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多不清楚余舒身份,却有正在登记的会记司主簿官员,见过余舒,这便搁笔起身,行礼问候。

“女大人早。”

众人窃窃私语,等余舒走远了,才有人打听起来,那名会记司的官员就好心告诉他们:“刚才那一位是坤翎局新上任的女御大人,说起来名号,想必你们都是听说过的,今岁大衍女算子是也。”

这一下,就好像一把谷子丢进了雀群里,四下沸腾,接下来众人的话题,都从今天的水陆大会,转移到了余舒这个平步青云的女算子身上。

。…

余舒不知背后多少人正在议论她,带着陆鸿和徐青到了坤翎局。

她正寻思着水陆大会,不妨一抬头,看到了伫立在不远处爬满青藤的回廊底下,一道白色人影。

早知道难免撞见,也没想过要躲着,余舒脚下却还是踟蹰了片刻,偏头对身后侍卫道:“你们先到外面去等。”

“是。”

景尘从余舒进门就看见了她,只是望着,却未上前半步,见她朝他走了过来,手中微一用力,扯下了一片青藤叶子,两手背到了身后。

等余舒走到他面前丈远处停下,才轻轻出声:“你来了。”

今日下午开举的水陆大会,景尘必也要到场,身上夏着的右令官服,却是一袭雪白绸缎,左右肩上,深蓝补底,密密银线,绣着北斗星宫,同他俊白逸致的面容,相得益彰。

“下官见过右令大人,”余舒抬手施礼,“昨日初来,不巧大人外出,不曾拜见,还望恕罪。”

景尘早料到她是这样生疏客气的态度,趁她低头时候,仔细端详她身穿女官制服,尤为精神的样子,手里摩挲了那片微凉的叶子,道:“免礼,晚些时候要进宫,你去准备吧。”

余舒不见他唤那一声“小鱼”,心下稍安,点头道:“那我就先进去了。”

说罢,就绕了道,走下回廊,景尘望着她姣好的侧影,目中凝思,一声低语:“来日方长。”

第五百八十六章 水陆大会(一)

午时,司天监众七品以上易官二十余人等候在太曦楼外。

方正,一袭紫袍金革,肩挂彩云绶带的大提点,准时出现在众人之前,身后两步外,紧随着黑衣玄玄的任少监。

有些人生来便是具有叫人折服的气质,哪怕他不说一字,不苟一笑,只是一个身形,就使人心生景仰。

大提点不二风姿,余舒纵观几回,还是免不得神往,与众官俯首礼拜。

“免礼,”朱慕昭环视两旁,冠上玉链摇曳,音容明朗:“今日宫中水陆大会,乃是东洲各国使节朝贡,圣上怀有教化之心,方令我大安易师能者尽出,讲解授道,汝等司天监易臣,当行表率身为楷模,不可轻忽。”

众人齐声道:“下官听命!”

朱慕昭点点头,又扫了众人一遍,抬袖指向前列一人,道:“右令系出龙虎山道家高门,今日讲易宣理,由尔奉应。”

即是说,今天要给那帮外来使节讲解易学道理的任务,就落在了右令郎景尘头上。

“奉命。”景尘一脸平静,毫不意外,显然是大提点早作安排。

又指一人:

“左判掌司器物,展宝一事,由尔奉应。”

辛雅也是早有准备,上前领命。

最后才侧头对身后任奇鸣道:

“少监博学奇术,料想使节会有疑难,便由你随机应变吧。”

任奇鸣两手合前,低头道:“下官奉命。”

交代完这些事,朱慕昭回过头。才仿佛不经意看到了立在景尘身后的余舒,面朝微微一笑,不如方才严肃,竟显得几分和蔼:“女算子初来乍到。不宜安排事务,此次且做观览吧。”

二十好几位官员,余舒作为唯一一个无所事事,却被大提点指名关照的人。顿时受到在场众人瞩目。

心想,看来大提点是很看好这一位年纪轻轻的女算子呢。

余舒当然知道大提点对他究竟为何对她关注,暗暗冷笑,面上却虚心应话。

“下官知道。”

朱慕昭点点头,神情摆正,左手背后,衣袂翻飞,举步领诸官前行。

一行人前脚后足,虽没有排队。却按照品级高低。所属不同。整齐有致地跟随在朱慕昭身后,无一人闲言碎语,气氛之安静。让余舒这个新来的赞叹。

能将偌大一座司天监打理的这般井井有条,大小官员奉命唯谨。大提点真乃强人。

***

乘着车马软轿,司天监官员二十余,并京城易师百余人,从晴明街上北走,直达皇城脚下,承天门前。

下马下车,余舒才发现,皇宫大门口不光是有他们司天监的来人,另一边站着的,还有一些同样身穿官服的文臣武将。

她试图寻找薛睿人影,但是打望了一圈,直到太监接引入门,都没看到他。

“嗡嗡”一阵巨号震耳欲聋,吱吱呀呀木轮滑地,城门洞开。

城墙上方长长伫立着近百名禁军守卫,各个手持枪戢,后背弯弓,腰挂翎囊,面容冷酷地望着城下,但凡发现一点异动,便会毫不留情地当场射杀。

余舒总觉如芒在背,抬头望了一眼,方知为何,干咽了一口唾沫,看着眼前巍峨城门,深洞洞通往这大安朝心脏的道路,心跳不争气地加剧,又有一些沉甸甸的觉悟,她将来是要与谁作对。

她,真的可以抵抗吗?

还是说,会落得当年云华一样下场,不明不白的葬身在这块土地上。

余舒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当心脚下。”

耳边传来一声提醒,袖摆被人轻轻拖住了,余舒脚步猛地一顿,回过神来,才发现景尘不知几时落到了她的身后,再低头一看,脚下正有一块铜浇的立砖,突起半尺,险些绊倒她。

“…谢了。”

景尘手在下一刻就松开了,这通道中段不见阳光,昏暗中,他深深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越过了前头。

这一小小插曲,并无人留意到,余舒收敛了心神,注意脚下,专心走路。

***

皇城三重门,一宫环一宫,过了承天门,就是外朝。

每日早朝就在太和殿,五品以上京官皆熟道路。再向左侧,乃是清平宫,为节日宴会之所,再往右侧,乃是丰庆宫,为举行盛典之所。

七月水陆大会,正在丰庆宫中举行。

宫殿之上,可以容纳千人,鸿柱拱天,窗檐斜飞,统有三百六十一扇天窗,日可有照阳,夜可览星辰。

这一次水陆大会,皇上下令突然,由司天监、礼部、内务府三方操办,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下来。

今日殿上,红毯青帐,二百余座位,左右设列,皆是软席团蒲,长桌矮案。

司天监与一众易师被安排在西侧落座,东侧则是王公皇子、文武大臣,以及番邦来使座位。中道铺着金霞赤毡,通向北端玉阶,上有一张云龙金榻,乃是帝王宝座。

余舒他们最先被引入大殿,从上至下入席,她挨着景尘身后,坐在了第二排靠前一个位置。对面文臣武将纷纷落座,却没见到外邦来人。

余舒因为是迟到司天监,并未参与到这一次操办,所以不知详细,见状疑惑,就问坐在她后头的谢兰。

“今天来的,都有哪几国的使者?”

她对大安地理知之甚少,只道北有凶蛮的蒙古金人,西出玉门关有回疆部落,东边儿大概是有倭国和朝鲜王朝。

再多的,就不清楚了。

“据说来的有四五个小国,有东洲来的,也有从西海来的,有东瀛使节,高丽使节,琉球使节,安南国使节,还有暹罗使节。”谢兰倒比她打听的清楚。

余舒听说是这几国世界,差不多都能同五百年后对上号,心里就有了数。要说这当中她对哪一国来使更感兴趣,非是那东瀛倭国莫属了。

大安强盛三百年,甚比她所知正史上的明代,这个时期,尚是万邦来朝,无人敢惹的。就不知道那些后世侵犯中土的小国,眼下是个什么态度。

一面好奇,她一面打量四周,借这机会,记下了不少张生面孔。

朝臣与易师坐齐,大约一刻过后,就听门外远远传来了仪仗声——

“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起立,余舒望着门口,不多久,就听一阵人语由远而至,先是一抹明黄出现在大殿门口。

却是当今圣上,领着一群使节,游罢花园,进了丰庆宫。

第五百八十七章 水陆大会(二)

宫殿之上,四座安静,兆庆皇帝侧身坐在宝榻上,一手撑头,一手垂在膝上,姿态随意地看着不远处长身竹立,正在讲解《易痉的景尘。

“…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阴阳合合,为天地万物也。而欲知万物,需先辨其阴阳,晓其是非。大道是虚虚,是实实,刚柔并济,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合一,方为天理。”

《易痉为易学源流,满篇不过四千余字,历经三古三圣,上古有人王伏羲八卦一画开天,中古有文王六十四卦衍生,下古有孔子《十翼》证道。

景尘清亮的声音传遍大殿之上每一个角落,他讲易,从阴阳而始,归于万事,道理不难懂,但由他这样一个俊美谪仙的人物表述,就分外的让人觉得清晰。

半个时辰的宣讲,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有人听的入胜,也有人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

余舒就是个听不进去的,她学易,原本就不是从一个“理”字而始,乃是青铮道人填鸭式的灌输,后来为了参加大衍试,才挠头皮背了一堆易理书籍,要不然,这会儿她连《易痉究竟出自何处,大概都搞不清楚。

此刻她的注意力,全摆在金毡另一侧,那头一排从上至下,分别列座着湘王、敬王,紧挨着,就是两个没有见过的老头儿,一个满头白发,一个面目严肃,高冠袖袍,胸前缀着仙鹤补子。

余舒心想,这两人一定是薛相与尹相了,按照座次,那个白头发的应该是尹相,那个面无表情的应是薛睿的祖父。

这个推断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她在芙蓉君子宴上见过薛贵妃和淑妃两人,贵妃活泼爱笑。淑妃一板一眼,都是女儿肖父,谁想到薛凌南会是这般威严模样,反倒是那尹相一脸笑眯眯的。

想到这里,她望了望对面几排,薛睿说过今天会来,可她进来到现在,都没寻见他人影。不知是他忘记了,还是又出了别的事。

两位丞相下边,坐着好些衣装打扮与众不同的外邦使节,别的余舒认不出哪是哪,但那个剃着秃瓢,扎着马尾辫的干瘦男人。一定是东瀛来人不错了。

那瘦子后面还坐着两个同伴,一个没什么出奇的,倒是另一个少年,一头乌发没有剃掉,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额前一排刘海儿垂过眉毛,肌肤雪白,样貌相当的俊俏。

女孩子?余舒心里嘀咕。

难免多看那几眼那东瀛少年,冷不丁的。那少年转过头,一眼看向她所在的地方,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对上。

先前不觉,这才发现,那少年的眼珠子,竟淡的不成颜色,空洞洞地盯着她,叫她背脊突然窜上一股凉意,好不舒服。

她最先转开视线。心中邪乎。更没心去听景尘讲了什么,并不知道,她转开头后。那个东瀛少年,又盯着她看了许久。

坐在少年身边的那个东瀛人察觉到,也看了一眼余舒的方向,低声去问了少年什么,少年摇摇头,一语不发地垂下脑袋,两手贴着膝盖放平,一动不动,成了雕塑。

。…

景尘归位,底下这才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显然以讨论为主。

易师这一方就算了,大家都是汉人,说的都是汉话,余舒就纳闷对面那一群“外国人”,怎么也能一个个做出一脸恍悟外加醍醐灌顶的表情,你们是真听懂了,还是装听懂了?

等下面热闹了一会儿,兆庆皇帝才慢慢坐直了,两手搭在龙椅上,侍候在一旁的太监见状,手中拂尘隔空一扫,高嗓门道:“肃静!”

殿上人声,戛然而止。

兆庆皇帝环扫底下众人,目光投向使节那边,淡淡笑道:“你们这些人,说要见识我大安易学,朕先要叫人给你们讲讲道理才可,听罢方才那些,有何感想啊?”

余舒坐的不是很远,勉强可以看清兆庆皇帝的样貌,这一看,方才知道为何这皇帝老儿那般偏爱宁王。

这一对帝王父子不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长得也有六七分肖像了,一样是生的眉目大气,额方鼻阔,生就贵人脸孔,反观今日在场的刘昙,长相就偏于文弱了。

就不知刘灏那薄情寡义的性情,是不是也肖了皇帝。

各国使节长都是听得懂大安通语的,被皇帝问询,一个个站起来答话,都有些怪腔怪调的,偏他们还要拽文,不伦不类,余舒听着直想发笑——

“烩饼陛下,生炒易学死在搞喵,我等手脚。”

这一句说的是:回禀陛下,圣朝易学实在高妙,我等受教。

“酱菜辣味公子,嗦嗦嗦酱,叫我蹬挺罢,获一肥钱。”

将才那位公子,所说所讲,叫我等听罢,获益匪浅。

。…

不光余舒,在场长了耳朵的,听到对面说话,脸都有些扭曲,是极力忍笑。

“哈哈哈!”兆庆皇帝也乐了,一声大笑,就好像一个讯号,在座忍不住的,都笑了出来,这笑声并不含恶意,所以气氛相当和谐。

等他们笑够了,司天监才接着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批器物拿上来展示,这当中有招财辟邪的宝物,也有记时望历的工具,造工精细,内藏玄机,叫那一帮外国使节看的是眼花缭乱。

辛雅负责讲解每一样用途,有条不紊。

如此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众人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上。当场就有使节提出来,希望皇帝可以馈赠一两件稀罕,让他们带回国去复命。

兆庆皇帝很大方地答应了,交待给司天监去办,要送就送一套,不弄那一个两个的寒碜人。

辛雅心中得意,想着这件差事办好了,他也能从中捞得不少便宜。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怎么吭声的东瀛使节,盯着那一件件精美的器物,从席上站起来。两手向上,恭敬地朝兆庆皇帝行了个大礼,这才开口道:“圣皇在上,外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东瀛人,言语倒是流利的很。

兆庆皇帝大概心情不错,大手一挥,道:“准尔无罪。大可说来。”

“谢圣皇恩准,”那东瀛人做够了姿态,抬头看向对面上百席位,瘦的凹下去的脸颊上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道:“在下臣看来,圣朝易学是博大精深。但多是纸上谈兵之论,教人明理为上上选,但用到实处,也不过借器利器,而不能随心所欲,实在是叫人遗憾。”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说:你们的易学讲的都是些大道理,可用到实际的地方,还得依靠那些外物器具。很没意思。

凡能到场的,能有几个蠢人,听他这样明褒暗贬,一干易师都拉下了脸。

本来司天监是考虑周到,为了给这些外来的“乡巴佬”开开眼,所以才展示了那些风水宝器与工具,谁想到会被这个东瀛来的使者拆台,说成是“借器利器”,倒好像他们没什么真本事。只会鼓捣这些奇技淫巧。

兆庆皇帝脸上笑容淡了担转过头看着负责展器的辛雅,道:“他说什么。你可听见了?”

看到皇帝眼神,辛雅当时喉头一苦,知道他今天要应对不上,让皇上在几个小国使者面前丢了面子,那麻烦可就大了,皇上先前有言,不怪那个使者乱说话,那倒霉的只能是他。

今早出门,窗台上那只碧更鸟就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原是出门不利。

“臣听得了,看来是这位使者多有误会,”辛雅面上还算从容,转头看着那个瘦的烦人的倭国人,心里暗骂,嘴上却耐心解释:“我大安易师学易致易,用途万千,森罗万象,又怎么只精通于器物一途,汝等方外人士,岂知易学的高深呢。”

“是吗?”那东瀛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阁下所谓用途万千,那我敢请问,圣朝易学,可以呼风唤雨吗?”

辛雅眉头一皱,心想这倭子是故意挑衅了,奈何皇帝看着,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不能。”

“可以调遣神鬼吗?”

“…不能。”

“可以起死回生吗?”

“…不能。”

那东瀛人又露出了那个让人不舒服的笑容,道:“这些都不能,又如何称之用途万千,森罗万象,阁下何必夸口呢?我看圣朝易师,不过如此。”

这一句话,不只说到了辛雅脸上,也说到了在座上百易师的脸上。

辛雅也是有脾气的,一个小国来的倭子,目光短浅坐井观天,也敢来质疑他们大安易师的本事,在这里大放厥词,于是沉下脸,反问道:“你说的这些本领,除非是仙术,岂是凡人能为?”

谁知那东瀛人就等着他这一句话呢,当即自豪地扬起了下巴,高声道:“敝国境土,也有一门学术,确可以呼风唤雨、调遣鬼神、起死回生!”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个倭子是说大话呢,还是讲真的!?

余舒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不由转头去看大提点表情如何。

朱慕昭从头到尾静静地坐在首席上,就在最靠近兆庆皇帝的位置,安然若素,脸色淡淡,全然看不出喜牛兆庆皇帝也不说话,冷眼看着底下。

辛雅心觉荒唐,并不以为真,便装模作样对那东瀛人揖手:“果真有这样的学问,可以呼风唤雨起死回生,我倒要请教了,口说无凭,还请这位使者大人让我等见识一番。”

“有何难的,这便让圣朝也见一见敝国真传——阴阳术。”

第五百八十八章 水陆大会(三)

听到这名东瀛来的使节山田次郎,口中道出“阴阳术”三个字,易师一侧坐席上,不少人面露惊讶。

当场就有人议论道:

“阴阳术?你们听到了没,那倭国人说的可是风水学里的阴阳术吗?”

在座的易师们都是精英之辈,少有人不知道风水学一科中,早有一分支,名为阴阳学,乃是易学里唯一能够应克亡人的学问,民间就有极小一部分易客,偏爱自称为“阴阳师”,据说可以通鬼神,与鬼神交谈,但是不被正统的易学流派所认可。

因为易学上有一说法——人死则气数尽。既无气数,何来卜知。

辛雅这便嗤笑一声,道:

“我当什么仙法可以呼风唤雨,山田大人你说的阴阳术,便也是我们大安易学的一支分流,阴阳五行一说,源于我中土,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辛雅的话,说出大多大安易师的心声,许多人都换了眼神,看笑话一样看着那个夜郎自大的东瀛使节,等着他出丑。

谁知山田次郎并无失措,反而点头正色道:“你这样说也没有错,我国的阴阳术,正是几百年前,大道仙师在中土领悟。”

说着,他一扫对面众百易师,脸上流露出浓浓的遗憾之色,摇头感慨道:“可惜的是,几百年后,圣朝易师居然忘本逐末,失了真谛。”

他好像没有看到辛雅骤变的脸色,面朝兆庆皇帝,一手引向同席的那两个东瀛人,介绍道:“启禀圣皇,这两位,乃是敝国珍贵的阴阳师大人,他们一位精通于符咒之术,可以呼风唤雨,一位精通于通灵之术。可以让死者获生。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感谢陛下今日叫我等见识了圣朝易学,倘若您许可,下臣这便请他们施术,让陛下也见一见敝国的真传。”

尽管这东瀛使节卑躬屈膝,尊敬十分,但是话里话外,无不是在挑衅——

你看。你们摆这么大阵仗,显摆你们的易学有多了不起,可是论起真本事,却不如我们的阴阳术,丢人了吧?

兆庆皇帝很不高兴,但是他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气量还是有的,不会当场发作他一个小小的使节。

那么该不该允许这倭国来的阴阳师露一手呢,这也不好办。

如果准了,他们拿不出真本事,那还好说,如果他们是有能耐的,那岂不证实了大安正宗易学,不如他们的旁门左道?

如果不准,倒像是他们心虚了。边上还有其他几个外邦的使节眼睁睁看着呢。

兆庆皇帝侧眼,扫了一眼西面首席,见到大提点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只觉得刚才那点迟疑,很是多余。

于是大袖一挥,准了。

山田次郎心中一喜,他此次入朝,受了天皇嘱托,身怀使命。若不能成功。回去以后只能自裁谢罪。

。…

呼风唤雨、起死回生、调遣鬼神,这三样本领说出来。哪能是凡人会的。

余舒同在座众人一样,都是好奇的要死。

只见山田次郎征得了兆庆皇帝的许可,转头去与带来的两位阴阳师说话,用的是他们本国的语言,叽里呱啦讲了几句,两人当中,那个头戴黑色角帽的男人起了身,而那东瀛少年,还坐在原地。

山田次郎又向众人介绍了,这一位白衣黑帽的阴阳师,名叫相田真纪,便是精通符咒,可以呼风唤雨的那一位。

相田真纪一板一眼地朝着兆庆皇帝行了礼节,嘴里呜哩呜喇说了几句话,手指着大殿门外。

兆庆皇帝问道:“他说的什么?”

山田次郎连忙解释,充当起翻译:“相田先生说,要施术,不能在里面,要到外面,请大安圣皇恩准。”

每年司天监都会安排祭祀,有时逢着北方干旱,或是南方水涝,兆庆皇帝也会找来道士增加法事,祈祷一番风调雨顺,请天公降雨,但是谁都清楚,刮风下雨这回事,不是凡人说了算的,这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见那东瀛来的阴阳师就这么一点要求,没有别的,既不要求开坛做法,也不需要朱砂鸡血,两手空空就要去请天公作美,兆庆皇帝开始觉得这群倭国人是在忽悠他了。

呼风唤雨,怎么可以。

“准尔,”兆庆皇帝许了相田真纪出去,又对大提点道:“爱卿派人跟出去看一看,再来禀报。”

大提点颔首,转过头去,目光挨着身后官员头顶上一扫,分别在两人身上做出停留,道:“右令郎,女御官一同前去,看看仔细。”

余舒正寻思着那几个倭国人耍什么把戏,突然听到大提点叫起她的官职,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前方景尘站起身,回头看她,低声道:“余大人。”

“”

余舒认命的站起来,低头盯了一眼大提点的后脑勺,心想他们还真是一门心思要撮合她和景尘到底了。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那个阴阳师出了大殿。

余舒仰头望天,正值下午,外面风和日丽,太阳高高挂着,一点不像是有雨的样子。

景尘默默看着她,不在意那个阴阳师如何施咒。

殿外的大理石台阶上,有一块空地,除了候在殿外的侍卫和太监,再没闲杂人等。

相田真纪将穿在外面的白色狩衣解下,抖开了平整地铺在地面,单膝下跪,面朝南方,两掌相合拧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声音阴沉。

奈何余舒上辈子只学过一门外语,竖起了耳朵也没听懂一句。

大约有一刻钟,相田真纪声音一促,低头用力咬破了左手中指,血涌而出,但见他以血为书,在那摊开的白色狩衣上断断续续画起符来。

余舒朝前走了两步,凑近去看,只觉得那白衣背上画的符号,血糊糊的,十分扭曲,让人看了有些反胃,要说她也见过道士们画符的,但人家用的是鸡血和朱砂,这人血画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相田真纪画好符后,就用着染血的中指,在眉心一涂,朝天一指,那手指尖,赫然乍现了一抹诡异的红光,笔直射向空中,看的余舒以为眼花。

她追着那道红光抬头,一直到它不见,忍不住转过头,询问景尘:“你看见了没?”

“什么?”

“那道光,从他手里冒出来的。”

“嗯。”

“”嗯个鬼啊你!那么奇怪的东西,要不要这么淡定!你到底看见了没?

余舒正要再问,就见景尘眉头轻蹙一下,抬起头来。

下一刻,余舒就感觉额头一凉,眨了下眼睛,抬手一摸,湿的。

下、下雨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水陆大会(四)

太阳依然高挂在天空上,一场小雨毫无预兆地零星落下。

余舒初时惊讶,盯着那个所谓的东瀛阴阳师,尽管亲眼看到他布咒画符,还有那一道诡谲的红光,但总觉得事有蹊跷,凡人能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已经超出她可以理解的范围。

景尘倒是比她平静得多,站了一会儿见雨没停,便对余舒道:“我们进去吧。”

余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转身回到宫殿中,向皇上禀报。而那阴阳师相田真纪则是跪在他那画了血符的狩衣前,两手打着符号,神神鬼鬼地念叨。

外面雨小,隔着重檐斗角,殿上的人看也不着。

“怎样了?”兆庆帝见他二人进来,遂问。

景尘开口,如实禀报:“下雨了。”

闻言,满座哗然。有人不信,伸长了脖子往外瞧,恨不能离席去看一看是真是假。

兆庆帝知道景尘不会信口开河,那肯定是下了雨的,也是惊奇,仔细询问起来,景尘就将方才在殿外那个阴阳师的一举一动描述了一番。

这时候,司天监有人脸色就不好看了,方才还说那倭国人夜郎自大,人家就露了一手,真把雨给招来了,岂不证明他们大安易师技不如人?

景尘和余舒回到座位上,任少监侧身来问前者,后者默默端起酒杯,一根手指蘸了酒水,低头在桌子上写画起来。

东瀛使节山田次郎得意地环扫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辛雅身上,故意问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圣朝的易师大人,敝国的阴阳学术,比之你们的易学如何?”

辛雅勉强一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们几百年前从我们中原学师,有如今这样成就,确实叫人刮目相看,可我们大安易学,远非你想象,一为源头,一为支流。何来比较。”

也亏辛雅脑子转得快,抓住了东瀛阴阳术源自易经五行学说,将易学比作源头,阴阳术比作支流,拒不承认大安易学不如人家。

山田次郎不与他争辩,站好了去与兆庆皇帝说话:“陛下。这呼风唤雨只是敝国阴阳师的一项本事,举国上下,不只一位精通,但接下来要请陛下见识的起死回生之术,就是绝无仅有了。”

余舒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名雕像一样的东瀛少年。

山田次郎一板一眼的声音回响在殿上:“在这之前,先容下臣讲述一段过往。追究起敝国的阴阳术,不得不提及一位神人,几百年前,敝国曾出过一位无所不能的阴阳师大人,传说中,他可以拘捕鬼魂,操纵水火,足不出户,就能知道天下大势。掐指一算。就能知道谁生谁死,这位神人。叫做安倍晴明。”

说着,他伸手一指席上坐的那个肤白精致的少年人:“而这一位,正是安倍晴明几百年后留在人世的唯一血脉,安倍葵大人。安倍大人出生在郊野,被狐鬼养育,生来具有一对阴阳瞳,可以通灵鬼神,若是人死不过三日,他可以施术收集死者魂魄,转移到活物身上,让死者复生。”

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放在平时,任凭谁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但有一位阴阳师唤雨在前,他这时候再说出来,竟没多少人觉得他是在吹牛皮。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名据说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东瀛少年身上。

“陛下不相信的话,现在就可以找人来试一试,如果下臣说了谎话,愿意以死谢罪,如果下臣所言不虚,那么就证实了圣朝易师不如敝国的阴阳师,下臣斗胆,恳请陛下答应一件事。”

此一言出,又惹群情激奋,在座的易师一个个怒视山田次郎。

兆庆帝冷眼看着那个胆大包天敢同他提要求的倭国人,明知道他是意有所图,但他对那起死回生之术,确也十分感兴趣,于是问道:“你有何请求,说来朕听听。”

山田次郎目光一闪,道:“对于大安圣皇来讲,不过小事一桩——圣朝临近东洲地方,沿海有一座荒凉小岛,岛上甚无人烟,临近琉球,离我东瀛不远,天皇有一日梦到登岛,心中企盼,所以特派我使,陛下若肯割舍,那么天皇就命我将两位珍贵的阴阳师大人奉上。”

兆庆帝浓眉扬起,转头去问右列大臣:“你们可知,他说的是哪一处地方?”

众臣面面相觑,无人应答,片刻之后,才有一人起身:“容臣一问。”

余舒一面蘸着酒水在桌上快速地写算,一面留神殿上动静,听到这儿,一抬头,就见对面席末站起来一个身材消瘦的青年人,居然是七夕夜里遇到的那个孔芪。

“准了。”

征得兆庆帝许可,孔芪才与山田次郎对话:“山田使节所说的小岛,可是名为钓鱼屿吗?”

山田次郎点头道:“圣朝是这样称呼的。”

孔芪微皱一下眉头,转身回禀兆庆帝:“圣上,这倭国使节所说的小岛,乃是我大安出使琉球,所经的一处地方,岛上确无人烟,但是盛产药材,更有不少海民往返打捞,小臣斗胆,请陛下三思而后定。”

余舒闻言,愣住了,他说什么,钓、钓鱼屿?

山田次郎听到孔芪劝谏之言,脸色一僵,急忙道:“陛下,敝国天皇指示,如果陛下肯将此岛割舍,往后每年,我国朝贡之物,多交三成,足以抵过那岛上的药材了。”

兆庆帝面露思索,显然是在考虑要不要同倭国人做这一笔买卖。

两个阴阳师,一个可以呼风唤雨,一个可以起死回生,用他们,换取一座无人小岛。

这笔买卖,看上去是很划算的。

但前提是,那个起死回生的本领,要是真的。

“你的要求,朕可以答应,不过朕首先要见到他——”兆庆帝指着坐在山田次郎身后的东瀛少年。

“是如何让死人重新活过来的。”

不管殿上各人神情如何变化,余舒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先前划动的手指猛一顿住,看着桌面上若隐若现的水渍,再抬头看看一眼对面那几个东瀛人,嘴角乍现一抹冷笑。

呼风唤雨?姑奶奶信了你的邪。

她盯了对方两眼,方才回头去看坐在高处的兆庆皇帝,心中啐骂:这个土皇帝,哪里知道钓鱼岛的重要,可不是那点土特产抵得过的,真这个时候拱手送了人家,就等着几百年后让后人唾骂吧。

第五百九十章 水陆大会(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