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摘下腰上香囊,将藏着黑色珠子的玉玲珑托在掌心,却没忙着给他,而是笑眯眯问道:“五叔可还记得你答应了我,我帮你养上七七四十九日,你就告诉我云华易子这件遗物,有什么用。”

辛沥山当然记得,也没打算抵赖,看着她掌上的翡翠球,微微出神,道:“路上不方便讲,先回你的地方再说。”

余舒想想两个侍卫就跟在边上,耳力都是不错,而她还不能信任这两个,于是点头答应了。

等他们回到忘机楼,已是晌午。

辛沥山一路上肚子咕噜噜直响,本人毫不脸红,余舒替他丢人,从后院领他进去,让下来迎接的小晴小蝶去收拾出一间客房,先让人送水送饭进去。

她打量着辛沥山和龚琴师身材差不多,就让人去给他借了一身干净衣裳。

待辛沥山换洗干净,饭菜也准备好了。

披拉着滴水的头发,辛沥山坐在饭桌边,一手鸡腿,一手鸭脖,不能说狼吞虎咽,但吃相直逼菜场口那条街上的乞丐了。

“怎么左判大人把你捉回去,连口饭都不给吃吗?”

“饭是有的,但我不敢乱吃,”辛沥山摇摇头,不愿多说。

余舒识相地转移了话题,又拿出了“诸葛瞳”问他:“咱们边吃边聊,你跟我说说,这‘诸葛瞳’到底有什么用?”

辛沥山抬头看她一眼,咽下嘴里的肉,砸吧两下,面上浮起一丝诡笑:“你可听说过,皇上佩有一样天地异宝,绝世罕有。”

“听我大哥说起过。”余舒记得,芙蓉君子宴上,她见识了崔家的灵言术,疑惑皇帝怎许这等可以揣测君心的奇术存在,薛睿告诉她,皇帝身上有一样宝贝,随身佩戴,无人可以卜得天子一点吉凶。

辛沥山指着她手里的玲珑球,凑近了她耳边小声道:“这诸葛瞳里的珠子,同皇上所戴的那件异宝,都是从同一样东西上剜下来的。”

闻言,余舒脑子一“嗡”,下意识问道:“什么东西?”

辛沥山似乎嫌她吃惊不够,又抛下一记惊雷:“开国六器之一——七星尺。”

第六百章 未死之人

如果不是辛沥山爆了这么一记猛料,余舒就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猜到青铮道人当初随手给她的一枚指环,竟会同传说中的开国六器扯上关系。

这么说起来,云华的遗物同她手上的指环,与皇帝老子身上的秘宝一样,都具有杜绝人算计的功用。

开国六器果然逆天,一座仿造的太清鼎就能让她这烂根骨能用六爻术,而从七星尺上剜下来的东西,完全就是一个多功能屏蔽器了。

余舒吃惊过后,很快就联想到日前她在崔家大赌坊赢的那一局豪赌,崔芯百试不爽的灵言术到了她这里居然不灵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而在芙蓉君子宴上那一回,她因为要佩戴一整套的水晶首饰,手上用来掩盖的银戒子反而显眼,就被她临时摘下了,所以那时候崔芯的灵言术在她身上还是有用的。

想明白个中蹊跷,余舒顿时有些古怪,她赢了那么一大笔银子,归根结底却是托了青铮道人的福,不然空有两串水晶珠子,怕挡不住崔芯的“算计”。

等等、她好像忽略了什么重点!

余舒眉头一挤,总算想到了关键——这开国六器不是据说都给宁真皇后陪葬了吗,本该镇在皇陵才对,皇帝老子身上有也罢了,可青铮老头又是打哪儿得来的送给徒弟?

难不成,师父他老人家与大安皇室有甚么关系?

余舒眼皮跳了跳,隐约觉得她窥见了真相的一角,又理不出个头绪。

她看看眼前爆料后便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酒的辛沥山。伸手按住他眼前的酒壶,一脸怀疑地问道:“既然是这等宝贝,为何后来落在五叔手中?”

而且辛老五还这样清楚“诸葛瞳”的来历,很难不让她往不好的地方联想。

听她质疑。辛沥山却不见一点慌张,只是面有苦涩,大概是喝了几口酒,有些东西在心底压了太久。总想往外倒一倒——

“…昔年我与云华易子交情匪浅,他离世之前,曾托人将诸葛瞳送给我,只是阴差阳错,隔了十多年,我才拿到手中,有些事,也就错过了。”

余舒听的半知半解,道是他故意隐瞒。思及辛沥山在坊间的传言。不禁脑补:二十年前。惊才绝艳的云华现身京城,世家弟子不是被他踩在脚下,就是被他折服。辛老五就是其中之一,后来云华算到他大祸临头。便将秘宝相赠。

可是,东西没落在辛沥山手中,却被他老子辛雅给得了便宜,云华一死,辛老五被蒙在鼓中,后来他大衍成名,一直到几年前,偶然发现了辛雅私吞了云华的遗物,所以和他老子反目成仇,偷取回“诸葛瞳”,背离家门。

为了追回宝物,辛雅于是乎到处搜寻辛沥山的下落,幸而辛沥山身怀此物,辛雅不好卜算他的下落,所以他有恃无恐地待在京城,和他老子打埋伏。

而前段时间,辛沥山大概是察觉到辛雅找到了他,也不忙跑,而是将“诸葛瞳”转移到了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让辛雅扑了个空。

余舒觉得自己猜的十分靠谱!

只有一点疑问:

“你怎么就肯定云华这件遗物,和皇上身上的一样,是来自七星尺呢?会不会是别的天材地宝,也有同样的效用。”

辛雅和她说过,开国六器沉埋已久,也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史书上都没有多少记载,过去二三百年,当今世上甚至没几个人能叫得出它们的全名。

辛沥山这回没有干脆地回答她,而是沉思了片刻,面露几许讥诮:“你应该知道我辛家的《奇巧珍物谱》吧。”

余舒点点头,她手头上就有一份残本呢,是辛家那位老祖宗为了答谢她救了辛六所赠。

“《奇巧珍物谱》上,绘有开国六器的图本,虽说只有太清鼎记载了一些锻造的手法,但那些图像栩栩如生,我见过的,七星尺乃是一柄白色戒尺,尺身上以北斗星势,镶着七枚黑珠子,诸葛瞳里的这一颗,与那上头颜色大小一般无二致,想必是从七星尺上剜下来的一枚。”

余舒愣了下,追问道:“那你可曾见过皇上身上那一件?”

辛沥山摇摇头,他未曾拜官,又能有几次机会面圣,自是没有见过。

余舒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左手上,心情再次诡异起来,云华的诸葛瞳里的黑珠子只有绿豆大小,而她手上藏得这枚戒指,至少也是两个绿豆大小,八成是青铮熔了两枚七星尺上的珠子打造出来的。

她该高兴师父对待她比对待大师兄“大方”吗?

就不知皇帝身上的是几枚。

余舒平复了起伏的心绪,抬头两眼盯着辛老五,“五叔告诉我这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了什么?”

就因为她帮他保管了云华的遗物?

别闹了,她可没忘记辛沥山这个奸商当时怎么讹她的。

“呵呵,”辛沥山莫名笑了一声,掰过她手底下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打了个酒嗝,一抹嘴巴,眯起眼睛看着虚空的方向,隐晦道:“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同你说明,只是后来事情出人意料,你竟懂得断死奇术,我想求你帮忙算一个人,你只当这些秘密,是我先付给你的订金吧。”

余舒脑中灵光一现,突然猜到了辛沥山要算的那个人是谁,脱口求证:“你要让我算的…是云华易子吗?”

辛沥山慢慢点了下头。

余舒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炸开了花,直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早怀疑云华死的蹊跷,所以想要弄到云华的八字算一算底细,可是云华这样一个谜似的人物,八字哪里是这么好得的,就连薛睿都自认无法。

余舒绷着脸,不让自己显得过于迫切地对辛沥山道:“据我所知,云华易子是为麓月长公主殉情而死,怎么你还要我卜算呢?”

“果真如此,我也不会多此一举。”辛沥山表情突然冷淡了:“你不用套我的话,我能告诉你的,便会与你说明白,不能告诉你的,你也别指望着我对你多说一个字。”

余舒“识相”地点点头,道:“那好,我帮你卜算,你将云华易子的生辰八字告知于我,我记下来。”

说着,就进隔壁书房,飞快取了纸笔出来。

辛沥山似是有些醉了,一手撑着额头,半闭眼睛,回忆着说出了云华的生辰:“辛酉年……”

他话音落下,没察觉到余舒握笔的手抖了一抖。

而看着纸上并不陌生的一副八字,余舒呼吸一窒,只觉得心跳快的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这、这不是辛雅要她卜算的那位辛酉先生吗!

所以说,云华就是辛酉先生,辛雅要她算的那个人也就是云华。

怎么,云华他、他竟还活着吗!?

第四卷 天下易得,成败谁何

第六百零一章 是死是活

安顿好辛沥山,余舒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吩咐门外侍婢谁都不许打扰,在书房暗处找出上次她为辛酉先生推算死期的记录,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几遍。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辛家父子要她卜算之人的生辰八字丝毫不差。

众所周知,云华易子是在麓月长公主病逝之后,为妻殉情,余舒从辛沥山那里套了不少话,当年对外人称,麓月是在诞下景尘之后,不到半个月就撒手人寰,云华紧随其后,死于宝太十三年的四月之后。

而辛雅告诉她,辛酉先生的死期大概是在二月份到五月份之间,他听到死讯,也是在四月之后。

父子两人的说法不谋而合,很显然,云华易子就是辛酉先生不会错。

再来看她的推算——辛酉先生在宝太十三年遇到两件祸事。

第一件,是二月里,一场火灾,可是他活了下来,没有于此丧命。

第二件,是五月初,丧亲之痛,他死了一个亲人,这个亲人,无疑就是他的妻子,麓月长公主了。

在世人眼中,云华已经是死去多年的传说,他的死期倒也是个特殊的日子,五月初五,端午节。

然而余舒计算到这一天,却没发现丁点祸事,毫无死到临头的预兆。

显然云华是“假死”的。

可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的死了,不管是觉得他是被害的,还是觉得他是殉情的。

她极力去揣测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事,她猜云华是在那场火灾之后就失踪了,所以辛雅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二月。她猜云华失踪以后,皇室中人找不到他,就在麓月长公主死后,编造了他殉情的假相,让他“死”去了。

那么云华现在还活着吗?

余舒不敢肯定,只有等她用祸时法则为他卜算出这二十年的祸事。才能确认,他是生是死。

“二十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算清楚的,至少得费上半个月的工夫。”余舒发愁地揉了揉额头,忽然手指一顿,猛地睁开眼睛,面露喜色。

“对了,可以用六爻啊!”

六爻术是不能断生死的。但是六爻有一篇吉凶,可以用子女的生辰八字,来应克父母的身体康泰与否,爻眼只需取得父母的生辰八字即可。

景尘的生辰八字,早在他恢复记忆之后,她就问过了。现在又得知了云华的八字,只要她卜一卦吉凶,算景尘父母如何,麓月公主已经去世了,若不成卦,就证明他双亲皆亡故,若是成卦,岂不证明云华还活着!

余舒说做就做,兴匆匆地从书柜的暗格里取出小青炉和醍醐香。

***

下午。向郭槐安回禀了太史书苑新出的人命案的调查进展之后,薛睿独自走出大理寺。

头顶的太阳,照得人头脚发昏,巡逻的护卫早就汗流浃背了,薛睿慢慢摇着手中的慕江扇,倒不觉得热。

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案情,而是郭槐安刚才对他说的那几句题外话——

“刚好赶上这起命案,水陆大会那两天你没能来,听说了司天监的余女官被圣上封做淼灵使者的事吗?前天倒真把我这老头子给惊着了。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凡人呼风唤雨的法术,你这义妹的本事真能通天了。”

薛睿确是还没听说余舒被赐封号的消息。他这两天都泡在太史书苑查案,家都没回去,压根不知道余舒不声不响地出了这样的风头。

让他都吃了一惊。

惊讶过后,便是深思。

薛睿敢说除了余舒本人,他是最清楚她底细的一个,什么呼风唤雨,她会不会用,他还不清楚吗?

料想与断死奇术一样,都是她投机取巧摆出来的阵仗。

而迫使她急于“表现”的诱因,大概就是湛雪元的惨死吧。

“唉,”薛睿轻叹一声,阖上扇页,抵了抵额头,他就知道她不会“安分守己”地等着他出谋划策。

可才几天不见,她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当真是雷厉风行,让他即放心,又不安心啊。

。……

薛睿回到忘机楼,听说后院来了“客人”,没去叨扰,在楼底下换了便服,便上二楼去。

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客厅里端着茶盅发愣的余舒,不由停下脚步,打量起她。

大概是思虑过重了,她这两天分明瘦减,杏色的绸衫服帖着腰肩,愈发衬得人从头到脚的清显,那张素净得不见多少女色的脸庞,总有用不完的精神,即便是发呆,也不会涣散。

等余舒回过神来发现门口的薛睿,他已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眼神那样的专注,叫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咳,大哥回来了,”余舒清清嗓子,站了起来,挪了挪发麻的腿脚,又坐了回去。

薛睿几步来到她身边,收起扇子,坐在她对面。

“昨晚没睡好吗?”

余舒摇摇头。

薛睿抬起手指从她眼下掠过,道:“眼睛都是红的,还说没有。”

余舒笑笑,道:“不是熬夜闹得,刚才香熏着了,不碍事。”

薛睿鼻翼翕动,挑起眉:“你用了醍醐香?”

“你好灵的鼻子,”余舒抬起袖子闻了闻,是有一点味道,只是两人隔着几尺远,他这都能闻见。

她哪里清楚,薛睿从小被薛凌南亲自抚养,学的可不只是心性谋略,为防薛家的长子嫡孙被人暗害了,薛凌南的教育,可谓是方方面面。

香料药草,该是什么味道,不该是什么味道,薛睿闻过一次,便会记在心里。

“何事需要用到六爻卜算?”薛睿疑问。

余舒两手交与腹间,眼神变幻:“上午我到辛府去拜访,门前大街上你猜我遇见了谁?”

薛睿摇头道:“听说你带了个人回来,在客房歇着。”

“是辛家那位被逐出门的五老爷,两榜魁首辛沥山。”

“嗯?”薛睿一听便有蹊跷,身体微向前倾,两眼盯着她:“怎么回事?”

余舒嘴唇嚅动了两下,忽地站身,上前关严了房门,回到座位上,咬着牙低声告诉他:“大哥,我说了你别太惊讶,我算出来,我那无缘见面的大师兄,云华易子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第六百零二章 你爹没死

余舒将辛家父子分别拜托她卜算云华之死一事,细说给薛睿听。

薛睿的反应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迷茫,“原来他还活着么。”

“不会错的,我用景尘的八字算了三遍,卦象上都是同一个结果,麓月长公主二十年前就过世了,要是云华也死了,那六爻根本就不成卦。”

余舒说完,半晌不见薛睿回话,看着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哥?你在想什么。”

薛睿收起了跑远的思绪,对她道:“我有些猜疑,尚不能确认,暂不与你说了。”

余舒没所谓地点点头,又接着方才的话,有些高兴道:“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云华是我大师兄,他当年进京的目的想来与我一致,都是为了毁掉《玄女六壬书》,只是不知他如今藏身在何处,不然我们找到他,便能问个清楚。”

薛睿看着她,问道:“这件事,你打算和景尘说吗?”

余舒之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稍加思索,轻轻点了下头,“我约了他今天晚上到忘机楼来,到时候就告诉他。”

薛睿慢吞吞地说道:“景尘听到这个消息,想必会是个惊喜吧。”

余舒道:“我告诉他,却不是为了要给他什么惊喜。只当还报了他未对我隐瞒破命人一事,况且——云华是景尘的生父,是他至亲,他有理由知道他爹还活着。而我身为知情者,有什么资格瞒着他呢。”

薛睿眼色深了几许,自言自语:“他有理由知道么…”

“怎么,你觉得不妥吗?”

薛睿摇头:“告诉他也好。让他知道云华易子当年‘死’的蹊跷,他便不会一味地听从那一边的安排,叫他疑心越重越好。”

余舒忽就想到昨天早上,在坤翎局。景尘向她保证的话,犹豫了来回,没有在薛睿面前提起。

无关乎她信与不信景尘的保证,而是觉得在现任相好面前,嚼前任男友的舌根,是件蠢事。

同薛睿分享了这个惊人的发现,余舒也从云华活着的仓皇中冷静下来,有了心情说及其他:“大哥可是听说了我在水陆大会上的英勇。”

薛睿一笑,“你是指你扯了皇上的虎皮。唬弄了一群人的事吗?”

“…什么唬弄。我那是真才实学。”余舒嘟囔一声。却没多少底气,薛睿最清楚她底细,信了她真能呼风唤雨才有鬼。

“你也真够胆大。”薛睿操心道:“骗人都骗到皇上跟前了,就不怕日后骑虎难下吗?若是逢上干旱。皇上派你到地方上去降雨,你待如何?”

余舒又得意起来:“我早想好了,所以当天就告诉了他们,我这本事用起来是要夭寿的,不能保证回回都灵。”

薛睿这才放了心,抬手在她额上轻弹一记,轻声笑道:“算你狡猾。”

。……

傍晚的时候,景尘来了。

余舒听伙计禀报辛沥山还在屋里呼呼大睡,未免他醒过来同景尘撞见了,事先派了贵八在辛沥山门外头守着。

小晴将景尘带上了略显冷清的三楼,余舒和薛睿正在茶厅等着。

茶座两旁立着两盏青瓷长灯,照亮一室。

景尘看到一袭竹色长衫,闲适在座的薛睿,脚步在门前停住了,表情有些困顿地看向了余舒。

薛睿阖上茶盖,起身道:“景兄请进,今天是薛某人要见你,有事相商。”

景尘看着余舒在灯下淡淡的脸色,眸光明灭,举步而入。侍婢在他身后将门掩上了。

三人同处一室,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诡怪的静谧,最先打破沉寂的却是景尘:“我与你的事,你全都告诉他了吗?”

这句话问的当然是余舒,他话里没有责问的意思,眼神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余舒沉默了一下,正要开口作答,就听身侧说话:“你若是指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话,我都知道了。”

景尘这才将目光转向薛睿,看着这个总在余舒身边出现的男人,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为许多本该是他来做的事情——陪伴她,保护她,不让她被人欺负,他没能做到,却被眼前这个人做了。

薛睿坦率地对上景尘的目光,曾几何时,他羡慕过这个人,他的身世或许比自己还要不幸一些,但是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值得付出的人,可惜的是,他没能珍重,错过了她。

“你今日找我前来,想说什么?”

“恕我直言,”薛睿收起了客套,声音冷下来:“景兄高义,能为大安社稷以身作则,薛某佩服。景兄良善,为报答师门养育之恩,忍辱负重,薛某理解。可是敢问景兄,我义妹对你有何亏欠,让你不顾惜她性命,擅自将她卷入危局。”

这番话,他早就想当面质问景尘,凭什么他想要恩断义绝就可以一刀两断,他想要重归旧好,就以为余舒应该乖乖就范。

哪怕他的理由再是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利用的本质。

男人总有这样自以为是的弊病,以为他们可以决定一切,一个自私的男人,要比一个自私的女人,更加独断。

看到景尘,就让他联想到三年前的自己,一心求娶十公主,却未考虑过她人是否情愿,最终落得一个不可挽回的下场。

同样身为男人,薛睿不以为自己有资格责备景尘,但是身为余舒的男人,他不能容忍景尘的觊觎之心。

“还是景兄真的天真地以为,只要阿舒答应了与你成婚生子,就相安无事了吗?”

景尘饶是习惯了余舒的冷言冷语,面对薛睿的直言不讳,还是觉得有些刺耳。一直以来他想要自欺欺人的东西,反倒越发的清晰了。

在皇陵墓底的那一日,他不是没有疑虑,可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大提点的话,告诉了他破命人是谁,除却恩情与大义,他私心里,到底是欢喜那个人就是小鱼。

他欢喜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好与她重新在一起。

“她没有亏欠我什么,是我对不起她。”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说过的,你与我两清了。”余舒的声音毫无起伏,她早过了愤怒与不甘的时期,现在的景尘对她来说,不再是朋友,却也不是敌人。

景尘闻言,只是转头看她,俊逸的脸上并未流露太多的情绪。

薛睿见状,点到即止,没有再咄咄逼人下去,而是话题一转,带到了太史书苑的命案上头:“杀害湛雪元的凶手尚未确认,很显然那些人的目的是在针对身为大安祸子的你,所以与你亲近的女子,才会被殃及,恐怕对方下一个目标就是阿舒,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我想麻烦景兄一件事。”

“何事,你讲。”

“近日圣上或许会加派人手保护阿舒,若是他们在你面前提起,我希望你能代阿舒拒绝。至于借口,我已帮你想好了,就说阿舒会用断死奇术,并无性命之虞,你也会从旁保护,不必多此一举。”

本来薛睿要请景尘合作的不是这件事——湛雪元一死,他怕皇上不顾余舒死活,提前安排景尘与她的婚事,先利用她破命。

所以他原先是要提醒景尘不要答应他们的婚事,拖延下去。

但是现在情况又有了转机,余舒在水陆大会上的表现,让兆庆帝重估了她的分量,一个御赐的封号就很说明了问题。

他们不会着急让余舒去送命,相反的,会加派人手保护她的安全。

“我不懂,”景尘蹙眉,“为何要拒绝?”

余舒同样不懂薛睿这是为什么,多几个人保护她的小命不是件好事吗?

但是她没有提出质疑,她相信薛睿这样要求,一定有他的原因。

薛睿很快就给出了这个原因——

“历来大安国君都有一支秘而不宣的亲卫,随行护驾,不受军部调遣,人员不过数十,但论及武功,当中不乏有人能与景兄一较高低,且他们极擅隐匿,忠心不二。所以我大安开国至今,虽多有行刺之事,却从无一起得手的先例。”

“若我猜的不错,皇上这次要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阿舒,一定会从这些亲卫当中拨人,”薛睿说着,看了一眼余舒,道:“你若不想吃饭睡觉如厕都有人盯着,将你的一举一动汇报给皇上听,最好还是拒绝。”

余舒身上的秘密太多,随便一个泄露出来,都够她掉脑袋的。

这些亲卫对她来说不是保护符,而是催命符。

余舒脸色变了变,不自觉地换了个姿势,看向景尘,那脸色摆明了就是抗拒。

景尘低头想了想,道:“好,我会留意,不论皇上与大提点是否对我提起,一旦我发现她身边有高手监视,便会出面阻拦。”

“最好如此。”

薛睿言尽于此,转头对余舒道:“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景兄吗?”

余舒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她了,沉吸了一口气,两眼看向被蒙蔽了十几年的景尘,心中不禁跑出来一些怜悯,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云华易子,也就是令尊,他尚在人世。”

第六百零三章 活着就好

余舒没对景尘细讲辛家父子的事,只将一切推到了“断死奇术”上。

“我无意间得知了云华易子的生辰八字,以断死奇术卜后,发现他还活着,我反复算过几遍,不会出错。”

景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有怔忡,整个人似乎凝固了,余舒后面的解释,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余舒可以想象到他所受到的冲击,从小到大就知道自己是个“祸胎”,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他,父母都是被他的计都星“克”死的。

就这样在自责中长大的人,孤孤零零活了将近二十年,突然有一天被人告知他爹还好好地活着,想必一时间不能接受。

余舒扭过头去,想和薛睿对个眼色,却见他看着景尘一脸思索,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过去,景尘才开口,压抑的声音带着一抹沙哑:“多谢你告诉我。”

按说这是个往兆庆帝和大提点身上泼脏水的好机会,可余舒见到他这副倍受打击的模样,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不必,你不怀疑我是骗你的就好。”

景尘摇了摇头,按着扶手站起来,“恕我不能久留,先告辞了。”

余舒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薛睿,犹豫后,起身道:“我送你到门口。”

“景兄慢走。”薛睿坐着没动,目送着他们两个出去了。

。……

从三楼下来,到楼梯转角处,景尘突然站住,也没回头,低声道:“他们为何一个个都要骗我呢。”

他从幼至今所闻所见,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余舒不知怎么回答,饶是她心里装的那个人不再是他,却也不禁替他难过。

“或许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也或许是有什么苦衷吧。”

“……”

前面楼阶下那个人背影落寞极了。余舒抬起手,方要落到他肩上,一顿又放下,她不大会安慰人,勉强找出一句话:“不论如何,他人还活着,不是件好事吗?”

“呵,是啊。”

一声若有似无地轻笑。景尘回过头,神色不明地望着她:“至少他活着不是吗。”

。……

余舒送了景尘回到院中,一抬头便看到立在一楼走廊下面等着她的薛睿,脚下不由快了几步走上去。

“人走了吗?”

“嗯,走了。”

薛睿伸出手来,牵住了她略显冰凉的手掌。轻轻一握,转身拉着她进屋。

“你原谅他了么?”

“啊?”

“阿舒,不要装傻。”

“…景尘他,其实很可怜。”

“嗯,我也这样觉得。”

两人相携的身形消失在了阖起的房门后。

***

水陆大会过后,拜帖像是雪花一样飘进了余舒家的大门,有些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余舒的新宅子建在宝昌街上,两头围堵,一天到晚都有人登门求见。

余舒有了上回在芙蓉宴出名的经验。一早就吩咐了两府,帖子收着,礼也收着,客人们都请进来喝茶,问起她,就说不在家。

可是她东躲西躲,躲不过一些奇葩。

这不,这一天,她天不亮就出了门。却在自家大门口被拦了路。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两道人影,噗通两声就给她跪下了。要不是陆鸿和徐青眼快拦在她身前,非撞到她脚底下。

“小生周民,仰慕余先生已久,愿拜您为师,求您不嫌收下,日后定当奉恩师为再生父母,孝顺您老人家。”

“弟子王生,祖上三代学易,吃得苦耐得劳,求请淼灵使者收我为徒,弟子定然勤苦向学,传您衣钵,发扬光大。”

余舒额头上冒出来两条黑线,心说这打哪儿来的两个不要脸的,那个年纪看着都有三十了,还敢说要给她当儿子,还有那个祖上三代学易的,谁要他继承衣钵啊!

陆鸿和徐青显然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处理,扭头看向余舒,等她发话。

“咳咳,二位起来吧,家师有令,不许我收徒的。”

两人面面相觑,尤不死心——

“那记名弟子呢?”

“义子要吗?”

。……

好不容易打发了那两个不要脸的,余舒来到司天监,已是天白大亮了,差点没赶上点卯。

从进大门起,便不断有人热情地与她问候,还有个别脸皮厚的,从钟楼底下,一路攀谈到了坤翎局楼外面,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余舒擦了把虚汗,进门就坐下了,谢兰眼明手快地奉了一杯茶,立在她跟前道:“大人今天是出门晚了吗,不必急的,下回您来得迟了,没点的上,下官去同会记司的同窗招呼一声即是。”

“唉,别提了,我本来早早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