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庆皇帝应许了东瀛使节的要求,余舒原以为在场会有不少大臣反对才是,谁知除了最先请求皇帝三思的孔芪,竟没人再出声阻止。

惊诧之余,她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这种局面的产生,并不是因为包括兆庆帝在内,那些个文武易官都没长脑子,而是在这个冷兵器仍然当道,海航并不发达的年代,一座无人荒岛的意义,还不如两个罕见的异人。

更关键是,那个懂得起死回生的阴阳师,对于历来都渴望着长生不老的皇帝来说,实在是挡不住的诱惑。

瞧着山田次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余舒有些坐不住了,她好歹是从五百年后蹿回来的现代人,清清楚楚这些眼下卑躬屈膝的东瀛人后来在华夏土地上的种种恶行,哪能眼睁睁让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钓鱼屿给哄去了。

不行。

她得想想办法。

直接站出来劝说皇帝老子别干这蠢事,那肯定是不行的,她新官上任才没几天,一个五品的女官,说的话屁大点儿分量,皇帝怎么可能会听她的话就收回成命。

那就只能从那几个东瀛人身上着手,阻止他们得逞了。

余舒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大殿门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刚才那个呼风唤雨的阴阳术,她可以肯定是装神弄鬼了,这个好说,至于那个声称是可以起死回生的东瀛少年,她还得看看情况。

如此一想,余舒便没有冒冒失失地出头劝谏,而是选择了坐观其变。

只是事情的发展,又有点出人意料。

“启禀圣上,”司天监的任少监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向兆庆帝建议道:“今日乃是中元节,戌时圣上还要到太庙去祭祀,时辰不早,应当前去准备了,依臣之见,不如先让各国使节回到驿馆休憩,明日再请东瀛来的阴阳师表演起死回生之术,以供圣上瞻观。”

任少监身为司天监的二把手,堂堂二品易官大员,兆庆帝还是很给面子的。

“也好,水陆大会一连三日,这起死回生的法术,朕姑且等到第二天再看吧。”

山田次郎虽然失望,但也不怕大安皇帝金口玉言会反悔,心想着明天就明天,多等上一夜,那座小岛还是他们的,跑不了。

余舒看着任奇鸣不慌不忙地劝下皇帝,视线一瞟,落在首席的大提点身上,见他不动如山,突然觉得,她似乎是把司天监看的太无能了。

代表着整个大安易师权益核心的司天监,佐助了这泱泱大国三百年,又岂会容忍一个番邦使节的轻视与算计呢。

水陆大会头一天,就让东瀛来的阴阳术师灭了大安易师威风,闹了一个不欢而散。

余舒从宫里出来,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已经停了。一路上她听到尽是易师们愤懑的低语声,有人看不惯那个东瀛使节狂妄自大,也有人说那个招雨的阴阳师施的是妖术,还有人说他们图谋不轨的。

总之没有半句好话,却也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

余舒暗暗摇头,没有插一句嘴,倒是景尘,不知几时走到她身边上,放低了声音问她道:“那名姓真田的阴阳师,唤雨时所用的伎俩,你看出来了吗?”

余舒眉头抖动,转头反问道:“看出什么?你说那的是那道奇怪的红光?”

见她装傻,景尘摇摇头,告诉她:“那道红光,并非什么妖异,而是习武之人的内力修到一定境界,便会有的气劲,你应当看到他咬破了手指,那一道红光,不过是他用气劲将血气逼出来,造成的假象罢了。”

他三岁习武,五岁养气,便有内功高深的师叔师伯亲自为他梳理穴脉,正一道的内功心法,他三年前就已经贯通,那个东瀛人的手段,寻常武人未必看得出来,但在他眼中,根本无所遁形。

“哦,原来是这样子。”她也知道那个阴阳师能够唤出雨来和那道红光没多大关系,但听景尘解释,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呢?”

“啊?我什么?”

面对她这样不合作的态度,景尘只好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在宫殿中,我看到你在桌上写画半晌,你在算什么?”

“.”他是背后长了眼睛么,她坐到他后面,他也能看见她干什么了。

“我隐约记得,”景尘声音又放轻了些,两人前后都有人,有些话不能让旁人听见,但是不妨碍传到余舒耳朵眼里:“你有一种很奇怪的办法,可以卜算来日晴雨,说下雨时就下雨,精准十分。”

余舒脚下顿,差点又踩到了城门过道上设的绊马砖,她回头看了看景尘眼神闪烁,心知瞒不过他,干脆就承认了:“不错,我刚才在宫殿里,是算了今日的晴雨,从卦象上看,今天本来就该是有一场雨的。”

阳雨并不多见,通常易师们用的晴雨小算历法,根本就算不出来,打比方月圆之夜的雨水,对于易师来说很难预测,阳雨亦然。

但对于余舒的晴雨法则,这些都不是问题。

景尘闻言,面色一正,道:“那就是说,东瀛的阴阳师很可能是事先卜算到今天下午会下雨,所以才出奇技,装模作样地唤来一场雨,叫我们误认为是他们的阴阳师有那样的本事了。”

余舒刚想夸他一声聪明,就听他继续道:“既然你发现他们作弊,为何方才在宫殿上没有戳穿?”

余舒暗翻了一下白眼,没好气道:“你要我怎么戳穿,难道告诉皇上说,我算出来今天有雨,所以那些倭国人是骗子,雨不是他们招来的,而是老天爷事先安排好的吗?你以为,我空口白话,就能让人相信吗?”

能算出阳雨的易师,满京城不敢说只有她一个人,但是这回进宫参加水陆大会的大安易师,恐怕就只有她这一个例外。

就凭她一个人一张嘴,还是等到的那东瀛人成功招了一场雨后再来说三道四,不是马后炮吗。

她总得拿出来点儿有力的证据,再来打那几个小倭子的脸。

“是我思虑不周,你说的对,你若是刚才戳穿了他们,不定能让他们原形毕露,反而是显得我们大安易师拙劣了。”景尘被她嘲笑,一点也不尴尬,反倒大大方方承认不如她想得周全。

又问她:“那你想到了什么办法,能当众揭露吗?”

余舒斜眼看他:“偌大一座司天监,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有大提点和少监在呢,还轮不到我这个小小的女官来想办法吧。”

“.¨我还以为特意卜算了今日晴雨,就是在想办法戳穿他们。”

“嘁,你多心了,我只是好奇罢了。”

余舒说完,便不再理他,脚下加快了几步,赶上走在前头的左判官辛雅搭话。

景尘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东瀛使节一行人从宫中出来,来到驿馆下榻地方。

山田次郎和相田真纪进到一间屋子,关严了房门,说起本国话。

“山田君,我今天做的怎么样?”东灏阴阳师”相田真纪得意洋洋地问道。

山田次郎奉承道:“哈哈,相田大人,你太了不起了,将那两个大安的易师都骗倒了,尤其是那个满嘴道学的小白脸,我看他一点都没有起疑心,真是太蠢了。”

相田真纪笑眯眯道:“你也很不错了,能让大安皇帝答应我们的条件,将那座小岛交出来,你把这件事做好了,回去以后,我一定会如实禀告给足利将军,给你大大的赏赐。”

说到这里,他笑容停在脸上,不大放心地自言自语道:“只是还要我们多等一个晚上,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相田大人放心吧,那些大安易师没用的很,就会占卜吉凶,满嘴大话,哪里知道起死回生的奥妙-,不会有问题的。”山田次郎拍着胸脯保证。

相田真纪眼中闪过一抹轻蔑,摇头道:“我不是担心那些大安人,我是不放心葵子这个怪物,你将她看牢了,如果她坏了足利将军的大事,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谢罪用的。”

闻言,山田次郎连忙赔着小心,道:“相田大人不必担心,葵子的母亲被我们关了起来,她只要不想见到母亲的鬼魂,就不会不听话的。”

相田真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而这驿馆楼上一间房里,容貌白皙精致的东瀛少年,正抱着膝盖蹲坐在床头,怔怔盯着空气中虚无的方向,额发遮盖下的两只瞳孔淡的没有焦距,突然间,一行眼泪涌下。

“妈妈.一”

出了宫,应招的一众易师们先行散去,一群易官却在宫门外,被任奇鸣派来的一名佐吏匆忙拦下。

“诸位大人请留步,少监吩咐,要你们先回家中,吃罢晚饭,稍作休息,亥时三刻再到司天监议事厅中会合。”

余舒眉头一挑,哟,这是要开会商量对策吗?

第五百九十一章 夜会

出宫不到戌时,离亥时足足一个时辰,余舒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忘机楼找薛睿。

早几天前,薛睿就说会来水陆大会,今儿她却没在宫里见着他人,让她纳闷,想着是不是他临时出了什么事,才没能来。

她跑了一趟忘机楼,薛睿人又不在,只好先吃了晚饭,到司天监去开会。

。…

议事的大厅设在九宫格局的中座,过了门前钟楼一直走就是。

余舒到的算是早的,宽敞的大厅灯火通亮,进门一道长长的毡毯,两边竖列了二十几把交椅,比她先来的不过三五个人,有两名侍从正来回在大厅中掌灯端茶。

“余大人。”辛雅赫然坐在前列,见到余舒进来,便冲她招呼。

“辛大人,”余舒走过去,看看两旁,问道:“我该坐哪儿?”

辛雅放下茶盏,指着他身边位置道:“坐这儿就行,不是正经的堂会,没那么拘谨。”

余舒想她只比辛雅低个一品两级,在他下手位置不算错,就顺势坐下了。

“上次我托付你办的事,可有结果了?”辛雅侧过身子悄声问道,下午在宫里说话不方便,他掖着没问余舒为他算的那个死人。

余舒瞅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那位辛酉先生的八字,她是当天就给算了的,可是结果算出来,人根本就没死。

辛雅却言之凿凿地告诉她那人二十年前就死了的,所以她怀疑辛雅是故意试探她的深浅,打的什么歪主意。

“这才几天,您急什么,”余舒同他打哈哈,“我不是说过么,您不确定那人死期又不知道死因,空有一个八字叫我去占卜,那可不轻松啊。”

闻言。辛雅并没有失望之色,而是笑道:“我只是随口一提,可没着急逼你,你慢慢算,帮我算仔细了。”

余舒点头,心想着等到她手头上的醍醐香丸用光了,再和辛雅摊牌。

“您说,少监大人让我们在这儿等着。是要商量什么事呢?”余舒话题一转,套问起辛雅的话。

今日水陆大会结束后,兆庆帝到太庙去祭祀,大提点和任奇鸣都陪同,这会儿还没回到司天监。

“我看是要商量个对策,”辛雅冷哼一声。道:“那几个狂妄自大的倭国人,以为懂得一些妖术,就小觑我们大安易师,还妄想要迷惑圣上,真叫他们得偿所愿,我们司天监的颜面何存。”

下午在丰庆宫,辛雅是被那东瀛使节山田次郎踩了一脚,害的他被兆庆帝瞪了眼,这会儿气还没消。

“是妖术吗?”余舒摸摸下巴。看来辛雅也同其他人一样,不明所以。

“晴阳有雨,又画血符,不是妖术是什么。”辛雅表面上嗤之以鼻,其实白天那会儿看到下雨还是惊到了。

余舒呵呵一笑,不再与他讨论,辛家是靠造物发的家,精通的是风水堪舆之术,至于天文历法上的造诣。大概还不如景尘这个学过《浑天卜录》的道门高徒。

并非是说辛雅这个世家家主不济事。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两人随便聊了一会儿。陆续有人来到,景尘进门,看到余舒同辛雅坐在了左席,也没上前找不自在,自顾坐到了他们对面。

。…

亥时一过,任少监准时露了面,却不见大提点。

“大人。”

他一脚踏进门来,议事厅中人人起身。

“坐吧。”任奇鸣一手虚按,抿着唇走到上座,转身扫过众人。

余舒不知是否错觉,他眼光似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下。

“今日水陆大会,见过东瀛来的阴阳术师,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任奇鸣话声一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只是默默不语,竟没一个人出声。

任奇鸣冷笑,脸色说沉就沉:“既然没人说话,那本官就来说一说——圣上要我们司天监主持宣讲易学,本意是教化那几个番邦来使,彰显我大安威仪,可是区区两个东瀛术士,旁门左道,就敢当着我们司天监的面,藐视大安易师,你们不觉得丢脸,本官深以为耻!”

一番话说的人人脸红,就连余舒都有点讪讪的。

“大人息怒,”有人忍不住开口道:“等到明天水陆大会,我等定不会姑息那几个妖言惑众的东瀛人。”

任奇鸣看向这名说话的官员,依然冷着脸:“你有何对策?”

那人顿时语塞。

“咳,”坐在左席第一位的左令郎曹轲掩唇低咳了一声,道:“任大人稍安勿躁,白天的事,下官看来也不难解,现在想一想,那个所谓呼风唤雨的阴阳师,大概是通晓了什么卜算天气的奇学,事先断定下午会有一场阳雨,所以就借了东风,并非是真有了那样操纵天象的本领,也不是什么妖术。”

此言一出,在座不少糊涂的人脑筋都转过弯了,一个个恍然大悟。

余舒打量着正在说话的曹左令,不意外除了她和景尘之外,还有人能想到这一点。

司天监这位左令郎,位列三品,职权尚在任奇鸣之下,但他却是十二府世家当中,历史最为悠久的三家之一,曹家家主。

之前太史书苑闹出人命案,在观星台上被人勒死伪装成上吊自杀的那个曹幼龄,就是他的孙女。

除此之外,曹家还有一门姻亲,值得一提,那就是尹淑妃的娘家,尹相府。

十二府世家在京城盘根错节,真正掌权的没有几家,可是离朝堂从未远过,就是因为他们遍布姻亲,广散枝叶,此处暂不多提。

任奇鸣的脸色稍缓,点点头,赞同了曹左令的说法,接着对众人道:“所谓呼风唤雨,起死回生,也只是传说中神仙才会有法术,我们学易之人,当知阴阳五行,应克福祸吉凶,有可控,有不可控,可控是操之在我,不可控是操之在天,妄想凭‘我’操纵‘天’意,本就荒唐,你们却去信它,实在是该引以为耻。”

众人自觉惭愧,纷纷声称受教。

见状,任奇鸣又道:“今日之事,事出突然,没人想到东瀛使节会临时发难,不能及时应对,首错在我,我已在太书面前领过三个月罚俸,你们一人便自减一个月吧。”

大家都没有意见,不就罚点俸禄,反正也不指望每个月那点银子过日子。

只有余舒脸色古怪了一下,心中暗怒:她这官儿没当两天呢,一个铜板没拿到手,就先罚了一个月,岂不是说她接下来这一个月得白干?

本来就看不顺眼那几个来骗地盘的倭国人,余舒这下更是迁怒上他们。

言归正传,任奇鸣又打量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一身银袍肩绣北斗星辰的景尘身上,道:“悉闻道子在道门中,精学了天文历法术数,不知有何见地,能解今时局面。”

景尘面容沉静,道:“阳雨是不多见,难以预料,但也不是无从占卜,东瀛来使当中,想必就有人精通此法。欲要破解,倒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们司天监同样算出一场雨来,效仿其技,他们的骗术就可以不攻自破,难的是——需要天公作美,明日刚好有一场雨来应急。”

任奇鸣眉头一皱。

半晌装聋作哑的辛雅蹦出一句:“这…明日是七月十六,月圆之日,岂知有雨?”

与阳雨同样难测的,就是每个月十五十六这特殊的两天,月圆潮引,水雾禁算。

至少在司天监里,没人懂得这样偏门的奇术,可以无视天文历法,卜算这两日的天象。

余舒两手交握在膝头,抬头看向景尘,嘴角讥诮——怎么,这又是想推她出来救苦救难了吗?

恰是时候,任奇鸣询问众人:

“现在京城周围,诸位有谁识得哪一位易师隐士,擅长晴雨推测,不妨说出来,快马派人去请来,或许有人能勉力一试,我等也不必为难。”

第五百九十二章 又出事了

景尘提出了应对东瀛阴阳师的办法,在任少监的主张下,在座的易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这京城内外知名的大易师,又或是世家,有谁人专精于晴雨预测。

余舒原当景尘会指明她,可是一晌过后,却不见他出声推荐,这让她心里不免犯起嘀咕——

她所知道的景尘,没有半点城府,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是不会用的,果真打了她的主意,他一早就会说明白,可他这么说半句藏半句,是个什么意思?

天色愈晚,任奇鸣让人记录下众人提供的几个人选,当即派人去请行脚商人的奇闻异录。

“不早了,各位都先回去吧,明天一早再来听候消息。”任奇鸣没有让这些人留下陪他一起干等,而是遣散了。

直到最后,余舒都没有从景尘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当然,她也没有主动站出来逞能。

出来议事厅,余舒谢绝了辛雅等几位年长的官员一同去吃宵夜的邀请,景尘不喜欢和人扎堆,也没有去,他们落在人后,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走,中间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谁也没有主动交谈。

就这样一直出了司天监的大门,余舒环顾东西,没找着驾车的刘忠,心想着人可能是内急走开了,于是她就在路边等着。

余舒进宫出宫,都没带那两个侍卫,又在司天监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外面天都黑透了,一整条街上都是官署,入夜就冷冷清清的,两边街道一眼望上去都是黑洞洞的看不见头,胆小一些的,夜里都不敢单独在这条街上走。

过了一会儿。余舒忍不住转头看向离她几步外伫立的人影,道:“右令大人还不回去吗?”

景尘两手背在身后,侧头看向她,不见表情,只闻声音清冷:“太晚了,这条路黑,我等你上了马车再走。”

这样显而易见的关心,余舒却不觉得有什么感动,撇了下嘴唇,没说什么。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景尘忽然开口问道:“明日会有雨吗?”

余舒两手抱臂,抬头望了一眼天边明月,漫不经心答道:“这个可说不准。兴许有,也兴许没有。”

“那要你说,是有,还是没有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余舒低哼一声。反问他道:“你建议任少监找一个善断晴雨之人,又不直说是我,你卖的什么关子?”

见她又看过来,景尘眼神毫不躲闪,直视她道:“我没有卖关子,在宫门前我问过你。你表明了不愿意多管闲事,我就不会勉强你。而我为司天监考虑,乃是我分内之忧。那是我当做的事,我亦不会逃避。”

“”

余舒听他所言,心里有些别扭,竟是她误会了,人家这回还真没打她的主意。

“那你还问我下不下雨做什么?”

景尘道:“如果你算出来会下雨。那么到了明天司天监找不到就急之人,我再出面。拆穿东瀛使节设下的骗局。”

换成别人有这样的心思,余舒一定会以为对方是贪图这份功劳,但是景尘说出来,余舒就是知道,他只是想要维护大安易师的声誉。

“呵,”她失笑道:“你就不怕我故意骗你,让你出佯相么。”

景尘依然目光平静地望着她:“骗就骗了。”

余舒眉头一挑:“那要是我算的不准呢?”

“我相信你能算准,你说会下雨,就一定会下雨,”景尘语顿,看见她瞪眼,声音里便多了一丝笑意:“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担心你算不准,所以不敢出这个头少将大人宠宠我。”

余舒顿时眯起眼睛,盯着他,觉得眼前这个说话讨厌的人,有些不像是记忆中那个老实的呆子。

好吧,真让他说着了,她今天晚上没有站出来,并非是故意和景尘作对,冷眼旁观,她的确是顾虑到晴雨法则的准头。

晴雨法则是她最早从青铮道人教给她那一套口诀中,衍生出来的术数卜算之法,准确率是相当之高,就连罕见的阳雨和难料的十五十六都能算得出来,可它不是没有算错的时候。

想想看,假设她算出来明天有雨,到任少监面前自荐,可想而知,明天下午的水陆大会,她就要肩负起挽回大安易师声誉这样重大的“委任”。

可是临了临了,她摆足了架势,老天爷却不给面子,那她岂不成了给司天监脸上抹黑的罪人?

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而是继续静观其变,真到了最后关头,她再冒险不迟。

只是她这样心思,却被景尘猜中了一半。

“你是在激将我吗?”余舒冷下脸来,“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让我就范?”

见她突然翻脸,景尘眼中恍惚了一下,连忙否认:“不是。”怕她不信,又重申道,“我也不想你出这个头,怎么会激将你。”

余舒撇过头,不再说话,至于信不信他的话,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至。

两人同时转头去看,就见有两匹马影带人飞奔而来,转眼就到了面前,从马上翻身下来两个身穿公服的捕快,目光扫过他们两人,落在景尘身上,辨认之后,扬手出示了一块腰牌——

“大理寺办案,请司天监右令郎景大人,同我们走一趟。”

余舒和景尘皆是一愣,前者脱口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一名捕快看看她肩上补子,摇头道:“这位…女大人包涵,此乃公务要事,不便外露。”

余舒皱了皱眉毛,心想着薛睿一天没见人影,也没和她打声招呼,八成是同这件事有关了。

“你们大理寺少卿薛大人现在何处?”

“薛大人正在办案当中。”

余舒这下肯定了。

“那快走吧,”她摆摆手,示意他们:“你们上哪儿,我也跟去瞧瞧。”

两个捕快面露为难,“这”

“不碍事,我与你们薛大人熟得很,他不会怪罪你们。”

刘忠驾着马车匆匆忙忙从街对面跑过来,停到了余舒面前,道罪一声,当真是在外头等久了,内急才会走开。

余舒也没责怪他,方要上车,就听景尘对那两个捕快道:“在前头带路,我搭余大人的车去。”

余舒瘪了瘪嘴,要搭顺风车,问过我了么你。

第五百九十三章 第三个死者

湛雪元死了万事如易。

就在七月十五鬼节这一天,打扫庭院的仆役在藏书楼后面的一口井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这是一年来在太史书苑莫名惨死的第三个女学生。

第一个,是去年十月,大衍试之前,在女舍被入室杀害的夏江盈,江南夏江家的四小姐。

第二个,是今年四月份,在观星台上被勒死的曹幼龄,十二府曹世家的小姐。

第三个,就是湛雪元,江西湛氏世家的十金。

余舒跟着景尘去了太史书苑,在四座藏书楼之一的载道楼上,见到负责调查此案的薛睿。

薛睿看到他们两个一同前来,并不怎么意外,而是脸色平静地告诉他们:“太史书苑今天晌午发现了一具女尸,死者是前不久刚刚革职的太承司瓒记,湛雪元。”

余舒乍一听闻湛雪元的死讯,一下子就懵了。

死、死了?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景尘——要说湛雪元有什么必然的死因,那一定与景尘脱不了干系。

景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薛睿说的死了的人是耍载道楼一层大厅里摆放了许多点亮的烛台,书架之间有一条过道,三个人就站在过道上说话。

“仵作验过尸体,死者大概是在今天早晨卯时到辰时之间遇害的,与三个月前那起案子相同,都是先被人用绳索勒死。这幢藏书楼后面有一口井,凶手将死者勒死之后,投入井中,到了中午,尸体浮上水面,才被挑水的仆役发现,找到衙门报了官。”

太史书苑接连闹出人命,死的还都是来头不小的世家小姐安陵府尹很有自知之明,刚一了解案情,便汇报给了大理寺,将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郭槐安接到上报一看又是太史书苑死了人,得了,还是交给薛睿你去办吧。

于是乎,薛睿本来是在水陆大会招待番邦使节的官员名列,临了却没能去成。

“薛大人这么晚找我前来,或许是又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什么证物,与我相干吗?”景尘平复了惊愕低声询问。

早先曹幼龄遇害,就在她的卧房中发现了景尘亲笔字条,约她夜里在观星台见面,当时景尘作为疑凶,也是薛睿负责调查那件案子,第一时间就将他监管了起来。

这次案发后,薛睿又找上他,摆明了是他又有了嫌疑。

薛睿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景尘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土黄色的细长牌子,递给他看:“你可认得此物?”

景尘还没接到手里,就认出来脸色微微一变,道:“是我的院士签。”

太史书苑一共有十八位院士,除了分发印章之外,每人各有一枚院士签,平常学生只要手持这枚院士签,就能出入书苑中一些闲人免进的地方,比如某一座藏书楼最顶层收藏珍品的房间。

也只有院士们最为喜爱的学生,才有幸手持一两回。

余舒也认得院士签,她曾在司徒晴岚手上见过,那是她外公方子敬给她的有了这枚院士签,腾黄楼上放着龙马河图的屋子,司徒晴岚可以畅通无阻。

“景大人还记得你是几时将这枚院士签,给了哪一位学生么?”薛睿秉公问询。

景尘摇头道:“上个月我被调去司天监,便卸去了太史书苑的职务,那时院士签尚在我手中不曾交给过旁人。”

按说景尘离职后,院士签应当上缴,但是他地位特殊,司天监没有回收,书苑这边也没人提醒他。

薛睿道:“那就怪了,我问过这座载道楼的守门人,听他说几天前,死者曾拿着你这枚院士签,出入三楼,就在昨天白天,还有人见到她来过这里。”

闻言,景尘不见慌张,看着手上的木签,道:“这院士签应该不是在她身上发现的吧。”

湛雪元被丢进京中,尸体湿水,这木头做的签若是同她一起沉进水里,又被打捞上来,上头的漆文应该脱色才对。

果然,就听薛睿道:“是在井边找到的。”

景尘点点头,略一思索,指正道:

“你说湛雪元是今天早晨遇害的,我昨天一整晚都在公主府不曾出去。早晨卯时起床练功,辰时出门上司天监,这当中并不顺路,我完全没有时间跑到太史书苑来行凶杀人,有许多人可以作证。至于这枚院士签,应当是我不小心遗落后被湛雪元捡到的。”

这一回景尘学了聪明,几句话就为自己洗脱了嫌疑,可是他脸上却不见一点轻松之色,反而有些莫名的沉重。

余舒会联想到湛雪元的死因,他当然也想得到,就算人不是他杀的,想必也是因他而死的。

思及此处,他回头看了一眼余舒,尽管对于湛雪元的死愧疚十分,却不无庆幸地想到——还好出事的人不是她。

余舒正好瞧见他那一眼神色,她嘴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心情复杂的很,她能猜想到,湛雪元这个靶子,到底还是给她这个破命人做了替死鬼。

薛睿将两人神情变化收入眼中,目光闪动了一下,伸手要过景尘的院士签,道:“我会派人到公主府去提人审问,景大人放心,我一定会严查此案,不会冤枉了无辜。”

“有劳薛大人了。”

薛睿这才转头去与余舒说话:“阿舒,你先到外面去等一等,我还有些相关的案情要问景大人,晚点我送你回去。”

余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走开了,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湛雪元的死因,不关心薛睿又问了景尘什么事。

她在外面等了不多时,薛睿就与景尘一同走出藏书楼,前者安排了官差连夜守在藏书楼外,监视可疑的动静。

三人同行,出了太史书苑,一路上各怀心事,几乎没有交谈。

薛睿坐上余舒来时的马车,而景尘则是被问询赶来的公主府侍卫们接走了。

当车上只有他们两人时候,薛睿脸上的严肃才消失,他略显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拍拍身旁位置,对坐在另一侧的余舒道:“坐过来。”

余舒听话地挪到他身边,刚一坐好,就被他握住了手腕,宽大的手掌沿着她的手背,覆住她每一根手指,用力一捏。

就这么一个动作,余舒便轻易地读懂了他的焦虑与不安。

湛雪元死的突然,就像是一个响亮的警告,警告她别以为兆庆皇帝没让人绑着她去和景尘拜堂成亲,就是太平无事了。

她所要面对的,不光是皇权的摆布,还有暗中那一股不怀好意的势力—他们真正想杀的人不是湛雪元,也不是曹幼龄,而是她这个货真价实的破命人。

薛睿害怕她会出事,她何尝不担心哪一天莫名其妙-地变成一具死尸。

“湛家的小姐被他们推出来做你的挡箭牌,圣上与大提点一定有派人在暗中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想要引蛇出洞,怎想人死了,蛇却没有引出来。不是上面派下的人无能,而是凶手的手段更高一筹。我在太史书苑待了一个下午,除了景尘的院士签,毫无线索,凶手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杀了人,又凭空消失了。”

这鬼魅一样的杀人手段,神出鬼没,让人后背发冷。

薛睿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湛雪元凄惨的死相,被冰凉的井水泡的发胀的尸身,脖子上青黑的淤痕,变形的脸孔。

听了他的话,余舒冷笑:“我当初质问景尘为何要牵扯无辜,他还向我保证说会有人会保护好湛雪元的安全,结果人还是死了。”

她心里不痛快极了,尽管不是她要找人做挡箭牌的,但是湛雪元替她做了替死鬼是事实,一个生前与她交恶的人,因为她被误杀了,她就是再没心没肺,也不会全无反应。

“不过那凶手是什么意思,模仿景尘笔迹写给曹幼龄的字条设计的还算周密,但这次凭着一枚院士签就想陷害到景尘头上,未免滑稽。

薛睿摇摇头:“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凶手在搬运尸体的过程当中,那枚院士签掉了出来,并非是他有意陷害。真是这样,倒还好说,怕就怕是另外一种可能。”

余舒竖起耳朵:“什么?”

薛睿沉声道:“凶手是故意留下那枚院士签,指向景尘,如果湛雪元是真的破命人最好,如果不是,那他就要让知情者知晓,他要杀的是破命人。你说,如果圣上和大提点听到消息,会是哪种反应?”

“他们应该害怕我这个正牌货出事,所以会严加保护,只要我一死,就全完了。”

“.不只如此。”

“嗯?”

薛睿握紧她的手掌,手劲突然变大,盯着余舒,漆黑的瞳孔一闪一灭,患得患失道:“湛雪元不过是同景尘亲近了几日,就被人盯上,而你与景尘关系匪浅,稍加打听就能知道,料想你早就被人怀疑了。如今湛雪元一死,引蛇出洞这一招是不好用,圣上那边应该着急了,怕只怕,他们会不管不顾,先让你与景尘完婚,破解他的命数。”

余舒陡然一惊,失声道:“不会吧。这样一来,不是摆明了在告诉暗中那一伙人,我就是正牌货吗,对方杀人的手段那么厉害,皇上就不怕我被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