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厚着脸皮来和景尘求情,她也知道这样做不够道义,景尘作为受害人,她却要劝他帮她一起给嫌疑犯把风,所以她不想说谎骗他。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保全薛睿,她只能放下旧时恩怨,来找景尘讨人情。

“你就没有怀疑吗,”景尘冷不丁地出声问她:“万一就是薛相派人对我下的毒手,薛睿会一点都不知情?你就这么相信他吗?”

余舒皱眉,眼神极淡地对上他探寻的目光,慢吞吞地说了两句话。

“我信你,才会把实话告诉你。我信他,今天才会来找你。”

第六百九十四章 骂的就是你

余舒最终说服了景尘帮她进宫打探消息。

婉拒他送行,她跟着宁太监离开,快到大门口的时候,被人从身后叫住。

“余姑娘留步。”原来是水筠等在此处守株待兔。

余舒看见她便没什么好脸,水筠却好像没有自知之明似的支开了宁太监,连同推轮椅的婢女,过道上就剩下她们两个面对面。

余舒等着看她还有什么把戏,没忙着掉头走人,刚才景尘带着她来道歉,余舒就知道水筠并不是心服口服,果然,这会儿景尘不在跟前,水筠一张嘴就漏了馅。

“你不要得意,我是答应了师兄不再找你的麻烦,但要让我发现你敢做出不利他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余舒拿白眼看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明明是她自作自受,到了这步田地,还要对着她放狠话,简直是欠抽极了。

“有些话我本来懒得说,但你总这么不知进退,我看还是和你说明白的好,省的你以为我不爱计较,回回轻饶你。”

余舒一手夹臂,偏头弹着指甲,两眼含嘲,睇着她,道:“早先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是你先来妄害我性命,我看在与景尘过往的交情上,不与你计较,哪想你竟不思悔改,几次三番地对我使坏,我思前想后,你这么死缠烂打地揪着我不放,莫不是你少女思春,爱慕你那好师兄,才对我心生嫉恨。我说的对也不对?”

水筠被她道破心思,脸上露出一丝羞恼,咬紧了牙齿,没有承认。

余舒见状,嬉笑道:“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不怕告诉你。景尘纵然与我成不了一对儿,也绝对不会如了你的愿,我奉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水筠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但是余舒语气笃定,让她忍不住反驳:“我与师兄自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吗,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

“啧啧,”余舒摇头,看着她的眼神里尽是同情:“你果真清楚他为人,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丑样子,人见人厌,他又不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

水筠明知她故意气她,却按捺不住怒火,反唇相讥道:“他不喜欢我,难道就喜欢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

余舒收起笑容,冷冷道:“我再是蛇蝎心肠。也好过你这根搅屎棍。”

先来害她性命的是她,又来不依不饶的也是她,到头来她还有理骂她心肠狠毒。

水筠听余舒埋汰她,气的脸色涨红,抓紧了轮椅扶手昂声道:“你说谁是搅屎棍!”

“说你,”余舒从上至下扫视她,一脸的嫌弃。恶意满满道:“搅屎棍,一天到晚不知所谓,自己腌臜,还看不得别人干净,我最是恶心你这样的人,要不是嫌你身上臭气熏天。怕脏了我的手,就冲你这股不要脸的劲头,我早抽你几十个嘴巴子,让你再到我面前来逞能。往后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视线里,否则我看到你一回。就收拾你一回。”

撂下狠话,余舒根本不给水筠缓气儿的机会,甩甩袖子,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留下被她堵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水筠,涨着一张猪肝脸,好险没有背过气儿去,本来她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警告余舒不要再接近景尘,谁道没有吓退别人,反而被人臭骂了一通。

等她缓过气儿来,余舒早就走的连影子都不见了,她还能怎么招,只有忍气吞声,白挨了一顿刮,又不能让景尘知道,免得他一气之下,把她打包送回龙虎山。

……

余舒从公主府出来,脚步轻快了几分,和景尘谈拢是一方面,临走前又刷了水筠这个精英小怪,好不容易舒爽了一回。

回到家后,她先蒙头睡了一觉,中间儿起来吃了回晚饭,又接着睡下,一直到第二天鸡鸣方醒。

她约莫着宋大力这会儿应该赶到了凤华府,或许已经见到了薛睿,把她的话带到了。

算一算路程,薛睿最快也要明天白天才赶得回来,余舒干着急也没用,只好按下满腹的焦虑,照常去司天监点卯办公。

前两天大家见了她还躲躲闪闪的,今天就又亲热起来,想必是昨天她考评上发生的事情传了出去,她坐稳了官职,水筠却被驱逐,那些有关她勾引尹三公子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她一路应付旁人道贺,拖拖拉拉来到坤翎局,就见大门口等着个人,原是崔秀一昨儿个得她应承,要免她三万两赌债,担心她反悔,一早就来逮人了。

余舒却是没想过赖账,有说有笑地领着崔秀一进了局子,带到她那间公房,打发文少安到门外去,然后崔秀一掏了他重新打好的三万两银子的欠条,换回了余舒手里那张崔芯亲笔写的六万两的欠条。

白白搭进去三万两外债,余舒倒不怎么心疼,这种大风刮来的白财,她拿了还觉得手软呢。

崔秀一如释重负地回去了,文少安将他送到门口,重折回来,杵在余舒跟前,一副有话要说又羞于启齿的样子。

余舒受不了地推开手上的公文,拿食指叩叩桌面,催促道:“别吞吞吐吐的,有事说事,没事就去干活。”

文少安道:“大人昨天告诫我的话,我回去想了一夜,觉得我是不能这样荒废下去,我…我想回太史书苑接着进修学业。”

余舒撩起眼皮子。

文少安怕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是这样,我看局子里有时并不算忙,就每个月下旬事多,我盘算了一下,每天白天我到坤翎局来给大人您做事,到了下午,就挤出时间,到太史书苑去听听院士们讲课,日积月累,方能长识,总好过现在这半吊子,您就是想要提拔我,我也没那个本事。”

当初余舒跑来坤翎局做官,太史书苑那边就再没去过,文少安被她收下后,同样不再去了。

太史书苑的规矩是多,但是偏偏没有旷课就被开除这一条,所以眼下文少安想要抽空回去攒攒学识,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余舒考虑了一下,她这边也不是离不了文少安,于是就问他:“你缺席了三个月,就这样回去,原先拜的那几位院士,还肯用心教你吗?遇上脾气差的,当堂撵你出去都没准。”

太史书苑是不会开除他,但院士们总有权利不让他听课。

文少安也想过这一点,苦巴巴道:“凡事总要试过才知道,我诚心求学,他们总不能天天撵我吧。”

见他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余舒笑了,一手撑着下巴,给他指了条明路:“别的人不好说,我原在奇术科的方院士门下,他的外孙女与我是好姐妹,我帮你求求情,让你拜到方院士门下,唔,还有星象科的司马葵院士,我也能帮你说和说和。”

闻言,文少安大喜,余舒肯帮忙,就是同意他分身求学,他也知道自己的请求过分了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实在羞愧,当即朝她躬身一拜,闷声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别说好听的,你自己知道争气,才不枉费我对你的栽培。”余舒觉得昨天她没白浪费口舌,文少安开了窍,她也能省省心,毕竟收下这个小弟,就得对人负责不是。

“这样吧,赶早不赶晚,今天下午办完差,我跟你去一趟太史书苑,帮你疏通疏通。”

她这是怕明个儿薛睿回来了,她再没空管文少安的事。

第六百九十五章 皇榜通缉

水筠一走,余舒总不必再朝九晚五地上班,见下午没什么事,交待了谢兰一声,就带着文少安早退了。

要去求情,便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念在文少安没甚家当,余舒先回了一趟府里,从她攒起啦的小库房里挑选了几样拿得出手的物件,装了漆盒,又上街市去买了新鲜的两篮新鲜的桃子与李子,才到太史书苑去寻人。

余舒如今在太史书苑那可是名人,本来她一夜之间跻身司天监,还有人不服气说三道四,但在水陆大会之后,就没了这种声音,想当初同她一起坐堂上过课的学生们提起她来都与有荣焉,要知道余舒这会儿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人,对于没有见过她的人来说,就相当于是传说中的人物。

余舒和文少安没忘拿上腰牌,进得门内,走没多远就被人认出来了,几个年轻的院生上赶着过来见礼,两男一女,都比余舒岁数大,但是照了面,没一个不恭敬的。

余舒和他们说了两句话,看他们一个个拘谨,也不多聊,就向他们打听方子敬和司马葵这会儿身在何处。

巧了,两位院士都在,一个在胥水堂里,一个在观星台那边。

余舒望了望日暮,先带文少安去了胥水堂,结果到了那里,还未放课,从门外望进去,一屋子的年轻易师,都在埋头书写什么,没人发现门口多了俩人,倒是坐在堂上喝茶的方子敬不经意抬了下头,看见了余舒。

余舒冲人一笑,低头拱手作了个揖,虽皇上赐她封号,见了三品以下官爵不必行礼,但方子敬说起来算是她半个恩师,怎可失礼。

方子敬撩高了斑白的眉毛,吹了吹胡子。看见她似乎不是很高兴,但还是摇摇晃晃站起来,端着他那只紫纱袖壶,往门外走。

他这一动。底下就有学生察觉,扭头一瞧,瞪大了眼睛,好么,快看那是谁!

有人离司徒晴岚坐得近,晓得她与余舒要好,便捅捅她肩膀,问:那是不是余大人啊?

没敢直呼其名,曾在一起平膝而坐的人唤起来都得叫一声大人。

司徒晴岚扭脸一看,还真是她。然后。接二连三有人发现了余舒的到来,没等方子敬跨过门槛儿,胥水堂就骚动起来。

方子敬突然转过头,“哼”地一声,身后立马就安静了。只有司徒晴岚胆子大,起身跟了出去。

余舒笑吟吟地将方子敬请到走廊外面说话,冲后头出来的司徒晴岚点点头,先不提文少安的事,只询问先生身体可好,好久不见您精神还是这么硬朗云云。

方子敬可不吃她这一套,他早看见她后头跟着的文少安手里提着礼盒篮子。抬手抿了一口浓茶,直接就问:“这小子是谁?”

余舒顺势就把文少安推到他面前,先表明了他的身份来路,又说他如何如何敬仰方子敬,再把文少安夸奖了一通,什么少年英才。稳重踏实,仁义孝道,总之让文少安自己听了都脸红,最后才拿胳膊肘捅了人一下。

文少安关键时候没有犯愣,上来就冲方子敬跪下了。手上东西顺势往地上一放,两手高举头顶,就朝方子敬行了个大礼,瓮头瓮脑地拜道:“求先生允弟子拜入门下。”

然后噗通噗通磕了仨响头,这一手可把方子敬给唬了一跳,那一绺山羊胡子翘了翘,下意识地就抬手扶人:“你起来。”

余舒赶紧接口:“快起来吧,方院士答应收下你啦。”

方子敬手刚沾到文少安袖口,后者就顺势直起了腰,一脸地喜色,让方子敬拉不下脸来说一声不。

这个时候,他回过味来了,用力瞪了余舒一眼,道:“你还真会顺杆子往上爬。”

话虽这么说,但他终归是没有给人难堪,先把文少安叫起来,简单问了几句,了解到他是因为给余舒做了从属小吏,才耽搁了学业,脸色多少好看了一些。

方子敬正在犹豫,听了一会儿的司徒晴岚突然开口道:“外公,我看这位文小公子诚意十足,您就收下他吧。”

眼前三个小辈求着,方子敬总算是答应下来,留下话让司徒晴岚给文少安讲一讲他的规矩,便扭脸回屋里去了。

他一走,司徒晴岚便拉着余舒说话,聊了几句闲话,又对文少安交待了上课的日子,这才接过文少安的拜师礼,与余舒告别。

。……

在方子敬这里开了个好头,余舒带着文少安找到司马葵,如法炮制,司马葵比方子敬的脾气好多了,当即就同意文少安回来上课。

从观星台出来,文少安就提起来他最早拜过的两位院士,一位景尘,早就卸任去了司天监,一位是风水科的祁院士,一位则是算术科的韩闻广。

他本意是去拜见另两位,即便不能重投门下,也不好失了礼节,但是余舒一听那两人名号,便皱起眉头。

文少安这些日子学会了看人脸色,见状忙问她有什么不妥。

余舒没瞒着他,走在无人的照壁底下,直言道:“我一开始到太史书苑,就去拜见了那位祁院士,结果被他拒之门外,另一位韩院士,与我梁子就大了,不知道你听没听说,我考过大衍试,名列前茅,家里为我庆功,在忘机楼宴席,结果韩闻广派了几个弟子前去挑衅,被我羞辱了一通,至于祁院士,他正因为与韩闻广交好,才对我不假颜色。”

都是老黄历了,翻起来没意思,假使文少安是她的寻常朋友,她没道理管他这些来往,但他是自己的属下,发誓要给她卖命的小弟,那就不能行了。

她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文少安唯她马首是瞻,听过她的说法,便不再提去拜见祁院士和韩闻广的话。

***

余舒等了两天,不见薛睿从凤华府回来,却被景尘找上门,告知了她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

兆庆帝要张贴皇榜通缉画像上的人。他已经等不及要将威胁到他大安江山社稷的逆贼一网打尽,是以选用了这么一个直接有效的方法寻人。

皇榜通缉,与平常官府发放的通缉榜文大不相同,这是皇帝亲自下令捉拿。动辄便是举国范围内的搜寻。

如此非常手段,除非是遇上罪大恶极的凶人,否则一般情况下,朝廷不会这么师动众。

于是薛家那个徐总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成了朝廷要犯。

“皇上昨日就下了令,他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办,便以太史书苑几桩凶案为名目,委派了大理寺卿郭槐安,将我那幅画像交给他,找来十几个画工。连夜临描,秘密送往四边州县,最迟两天之后,安陵城中就会遍布皇榜。”

景尘说起这些,眉毛一直拢着。

余舒听的是心惊肉跳。霎时间想到了很多——

薛府的那个总管不是个普通的下人,见过他的人一定很多,接手这件事的人是大理寺卿郭槐安,他是薛睿的顶头上司,谁知道他见没见过徐总管。

恐怕不等皇榜张贴出去,就有人举发薛家。

她是不是该庆幸,皇上顾虑到景尘大安祸子的身份。没有以逆贼的名目通缉画像上的人吗?

她该怎么办,事情看起来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难不成要她现在跑去薛家找到薛相,告诉他你家里的总管就要被皇上当成逆贼通缉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包袱跑路去吧!

用头皮想想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先不说薛睿的祖父会不会相信她的话,万一景尘在建邺城遭人毒手。还有太史书苑那几条人命,真的是薛家派人干的呢?

她去给薛凌南通风报信,岂不是上门找死去了。

余舒愣在那儿,两只眼睛发直,景尘过了一会儿。不见她回话,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滋味,只能想方设法地宽慰她:“或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算抓到了那个徐总管,也不能断定薛家谋逆,此事还要大理寺详查过后,才能定夺。”

余舒苦笑着摇摇头,有些话不能对景尘说,她一连三天每晚用祸时法则给薛睿断祸,一直推算到几十日后,结果遇上了难得一见的“盲区”,这是祸时法则的弊端。明明眼看着薛家就要大祸临头,她却算不出薛睿身上有什么祸事。

这就说明,薛睿将要遇上的,是她不曾记录在她那本《生死薄》上的一种祸事。

照情况来看,无非是谋逆与株连。

自古牵扯到了谋逆罪,便是皇子王孙,也难逃一死,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祸。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景尘,想到薛睿可能面临的死局,脑子里冒出一个不该有的主意,她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能不能,你能不能现在就进宫去,告诉皇上说你又想起来一些事,是你先前记混了,不是画像上的人害了你,你只是在被人追杀的途中见过那人一面。”

景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他清亮乌黑的瞳孔微微缩圆了,这让他看上去既惊讶,又显得茫然。

余舒说出来后,就觉得自己过分了,她只一心不想薛睿遭难,却没有设身处地为景尘考虑,站在他的立场上,当初被人银针埋穴,重伤到几乎丧命,失忆失语之痛,换成是她,绝不会放过凶手。

她现在要求景尘进宫去翻供,实在强人所难。

“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却是出自景尘口中,他从惊讶中缓过神,对余舒摇摇头,低声道:“我不能这么做,你忘了吗,害我的人,也许正是要杀你的人,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余舒只觉得心里有些发紧,哪怕早就看淡了与景尘过去的那一段感情,她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在景尘心中的分量。

“我不是说要放过他们,我的意思是——”

景尘不听她把话说话,就站起身摆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他神情冷凝,语气更是罕见的强硬:“你不要游说我,这件事我不会听你的,我可以答应帮你进宫打探消息,但不能帮你说谎,你有没有想过太史书苑死掉的那两个女学生,她们何其无辜,你只想到了你义兄的安危,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为你做了替死鬼的人?”

这是自从两人分道扬镳以后,景尘第一次对余舒说重话,见过了人间冷暖,他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呆子,他有他的是非曲直,黑白道理。

余舒的脸色难看极了,但她自觉理亏,不去与景尘辩驳,眼看此路不通,只好放弃。

“我先回去了,有了消息再来告诉你。”

景尘大概是害怕余舒再来说服他,不敢多留,不等余舒张口送客,就急急忙地走了。

他走以后,余舒干坐了半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才抹了一把脸,回房去让下人烧水沐浴,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喝下半壶浓茶,强迫头脑冷静下来。

到了亥时,夜深人静,她关起房门,取出小青庐,焚了一枚醍醐香,拿她用惯了的六爻铜币,专心致志地为薛睿卜卦。

六爻奇术,求近不求远,问详不问略。问卜人事,要知“爻眼”,不然无从下手。

是故早在她发现祸时法则算不出薛睿的福祸时,不能立即焚香问卜,而是等到景尘带来确切的消息之后,才动用醍醐香。

就这样,一直卜到了窗外晨白,月落日出。

“主人,该起了。”门外有人轻叩房门,余舒没有理会,她手边散落着几枚爻钱,一手握着风干的毛笔,出神地盯着草纸上凌乱的爻数,变幻作吉凶。

结果渐渐清明起来,她闭上酸涩的眼睛,脑袋里嗡嗡作响。

很糟,非常糟。

按照她的推算,张贴皇榜之后,薛家没能逃过一劫,薛睿身上有牢狱之灾,祸在旦夕,且有五鬼在旁,小人作祟,难见一线生机。

余舒可以想象,薛家满门老小入狱,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被卷进了谋逆案中,几乎是预判了死刑,株连九族的祸事,谁敢沾惹,莫说出手相助,怕是恨不得撇个干净吧。

最后一缕醍醐香焚尽,那清新的香气似是无孔不入,余舒闭着眼,贪婪地吸食这让人清醒的气味,再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便多了一圈发亮的光华,一扫先前颓废。

在这一刻,她有了决意。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上门拿人

十月十五这天,一大早就挑着扁担出门做买卖的小贩路过衙门口,发现不少人聚在告示牌子底下,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好奇地走近一瞧,那悬的高高的木牌上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张镶了黄边的榜文。

耳边听到有人说——

“啧啧,这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上头说他杀了好几条人命,谁能逮着他,送到衙门去能领一百两黄金呢!”

小贩不识字,一边咂舌,一边盯着左半边的人像,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阔刀眉,细长眼,嘴上还有两道小胡子。

。……

皇榜贴刚刚贴出去,就有一个人认出了画像上的这个“朝廷要犯”,此人正好是宁王府上门客,一发现这等大事,二话不说直奔宁王府。

不得了哇,薛相府里的二总管居然是皇上下令要通缉的凶犯!

刘灏这会儿正在王府,哪儿也没去,本来今个儿十五有朝会,但是中秋节后皇上解了他的禁足令,却没开口让他回到朝堂上去,他便只好憋屈着。

刘灏听到这个消息,大愣之后便是大笑,大手一挥赏了此人一锭金元宝,掉头就去和心腹商量如何操作。

就凭刘灏与生俱来的政治敏觉,皇帝突然发皇榜通缉犯人,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可见风声紧,那犯人绝不可能只是杀了几个人这么简单。

此事大有文章。

宁王府颇有两个谋略出众的幕僚,当即就给刘灏出了几个绝妙的主意,当中有一个先下手为强的办法,最合刘灏心意。

薛府的二总管不是寻常人,安陵城里认得他的人大有人在,所以这一时半会儿没人敢去揭发。

这个“功劳”宁王不好不抢,他门下的人也不行,得找个最合适的人去,这人是谁呢?

宁王的表兄弟。尹相府的三公子,羽林军左副统领,尹元戎。

让尹元戎去,有两个好处。这一来嘛,尹元戎是羽林军统领,那是皇上的禁军,他可以直接带兵去薛府抓人,这动静越大,对薛家就越不利。

二来,人抓过去肯定要审,刑部都是薛凌南的人,为了避嫌,肯定会交由大理寺去办案。大理寺卿郭槐安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要想得到第一手消息,就必须有人参与进去,尹元戎如果第一时间抓了人,总能想方设法参一脚。

三来。虽是表兄弟,但众所周知尹元戎和宁王府走动的不勤,事发后别人不会往刘灏头上想。

于是刘灏立即吩咐下去:

“速去打听元戎这会儿在哪,派个脸生的揭了皇榜去寻他,务必要让他带着人手去薛府抓人。”

尹元戎就算不想沾惹麻烦,遇上人拿了皇榜去告他,总不好视而不见。那是藐视皇命。

。……

皇榜在安陵城各个闹市布告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一小队羽林军赶到了薛府门前,羽林军左副统尹元戎板着一张脸领头,叩门而入。

薛凌南刚刚从宫中回来,为了今天早朝上发生那点儿事,心气儿不顺。就在花园里游走散心。

为了争取出征倭国的领兵大权,几个武将在早朝上斗得脸红脖子粗,左相一派今天表了态,重提由东菁王带兵一事,皇上看起来犹豫不决。其实已经不耐烦了。

薛凌南对于是不是东菁王领兵不置可否,这件事他与薛睿私下讨论过,祖孙两个都以为时机不到,现在就派兵攻打倭国,并非明智之举。

“老爷,老爷,出事了!”

一声低喊,打断了薛凌南的思路,他背着手转过身,就见一向稳重的老管家正从花池那头向他跑来。

“何事慌慌张张。”

老管家年纪大了,停下喘了口气,忙着禀报:“羽林军上门来抓人,他们拿了皇榜,说咱们府上的徐力是皇上下令要捉拿的朝廷要犯,老奴把人稳住了,您赶紧到前头瞧瞧去吧。”

薛凌南听的是一头雾水,什么朝廷要犯,什么皇榜?

老管家急的上火,说不清楚,薛凌南只好满心疑虑地赶到前庭。

转过回廊,老远就看见大厅门前的甬道上站着十几名皂衣红甲的禁军,为首那人,身穿一件银色软甲,头戴冲云冠,一张血气方刚的年轻脸孔,竟是尹家的老三。

“薛老尚书!”尹元戎因为被逼无奈找上门,表情有些臭臭的,他冲薛凌南拱手,行的是简捷的军礼,喊的是尚书,而不是相爷。

六部当中,只有兵部和吏部保存了尚书一职,其余四部都以左右侍郎为首,尹元戎的祖父尹天厚是吏部尚书,薛凌南则是兵部尚书。

薛凌南一听他称呼,就知道来人是要公事公办,于是就神情严肃地问道:“不知尹统领带人到我府上抓人,是何缘故。”

尹元戎不说废话,直接将手中皇榜一扬,道:“这是清早布告出去的皇榜,您自己看吧。”

老管家上前去接,偷瞄了一眼那上面人像,顿时心头肉跳,手脚僵硬地递到薛凌南手头上。

然后薛凌南就看到了榜文上的画像,以及通缉令,脸色猛然变了,手上微微抖了一下。

尹元戎见状,又道:“就在刚刚,有人揭了皇榜来告我,说是认识这画像上的人。”

说着,揪上来一个缩头缩脑的书生,拍了他肩膀一下,这人顶着薛凌南凌厉的眼神,结结巴巴道:“我、我认得画像上的人,正是这府里一位姓徐的总管。”

话毕,就被尹元戎拨拉到一旁,对着薛凌南道:“您听见了,还请老尚书将这位徐总管叫出来一见,我好辨认真假。”

薛凌南捏着那张糊了浆发硬发干的皇榜,心情几度起伏,无人知道他此时正在想些什么。

“去把徐力找过来。”他转身吩咐。

“老爷…”老管家脑上出了几滴虚汗,似是哀求地叫了一声,没动。

薛凌南眼神沉下,喝令道:“去找他!”

就这情形,尹元戎心里多少有数了,薛府的这个徐总管,八成是和皇榜上画的犯人长了一张脸。

他毫不避讳地端详着薛凌南的神情,心里犯嘀咕,皇榜上讲的模糊,就说犯人是个杀人凶手,却没讲他杀了什么人,值当皇上下令通缉。

身为相府的总管,必然是薛凌南的心腹,他犯下重罪,岂会和薛凌南没有一点干系?

尹元戎再是不够精明,这会儿也预感到,薛家怕是要变天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是忠是奸

薛府的二总管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禁军大白天地闯进相府把人抓走了。

这个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许多人的耳朵里。

尹元戎把徐力带往大理寺衙门,薛凌南跟着一块儿去了,尽管这位徐总管和皇榜上通缉的犯人长得相似极了,但是他本人一口咬定没有杀过人,所以有待确凿。

一行人来到大理寺,把人带到郭槐安面前。

郭槐安这两天一直睡不安稳,最早他从皇上手里接过那张画像的时候,就陷入了出力不讨好的境地,要说他和薛凌南两家是世交,经常来往,怎么会不认识徐力。

他有心提醒薛凌南,奈何皇上对他下了封口令,张榜之前不许他往外泄露半句,就连那临时凑齐的十几个画工,都是分开了监管起来,画完了也不许人回家。

这就让郭槐安不敢轻举妄动了,是以事到临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眼下他见着薛凌南,面上便有一丝尴尬,碍于尹元戎在场,不便多言。

薛凌南更不会主动开口,就站到一旁,端着脸看徐力自己分辨。

“大人冤枉,在下不曾作奸犯科,更不知为何会与皇榜上通缉的人犯生着一样的脸孔,求大人明察,还在下一个清白。”

徐力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奴才出身,早年薛凌南领兵打仗那会儿,他曾身为马前卒,有军功在身,后来薛凌南交割兵权,他就甘愿留在薛凌南门下做个总管,为人倒是忠心耿耿,知恩图报。

郭槐安头大,兆庆帝发了密诏,一旦抓到了人,不必公审,先把人关起来严加看管。等候发落,他当时哪里料到犯人会是薛家一个相当体面的总管呢。

“你既知你与画像上之人如出一辙,该有嫌疑,来人啊。将这嫌犯带入牢中,暂行关押。”

郭槐安说完,看一眼薛凌南,似乎很怕他提出质疑,然而薛凌南没有出声制止,反而对着神情惊慌的徐力道:“大理寺一向公正严明,你没有罪过,就不会错判你,反之,你犯有罪行。也不会让你逍遥法外,阿力,你且好自为之。”

听了他的话,徐力看上去是比刚才冷静了一些,没有挣扎。任由官差将他带走了。

尹元戎见没他什么事,乐得清闲,手一挥就带人撤了。

郭槐安这才咳嗽了两声,请薛凌南到后堂说话。没了旁人,先冲他告罪了一声,愧疚道:“不是我瞒着不告诉你,是圣上下了死命。但凡泄露了风声就是死罪。”

薛凌南点了点头,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你是忠君,我岂有怨言。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能不能给我个明白话。”

郭槐安一脸难色:“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告诉你一句大实话,这会儿连我都糊涂着呢。圣上只交待我张榜,除了榜文上写的,其余的我一概不知,爱莫能助啊。”

薛凌南暗道不妙,知道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糕。徐力莫名其妙地被扣押,一定是等着私审,那就绝对不止皇榜上写的杀了几个人那么简单。

搞不好,会把他们一家老小都牵连进去。

“镜明,你真不知道这画像是出自何人之手吗?”

“老哥哥,我说的话你还不信吗,”郭槐安苦笑道:“我也好奇是谁在圣上面前进了谗言,惹出这事端。”

薛凌南从他这里问不出内情,便不作停留,只托付他尽量关照身在牢中的徐力,能带个消息让他知道人是好是坏就行。

郭槐安答应下来,亲自送薛凌南到府衙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急匆匆地往回走,人逮住了,他要赶快进宫复命才是。

皇榜才贴出去不到半天,就抓住了犯人,这也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事了。

。……

薛凌南从大理寺出来,哪儿也没去,直接回了家,先让人去将二儿子寻了过来。

薛琳在兵部做侍郎,近来朝堂上为打倭国争得热闹,他也不得闲,三天两头被人拉着游说,这天却早早回了家。

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见了薛凌南。

“阿爹,我听说羽林军一大早上咱们家抓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薛凌南伫在书房窗下,对他摆手,道:“把门关上,过来说话。”

薛琳已有些不好的预感,薛家权贵至今,几次大起大落,他早不是那个会因兄长横死而嚎啕大哭的二少爷,他听话地关上门走了过去,薛凌南却没忙着向他交待,兀自望了一阵窗外。

薛琳见状,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只道是家中又有变故,竟让父亲都发起愁来。

“阿力被送去了大理寺,皇榜上说他是杀人凶犯,就连郭槐安都无权审问,只能等候圣上发落。”薛凌南开了口。

薛琳难以置信道:“徐总管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他为咱们家卖命多年,一直安分守己,好端端地为何要去杀人,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企图构陷您。”

薛凌南摇了摇头:“我也宁愿相信是他们抓错了人,但是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你我,怕只怕有人设下天罗地网,欲置我一家老小于死地。”

“您的意思是?”

“能让圣上亲自过问,不惜放皇榜捉拿嫌疑人,又讳如莫深的,你以为会是什么样的罪责?”

薛琳思索片刻,倒吸一口凉气,能够惊动得了皇帝的,无非是谋逆二字。

“爹!”他惊呼一声,想不到事态如此严重。

薛凌南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宽声道:“不必惊慌,尚未到了无法收拾的局面,眼下还有的周旋。”

“儿子都听您的。”

见他一副唯命是从又万分信赖的样子,薛凌南暗叹,不禁又念起遭天妒的长子,若是薛皂还在,此时应当有一百种应对吧。

“阿力跟了我这些年,忠心不二。他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所以我不怕他屈打成招,但是圣上多疑,未必信我。如若从他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十有八九是要拿我们父子问罪。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叮嘱你,或有一日你被大理寺提拿,千万不要惊慌失措,自乱阵脚,到时候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薛凌南伸手搭在他肩头,重重按下:

“你要记住,我们薛家世代忠良。不惧谗言。”

薛琳耳鸣了一记,有老父亲这句话,心中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顿然踏实了。

“那城碧呢?”他忽然想起来薛睿几日前去了凤华府办差,这会儿还没回来。于是问:“是否要派人到凤华府去给他送个信儿,让他尽快回京。”

薛凌南神情淡了些,道:“不必多此一举,落在有心人眼中,反倒显得我们心虚,让他在那儿吧,几时该回来。他就会回来了。”

薛琳没听出他话末蹊跷,转而埋怨道:“这么大的灾头,怎么府上冯先生没有算出一点征兆,事先能警示一下也好啊。”

相府里住着一位大易师,姓冯,十分擅长卜问吉凶。

“不怪冯先生。”薛凌南隔空望了望正北方向,叹息道:“那位身怀国器,他哪里算得到。”

这张榜通缉一事,由皇帝主导,天子携带异宝。杜绝凡人算计,纵然大易师,也莫可奈何。

***

宫中,郭槐安跟着引路太监进了宣德殿,面见兆庆帝,将尹元戎捕获疑凶的事情化繁为简这么一讲,悄悄抬头,触到一张阴郁的脸孔,忙又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