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他,是我非要来的。”余舒走到桌边,放下卜箱,一手指着宝德,对薛睿道:“这小子嘴巴真够严实的,甭管我怎么问,都不肯和我说,究竟出了什么案子?”

宝德挠挠头,看向薛睿。

“行了,你出去吧,让人烧些热水,再弄点吃食,”

薛睿打发了他人出去,将门关好,转头看着连夜赶来找他的余舒,想到她是担心自己,熬了一夜的疲惫,就不翼而飞。

两人坐在桌边,薛睿就将不久前发生在这家酒楼的凶案讲给了她听:“半个月前,圣上指派御史大夫周磬前往两广暗访,一行人经过此地,就在这家酒楼中留宿,第二天,侍卫便发现周磬死在了房里,身首异处,头,不见了。”

余舒吃惊,难怪薛睿火急火燎地到沛县来了,这死的人竟是个钦差!

“大哥给我的那一副八字,便是这位死去的周大人的吧?”

“没错,”薛睿点点头,“对于周磬的死因,我心存疑虑,所以想到找你帮忙,看看用你的卜算之术,能不能帮我推算出有用的线索。”

余舒的祸时法则。可以推断已死之人的死亡时间、导致死亡的祸因,如果死者是被害,甚至可以算出行凶者的肖属。

“来的路上我都算过了,”余舒将手伸向卜箱,拉开来翻找了一阵,最后抽出几张纸,来时坐在马车上,尽管颠簸。她还是为了节省时间,将死者的八字周算了一番。

她低头看了看潦草的字面,将自己算出来觉得有用的信息告诉薛睿:“我算了周大人生前近一个月的祸事——这个月初八,此人犯了小人,祸根肖猴。初九,触了南煞胎神。不宜向南远行。十日,有血光之灾,祸根肖猪。”

说罢,抬头看着薛睿,“周大人是这个月十日遇害的吧?”

“嗯,”薛睿两手交握,拇指互绕,眼中一片思索:“周磬是这个月初八领了皇命,知情者没有几个。初九是他动身的日子,十日,人就死了。”

说罢,伸手去要余舒那几张纸,“我看看。”

“我算的太乱,你看这里,”余舒指给他看那几个日期,至于纸张上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她全然不担心薛睿看得懂。

薛睿思索一阵。道:“周磬刚好是在领皇命这一日。便犯了小人,这所谓的小人算计。应该就是此次行凶的幕后,对方预谋杀害的不是周磬,而是这个前往两广的钦差。看起来是京中有人不想让周磬到两广一带去稽查啊。”

“那就是说,幕后指使者是这个肖猴之人?”余舒道。

用祸时法则卜人之灾祸,有个十分微妙的地方——

如果算的是血光之灾、口角之争,那么祸根所对应的行凶者,就是直接接触到被害人的那一个,比如周磬这个案子,余舒算出来的那个肖猪的,必是杀人凶手无疑。

但如果算出来是小人作祟,那么祸根所对应的小人,就是主使算计的那一个,并非是有直接接触的。

“肖猴么……”薛睿目光沉淀下来,半晌过后,眼神突地凌厉起来,冷笑一声:“那还真是好算计。”

余舒见他一副了然模样,自己却是一头雾水的,便好奇问道:“大哥知道是谁了?”

薛睿回神看她,道:“我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证实,才能结论。”

余舒小说说说。”

薛睿此时,因为心中了然,连日来的压力遁去了,外头已然天亮,晨光照进窗户,看清她眼中疲乏的红丝,心头一软,就道:“待会儿吃了早点,你先去睡上一觉,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和你说。”

余舒抗议道:“你说话说一半,我哪儿睡得着,不行,你得给我先说清楚了。”

薛睿却不理会她的抗议,一边将她翻乱的卜箱收拾好了,一边好声好气地对她道:“你不睡,我也得睡上一觉,为这案子,三天没合眼了。”

听这话,余舒立刻就闭上了嘴巴。

薛睿笑笑,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道:“这阵子我没在京城,你有没有闯祸?”

余舒挑眉道:“放心吧,我现在风头太过,没人敢来招惹我,就是每天都有人往家里去送礼送帖子,不胜其烦。”

“有人送礼不好么?”薛睿摸着她小手,这会儿心情很好。

余舒咧了咧嘴巴,想到最近收的那一屋子好东西,就忍不住想笑,但当着薛睿的面,还是要假装一番:“好什么,害我回个家都要偷偷摸摸的,非等天黑了才行。”

薛睿知道她小气财迷,也不揭穿她,只是十天半个月的没见着她,小说的语调,看着她狡猾的眉眼,便有些心痒。

“那你有没有想我?”他语调一转,突然问道。

余舒瞥他一眼,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厚脸皮,于是不慌不忙地反问道:“那你想我了吗?”

薛睿毫不犹豫点头:“想了。”

说完,他就侧转了身子,拍拍大腿,对她道:“过来坐这儿,让大哥抱抱。”

“……”这人脸皮到底能厚到什么程度?

薛睿看她一动不动,便捏着她的手,桃花眼勾起人来,“怎么,不好意思了?”

余舒白了他一眼,硬是将手抽了回来,没被诱惑,态度坚决道:“上回我说过的你都忘记了么?你同伯爵府那一位瑞小姐的事情没了,甭想着我与你亲近。”

闻言,薛睿顿时收起了玩笑的神态,没有敷衍她,正色道:“等这桩案子查明白,我回京便去和祖父说。”

之前薛睿一直没有正面拒绝过薛凌南的安排,一方面是不想和老人有所冲突,一方面则是想要同余舒修好,担心时机不到,让薛凌南知道他的心思,会横加阻拦。

现在则没有了这一层顾虑,反正他和余舒的关系,一时半会儿也摆不到台面上,只能掩人耳目,那么他拒绝同伯爵府的婚事,便不成问题了。

就算余舒不说什么,他也觉得让两家人误会下去,实在不妥。

两人说话之际,宝德就在外面敲门,送来热水和早点。

一齐吃罢早点,薛睿安排余舒住到了他对面的空房,又加派了两名侍卫在走廊上值守,自己也回房去补眠了。

。……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余舒比薛睿先醒,熬夜赶路的滋味不好受,早上那会儿还不觉得,这下醒过来,就觉得头晕脑胀的,待在房里发闷,就想出去透透气。

她换了衣服走出屋子,看到对面房门闭着,就知道薛睿还在睡着,也没上前去敲门,就要下楼。

站在走廊上的侍卫们没有阻拦她,看到她下楼,就分了一个人跟在她后面。

这间酒楼比不得忘机楼气派,但是门面也不算小了,三层高低,前头一座大厅,上下二楼。

因为薛睿着令当地县衙封禁,这会儿里里外外没有半个客人,楼下大门紧闭着,余舒从楼梯拐角走下来,望一眼,全是空桌空椅。

“这酒楼里干活的人呢?”余舒扭头问那个跟着她的侍卫。

“都在后院,大人有令,不许他们随便走动。”

余舒点点头,就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指了指闭上的窗子,“能打开么?我瞧瞧街上。”

她来时候天黑着,进城过街都坐在马车上,还不知这沛县什么样子的。

那个侍卫没多犹豫,便上前为她开了窗子,只因早上薛大人吩咐过的,要给这位姑娘行方便。

窗子一打开,眼前就亮堂起来,街面上的杂声人语顿时扑面,下午阳光尤烈,余舒眯了一会儿眼睛,才看清楚楼下街坊上的热闹景象。

闻着飘上楼的小食香味儿,余舒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姑娘饿了吗?”那侍卫倒是个机灵的,“你坐这儿稍等,我去后头给你拿些吃的。”

余舒点点头,道了谢。

那侍卫走后,余舒等了好一阵,却不见他回来,她饿的不行,只好起了身,找下楼去。

一楼的柜台上摆的只有酒水,不见吃食,余舒顺路摸到了后堂门,隐约听到了那一头吵闹声音,拨开厚重的油布帘子,眼前一个后院,就见东边熏黑的屋门外,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腰上系着围裙,手里一把菜刀,横指着眼前几个侍卫,正涨红了脸在叫骂:“老子叫你们关了这些天,天天给你们做吃做喝,一分工钱没有,连个门都出不去,告诉你们,老子不干了,你们爱抓我去坐牢、杀头都可以,我今儿非得出了这道门不行!”

第五百四十九章 藏凶

后院那名粗汉大骂一通,拿着一把菜刀,便要冲向前门,几个侍卫本来不欲伤他,见他动起手来,也都不再客气,三两下将他放倒了,捆了起来,堵起嘴巴,丢进了一旁的柴房。

躲在后院四角偷看的掌柜和几个伙计,见这势头,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余舒见没了热闹,便从后堂走了出来,询问那几个侍卫:“刚才那人是谁?”

跟着余舒下楼的那个侍卫此时板着一张脸,道:“是这家酒楼的大厨子,每天都要闹上一回,不碍事,关到晚上他就老实了,余姑娘没有吓着吧?”

余舒摇摇头,看了看被关起来的柴房门,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这厨子不肯做饭,姑娘想吃什么,我到街上去买。”那侍卫有些懊恼地问。

余舒点点头,“我看街对面有家卖烧鹅的,买两只尝尝吧,再捎带几笼肉包子。”

说着,摘下腰上荷囊,取了一块银子递给他:“几位侍卫大哥也守了这大半天,多买几个小菜回来吃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因,薛睿非要住在这间凶案发生的酒楼里,但是她今天看那厨子闹罢工的样子,这些人应该有几日没能吃个安省饭了。

那侍卫犹豫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天色尚早,大人有命,我们不得擅离职守,等到酉时过了,我们随便打发一顿就是。”

闻言,余舒也不坚持,点点头,还是将银钱塞给了他。

。……

太阳快要落山,薛睿醒来,出了房间。敲了对面房门发现人不在,便问了走廊上的侍卫,找到楼下。

余舒孤单一个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撕着一只鹅腿吃,看到他下来。便笑笑指着对面座位:“大哥醒了,过来尝尝这烧鹅,刚刚出炉,味道还不错。”

薛睿走过去坐下。扭头顺着半开的窗子,望了一望酒楼外面的景象,很快就找到了斜脸巷子口鬼祟的人影,勾动了一下嘴角。就漫不经心地转移了目光。

“休息好了吗?”余舒夹了一块嫩嫩的鹅肉放到他面前的碗里。

“嗯,”薛睿慢条斯理地举起筷子,“托你的福。总算睡了个好觉。”

余舒扬了扬眉毛。放下了筷子:“那咱们边吃边说,这桩案子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猫腻呢?”

薛睿点点头,细嚼慢咽了一会儿,才在余舒紧盯不放的目光中,开口道:“杀害周磬的凶手,现在就藏在这家酒楼中。”

余舒眯起了眼睛,“那你还不快让人把他抓起来。”

这酒楼里藏着一个杀人犯。他竟有心情坐在这儿同她一起啃烧鹅。

薛睿晃了晃筷子:“不能抓。”

“不能抓?”余舒越听越是糊涂,哪有找到了犯人,却不抓的道理。

薛睿不忙解释,话题一转,讲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可知两广总督是什么人?”

余舒摇摇头,她哪里知道几件朝政,就是京城里面的官员,她还认不全呢。

不过这个两广总督的官职,听起来就很高杆的样子。

“两广总督吕不焕,乃是当今后宫吕贤妃的亲兄长。”

“吕妃?”余舒狐疑道,“那不是十一皇子的母亲?”

薛睿点头。

余舒这下奇怪了,“吕家不是十二府世家之一,这个吕不焕竟去地方上做了大官?”

“大官,”薛睿轻叹一声,语调莫名:

“这官,的确够大了,那也是吕不焕凭着本事,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早些年广东多患洪涝,灾民无数,旁人恨不得远离,他当年前途大好,却自甘请命前往修水,一治十一年。这两广一带,如今百姓,有人不识当今天子是谁,却无人不知他吕不焕。”

余舒听的仔细,她观史书上,折护远地的文武将臣,大多功绩到了一定程度,稍有异动,便会引起皇帝猜忌,这个吕不焕,太得民心,恐怕是惹了今上不快。

难怪,皇帝会悄悄地派了一个御史大夫,前去他管治的地方上暗访呢。

想到这里,余舒脑中灵光一闪,身子前凑,压低声音问道:“该不会,派人杀了周大人的主使者,就是京城吕家的人吧。”

吕家人知道皇帝要抓吕不焕的小辫子,而这吕不焕确也有藏着掖着不能让皇帝知道的事情,所以吕家人就安排了杀手,在出京的路上就把周磬给解决了。

这种推测,倒也说得过去。

“我一开始也有想到是吕家,”薛睿实话告诉她,“虽然吕妃不爱逞能,吕世家也向来安分守己,不像是会下狠手的人,但是,刘翼是个没脑子的。”

没有旁人,他直言不讳对刘翼这个皇子的鄙薄。

杀钦差,断去路,实乃是欲盖弥彰,这一招又狠又笨,吕家人做不出,换成他刘翼,就很有可能。

“这么说,是刘翼让人干的喽?”余舒皱眉,对那个下流无耻的十一皇子,她只有恶感。

薛睿微微冷笑,“如果这案子就这么查下去,等我抓到了凶手,那就是他刘翼做的无疑。”

“……那到底是不是他做的?”余舒磨了磨牙,听着薛睿同她卖关子,十分想要撬开他的脑子瞧瞧,那里面到底绕了多少个弯儿。

“本来我还不大确定,可是经你卜算,就确定了,不是刘翼出昏招,是有人编了一场好戏,设下圈套,妄想着一石二鸟之计。”

薛睿温和的眉宇突然间变得凌厉,低声道:

“圣上盯住了吕家,特意派人前往两广,十有八九是要借机惩处吕不焕,夺了他两广总督的职位,这个时候钦差出了事,吕家必有嫌疑。再是由我查出的案子,怪到了刘翼的头上,那等到我回京复命,他们还不记到我头上。”

余舒绷起脸来。想想是这么个理,如果事情是刘翼做的,那就罢了,如果不是刘翼干的。薛睿却查出来是他,皇帝怪罪下来,吕家一定会以为是薛睿从中作梗,恨都恨死他了。

这么一来。吕家失势,吕妃失宠,刘翼被冤枉。薛睿等于是惹上了一门仇人。

“是谁设下的圈套。”她问了一句,接着不等薛睿回答,便小声咬牙:“是…宁王?!”

是了,幕后的主使者肖猴,不是刘灏那个阴险毒辣的伪君子,还能是哪个!

薛睿冷笑着告诉了她另外一件事:

“周磬的死讯传回京城,那天御书房里议事。宁王就在御前,正是他提议,要我来查这一起案子。”

当时在场几位大臣,没有他祖父薛凌南,却有一位瀚文院大学士,乃是他学习茶艺时的老师,出宫之后,就将此事告知了他,无意中让他知道有这么一笔。

正也是这件事,引起了他的怀疑,他才迟迟没有将这案子调查下去,明知道“凶手”还躲在这间酒楼里,却不动辄捉拿。

他敢肯定,一旦他将那个凶手揪了出来,对方一定会死咬住刘翼不放。

“那你现在要如何是好?”余舒替薛睿着急。

他是奉旨查案,不能耽搁,可是继续查下去,又会落入宁王的圈套,这下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顿落入两难境地。

“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选。”薛睿竖起筷子,手背撑起了下颔,看着余舒道:“一是我消极怠慢,拖延下去,等着圣上没了耐心,派人来接替这件差事。”

“不好,”余舒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且不说你这样做会被皇上贬低,难道我们明知道是宁王奸计,就这么便宜放过他?”

余舒至今记恨着刘灏派人将她与水筠掳去的事,不是她命大机灵,早就被灭口,成了地窖里的一具烂尸。

还有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纪星璇,也是被刘灏解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现在他又来算计薛睿,新仇又加旧恨,余舒想起来就牙痒痒。

“呵呵。”

看她气鼓鼓的模样,薛睿轻笑,道:

“那我们就换一条路走。”

“嗯?”

“将计就计。”

***

宁王府

凉亭下,一袭素锦长衫的刘灏闲坐,手掌上一小把鱼食,慢慢洒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池塘里争相取悦的红鲤。

远处传来脚步声,他也不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沛县那边如何了,薛少卿可是查出了案子?”

被管事带来的探子恭首立在凉亭台阶下,小声禀报:“回王爷的话,薛睿还住在那间酒楼里,案情没什么进展。”

“是吗?”刘灏微微皱眉,“怎么办事的。”

薛睿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这案子看上去做的隐蔽,其实卖了丝丝破绽,别人或许无能调查,但是薛睿一定不会不济。

来人瑟缩了一下,道:“薛睿让人将酒楼封锁了起来,也不许县衙插手,就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咱们的人送不进去消息,也不知道混进酒楼的死士出了什么岔子,没能引起薛睿疑心。”

刘灏思索一阵,隐约觉得一丝不妥,遂问:“这两天都有什么动静?”

来人语顿,道:“今天凌晨那会儿,有辆马车停在酒楼后门,来了个人,遮遮掩掩的,不知是何人。”

刘灏心中一动,就想起近来名声大噪的一个人,眼睛猛地眯了起来:“是她?”

第五百五十章 已“死”之人

宁王府的西北角落,有一带幽静的回廊,修筑的迷宫一样,平日里除了打扫的仆人,几乎不见人影,鲜有人知道,这回廊的尽头,爬满了红丝草的墙下,有一扇小门,门口面藏着一座小院儿,更无人知道,小院儿里头住着什么人。

刘灏背着手,独自下了回廊,站在那满墙的红丝草下,抬起手,在藤蔓后面的小门上敲动了三下,不一会儿,那墙面上的石头门板便缓缓地从里面推开了。

。……

老槐树的阴翳下,衣衫宽松的女子侧卧在藤椅上,,半卷书压在了雪白的肘下,斑驳点点的斜阳倾洒在她雪白的面颊上。

听到脚步声,她睫毛颤动,迟迟地才将眼睛睁开,微微仰起了头,看着已经走到她面前来的男人。

两人相互端详了一会儿,才有人先开口。

“璇儿,你瘦了。”刘灏的视线从头到脚的打量,最后落在她半遮半掩的小腹上,脸上神色淡淡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王爷许日没来,才会觉得我瘦了,不过是夏日闷热,减了衣裳。”

纪星璇坐了起来,随手整理了衣裙,并未向他行礼,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两人见这一面,时隔了一个月,自打纪星璇从大理寺牢狱被秘密接了出来,刘灏就安排她住进了这小院儿里头,从前到后,不过来看过她两回。

察觉到刘灏的目光,纪星璇一手捂住了刚刚显怀的肚子,抬眼看他。

“王爷今天来,如果还是要问那些事情,恕我无可奉告。”

太史书苑的凶案,随着狱中那个“纪小姐”畏罪自尽,不了了之了,而这事件背后所隐藏的真相,刘灏软硬兼施。都没能让她吐露半个字。

为何纪星璇要加害同她无冤无仇的女学生,又为何要栽赃嫁祸到景尘头上,是谁在背后指使她,又是谁在暗中推波助澜,这俨然成了一个迷局。

面对纪星璇的顽固,刘灏没有生气,守院的哑仆人搬来一张软椅,他就坐在纪星璇面前。看着她,道:“在这里住了些时日,嫌闷吗?”

这小院里只有两个烧水做饭的哑巴女仆,他将纪星璇安置在此处,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不许出入。等同于囚禁了她。

“我如今不过一个已‘死’之人,怕什么闷呢。”纪星璇道。

刘灏笑了笑,捡起她掉落在地上的书卷,翻了两页,道:“你不怕闷,却也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不知何日何月,更不知你那仇人,眼下正是风生水起。早已今非昔比了。”

纪星璇平静的神色始有了一点波动,“你说余莲房,她又怎么了?”

“她很好,比你好太多了,”刘灏指着纪星璇眼下的境况,分明告诉她:“就连本王都要送了请帖到她府上,尚不能得见一面。”

芙蓉君子宴后,刘灏一样让人打听了余舒的住处,让人送礼送帖。只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纪星璇面露讽色,“她还是这样轻狂。难为王爷能够容得下她不敬冒犯。”

刘灏还是皇子时候,在京城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下了帖子,哪里会见不到人。

刘灏摇摇头,“她现在有这个本事,本王一向敬重有真才实学的人物,不管她是何出身,同我有无仇怨。她余算子,谈得上是个人物。”

初出茅庐,就敢同枝繁叶茂的韩闻广叫板,敢设计扳倒一个百年世家,能与薛睿那样狡猾之人称兄道妹,又同道子来往匪浅。

白身出第,在这波涛暗涌的安陵城,不需看人脸色,恃才傲物,敢于争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孤身一人,可以走到今天这一步,谁能说她不是个人物呢。

纪星璇冷笑:“真不知她又做了什么好事,得您如此夸赞,王爷若是有心招揽她为你做事,我劝你还是省一省吧,那人最是小心记仇,睚眦必报,但凡你惹上她一点,便如同惹上了一条阴险的毒蛇,她定会与你不死不休。她一心想要对我斩草除根,知道是你保了我一命,恐怕早就记恨着你,绝不会对你俯首听命的。”

刘灏一副了然神情,点头道:

“本王知道,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问问清楚,你将你知道她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要看看是留她不留。”

充满杀机的一句话,经由他口中说出来,就像是喝水一样平常。

纪星璇心头一跳,不禁握起了腹上的左手,她盯着刘灏,分辨着他话里的意思,眼里小心翼翼藏着的,是怀疑以及不信任。

彼一时,她被余舒害的家破人亡,刘灏收留了她,却不提为她报仇,而此一时,因为余舒让他敢到了威胁,他便有意对她下杀手。

想到这里,她尽管从未对眼前这个口口声称思慕她的男人期待过,还是忍不住有一些心寒。

“王爷想要问什么,那余莲房的底细,我的确比别人清楚得多。”

刘灏将纪星璇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心中有一些惋惜:这个聪明谨慎的女人,他是曾经欣喜过的,也有过一时的冲动,不过在发现她瞒着他做了那些蠢事之后,他就失望了。

作为一个有雄心抱负的男人,背叛,是他最不能容许的一点。

“我记得你说过,她是同住在你义阳老家的一位道人学过本事,那你知不知道,那一位道人,通晓断死奇术?”

纪星璇微微一愣,“断死奇术?”

“芙蓉君子宴上,余算子当众卜算生死,连断六人阳辰寿数,前知死期,后知因果,无一不准,据她所言,用的正是师传的一门断死奇术。”刘灏将六月六发生在定波馆的事件讲给她听。

“……”

纪星璇心惊难言,刘灏不会随口胡言,他能问出口,必是确有其事了,只是这消息未免太过耸人听闻——

那个人几时学会的断死奇术!?

“怎么,你不知道吗?”

纪星璇一时口干,被刘灏的疑问唤回神,哑声道:“我只知她得了青铮道人的六爻真传,却没听说过什么断死奇术。”

这天底下的好事,全让那余舒一个人占了不成,断死奇术……那可是断死奇术!

知福祸,断生死——简简单单六个字,却是这天底下多少易师,穷极一生也无法到达的美梦。

只要想一想,便是心惊肉跳,热血沸腾。

纪星璇原以为她被刘灏囚禁至此,休养了这些时日,大风大浪过去,早就修炼地心平气和了,可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她还是忍不住动容了。

看到她如此反应,刘灏皱起了眉头,道:

“难道她的断死奇术,不是跟着你说的那个山野道人所学的?”

他并没有亲历芙蓉君子宴,但他有不少眼线,确定余舒的的确确是断得了生死,没有弄虚作假,他现在只想搞清楚,她的断死奇术,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若是只能算一算人死的时间,也就罢了,可若真是同传闻中一样,可以推尽前因后果,那这女人,就留不得了。

芙蓉君子宴后,他就让人盯住了余舒,知道她一直躲在薛睿那间酒楼,除了辛家,没去别的地方,更没有和其他皇子有过来往。

他看她如此识相,本来不急着料理,但是沛县的案子,又让他意识到,不能再将这女算子当成是一个摆设。

这样一枚上好的棋子,他不能用,也绝不能留给别人。

纪星璇面色阴沉,道:

“这不好说,我也不知青铮道人的来历,只道有一年,他从义阳经过,上门寻我祖父论易,从此便留在老宅里,来去无踪,我进京大衍之前,他指点过我一段时日,祖父有意让我拜他为师,他却推辞了,说我另有机缘,不可强行。”

“后来我进京修学,那余舒是我三叔一房小妾带进来的女儿,因一次责罚,遇上了青铮道人,不知为何入了他的法眼,收成弟子,私下教导她易学,就连六爻术都传给了她。”

想了想,她又说道:“说起来,这个余舒倒是古怪的很,我在家那年,她还是个顽皮蠢笨的丫头,很可能就是因为青铮道人的缘故,竟似突然开了窍,一夜之间变得聪明了,后来我再遇到她,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脱胎换骨么…”刘灏低吟,眼神不停闪动,“照这样说,这位青铮道长,还真是一个不世高人,那女算子,当真是上辈子积了福,修得好机缘。”

纪星璇沉默。

刘灏感慨过,心中已有计较,便起身,低头看着纪星璇,将手中书卷递给她,道:“你好好养着吧,有一日你想通了,肯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我便放你自由。”

纪星璇垂下了眼帘,摸了摸肚子,没有接那书卷,只是低声道:“王爷慢走。”

刘灏轻叹一声,摇摇头,弯腰将那书本放在她身边,转过身,迈着宽大的步伐,离去了。

听到石门落锁,老槐树下的人影动了动,仰头望着天边血红的夕阳,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呢喃:“师父,您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五百五十一章 解案

沛县

是夜,灯熄,从二楼薛睿住的房间的窗边向下看,刚好能将整个后院的情景尽收眼帘。

侍卫们将白天闹事的大厨子牛二放了出来,不过没收了他的菜刀,又警告了他一番。

余舒站在窗边,没有点灯,确保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直到那个五大三粗地厨子耷拉着脑袋走进了厨房旁边的小屋子,等门关上了,她才低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御史周大人吗?”

“嗯,是他。”薛睿就站在余舒身后,两人一齐在暗中看着那厨子的表现。

“那他就是宁王的人了,”余舒自言自语,又好奇地问道,“这人是怎么在几个侍卫眼皮子底下将周大人的头砍下来的?”

房间里黑咕隆咚的,她问起死人来,倒是一点不见得害怕,薛睿不知该不该夸她一声胆子肥。

“过来这边再说,”薛睿一手掩上了窗子,一手轻拉她衣袖,将人带离窗边。

月光被挡在窗外,这下屋子里更暗了,余舒一点看不清楚,下意识便抓住了他的手臂。

薛睿察觉,放慢了脚步,牵引着她,走到桌边,扶着她先坐下了,再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并未松开。

“待会儿那牛二会在楼下偷看,我们就不点灯了,阿舒,你不怕黑吧。”

余舒摇摇头,随即便意识到薛睿看不见,就轻声道:“不怕,大哥说吧,周大人是怎么死的。”

薛睿因为习武,比一般人耳聪目明一些,因此黑暗中,尤能看得见余舒的脸。尽管只是个轮廓,有她陪在身边,便让他倍感踏实,十分的信心。也成了十二分。

“那天晚上周磬在这家酒楼投宿,据随行的侍卫们交待,他吃过晚饭,就回了房间。没有再出来过,房间里的灯到半夜才熄灭,只有一名侍卫留在走廊上值夜,大概四更前后。去了一趟茅房,就是这个时间,让凶手逮到了可趁之机。”

周磬的行程还算保密。谁想得到有人胆敢在京城附近就动手杀害朝廷钦差。所以疏于防备,在所难免。

“守夜的侍卫离开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根据住在同一层的客人们口供,当晚没有人听到什么惊叫呼救声,显然周磬是在睡梦中丢了脑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潜进周磬房里,并且一击致命,砍下他整个头来。只能是臂力极强的武人。”

薛睿怕余舒听了不舒服,没有仔细讲述周磬的死状,出事第二天早上,侍卫们才发现他死在房里,没了头的周磬被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塞在床底下,褐红的人血粘湿了整条棉被,干掉以后,揭都揭不下来。

“我开始以为凶手杀了人,就会逃离,并没想到他还会胆大包天地留在酒楼中,只是验尸过后,我又在案发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细节。”

“是什么?”

不知是否周围太黑的缘故,余舒听薛睿讲这经过,竟觉得有一些些紧张感,背后凉飕飕的,好像那周磬的冤魂还在酒楼里徘徊,在看不到的地方盯着他们,等着人为他申冤。

好在听到薛睿的声音,她还不至于胆怯。

“包裹周磬尸体的那一条被子,是从房间的柜底下抽出来的,酒楼的柜屉中,多洒有香樟粉末,以防虫蛀,可是那柜子底下,却死了两只豆象,这是一种喜欢油味的小虫,鼻子灵的很。周磬住的上房,平日打扫的就干净,何况夏天,谁会没事去动那柜子底下的厚被子,所以只能是凶手掩盖尸体之时留下了痕迹,才招来这种小虫。”

“我想,做杀手的总不可能吃了酒肉,手也不洗就油腻腻的来杀人,那么很可能是这凶手本身离不了油腻,另有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方便他作案。”

“于是,我就怀疑起了这酒楼的大厨牛二,我到厨房去看过,他用过的砧板,上面的刀口平整且深,非是有年头不可以造成,然而那砧板木色呈新,最多用了一个月,所以,我便知道这牛二是个习武之人,还是用惯了刀具的,臂力极强。”

“前面说过,周磬的头不见了,我让人在酒楼附近搜寻,都没有找到,既然凶手还在酒楼中,那周磬的脑袋,一定也不远。我于是让侍卫们监禁了这间酒楼的掌柜和伙计们,再到厨房地窖中搜查,果然,就在地窖一坛腌菜缸里,找到了那颗头。”

“嘶——”余舒轻吸一口冷气,胃里有些泛酸,心想着以后去了外面的酒楼,可不敢再乱吃那些腌过的泡过的玩意儿。

“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没有捉拿他?”余舒想不通,薛睿是如何发现这凶杀是计,忍住了没有立即破案。

换成是她,有了结果,早交差了事了,哪有他那么多的鬼心肠。

薛睿轻轻握了握余舒的手,低声道:

“我当时是想,这一切都太凑巧了,周磬刚好在沛县投宿,就刚好住进了这间酒楼,刚好酒楼里就有个厨子是杀手,刚好我就发现了那衣柜里的小虫,这一切都像是有人精心安排的,这案子破的,太顺手了,所以我觉得不对。”

薛睿断案,有一个先后顺序,同旁的审官不一样,他首先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再来寻找证据,而非是被证据左右,就影响了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