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天色,以人肉眼可及的速度,昏暗下来,靠近大殿门口的人,很快就感觉到了一股冷风吹入。

“呜——呜——”

炉中的香烧了一半,外面已经是天山雷鸣,风声呜呜。

余舒洪亮的喝令声,清楚地传入殿堂,鼓舞的人心躁动。

那将百易师,人人面露激动,昨日倭国人招雨时候,可没这么大的动静。

“噼啪!轰隆!”

又是一串闪电雷鸣,殿门口突然多了一道人影,刚才被兆庆帝派出去的一名官员小跑进来,惊喜跪地道:“启禀圣上,下、下雨了!”

兆庆帝浓眉一瞠:“当真?!”

“真真下雨了,好大雨点子,砸的人疼呢!”

举殿哗然,兆庆帝再也坐不住了,只见他长身而起,离了龙椅,兴匆匆地撩起龙袍踩下玉阶——

“众臣随朕前去接雨!”

这一场雨,可是听了他的天子号令,非比寻常啊!

总管太监连忙跟上皇帝尾后相扶,一众大臣无不起立相从,就连那几国番邦使节,也都兴匆匆地跟了出去。

君臣浩荡荡行至殿外,满眼风雨交错,唯见一道高挑的人影立于雨中,脸肩浃湿,堪堪收回令旗,转身露出一张精神笑容,湿气满面,两手托起旗帜,亮声跪道:“圣上明君是也,故斯天公授雨,福泽苍生,微臣幸不辱命!”

第五百九十七章 淼灵使者

宫外狂风骤雨,大殿上却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忽略掉那几个东瀛人不计的话。

余舒这一场大雨招来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老天爷的面子,地利是水陆大会这种难得一见的场合,人和则是服帖了兆庆皇帝的心意。

手持真龙号令,呼风唤雨,一解了司天监的窘局,挽回大安易师声誉,二压了东瀛阴阳师起死回生的风头,三来使得龙颜大悦,居然做出携领群臣出门迎接雨势这般举动。

余舒一声“明君”,叫进了兆庆帝的心坎里,古来帝王生有何求,不过太平江山,后世流芳,而明君不是自称,再没有比天意所指更有力的证明。

今日水陆大会,番邦朝贡,司天监女官持天子令招雨,天降福泽,必将载入大安史记一页中。

。……

回到殿上,众人归位,兆庆帝满面红光,兴奋犹存,当场指着余舒,对重臣道:“此女乃奇人也!”

众人无不称道。

余舒知道自己锋芒毕露,想谦虚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个重点还是要重审一下:“圣上谬赞,微臣呼风唤雨之术,非有当世明君而不敢动用,此乃天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该做的她都做到了,眼下只要把皇帝老子哄高兴了,她还怕不能名利兼收么。

余舒起了个头,自然有一群臣子把话接了下去,歌功颂德,讨好皇帝,谁不会两手。

就连那几个番邦使节,都一再表示了臣服。

“哈哈哈!”兆庆帝乐得开怀大笑。

如此情形,司天监一方当中。有人看着余舒的目光,多带了几分深意。

余舒全然不觉,等到兆庆帝开心够了,才将矛头一转,直指那几个面容僵硬极不合群的东瀛人——

“圣上,微臣有话要问东瀛使节。”

兆庆帝这才想起来那个讨人嫌的倭国人,笑容轻减三分,抬手准许了她。

余舒就指着香炉中掐灭的半根香,问那山田次郎:“山田大人,我这一场雨。比之昨日令国阴阳师大人那一场,如何?”

不少人低声笑了,这不是明摆着呢。昨天那一阵蒙蒙小雨,比起来现在外头的电闪雷鸣,简直同天公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差不多。

有言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山田次郎心里气急了这些大安人狡猾,明明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却深藏不露,让他全无准备。

“这位大人好本事,”他勉强虚应,瞅了一眼呆呆坐在身旁的安倍葵,急中生智:“就不知您可以呼风唤雨,也会起死回生术吗?”

对了。他们还有起死回生术,这些大安人一定不会的。

谁知余舒竟笑了,她还没开口。就听身后坐席上有人高声说道:“我们司天监的余大人,虽不会起死回生,却可以断人生死,你们倭国的阴阳师会吗?”

说话的是一直看人家不顺眼的辛雅。

“断生死?”山田次郎面露茫然,显然是不知大安易师的境界。

余舒好心告诉他:“我是不能让死人活过来。但我可以算出活人几时会死,山田大人需要我为你算一卦吗?看看你能活到几时。”

最后一句话。她虽是笑着问出来,可盯着对方的眼神,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山田次郎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有逞强道:“就算你可以预知人的死期,那也比不了起死回生,还是我们东瀛的阴阳师厉害一些。”

底下有人嘘声,显然不服,就有人说道:“你那起死回生,需要夺人性命,绝非正途,若不夺人性命,重活到狗畜身上,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趁着兆庆皇帝心情好,昨日便不赞同交换钓鱼屿的孔芪,起身劝谏:“圣上,微臣之见,东瀛这两名阴阳师并不可取,一则我大安本有奇人,二则起死回生有阴损之嫌,未免传入民间,引起百姓惶恐,先前提议换取岛屿之事,还是作罢吧。”

左右附议。

余舒轻松一口气,心想这书生倒也不是百无一用。

兆庆皇帝并不糊涂,起死回生虽然神奇,但是一死才得一活,真留了下来,早晚落人诟病。

于是略一犹豫,便对山田次郎道:“我们大安能人凡几,不输你们东瀛的阴阳师,人,朕就不要了。”

言下之意,我有了更好的,不稀罕你这劣货。

山田次郎差点气的嘴歪,打的满满的算盘落空了,让他回去如何交差。

“陛下,君无戏言啊,”他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一头跪下,“陛下昨日亲口答应,见过了起死回生之术,就要将那座小岛割舍给小国,现在是要反悔吗?”

兆庆皇帝脸色唰地冷了。

余舒目光一闪,刚要开口,就听殿外一阵朗声道——

“圣上自然是君无戏言,但也要你们的起死回生是真的才行。”

殿上众人齐齐回头,余舒转了身去,只见一人身穿青黑束袍,头戴方帽,大步入内,竟是朱二公子。

朱慕昭看着及时赶到的独子,风淡云轻的脸上始露出一丝微笑。

“微臣冒犯,请圣上过后责罪。”朱青珏上前跪拜,低头之间,怪异地盯了余舒一眼。

兆庆皇帝挑挑眉毛,瞅了瞅大提点,没怪罪朱青珏擅闯,抬手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朱二郎,你这个时候不在太医院当值,怎么跑到丰庆宫来了?”从兆庆帝的语气中,足可见亲昵。

朱青珏站起身,正好立于余舒身侧,道:“臣有事上奏。”

“准奏。”

朱青珏当即从袖口袋取出两样物事,一根白色蜡烛,还有一个纸包——

“这两件物事,乃是东瀛来的阴阳师,方才起死回生所用。众所周知,微臣乃是南苗药王亲传弟子,擅长辨识毒物,经臣检验发现,这根白蜡当中,溶有五毒虫油,而烧烬的符纸灰中,则混有靡香草,以火烧烤,烟雾吸入鼻中则诞生幻觉。前者可以使人昏迷,后者可以致人狂躁,于狗畜。同样有用。”

原来那装死犯的箱子和关狗的笼子被人抬下去后,连带那根蜡烛,还有烧符的纸灰,都被人一并收走,送到了朱青珏面前。

余舒眯眼一想。转头去看司天监首席,但见大提点老神在在的模样,便知是他周密安排,不由佩服他料事如神。

“所以说,起死回生是假,欺君罔上。才是真的。”朱青珏冷声道。

被人当场戳穿,山田次郎顿时慌张起来,不敢抬头去看兆庆帝面色。只得虚张声势地冲着朱青珏喊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是东瀛使节,前来朝贺大安圣皇,怎么会有胆量欺君呢!呼风唤雨是真的,起死回生也是真的。你这是陷害,是冤枉!”

朱青珏根本就懒得争辩。直接打开那一包纸灰,扬手洒向他。

山田次郎措不及防,一鼻子吸进去,猛地打了个喷嚏,下一刻,众人只见他脸色迅速潮红,整个人哆嗦了两下,便像是中了邪一样地,原地打转,大喊大叫起来。

这副团团转的狂躁模样,不禁让人联想到先前笼子里中招的那条土狗。

那个白皙精致的东瀛少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事实,胜于雄辩。

“尔等竟敢!”兆庆皇帝怒火中烧,小小使节,居然将他这大安天子当成猴子戏耍!

幸而没叫他们得逞,不然他岂不成了天大笑话!

天子一怒,东瀛一方来的几个人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只有那个安倍葵,好像被鬼魇住了,一动不动。

“来人,统统给朕押下去,关入大牢!再派人到驿馆,捉拿同伙!”

话声一落,禁卫军便从门外涌入,雷厉风行地将一行人拖下殿堂,看得其他几国使节脖子背后发凉。

这下子,清静了。不过事情还没完。

靖国公也是个存不住气的人,当场大骂倭国不敬,心怀不轨,提议出兵讨伐。

这一提议得到几人支持,但也有反对的声音。

“臣以为,先要把整件事调查清楚,东瀛使节所作所为,是受谁指使,为何他们觊觎钓鱼屿,再决定是否出兵。”

这是两天来,余舒头一回听到薛睿的祖父,右相薛凌南发表意见。

“臣附议。”外表慈祥的尹相也开了口。

两相劝说,兆庆帝冷静下来,当场下旨交由大理寺审问,刑部与鸿鹄寺协查,又指派了薛凌南监督。

料理完这一伙东瀛人,兆庆帝回头一看还站在殿上的两个年轻人,听到外面哗哗雨声,心情才略好了一些,饮了口茶提神,道:“司天监女御招雨有功,太医院药判揭发有功,众卿以为,朕当如何褒奖?”

虽然问的是大家,但他眼神却只瞟了三家——朱大提点,尹左相,薛右相。

这三人互看了两眼,朱慕昭为了避嫌,自是不说,薛凌南也没断开口,最后由尹天厚站起来说话:“太医院宋副院使将要告老,朱御医年轻有为,可以提拔。至于司天监女御,今日秉持真龙号令,呼风唤雨之奇事,日后必为民间所传,本也该提拔职位,但她才任坤翎局女御一职,资历尚浅,倒不如陛下赐予一个封号,以资嘉奖,也便流传。”

底下一些人心惊,尽管早知道余舒今日要发达,可谁也没成想,皇上会钦赐封号!

按本说,大安朝三等以上功勋爵位,才有封号一说,她这一个五品女官,竟得了封号,岂不是等于给了她三品大员的脸面吗!

更何况,往往伴随封号,还有一些隐形的特权,比方说,御前行走,不跪王侯,午门乘轿,等等。

人人艳羡,暗中眼红,只有余舒不明所以,听到尹相提议,还觉着是她亏了,心想人家朱二好歹升官发财了,怎么到她这里,就给个外号打发了。

兆庆皇帝斟酌了片刻,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看看殿下两人,笑道:“如此,朱二郎官升一级,为太医院副院使,再奖半年俸禄。余女御么,朕钦赐你一个封号,就叫——”

他顿促一下,望着殿外雨色,眯眯眼睛:“淼灵使者。”

第五百九十八章 景尘的疑心

雨势不减,兆庆帝点名了几位大臣陪同,带着各国使节转到后殿飨宴,留下其余人等候雨停,再出宫去。

余舒这个新封的淼灵使者先被带去烘干衣服,随后也跟了过去。宫宴固然精致美味,但在一群人若有似无的眼光打量下,多少让人有些食不知味。

本来她一个五品女官,在这种场合也就是做背景的角色,兆庆皇帝明显的“关注”却让她成为名符其实的焦点。

“这道玉石青松倒是爽口,赐给淼灵使者尝尝。”

“……这个,还有这个,都赐下去。”

皇帝跟前的菜肴和众臣桌上的大不相同,乃是御厨单独所烹,兆庆帝的赐菜举动,也是对臣子关爱的一种表现,却不是人人都享受了得。

余舒桌上五道赐菜,占满了桌子,比大提点桌上还多一盘子,不能怪人都往她身上瞅了。

不过大家也不觉得兆庆皇帝过分抬爱,毕竟今日水陆大会且凭余舒一人力挽狂澜,一场风雨招得君臣如意,镇住了场面,才没使得一向以易道治国的朝廷在外邦使节面前丢了大脸。

不然结果还不知如何收拾,就算朱青珏查出那起死回生的法术有鬼,那也是后话了。

“余卿,似你这般招雨法术,可是常常使得?”兆庆皇帝倒是不怀疑余舒的本事,他只是想确认,是不是她随时可以呼风唤雨。

余舒早有说辞,放好筷箸立起来答话:“圣上乃是明君治世,天命所归。所以真龙号令可以上达天意,只是微臣凡胎,纵有通天手段,却不得尽用。家师乃是世外高人。云游之前,传授我此法,曾经警告不得擅用,否则将有折寿之忧。师命难违,所以昨日殿上,微臣未能及时出手,请圣上罪责。”

说罢,她便跪下去了。

这一套说辞,是她昨天晚上就考虑周全的,一来杜绝了兆庆皇帝心血来潮就让她招雨的可能,二来也解释了昨天的水陆大会,她为何没有站出来。以免事后落人话柄。

何况。越是通天的手段。越该有所限制,才令人信服。

论扯谎骗人,她自认未逢敌手。

“起来。朕恕你无罪。”兆庆帝遗憾是有些,对余舒口中的师父不免心生向往。询问起来。

余舒道:“家师本是道门中人,已过人瑞之年,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以知福祸,断生死。可惜微臣资质愚钝,他老人家悉心调教,也不过学得一二分本事,才敢独闯京城。”

她这话一半真一半假,青铮道人多大岁数,她不清楚,但看脸皮,真敢是活了一百岁了。

易师是很注重师承的,抬高青铮的身价,就是抬高她自己的身价。

“原来是位老神仙,”兆庆帝感叹道:“如果有机会,朕真想一睹风采。”

。……

宴后,雨也停了。

左相右相连同大提点被兆庆帝带走上御书房讨论国策,其余人出宫。

走在潮湿的宫道上,屋檐滴落水珠,所幸脚下官靴底厚,不然非要湿了脚底。一行人拉开距离,朱青珏走在余舒身侧,皮笑肉不笑地打趣她道:“恭喜淼灵使者,今日呼风唤雨之事流传出去,民间怕无人不识尊下了。”

余舒也回了个假笑:“托院使大人的鸿福。”

朱青珏不与她虚假客套,压低声音问道:“那个人,找到了吗?”

“嗯?哪个人?”余舒自然知道他问的“那个人”是谁,只是装傻,薛睿都不打算追究那个孔探花的责任,她多嘴什么。

朱青珏眯眼看她,嗤一声,却不再问了。

“姚家小少爷身体大好了吗?”余舒没忘了那个吃金丸的靖国公府小少爷。

提起外甥儿,朱青珏面露温色:“已无性命之虞。”

“那就好。”

“劳你挂记了。”

“呵呵。”

两人在后头说话,景尘与任少监走在前头,一句不落地听见了,微微走神,正在宽慰他的任少监察觉到,回头看了一眼,疑惑着问他道:“朱二公子与女御官相熟么?”

景尘摇摇头,暗自苦笑,他怎知她几时和朱青珏认识的,她的事,他如今还清楚几件呢?

***

出了宫,余舒很想跑一趟太史书苑去找薛睿显摆一下御赐的封号,但是冷风一吹,就立马歇火了,到底没有乱跑。

湛雪元死了,她提着小心,特别嘱咐了两个侍卫在宫门外等着,坐上刘忠驾的马车,让人护送她直接回了家。

余舒这一夜睡得安稳,天亮才醒,昨晚淋了会儿雨,当时不觉什么,一觉之后却有些鼻塞。

芸豆打水进来,见她满脸潮红,吓了一跳,赶紧给了她披了衣裳,不等余舒制止,就跑出去把贺芳芝请了过来。

“着凉了,又吃了热食,内里有些火气,不碍,”贺芳芝收起脉枕,扭头交待眼巴巴站在床边的余小修:“去爹隔房抓三钱藿香,一钱甘草,不必煎煮,叫厨房煮碗热汤端来给你姐姐喝了。”

余小修一溜烟跑出去。

赵慧摸着余舒微微发烫的额头,忍不住埋怨道:“昨儿淋了雨回来问你怎么不说,看吧,这会儿难受了。”

余舒讪笑一声。

贺芳芝也难得念叨她:“别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就不当一回事,过了中元,一场雨下来,天气眼看着转凉了,最是容易生病,今日还要出门吗?”

余舒吸吸鼻子,点点头,水陆大会一天三日,今天是最后一天,少了几个东瀛人,并不影响。

赵慧赶紧扭头吩咐起芸豆,多在里头给她加件衣裳。

。……

上午到司天监点卯,余舒从大门外头一路被人行注目礼,那恭敬的神态,可不是因为她身上的五品鸢尾补服。

一进到坤翎局院中,谢兰与任一甲早于此等候,笑脸相迎,躬身道喜:“恭喜大人获封。”

余舒笑看他们两眼,便往里走:“你们听说了?”

任一甲是八等易师,不够资格进宫参加水陆大会,谢兰倒是个七等,但他是司天监职官,不上五品,也不能随同。

两人跟上去,一个道:“今天一早就有会记司的人来告知,那话里头,不知多羡慕咱们能在您手下当职呢。”

一个道:“钟楼底下的先生们,整个早晨都在议论,可惜了下官福薄,没能亲眼瞻仰大人手持真龙号令,呼风唤雨的神姿。”

余舒昨日拍皇帝的马屁,今天也被属下拍了一通,哈哈笑了两声,一抬头看到站在二楼窗边的景尘,笑容便淡了几分。

支开了谢任二人,她上了楼。

景尘现在是她的顶头上司,不论两人关系如何,人前该有的礼数,她一点不会马虎。

“右令大人。”

景尘还是站在窗边上,半边身子笼罩在光影里,神色不明地望着她躬身行礼,制止道:“你有御赐封号在身,往后见我,不必行全礼了。”

所谓大礼,有叩有拜,余舒比景尘低上两品,见面本该作揖鞠躬,口称下官或是卑职,以示尊敬。

余舒没想到皇帝随便给的封号有这么个好处,乐得如此,顿时直起了腰。

“大人没别的吩咐,我先下去准备了。”

“等等,我有话同你说。”景尘叫住了她,指着一旁座椅,“坐。”

余舒略一思索,走过去坐下。

“湛雪元死了,你有什么打算么?”景尘开门见山地问道,坤翎局设在司天监内,眼线跟不进来,关起门说话,竟比外头安全。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吧,”余舒冷眼看他,“当初你怎么和我说的,结果湛雪元还是死了,恐怕下一个就是我,你们找不出凶手,着急了吧。”

景尘短暂的沉默后,一语惊人:“我打探到《玄女六壬书》就藏在司天监中。”

又闻《玄女六壬书》,余舒心跳不禁加快几拍:“你什么意思?”

景尘注视着她,神色清冷:“我怀疑皇上与大提点刻意隐瞒着我什么,或许我这大安祸子的身份,另有隐秘。”

听到他这猜疑,余舒不知该不该高兴,早在回兴街小院中,她就故意诱导景尘怀疑那一头,好不容易等到他起了疑心,却是在湛雪元死后。

“你先前不是深信不疑么,怎么这会儿竟疑心作祟了。”余舒轻嘲。

景尘垂下眼睛,心道:就连养育他长大的师父都会说谎骗他,何况是其他人呢。

“这么说来,你打算找到《玄女六壬书》,亲眼看一看那上面写的什么?”余舒问他。

景尘点点头,又卷起了眼帘,沉声道:“在我看到那本书之前,就算是皇上,也逼不了我与你如何。”

余舒听懂他言下之意,是在向她保证,就算是皇上那一边着急了,想要先从她身上下手,他也不会听从大义与君令就范。

“……”她突然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难道要她说声谢谢吗?

余舒站起身,离了座位,深深看他一眼,留下话:“明日晚上,你到忘机楼来吧。”

薛睿要见景尘,她本来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和一个死心眼根本谈不成什么,现在看来,倒是有了商量的余地。

第五百九十九章 开国六器之七星尺

一连三日的水陆大会落幕了,期间几桩奇事,为人口口相传——

一奇,白日晴天忽下雨,二奇,死人活到狗身上,三奇,凡人竟可呼风唤雨招雷电。

在有些人的刻意散布下,茶馆酒楼的说书人很快就编成了段子,一大早就讲开了:“……这正是,东瀛小人诡诈骗,却不敌我大安一女子雷霆手段,真龙号令持风雨,更有小药王善辨,皇帝老爷乃明君,淼灵使者可通天!”

整个早晨,茶馆中人满为患,津津有味听着皇宫里传出来的故事,忽而惊呼小叫,忽而鼓掌喝彩,不少人听过一遍还不尽兴,打赏茶钱,非叫那说书人再讲上一遍。

安陵城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有了新的谈资,水陆大会的段子,不几日就成了茶客酒客们的最爱,传遍大街小巷,这是后话。

。……

余舒在水陆大会上立了功,也着了点风寒,昨儿出宫时候,被任奇鸣听到她咳嗽了一声,便特许她第二天休息。

哪知她一觉睡醒就全好了,白捡了一天清闲。

余舒一大早就去了忘机楼,不出意料,忙于查案的薛睿这两天都没能来。

想着晚上就能见到他,她没准备到太史书苑去寻人,而是另有一件要事去办——一月半前,辛老五曾将云华遗物“诸葛瞳”托付给他,请她在养水晶的风水池里放上七七四十九天。

算算日子,七月十八,就是今天。

辛老五答应过她,时日一到,当她归还“诸葛瞳”时,他就将这宝贝的用处告诉她。

余舒笃定云华乃是青铮道人的大弟子。因为她手上也有一个与“诸葛瞳”质料一般的黑戒子。

所以她很想知道,当初青铮交给她这件东西,到底有何妙用。

。……

拿上“诸葛瞳”,余舒坐马车去了城南,两个金吾侍卫自然是骑马跨刀紧随。

谁知到了扇子铺门前,却见到了被砸的破破烂烂的店门,门上连个锁都没挂,手一推,吱吱呀呀便开。

“大人小心。”陆鸿越过余舒,尽职尽责地伸手阻拦她冒然入内。

“属下先进去看一看。”

余舒记起她现在人身很不安全。迈出去的脚又缩回来,“好,你进里头看看。还有没有人在。”

陆鸿一闪身进去了,余舒站在门口,看到里面被砸的乱七八糟,柜台翻着,满地散落的破扇子。简直像是遭了土匪。

不一会儿,陆鸿便从里头出来,向余舒禀报店内情形:“启禀大人,这铺子里外都没人了,屋里被翻的很乱,厨房里剩了些米面。还有馒头,粥都馊了,看样子放了三四天。估计是有讨债的上门,不见打斗的痕迹,想必掌柜的躲风去了。”

余舒一脸古怪地听他分析,如果她不知道辛沥山的身份背景,看到这一团乱。也会以为是债主上门。

虽然辛沥山被辛家赶了出去,但是他好歹是两榜魁首的大易师。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找他辛五爷的晦气。

陆鸿并不打听余舒来意,望了望巷子头尾,冲另一个金吾侍卫使了眼色,示意他留下保护,对余舒道:“大人在此稍等,属下到附近打探打探。”

余舒点点头,由他去了。

陆鸿办事麻利,不多时就折了回来,告诉余舒,他打听过附近几家邻居,有人说中元节前一天,有一伙人到扇子铺来闹事,砸了店,将掌柜的给捆走了。

余舒惊讶道:“光天化日,都没人管吗?”

辛老五这是得罪了什么人?

陆鸿道:“自是有人出来阻拦,但听邻居们说,那一伙人声称这家掌柜的不孝,他们是替家中老爷来捉拿不孝子回去问罪的,因是家事,旁人也不好多管了。”

余舒听这说法,当即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原来是辛雅派人砸了辛老五的扇子铺,把人拧回去了。

这爷俩到底是父子啊还是仇人?

“大人,现在怎么办?”

余舒想了想,调头往巷口:“走吧,咱们去别处找人。”

照这情况,辛老五肯定是在辛府了,她还拿着人家的宝贝,迟早都得归还,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上门探探吧。

***

辛府

辛雅从司天监点卯回来,换上一身常服,就直奔后院关人的地方。

三天前就把那逆子捉了回家,水陆大会这么一耽搁,他今儿才有空审问人,辛雅打定主意,软硬兼施,这次一定得逼那逆子将东西拿出来不可。

小院门口守着两个护卫,见到辛雅过来,才掏出锁匙将院门打开。

“今天怎么样,他还吵闹吗?”辛雅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人。

“回老爷的话,五爷大概是嗓子吼哑了,今儿安静的很,没吵也没闹。”

辛雅有些狐疑,他这儿子他最清楚,哪回被他逮回来消停过,整个的不识时务,最厉害的一次,是连着闹了七天七夜,这才几天就老实了?

正纳闷呢,走到屋门前,等守门人再开了门头上的一把铜锁,辛雅在推门之前,飞快地调整了面部表情,做出一副哀愁样子。

然而片刻之后,他却绿了脸色。

“叫你们怎么看人的!人呢?!”

“啊这这…老爷恕罪啊,小的早上才给五爷送过饭,那时候人明明还在呢。”

阳光照进这间窗门紧闭的屋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

辛府一隅,一道灰色的人影沿着梯子翻过墙头,将手里抓了一路的棉垫子往底下一丢,扒着屋檐角吊住了身形,两脚在空中扑腾了几下,一挤眼睛丢了手。

“嗷、嗷喲。”

落在无人的后巷,辛沥山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四下瞅瞅,一瘸一拐地朝西边走,嘴里念念叨叨:“老子学了恁些本事,就这开门捅锁最有大用,以为锁在外头我就够不着了么,嘁,只要有条门缝,我就能给它捣开了。”

走出了巷子,前面就是大街,辛沥山顿足在路口。整整衣裳,寻思着上哪儿躲几天风头。

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哒哒打从他面前跑过。经过的一瞬间,辛沥山看到窗口一道人影,愣了下,二话不说,拔腿吆喝:“等等、等等!我说前头姓余的!”

余舒最先听到了后头叫唤。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就让刘忠停下马车,探头往外一瞅,只见落后一段距离,一个人邋里邋遢的,扬着手。跛脚跑了过来。

等人跑到跟前停下,看清来人破破烂烂的样子,余舒不禁乐了:“喝。五叔,您这是打哪座大牢里逃出来的?”

辛沥山没理她调侃,一头钻进马车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有气没力地冲余舒摆摆手:“走走。快走,别在这里待着。”

余舒眼咕噜一转。就让刘忠调头回忘机楼。

倒了杯茶水递到他面前,等他气喘匀了,她才道:“早上我到城南去找你,见你铺子被人砸了,不知上哪寻你,正要登门打听呢。”

辛沥山摇手道:“还好你没去成,不然我们就错过去了。”

余舒好奇问他:“你是被左判大人捉回去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哼,我家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外人说。”辛沥山摸了摸鼻子,“辛大人把我这不孝子关起来,我不跑,就等着他严刑逼供呢。”

“啊?”这当儿子的喊爹作大人,当爹的把儿子当犯人,就这么大仇怨?

“算了,不与你说,你也少打听,又不是什么好事,”辛沥山敷衍了她一句,接着朝她一伸手:“我的宝贝呢,你带来了吗?”

他倒是把日子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