余算子如果愿意帮我的忙,便是我朱某人欠下你一个人情,我真心谢你,若是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再另想办法就是。”

朱青珏看着余舒走神的样子,暗暗自哂,今日是怎么了,对一个外人说起这些话来。

“谁说我不愿帮你,”余舒抬头冲他一笑,脸上恢复了精明:“只不过,咱们得换个法子,变通变通,我给你支一招,保管那老太君信了我,不再给你外甥吃丹。”

朱青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了,面上郁色一扫,顾不上去想她怎么又改了主意,抬手示意余舒:“余算子请讲。”

“我们得这样……”

***

朱青珏高高兴兴地走了,余舒独自坐了一会儿,想了些心事,便也出了门。

带上一坛子忘机楼特色的酒水,去了城南找辛沥山。

大中午的,扇子铺里没什么人,余舒一进去,就看见辛沥山四平八稳地躺在一张摇椅上,一摇一摇,脸上盖了一柄蒲扇,正在打瞌睡。

听到门声动静,他就懒洋洋地出了声:“要什么自己墙上挑,看好了过来付钱,弄坏了赔两倍,偷东西送官。”

余舒“呵呵”两声,走过去将酒放在柜面上。

辛沥山一听见笑声,就发现不对,坐起来一看来人,眼睛“嗖”地就亮了。

“哟,来了啊。”

余舒睨他一眼,从来没见他待客这么热情过,不用想,肯定是听说了“断死奇术”的事。

辛沥山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坐起来:“正想说你再不来,我就把扇子给你送过去呐。”

余舒闻言一喜:“这么快就做好啦?”

“可不是,等着啊,我进去给你拿,”辛沥山一边点头,一边起身,心说:老子连夜赶了三天工,能不快吗?

辛沥山一头钻进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抱了一只细长的木匣出来。

余舒知道那柄造价不菲的扇子就在里头,不免盯着看。

“喏,你验验货。”辛沥山将匣子摆在柜台上,放在两人之间,揭了盖子,推到她面前。

余舒睁大眼睛去看,但见那垫了皮子的木匣里,横躺着一柄乌金色的折扇,她小心翼翼拿起来,慢慢打开来看——

黛青有如远山的绢面,流动着丝质的光泽,包裹着十六档骨质坚硬的百年桃木根,将那抛了光的乌金色半遮半掩,藏不住的是文儒风骨,盖不住的是阳刚气质。

余舒看一眼,便喜欢上这柄精心打造的扇子,只觉得这扇子同人一样,是个活物,配极了薛睿。

“怎么样,满意吗?”辛沥山明知故问。

“满意,”余舒这回没有口是心非,脸上的笑容就说明了一切,她不是一般的满意,是很满意。

“你的百年桃木根为扇骨,加上我的寒蚕玄蛹绢做扇面,再经过我打磨制作,这柄扇子,足以克阴辟邪,挂在上房,院子小些的,差不多都能镇宅了。要给谁随身带上,哪里去不得,就是大半夜去那荒坟地里睡上一觉,也绝不打一个哆嗦,第二天起来,不沾一点霉气。”

辛沥山如此夸口。

余舒眉开眼笑,爱不释手地摸着手里扇子,阖上又打开。

辛沥山等了一会儿,见她只顾稀罕扇子,没了下文,便伸手敲敲柜台,引起她注意:“那个什么,扇子做好了,你是不是还欠我几条水晶串子。”

余舒头也不抬,道:“知道的,我出来没带,一会儿就回去取了给你送来。”

得了这样的好宝贝,她也不肉疼那几块水晶了。

“咳,那什么,”辛沥山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养那么几条水晶石头不容易,剩下的,我就不要了,但我也不能给你白做工是吧,你看,要不给我折换成别的?”

余舒手上一停,掀起眼皮,看到辛沥山露出奸商痕迹,瞬间提了小心,笑容还是挂在脸上:“五叔想要换成什么?”

“你那断死奇术,就帮我卜两个人,如何?”

第五百三十九章 又有人找上门了

辛沥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余舒并不意外,她这会儿心情正好,本来答应了他也没什么,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五叔,我一个月方能施展上一回断死奇术,前两天刚刚答应了别人,你要问卜的话,得等上一阵子了。还有,我有话要跟你说明白,未免做了坏事,我只算死过的人,不算活着的人。”

辛沥山见她不是想要拒绝,便咧嘴笑了:“不碍不碍,我就是要问两个死者,才找的你。迟个一两月不打紧,你答应了就好,那咱们就说定了,你给我排上个号儿,可别忘了。”

余舒道:“哪能,我到现在也只答应了两个人问卜,至于那些没什么关系的,就是捧了金山银山上门求我,我都懒得搭理。”

“哈哈。”辛沥山明知道余舒是在扯皮,还是被她哄乐了,半个身子靠在柜台上,摇摆着蒲扇,随口就问道:“那排在我前头的是什么人?”

余舒心想:辛沥山是被他老子从辛家逐出来的,要是告诉他自己接了辛雅的买卖,没准他会犯嘀咕。

于是她就含糊道:

“这可不好告诉你,我答应了人家要守口如瓶,回头你找我问卜,我也绝不会告诉外人。”

辛沥山立马板正脸色:“是这样,那我不问了。”

做易师这一行,有个忌讳,那就是碎嘴,像湛雪元那天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随口就把余舒的底子捅了出来,绝对是一件令人不齿的行为。

十年不出一个的女算子是个“狗屎命”,这本来是个大爆料,好在有断死奇术这个更惊人的新闻压过风头,夺去人注意力。所以这么些日子,余舒倒是没听见有谁说三道四的。

余舒又和辛沥山聊起别的,不一会儿,这奸商便露出了十分八卦的一面:“我听说你在芙蓉君子宴上抢到了一朵金玉芙蓉,没送人?”

“自己留着了。”那紫玉芙蓉花雕的甚是精美,她原本打算拿给薛睿,后来想想,还是自己收藏了起来,免得有人在薛睿那里看见,再猜出他们两个的好事。

“那你扇子做好了是打算送给耍难道不是你的心上人?”辛沥山朝她挤挤眼睛。

余舒见他顶着一张和辛雅十分想象的脸做这怪表情,嘴角抽了抽,道:“瞎猜什么。我送我大哥的,下个月是他生辰。”

“唉哟,是大哥哥呢,还是情哥哥呢?”

“……”这老不休。

辛沥山瞧瞧余舒手里的乌金扇子,方流露些许的不舍。道:“我做了十几个年头的扇子,这一柄是最出色的,就这么独一无二的一柄宝扇,也不知最后落到什么人手里头,你送礼的时候可跟人家说一说,要他好好爱惜。”

又一说:“不如我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这扇子有了灵气儿,不该当成是一般的死物。”

余舒白眼道:“您省省吧,要取名也该让主人取。您瞎凑什么热闹呢。”

辛沥山拍了拍脑袋,“是这个理。”

又千叮万嘱余舒,莫叫她忘了给扇子取名一事。

“好了我知道了。”余舒很不能听人唠叨,打住他的话,把扇子放进盒子里。道:“我这就走啊,你把要算的人生辰八字写下。还有他们离世的日子,要是不清楚具体哪一年哪一月人死的,就记个大概,我自会分辨。”

辛沥山却摆摆手,道:“不急,你先帮人家算好,等你方便了,再来寻我一趟吧,我那宝贝不是还在你那儿养着呢,回头日子差不多了,一起给我带过来。”

“好吧。”余舒告辞后,就揣着扇子走了。

铺子里又清静下来,辛沥山抱着余舒留下的那一坛子老酒,坐回躺椅上,拆了封,仰头慢慢灌了一嘴,长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喃声道:“云兄,是我辛老五对不住你…”

***

薛睿这两天在外头办案,余舒一个人宿在忘机楼,晚上早早的就睡了,天一亮起来,才吃过早饭,辛六就兴匆匆地找过来了。

“莲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事,瞧把你乐的。”

“昨儿我回家,晚饭时候听我祖父说起,湛雪元那个七品的瓒记,叫人给捋了。”

余舒立马坐正了身子,打听道:“怎么回事?”

辛六扬扬下巴,幸灾乐祸道:

“还不是她自找的,芙蓉宴上她落井下石,抖落了你的八字不好,那天在场多少家千金,亲眼瞧着呢,都道她是个嘴上不把门儿的,谁不怕她占着这个官职,背后捅人一刀呢。就有几个人回家去告了状,结果昨天早朝上,便有人上奏弹劾她这个女官,还不只一本,说她玩忽职守、不堪此任,圣上听说了原委,一句话就罢了她的职位,嘿,她这回可是露脸了。”

这种结果,倒是有些出乎余舒的预料,她以为湛雪元被上头选中当了靶子引蛇出洞,看在这份上,她这个官职一时半会儿丢不了的。

皇上是怎么想的?

辛六没发现余舒跑了神,自顾自地牢骚道:

“按说这个空缺就不该由她来补,她才在京城待了几天,只一个九等的女易师,太史书苑一抓一大把呢,就是排队,也轮不到她。当时我满以为你会上任,倒叫她占了便宜,一天到晚耀武扬威的,又爱挑事,真真叫人看不顺眼。”

余舒淡淡一笑,说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想揽这瓷器活儿。司天监的官位,那么多人盯着呢,是谁想坐就坐的住吗?”

“是这么个理。”辛六摸摸鼻子,“好像我,就没想过有一天进得了司天监,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

刚开始司天监空出来那个缺,辛雅就找过辛六说话,有意思帮她活动活动,把这个职位拿下了,却叫她一口拒绝了,说什么都不干,辛雅只好打消了念头。

“莲房,”辛六向余舒挪了挪,嘻嘻笑道:“你现在了不得了,又是女算子,又懂得断死奇术,现在外头到处都在议论你,我看你早晚都会被司天监提拔了。”

余舒抬手捏了捏她下巴,道:“托你吉言,等我做了官,就请你吃酒。”

“诶,酒我不爱喝,你那水晶石还有多的吗,再寻给我一块儿吧。”辛六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道。

余舒恍然大悟:“我说你一大早上就跑来了,还打了个幌子,合着是惦记我的东西呢。”

“哪里是。”辛六矢口否认,脸却有点儿红。

余舒不再逗她,“你坐着吧,我上楼去给你拿,下回有什么事甭和我拐弯抹角的,你脑子又不聪明,多转个几圈,小心抽了筋了。”

“呿。”辛六遭她挤兑,也不生气,推了她一把,“快去,多拿几个来,让我挑一挑。”

。……

辛六留下吃了午饭,忘机楼的菜点实在是美味,这姑娘一顿饭下来,就吃撑着了,大中午的,烈日炎炎,不好往外面跑,余舒就让侍婢在后院楼上收拾了一间客房,让她去休息了。

余舒没有午睡的习惯,回到房里,就摆弄起她从辛雅手上交换来的小青炉。

薛睿担心那醍醐香有问题,要她暂时别用,她就忍住心里痒痒,没焚过一次那香。

但一想到她的六爻术六篇绝学能够使用了,便打心眼里的兴奋。

“这辛雅说要让我帮他算几个人,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还有辛五叔……”

余舒心里头一琢磨,这辛家两父子都要找她问卜,借用断死奇术,说不上来哪里让她觉得有些蹊跷。

这时候,门外就有侍婢传话:

“姑娘,前头酒楼里来了一位年轻公子,说是你的友人,想要见你一面,掌柜的让我来问问呢。”

“不见。”余舒想也没想就驳了,和她有交情的人,大多都来过忘机楼吃酒,掌柜的林福眼贼着呢,哪个他不认识。

这人自作聪明地冒充是她的朋友,以为就能混进来了?

“等等,你去和老林说一声,再有人到酒楼来打听我,一律不要理会。”

“是,奴婢这就去。”小蝶在门外应声。

不一会儿,人又回来了。

“姑娘,还是那人,他说他姓文,与您同是在太史书苑读书的,还说了,您要不见他,他就在外面等您,不走了。”

姓文?太史书苑?

余舒皱了皱眉毛,就想起一个人来,转过头对着门外道:“去吧,把人请到后头,茶厅稍等。”

“是。”

余舒一面将那宝贝小青炉收起来,一面嘀咕道:“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楼下茶厅,一名身材清瘦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坐着,听到门外脚步声,便转了头,从椅子上站起身,下一刻,便看到长衫素脸的余舒走进来。

“余姑娘。”

余舒打量了来人一眼,笑道:

“我还当是谁呢,文香郎怎么找到我这儿的。”

这找上门的不是别个,正是与余舒同年大衍的一榜三甲第二名,文少安。

第五百四十章 跪地求师

文少安很是规矩地向余舒抱拳一揖,才开口说:“我去府上拜访,得闻余姑娘外出访友,猜想你是为了躲避闲人,于是几番打听,才找到这家酒楼,就来碰一碰运气。”

“你运气不错,请坐吧。”余舒伸手一请,便走上前,坐在他上手位置。

文少安拘谨地坐了回去,摸了摸手边的茶杯,慢吞吞地抿了两口。

余舒还记得清楚,她初见文少安时,这人很是落魄,那是大衍试前,他住在人来人往的培人馆,一身穷酸,因为测字多收了别人几个钱,还挨了一顿打。

再后来,他在大衍试上考取了一榜三甲,被刘昙招募了,一个月前,和她一样做了替补,参加了皇陵祭祖。

她其实一直都好奇文少安的来路,分明是北方文辰世家的子弟,可又一点不像北首世家调教出来的公子少爷,看上去就是个爹不亲娘不疼的。

“今日冒昧求见,实有一事相求。”文少安的声音硬邦邦的,看着余舒的眼神,却是不避不晦。

余舒心想:这又是一个奔着断死奇术来的。

“我想拜余姑娘为师。”

啥?

余舒眨巴了一下眼睛,似没听清楚:“文香郎方才说什么?”

文少安径自站起身,向前一步立在余舒面前,竟是一提衣角,双膝着地,对着她跪拜下来:“请你收我为徒,教我断死奇术。”

余舒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乐了。

别人都是找她借用断死奇术,就算有所图谋,也没哪一个敢明说出来,这个文少安倒好,这么赤裸裸地就拜起师了。

文少安抬头,见余舒不说话,心中就有些打鼓,捏了捏手心的汗,咬了咬牙,带上一股狠劲儿道:“余姑娘若肯收下我做徒弟,日后我必言听计从,只要你肯教我断死奇术,就是让我去杀人放火,我也敢做,绝不皱一下眉头。”

余舒抬了下眉毛,两手交握在膝上,摘下了脸上的客气。

“文少安,你以为这安陵城妄想要学断死奇术的易师有多少?若人人都来我面前磕头,说要拜我为师,我就收下他们,将师门绝学相授——你觉得,是他们脑子不清楚,还是我脑子不清楚呢?”

文少安面露惭色,却不改初衷,“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诚心拜师。”

“求佛的时候,哪个人不心诚呢。”余舒嗤笑,不耐烦对他讲什么道理,手一抬,逐客道:“你回去吧,恩师远游,我自己尚且没有学好,收什么徒弟呢,你求错人了。”

文少安却不肯起来,两眼执着地望着余舒:

“你比我有能耐,我们同一年大衍,同是落魄身世,不过半载,我尚且在敬王外院不得出头,而你已是人人捧喝的女算子,你有胆和韩闻广作对,有勇铲了那纪家,你还同薛家大公子结了兄妹,又与未来的敬王妃交好,整座太史书苑的学生,无人能出你左右,我打心眼里佩服你——我拜你为师,不只是为了断死奇术,我更想学你手段,出人头地。”

他这一番话说的是恳恳切切,余舒却只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她眼神一转,眯眼瞧了他一会儿,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北方文辰家的少爷,想要出人头地,与其来求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不如回家多拜一拜老祖宗。”

闻言,文少安身形僵了僵,垂下头,声音低沉道:“你想来并不清楚我的身世,才会这么说。我虽姓文,却从没当过自己是那家的人,他们也从不将我放在眼里。”

“哦?”余舒一声疑惑,早就猜到他在文家混的不行,这么一看,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凄惨。

文少安本就是抱着必然的决心找上门的,刚开始面对着余舒,还有一些束手束脚,可是跪都跪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北方文辰世家,传到了第八代,现在当家做主的老爷,是我亲祖父,文辰伯安。我生父,本是嫡次,年少时多病缠身,缠绵病榻,为冲喜,便在家主的属意下,依着八字,娶了我娘。”

“我娘出身当地一户小吏,本来是配不起文辰家的二少爷,自嫁进文辰府,就受尽各房白眼,但她心地良善,从不计较,一心侍奉我父亲汤药,再后来,父亲的身体慢慢好转了,我娘也怀了我,好不容易日子有些盼头,谁知就在这时候,府上来了一个道士,说是龙虎山的高人,被家主奉为座上宾客,令各房子女出来拜见。那道士一见我娘,便指着她的肚子”

‘此乃孽根,克父不祥,满门兴衰,寄于一子。’

那道人的话,文家上下深信不疑,本来文少安的母亲就不讨喜,何况二少爷的身体康复了,这小吏之女,就越发的不合一家人心意。

于是顺理成章,文老太太开口,要次子休妻,文父生性软弱,不能抵抗,便一纸休书,列举了妻子的不贤不孝,暗中一碗落子药,将文母从小门撵出去了。

文母一向柔弱好欺,谁也没想到,她会买通了下药的婆子,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文母知道娘家势利,恐怕回去害了孩子,便躲藏在城外乡野,半年过去,咬着牙把孩子生了。

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离开辛家之后,本来身体大好的二少爷,无缘无故又害了病,老夫人忙着给他续了一房门当户对的继室,然而不出三年,二少爷便因病过世了,至此,房中一妻两妾,一个儿女都没有留下。

文少安冷冷笑道:“这分明就是报应,可是文家人不以为,他们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娘与我消息,知道我娘产子,就将我爹病死的下场,算到了我的头上,认定了是我克死生父。”

文府的二少爷病死了,身后没有一枝香火,不利家业兴旺,出于种种考量,文家人到底是将他们母子强行接了回去。

然而文父留下妻妾,文母这个前妻,便从好端端的明媒正娶,成了寄人篱下,带着幼子,在各种恶意与冷眼中,愈发艰难地生活。

文少安从懂事起,就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在文家,他这个少爷的地位不如一个下人,就连继母身边的丫鬟都可以任意对他打骂。

一年到头,他身上只有两件衣服,秋衣东穿,夏服春着,和母亲挤在一间角房里,只有天黑了,才能偷偷溜出去玩耍。

文母着实是一个可怜人,她委屈了半辈子,眼看着儿子也被折磨,终有一天受不住了,瞅准了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带着文少安,从文家逃了。

可是她的意图早早被人发现,刚一出门,就被几个恶仆逮住了,扭送去了上房。

那年文少安刚才七岁,第二次见到他的亲祖父亲祖母,也是这一次,文老太太冷眼瞧着,文老爷请了家法,将他母亲的一条腿,打断了。

“我娘断了一条腿,被关了一个月的柴房,我每天从厨房偷些冷饭出来喂她,她才咬着牙,硬是活了下来。我娘说,她怕她就这么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受罪,没人陪我。”

文少安的声音变得细哑,那些噩梦一样的日子,是他想忘,都忘不掉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低声陈述起来:

文母断了一条腿,不敢再带着儿子跑了,但她不愿意让儿子就这么一辈子被人欺压,她要把儿子教好了,早晚有一天,让他离了这虎口狼穴。

可她一个无能的妇人,又能教导儿子什么。

好在文父并不是狼心狗肺,当初文母离家,他便使人偷偷跟着,虎毒不食子,他知道文少安出生,也没有心思加害,在他弥留之际,找来心腹的侍从,将他偷偷抄来的文家家传测字奇术,留下一册,托付那侍从找个合适的机会,转交给苦命的前妻。

“我娘虽出身小户,但好歹是识字的,文家人不许我进学堂,她便偷偷地教我,我于是这些年,将父亲留下的一篇测字之术,学了个七八,这才敢独身一人,进京赴考。”

文少安无疑是有天赋的,文父留下的测字之术,只是文辰家传绝学当中的一个字部,他却在没有半个易师先生的教导之下,掌握了其法。

为了进京,他在文老爷院门口跪了两日,才得应许,离家的时候,那些嘲笑与讥讽,他无一理会,只将母亲的一句话,死死摁在心口:‘我儿,你这一去,就不要再回来了,在外面寻个谋生,好好度日吧。’

“我娘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叫我不要再回去,可是我就是死了,我也绝不会丢下她。”

文少安猛地抬起了头,两眼已是通红,他死死盯住余舒,目中是深深入骨的执念——

“我从离开娘亲那一日,就立地发过誓言,五年,给我五年,我必风风光光地将她从文家接出来,让人不敢再轻她,笑她,辱她!”

所以不管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让他出人头地,他就是把这条命给卖了,他也绝不后悔!

第五百四十一章 偷听者

身形单薄的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因为情绪有些激动,垂在身两侧的手臂微微发颤,看起来很值得人同情。

短暂的爆发之后,即是沉闷的安静。

余舒交握的十指没有松开,跷起的左腿早就放平了,等到他平复了一些,才开口道:“你的故事很感人,但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教你断死奇术。”

文少安拳头握紧,声音还有一丝低哑:“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诚心拜师。”

文少安是自卑的,可他也有他的骄傲,今日他心甘情愿地跪在她面前,自揭伤疤,这一举动,就是他的诚意。

余舒看人算是准的,是真心实意是虚与委蛇,她还分得清楚。

可是,事情哪里是这么简单容易的。

“你起来吧,我说了不会收你做徒弟,不管你如何跪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她尚且身陷囹圄,不能自拔,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帮助他人改变命运呢。

“为什么?”文少安并不见得沮丧,他在见到余舒之前,就清楚,他所求的事绝非容易。

余舒摇摇头:“我的本事,你学不了。”

断死奇术是假,祸时法则是真,这一套卜算之术,建立在五百年后的数学理论之上,她根本不可能教给一个外人。

文少安是个有天资的人,他的命运令人感慨,这个少年人有志气,有骨气,他生长的经历,注定他不甘平庸。

然而他毕竟是个身世孤苦的少年,过去经历过的苦难,磨练了他过人的毅力,却没有磨练出他往上爬的能耐。

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是如此了。

余舒有心帮他一把,但前提是,他要知道好歹。

“你回去吧,我教不了你。”她再一次下了逐客令。

文少安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看到余舒不为所动的神情,没有再据理力争,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对着余舒长拜一记,低声道:“我不会放弃的。”

留下这一句宣言,他便挺着背脊,转身离开。

余舒托着下巴,思索了一阵,自言自语道:

“这龙虎山的道士,怎么哪里都有他们使坏”

文少安出来偏角茶厅,就在楼梯口遇见了正往上走的辛六,两人打了个照面。

辛六是认得文少安的,抬起手刚想要打个招呼,却看到他红的吓人的眼睛,一句话就堵在嗓子眼里。

“文——”

文少安就好似没看到她,目不斜视地错身而过,向外走了。

辛六扭过头,怔怔看着他在楼梯口消失不见的背影,轻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道:“原来他这么可怜的,难怪”

在外头立了一会儿,她才抬腿进了偏角茶厅,找打余舒。

“刚才我看到文少安了,他来找你作甚?”辛六扮作不经心地问道。

“有点事。”余舒不知她在外面偷听了半晌。

“什么事啊,我看他样子怪吓人的。”

辛六在余舒身边坐下,小晴进来给两人换过茶水,退了出去。

余舒沉吟片刻,反问她:“你经常在太史书苑走动,有没有听说过有关文少安的事?”

“他啊,”辛六做思索状,眼神有些闪烁,“这人是北方文辰世家的子弟,很不被家里重视,为人孤僻,我和他一样是拜了教习相术的吕夫人入门,每回见他都是独来独往的。不过,这个人做起学问,倒是用功的很,每回上课他都是最早一个到的,吕夫人很喜欢他,常常安排给他事做。”

说完,又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得罪你啦,哎呀,这个人就是不招人喜欢,我看他没什么坏心的,你别与他计较了。”

余舒回过神来,笑看她一眼,“你倒是帮他说话。”

辛六讪讪道:“哪有,我还不是怕你不高兴。”

“你看我哪里不高兴了,”余舒不想再与她说文少安,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道:“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我晚上要回家,不留你在这儿吃饭了。”

“嗯。”辛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文少安说的那些话。

傍晚,刘忠驾着马车将余舒接回了城南宅院。

赵慧知道她今天回来,一早就让下人收拾了屋子,将那些堆积成山的礼品,都挪到隔壁的空房。

余舒在房里洗了把脸,才到上房去和长辈们说话。

贺芳芝还在医馆坐诊,余小修下了学就找去了,两个人都不在家。

贺老夫人抱着刚刚睡醒的贺小川坐在软榻上,慈眉善目的。

“这几天没回来,在外头都饿瘦了。”赵慧拉着余舒在身边坐下,捏捏她手背,讲起这几日天天有人登门送礼,尚有些不知所以。

余舒就解释道:“前日去了湘王府的芙蓉君子宴,就在贵人们面前露了一手绝学,不日传了出去,这些人上门来找我,大抵上都是想要求我卜卦的。”

赵慧虽然身在后院,不见外客,但多少是听到一些言语,于是稀奇道:“都说是你算得出人几时要归天,我还不信,竟是真的么?”

“没那么玄乎,被他们夸大了。”余舒摇摇头,这回说的是真话。

“那也了不得了,”赵慧唏嘘,“我是不懂这些,你爹却省的很,他说你如今名声大了,就这个断死的绝学,天底下都没几个人会的。”

余舒憨笑两声,眼咕噜一转,挽着赵慧的手道:“娘忘了么,我老早就给您算过一回,您能活到八十九岁呢。”

赵慧还记得这话,是余舒在离开义阳城之前,对她讲过的,顿时的眉开眼笑晚饭时,贺芳芝和余小修爷俩才回家。

余小修许日不见他姐姐,高兴地吃了两碗饭,在桌上不免又谈起了有关余舒的传闻。

贺芳芝不多追问,该知道的,他都从大舅子裴敬那里听说了。

饭后,余小修巴巴地跟着余舒回了房。

“姐,你几时学的本事?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也是你那一位高人师父教给你的么?”

他几天在百川书院,没少被人“骚扰”,同窗们都晓得女算子是他的胞姐,就连院士都叫他去问过话,如今谁见了他都是一副笑脸,课堂上的夫子们,比以往更要“关照”他。

余舒拉着他坐在床边,调侃道:“怎么,后悔学了医啦?要不然你去同爹说一说,往后不要再去医馆了,姐姐就教你这断死奇术,如何?”

这话说给外人听,十个里还不有十个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余小修却摇摇头,认认真真道:“我说了要学医的,怎么能半途而废。”

“傻小子。”余舒揉了揉他的脑袋,她可不是在说笑,如果余小修要学她的祸时法则,她绝不藏私,但是他不想学,她也不会勉强他。

“唧唧。”

余舒低头看见从床底下钻出来一团肥圆,扭扭捏捏,她差点没认出来是那黄毛小畜生,皱了下眉毛,对余小修说:“你天天都喂它什么了,这胖的都快裂开了。”

“可不是我给喂的,是它自己天天往厨房里溜,逮都逮不住。”余小修连忙撇清。

余舒弯下腰,两只手指捏起了金宝柔软的后颈,把它拎到面前。

“唧。”

金宝笨拙地挥舞着四只爪子,挺着圆滚滚的肚皮,企图挣扎,余舒一个脑镚儿弹在它头上,老实了。

余舒对这小耗子是有些特殊感情的,不说几次脱险都有它示警,她最初来到这个朝代,在纪家祠堂,遇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它。

虽不怎么照顾它,但也见不得它因为贪吃,不明不白地就嗝屁了。

这么一想,她便站起身,在书桌上找到关放金宝的竹笼子,不管它乐不乐意,将它塞了进去,挂在床头柱子上。

心想着明天就去找个木匠,给它造个大点的笼子,让它可以在里头吃喝拉撒,最好是再加个木轮子转盘,让它可以玩儿的,免得它一天到晚四处乱跑,不知什么时候被野猫叼走了。

“唧。”

金宝踮着两条后腿,两只前爪扒拉着笼子,拿一双绿豆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那谄媚的小眼神儿好像在说:大姐,把俺放出来吧,俺可乖了。

它哪里知道,余舒正盘算着关它禁闭呢

姐弟俩聊了小半个时辰,余舒便催余小修回房去温习功课了,自己拿着一只香囊,去找贺芳芝。

赵慧早早哄了贺小川睡下了,贺芳芝和余舒在堂屋里说话。

“这是什么?”贺芳芝接过余舒递来的一粒香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