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羽林军从薛相府里捉到了人吗?”

“回禀圣上,正是,有人认出皇榜上的人像,和薛家一位总管肖似,刚好尹统领带着人在附近喝茶,那人就揭了皇榜去举发。”

一百两黄金,寻常百姓想想都眼红心疾,有这么一大笔赏金,自然有莽夫不怕得罪薛家。

郭槐安有心帮薛凌南说话,又不好做的太明显,就只能抠字眼,说是人和画像上肖似,留有余地,并未一口咬定。

“你见过人了,说说看,像是他吗?”兆庆帝发问。

郭槐安虽不是媚臣,但也懂得体察圣意,眼见兆庆帝脸上不是愤怒,而是怀疑居多,就猜中皇上未必愿意相信那个凶犯是出自薛家。

这便灵机一动,说道:“乍一看是相似,仔细看又有出入,是与不是,得详细盘查。圣上,这案子?”

这案子到底由谁来办呢?您好不好给个明白话。

“各种隐情,暂不能与卿家分说,”兆庆帝泼了他一盆冷水,沉声道:“朕预备让大提点前往审问,你以为如何?”

郭槐安心说不妥,让一个易官去审朝廷要犯算什么事儿啊。

“圣上英明,”他木着脸道,“臣请命协查。”

兆庆帝想也不想地回绝了他:“一个犯人,何须兴师动众,大提点一人足矣。”

郭槐安一听就是皇帝不愿意他插手干预,心里头愈发好奇,有什么是不能让他知道的?

“没旁的事,你去吧,朕待会儿便下手谕,让大提点到大理寺去提人。”

“臣跪安。”

郭槐安满腹疑虑地走了,刚到前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脚步不禁加快了几分。

殿内,砸了一方瑞兽纸镇的兆庆帝满身暴躁,扭头对屏风后的人道:“诚如爱卿所卜,人是抓到了,可朕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出自薛家!”

大提点抱袖踱了出来,低头对兆庆帝一拜,暖声劝慰道:“圣上息怒,只是抓到了一个疑犯,尚不确认此事与薛相有无干系,万一只是一场误会呢。”

兆庆帝脸色稍有缓和,但是语气仍旧僵硬:“你尽快去查清楚,朕不愿错怪忠良。”

没有万一,他不希望这件事与薛家扯上半点关系。

“臣告退。”

大提点垂着一双长袖出了宣德殿,在通往月门的长廊上看见了对面走来的景尘。

“世伯。”景尘停下问候。

大提点笑一笑,一片温和,“皇上正在气头上,你迟些去吧。”

景尘“嗯”了一声,侧立一旁,等他过了,见人走远,才继续往宣德殿的方向走去。

***

皇榜的事,余舒上午就得了消息,她事先知道有此一出,白天刻意安排陆鸿到外头跑腿,一有动静,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再然后,熬到晌午休息,余舒带着两个侍卫出了司天监,假意去寻薛睿,到了相府门前一看,大门紧闭,大白天里静悄悄的,她一看就是事发了。

“大人,属下去叫门?”陆鸿询问。

“不用了,我看是主人不在家,走吧,吃饭去。”余舒表面淡定,心中早就炸开了锅,恨不得闯进大门揪个人问问仔细,却知不可。

她身边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做什么都要三思后行,所幸还有景尘帮她传递消息,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余舒带着人回了司天监,又熬了一个下午,不见景尘来,她就照常下班回家。

。……

余舒第二天出门要比以往早上一刻,路上与人打招呼也不停留,直奔了坤翎局,进门看到谢兰,状似随口问道:“右令大人今天可是来了?”

谢兰伸手一指楼上:“来有一会儿了。”

说没说完,眼前一闪,余舒人就不见了。

景尘倚在二楼窗前,余舒一进院门他就看见了,知道她要上来,便回身坐下,打发了正在滔滔不绝汇报的笔曹官,等着她上楼。

果然不多时,她的人影就出现在门外。

“景尘,”余舒不忘将门掩上,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了,人是不是抓住了?”

他耳尖抖了抖,确认门外无人偷听,这才指引她在东面茶几旁边坐下,与她面对面说道:“昨天早上,有人在城东揭了皇榜,羽林军左副统领尹元戎带人去了薛家,带走了一名姓徐的总管,随后他们去了大理寺,人被扣押,皇上的意思,是要派大提点去审讯那人。”

不出所料,余舒吞了一口气,握住了膝盖。

景尘看着她脸色,温声道:“大提点身怀大洞明术,又是知情人,由他来审讯,再合适不过,这下你总该放心,果真薛家没有不轨之心,大提点是不会错判的。”

余舒嘴角牵动,强笑了一下,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扩大了。

她也希望此事与薛家无关,但是事实真的能如她所愿吗?

第六百九十八章 薛睿失踪

就在皇榜张贴出去的第二天,余舒左等右等,派去凤华府寻人的宋大力总算回来了,不过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人不见了!?”北大厢里,余舒声音拔高了几度。

“小人两天前就赶到了凤华府,打听到薛公子下榻之处,便寻了过去,见到了薛公子,将您的话一字不差地带给他,薛公子当时听了,就说先让我在驿馆休息,等他一天,处理好事务就和我一同回京,哪儿想我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薛公子人就没了。”

宋大力汗流浃背地立在下面,灰头土脸的,他一回府就被带来见余舒,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我又在那儿等了一天,薛公子失踪到第二日,惊动了府衙,派官差四处搜寻,他住的地方,衣物行囊都在,小厮也没跑,就他一个人,不知去向,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听他说完,余舒有些晕眩,京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在这节骨眼上,薛睿突然闹起失踪,无论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件事息息相关。

薛睿不见,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悄悄躲了起来,二是有人把他给抓走了。

依着余舒对薛睿的了解,他不会一声不响地跑掉,那八成便是叫人给掳了,那么是谁抓走他的呢?

余舒一会儿怀疑是宁王,一会儿又觉得是皇上那边暗中下的手,想来想去,头晕脑胀,也没能想出来个结果。

宋大力自以为办坏了差事,看余舒神情便知不好,愣头愣脑地跪了下去请罪:“都怪小人办事不劳,没有看好薛公子,姑娘罚我吧。”

余舒哪儿有心思怪罪他,何况这事由不得他。薛睿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住在官员下榻的驿馆,随行带有侍卫,有人却能不声不响地把他抓走。可见是高手中的高手,宋大力一个寻常的武夫,哪里是对手呢。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据说薛睿的住处没有出现打斗的现象,可见对方既然悄悄把他弄走了,想必不是为了伤他性命。

“此事与你无关,你来回奔波,累得够呛吧,快去休息吧,这里没你的事了。”余舒挥挥手。让他下去。

宋大力松一口气,就从怀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道:“这是姑娘给剩下的,还有薛公子的赏银,小人受之有愧。”

余舒缓和了脸色对他道:“给你的就拿着。只有一点,回去管好嘴巴,我让你去凤华府的事同谁都不要提起,就连周虎也不能说。”

“小人知道。”宋大力捧着钱袋,白得了十几两银子,余舒又没怪罪他,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余舒关上门。一个人又发起愁来,她昨晚给薛睿卜算吉凶,又是空卦,料不到是好是坏,愁得人头发都白了。

但是薛睿无端失踪,这事回报到京里。一定会火上浇油。

她原本设想,等到薛睿回京,两人坐下商量商量,总有办法应对,这下可好。她满腹忧心,与何人说呢?

***

公主府——

“什么,你说薛兄失踪了?”景尘诧异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余舒。

“嗯,是前天不见的,我派人到凤华府去找他,等了一夜,莫名其妙地人就不见了。”余舒靠在椅背上,捧着热乎乎的药茶。

这是景尘自己配的养神方,他这里几乎不来客人,便连待客的茶果都没有准备,见她脸色不好,就将刚刚煮好的药茶端给她一盏。

“怎会?”景尘眼中尽是疑惑,“他是故意躲起来的吗?”

余舒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大哥又没做亏心事,干什么要躲起来,他肯定是让人给抓了。”

景尘识相地闭上了嘴。

余舒却非要和他说个明白:“说到底,你还没有完全恢复那段记忆,你梦里看到的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在水落石出之前,你能不能不要对我大哥心存偏见。”

景尘想说他不是对薛睿有偏见,而是怕她受人蒙蔽,但见她一副“不行我就翻脸”的态度,为了留下她,只有点头说好,又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要我做些什么?”

他答应要帮余舒的忙,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苦恼,就当是他欠她的,现在弥补。

余舒镇静了一下,问他道:“昨天大提点把徐力从大理寺带走了,你知道他把人关在哪里吗?”

“我可以去打听一二。”

余舒又道:“你要去找大提点,不必遮遮掩掩,就直接问他把人关在哪儿了,审问出了什么没有,这件事因你而起,你是受害人,关心再多,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我想他们一定会让你去见徐力,辨认人脸,如果可以,你就去求一求大提点,最好是能在他审问的时候,让你旁听。”

在景尘梦中出现过的徐力,成了眼下一个关键,大提点若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很可能会给薛家带来灭顶之灾。

景尘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考,抬头看见余舒寄望颇深的眼神,无奈道:“行是可行,却有一点为难,我与大提点打交道,总怕说错话,被他看穿。”

大洞明术的厉害,他们已经领教过了。

然而余舒却不担心,她早有准备,就从怀里摸出一枚玲珑球,递给他,一边道:“你贴身戴着它,不管你在大提点面前说了什么,他都只会觉得是实话。”

那翡翠镂空的小球不过拇指食指圈起来那么大小,景尘接到手里,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余舒躲开目光,但没骗他:“这是你爹云华易子的东西,名叫诸葛瞳,和当今皇上佩带的异宝一般,都是从开国六器七星尺上剜下来的星子,可以杜绝卜算,不为人觉。”

这是她昨晚到忘机楼去,废了好一番口舌,用了不小的代价,才从辛老五手上“借”过来的。

闻言,景尘怔怔地摊开手掌,盯着那枚造型精致的小球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复又收拢五指,紧紧握住,再看余舒,不追究她这东西的来历,而是涩涩地提出了一个要求:“能给我吗?”

余舒顿住,舔了舔嘴唇,看到他包涵着祈求的眼神,想到他身世可怜,不忍心拒绝。

“你喜欢就拿着吧,是你爹的东西,本来早该给你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苦着脸盘算起来,她得花多少钱,才能摆平辛沥山那个奸商。

没准儿她在忘机楼天台上的那一缸子水晶,都得搭进去。

“谢谢。”景尘低声道谢,将那小球珍之又重地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收入怀中,然后淡然若水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个笑容。

余舒看他如获至宝的样子,略感心酸,觉得自己作对了一件事,想到辛沥山可能会狮子大开口,竟也不觉得肉疼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见不得光的女人

大提点从大理寺提走了徐力这事儿,没惊动旁人,是以刘灏得到消息,已经是两天后了。

他原来的算盘,是让尹元戎去薛家抓人,再去和他外祖父尹天厚说道此事,好让尹元戎掺和进去,探一探这里头的虚实,最好是能抓住薛家什么把柄,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下大提点把人带走了,显然是得了皇上的授意,要秘审,这就没他什么事了。

不过刘灏还是去了尹相府,找到正在后院鱼塘边上垂钓的尹天厚。

“外公,有人告诉我,元戎带人到薛府抓了个下人?”

尹天厚坐在池子边上,袍角掖在腰带里,一条裤腿挽到脚脖子上面,脚上一双草鞋,沾着泥巴,头顶一盖草帽,乍一看与那些常在玉狮湖上闲钓杆子的老叟没什么两样。

他一手挽着杆子,一手从瓦罐儿里掏肉饵,分神和刘灏说话:“有人揭了皇榜去找他,他没法儿才去的,说是拿了薛家一个总管,到大理寺问罪去了。”

刘灏看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没法儿接话,就负手而立,静等他抛下杆子,这才想到了说辞:“我就是有些担心,旁人知道了这事,该怎么想,前一阵子,元戎和薛城碧在蘅芜馆起了冲突,结果把二舅家的元波逮进大理寺去了,有人说起来,难免把这两回事扯到一起。”

尹天厚稳稳地托着他的青竹花杆子,仰头看看刘灏,他生的慈眉善眼,便是皱起眉头,也不露半点儿凶相:“元波那混小子又犯了什么事?”

他儿孙满堂,不是个个都养在跟前,有的重视,有的就轻忽了,但是哪个争气哪个不争气。他都看在眼里。

刘灏犹豫了一下子,道:“想是二舅怕您生气,没敢来您跟前抱屈,我打听清楚了。是这么一回事——”

说着,就将尹元波在蘅芜馆当中辱骂司天监女官的经过,大致讲给他听,没有添油加醋,只瞒去了是他怂恿的。

“刚好薛城碧是这淼灵女使的义兄,关系匪浅,元波这样败坏人家姑娘的名节,他肯定不依,就找来元戎当场对峙,证明元波是在造谣生事。要把人带回去问刑,治他的罪,元戎拉下脸来向他求情,薛城碧不依不饶,到底是把人带回了衙门。我看元戎没向您提起,也是怕您生气。”

尹天厚听完就阴了脸,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

他气了一会儿,毕竟是亲孙子,不能不担心:“你知道这会儿他人在的哪里?”

刘灏叹口气,颇是无奈:“还在大理寺牢里关着呢,挨了几十棍子。薛城碧不肯放人,二舅到牢里去探了一回,没把人捞出来,前两天求到我这里,您也晓得,大理寺那地方。郭槐安油盐不进,便是我也说不上话,刚好薛城碧到外头支差去了,没人做主放人。”

“你到牢里去看过了?”尹天厚问。

“怕人闲话,我派了人去的。说是受了皮肉苦,被打的皮开肉绽,但性命无碍。”

刘灏这里撒了个谎,没说实话,他让人去牢里探望尹元波,见到人可不只受了点皮肉苦,薛城碧狠心,五十棍子一点没放水,打的下半身,那牢房里阴潮,等尹元波出来,差不多是废了。

尹天厚重重“哼”了一声,道:“别去管他,就让他住在里头反省反省,该是时候长长记性了。”

说罢,手心杆子抖了抖,他转过头去,盯了眼鱼漂,握住鱼竿就往上提,银色的鱼线在空中闪出一道白光,下一刻,就有一条白鲩跃出水面。

尹天厚捉住活蹦乱跳的肥鱼,摘了钩,又把它重新扔回池子里,收了杆,提着鱼篓站起来。

“您不钓啦?”刘灏问。

尹天厚摘下帽子扇凉,露出一头凌乱的白发,像个糟老头似的:“坏了心情,哪儿来的胃口吃鱼。”

抱怨了一句,也不理刘灏,一个人拎着渔具往回走。

刘灏知道他是老小孩儿脾气,没有丁点不满,拾起他落在石头边上的鼻烟壶,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

下午,刘灏回到宁王府,午膳在尹府随着尹天厚的口味清淡,摆了一桌素鸡素鸭,他吃的不舒坦,回来了就让人烹了一席的川香麻辣,摆在望峰亭,点了两个府上养的戏子来唱小曲儿,午后消遣。

刘灏大婚之后,陆续将两个侍妾抬成庶妃,其中一个叫瑶红的,有闭月羞花之貌,进府三个月,正当宠爱,此时听说了刘灏在花园里,忙就梳妆打扮,寻了过来。

刘灏见她来了,就招到身边,一手揽着香肩,由她捧酒喂到嘴里,小意伺候,不时娇嗔一句,心情正好,忽从假山那头小跑过来一个料理后院的太监,停在望峰亭外面,冲刘昙低声叫道:“殿下容禀。”

顺带打了旁人看不懂的手势,刘灏挥手打断了咿咿呀呀的戏子,轻推瑶红,指着不远处的花丛道:“那儿有一簇海棠开了,你摘一朵大的回来,爷给你簪上。”

瑶红知道这是撵她,懂事地起了身,娇笑着捂了一下刘灏胸口,扭头便往花丛那边去了。

那名太监赶紧上前,附到刘灏耳边,飞快说道:“院墙里那位姑娘就要生了,两个时辰前就发作起来,您不在,奴才斗胆领了个婆子进去为她助产。”

刘灏眉心一跳,算了算日子,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二月里怀上的,到现在九个月,是时候落地了。

“生的下来吗?”他问。

“稳婆说了胎位很正,不会多艰难。”

刘灏忽然坐不住了,半年前他出面保住纪星璇,将她搁在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弄清楚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是什么人抢了他的先,眼看就要真相大白,他一刻都不能等。

“走去看看。”

瑶红精挑细选地拧了一支粉艳艳的海棠花,扭头却只见刘灏远去的背影,她咬着胭脂均匀的嘴唇,恨恨地跺了下脚,想起王府里私下流传的一件事——

在这后院某个无人能达的地方,王爷豢养着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

那面高墙上常年攀爬着红丝草,墙的那边,有一座封闭的小院,只有一道暗门开在藤蔓后面,只能从外面打开,外面的人不进去,里面的人就出不来。

刘灏站在院子里唯一一棵老槐树下,耳边清晰地传来女人的痛苦的嘶喊声,他却毫无怜惜,只是等的不耐烦,他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了。

“怎么还没有生下来?”他招手让墙根底下的太监郑成过来,他这宁王府里至今没有子嗣,头一遭见女人生孩子,不知道女人从阵痛到生产,有的能熬上一天。

“王爷莫怪,生孩子就是这样的。”郑成赔着笑脸,在他想来,屋里那姑娘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王爷的骨肉,便将刘灏的不耐,当成了担心。

就在这时候,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紧接着没多久,就有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响彻院落。

郑成一听就笑了,赶紧凑到门边,冲里面问:“是公子是小姐?”

里面婆子气喘吁吁地回话:“大喜大喜,是位公子哥儿!”

屋内,纪星璇仰面瘫软在榻上,额头上绷的汗巾早已经湿透了,几丝黑发贴在她脸颊上,她眯缝着眼睛,费力地转过头去,寻找到稳婆手里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家伙,一瞬间如同火烧了心窝,烫的她眼泪止不住地流窜下来。

。……

一盏茶后,纪星璇被两个粗壮的哑仆挪到了隔壁,喂了她一盅参汤,换上干净的铺盖,一床被子捂在她身上,净了面,包了头,然后到院子里请刘灏进来。

屋里薰了冷香,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刘灏一进来便直勾勾地看着纪星璇,自从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便不再来看她,隔了三两个月,再见她人,只觉得与当初他迷恋一时的那个清高冷傲的女子,判若两人。

她脸颊丰润,肿着眼皮,清丽不再,只剩下一副躯壳,让人发腻。

刘灏皱了皱眉,在她面前坐下了。纪星璇睁开眼睛,看见他毫不意外,张口先问:“我的孩子呢?”

刘灏道:“就在隔壁,放心,他很好。”

不等纪星璇松一口气,他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不过,接下来你若是不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不保证你往后还能见到那孽种。”

听到他直呼她的孩子是孽种,纪星璇没有动怒,相反的,她很冷静的,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反驳他:“我的孩子不是孽种,你想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就不要试图激怒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很清楚,孩子生下来,就等于是让刘灏捏住了她的命门,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住他们母子周全。

刘灏对她口中的“秘密”很感兴趣,他翘起了腿,抬起下巴示意她:“你想要什么?说来我听听。”

纪星璇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好让她的声音不会发抖,显得更有底气一些:“我要你帮我改头换面,搬出这鬼地方,让我作为你的侍妾,连同我的孩子,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

第七百章

“我要你帮我改头换面,搬出这鬼地方,让我作为你的侍妾,连同我的孩子,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

纪星璇开出这样的条件,刘灏并不十分意外。

“你还是这样让我为难,”他摇头道,“当日我从天牢中把你捞出来,保住你母子两条性命,你至今没有报答我,而今又来和我谈条件,你当真以为我是菩萨心肠吗?”

她是死是活,不过在于他一念之间,她若以为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那就大错特错了。

纪星璇望进刘灏嘲弄的双眼,心中百转千回,自知他对她已无丝毫爱怜之情,眼下她再虚张声势,恐怕会弄巧成拙,稍一忖度,便垂下苍白的颈骨,做出示弱之态。

“王爷是否记得,去年十月,太史书苑出了一桩人命案,死的人是南方易首夏江家的千金夏江盈。”

刘灏有些模糊的印象,却不知纪星璇为何突然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后来皇上赐婚,死去的夏江盈的妹妹夏江敏,嫁给了九皇子为妃,即是如今的敬王妃。”

刘灏眸光闪动,有了听下去的兴趣。

“我与夏江盈生前交好,她出事的前一晚,曾提出与我交换房间,她睡在我那一间,让我回家去住。问其缘故,她告诉我说,是她妹妹夏江敏做了个噩梦,梦到有贼人闯进她屋里。”

当时临近大衍试,夏江盈踌躇满志,明明受到了警示,却不以为意,不愿回她的夏江别馆避祸,反而想到要和她换屋子睡,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谁知天意弄人,终究是死于非命。

“那你和她换了房间吗?”刘灏问。看到纪星璇点头,他的神情跟着微妙起来。

“其实那天晚上,凶手要杀的人应该是我。但是因为夏江盈换到了我的房间,所以死的人变成是她。”

纪星璇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去看刘灏的脸色,她的眼中藏着固有的冷漠,说起知交好友的死因,亦无愧疚之情,那是在她自身经历了太多磨难之后,对生死的看轻。

然而她珍惜自己的性命,因为她几乎失去了所有,若是连这条命都丢了,她不能甘心,她要活下来。看着她的仇人日后会有什么下场。

“你如何得知凶手本来要杀的是你?”刘灏听出了关键。

纪星璇这才抬头看他。

“因为我比夏江盈更早知道,有人要杀我,我答应与她交换房间,乃是保命之举。”

刘灏疑惑道:“你知道?”

纪星璇颔首,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不同于此前的轻描淡写,无端地庄重起来,她说道:“我有一位恩师,他有断死之能为。”

刘灏愣了一下子,紧接着脸上乍现了惊奇,思路急转。是问:“你的师父?便是教了余莲房断死奇术的那位老神仙吗?”

不怪他会联想到余舒身头上去,实在是余舒名满京城,提起断死奇术,首先让人想到的就是她这个淼灵女使。

何况他记得,纪星璇说过她在义阳时拜有一位师父,正是传授了余舒六爻奇术的那位仙长。

“不。”纪星璇否认了刘灏的猜测,“我的恩师另有其人。”

“是谁?”刘灏有些急不可耐,果真有这样一位高人,势必要招到他的宁王府来。

纪星璇看穿了他的心思,眼中微露嘲弄。一闪而逝,她没有回答刘灏的询问,而是放远了目光,眺向他身后,娓娓道来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兆庆九年,我十二岁,祖父升迁为司天监右判,带我进京……”

纪家在义阳城是数一数二的世家,进了京便不值一提,安陵城有十二府世家,数不清的子弟,纪星璇小小年纪,声名不显,纪怀山带着她出入各门各府,私底下受到的不是善意和友好,满是轻蔑和孤立罢了。

因她生伴异象,命相贵重,祖父对她寄予厚望,便安排她于次年参加大衍试,欲为她争取一个太史书苑的名额。

兆庆十年,她在大衍试上考中了星象一科,成为一名易师,那年她才十三岁,周遭人人称赞,都说纪怀山后继有人。

她年少成才,自然是心高气傲,终于进了太史书苑,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远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比她天赋高,有灵性的大有人在,比她家世好,又聪明的随处可见,她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女学生。

她不甘平庸,却又无可奈何,纪家称为世家不过三代,比起那些立足上百年的世家,根本不够看,没有稀世的家传奇学,没有德高望重的长辈指点,她只能沦为平凡。

至今回忆起来,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天走进了乾元街上的某一家易馆,在那里遭遇了她日后的恩师,一个来路神秘,让她敬重又畏惧的长者。

他点拨她开悟,传授她奇术绝学,告知她京城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在藏龙卧虎的太史书苑脱颖而出,渐渐地,她左右逢源,结交了郡主与皇子,终于脱离了平凡。

“我与恩师每次相见,他都蒙面示人,不然便有帘幕遮挡,难见真容。我至今不知他姓甚名谁,所以王爷大可以不必追究,他不愿现身,你找不到他的。”

刘灏已然心动,怎会因她三言两语就打消主意,不再探究那位通晓断死奇术的高人,于是旁敲侧击地问她:“这么说,当日太史书苑凶案,是他告诉你有人要杀你,所以你才会故意和夏江盈交换房间,让她代你受死?”

他的话直白的尖锐,纪星璇不为所动,平静地告诉他另一个秘密:“北有文辰,南有夏江,文辰家以测字奇术闻名天下,夏江家则有解梦异能,我尝听夏江盈说过,她妹妹夏江敏天赋秉异,时常梦见人之死劫。概因梦中多是素不相识的人,所以百无一用。案发前几日,她特意跑来警告夏江盈,让她不要在太史书苑过夜。夏江盈听了她的话,才提出和我换屋子住,是她选择要代我受死,这是她的命数,她命中固有一死,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何来的故意呢?”

刘灏听了她的剖白,冷冷一笑,道:“何必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你既然知道有祸。大可以拦住她不去冒险,然而你置身事外,分明是存心算计,有人要杀你,当夜如果没能得手。必有下次,但是夏江盈一死,出了人命,事情闹大起来,大理寺介入这起凶案,凶手为了不暴露自己,便不敢再对你下手。你逃过一劫,又从此脱险,真是一举两得的妙招,不是吗?”

事到如今,他已然看清这小女子的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都好。”纪星璇低语一声,又低下头去。夏江盈惨死,她到底有没有过愧疚之心,只有她自己清楚。

“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只有这些吗?”刘灏慢慢摇头,“这可不足以让我答应你的条件啊。”

纪星璇仍旧垂首。眼皮却掀动起来,以一种诡异的视角看着刘灏,她莫名笑了一声。

“这些都是前言罢了,我真正要告诉王爷的秘密,还未说出口呢。”

闻言,刘灏精神一震,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就听她说道:“王爷以为,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为什么?”

家破人亡,她前程与声名尽毁,丧失了清白,险险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沦为他人刀俎之下的鱼肉,被囚禁在这深院之中,不见天日。

刘灏皱眉,毫不客气地指出:“不是你去招惹那余莲房,害人不成反被她暗算,说不定你现在仍是风风光光的秀元大易师。”

说到这里,他不免窝火,曾经他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眼前这个女人,谁知时过境迁,今日她竟生下了别人的孽种。

纪星璇不知刘灏遐想,但听他话里嘲讽,竟是说她不自量力招惹了余舒,才有今日狼狈,面上不禁多了几分寒色,暗暗告诉自己不要与他争辩,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若不是我听从了师父的吩咐,却办事不周,如何会让人抓到把柄,导致今日。”

“此言何解?”

“今年四月,太史书苑又出命案,曹世家的千金在观星台上被人吊死,案发前夕,的确是我假借道子的名义,诱使曹幼龄夜赴观星台。”

纪星璇冷声坦白了罪行,她将模仿了景尘笔迹的字条夹在曹幼龄的书本中,明知她心仪景尘,定会赴约,谁知这一幕做的不够隐秘,被秦月柔目睹。

之后九皇子刘昙在暄春园飨宴,秦月柔与她在湖边对峙,被辛六偷听,追到她楼台之上,她与辛六起争执,失手将她推下楼,正待杀人灭口之际,余舒赶到,救下了辛六,两人指证她杀人灭口,使她再一次深陷牢狱。

“这么说来,你是受了你那师父的指使,才去迫害曹家小姐,所以在牢狱之中,你宁愿受刑,也不肯供认他出来,是吗?”刘灏心说此女生性凉薄,倒是对那位师父死心塌地。

“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咬紧牙关我才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说了出来,我唯有死路一条。”

纪星璇不知想到了什么,刘灏见她肩膀轻抖,似是在寒颤。

“你那师父为何要杀曹家小姐?只是为了陷害景尘吗?”他想不通,纪星璇的师父,怎么会和景尘有所牵连。

“或许吧。”纪星璇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思绪停留在刚才。

“哼。”刘灏不满地冷哼了一声,这叫她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之前生产耗去她所有体力,若不是喝了一碗参汤,哪有心神和他周旋。

“王爷以为,我大安历代储君,是如何择选?”

刘灏的耐心不足,尚有满心疑问,却被她这一句话问住了,他对皇位的野心不是一日两日,胸有沟壑,张口便言:“有能者居之。”

谁知纪星璇听了他这一句,居然笑开了,不待他发怒,便又道:“我现在就告诉王爷一个秘密,你附耳过来,我悄悄说给你听。”

刘灏对她虽有防备之心,却不会怕她一个虚弱中的女子,犹豫了片刻,便起身向前,并未坐上床榻,而是站在她床头,弯下腰去,然后,耳边就传来她微弱的吐息。

她说:“历代司天监大提点,持有开国六器之一《玄女六壬书》,那上头有显谁会是下一位皇帝呢。”

言传入耳,刘灏汗毛炸起,惊容满面。

第七百零一章 妥协

傍晚,刘灏从那面爬满红丝草的围墙里走出来,郑太监弯腰走在前头,提了灯笼给他引路,焦黄的灯火照出他一脸的阴霾。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廊下,脑中满是将才从纪星璇口中撬出来的那些事。

她用来和他谈条件的那个秘密,听起来简直是荒诞无稽,未来继承大统的人选,竟不是由皇上决定,而是遵照那个什么《玄女六壬书》。

刘灏宁愿相信纪星璇是为了保命向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但是他冷静下来,思前想后,竟然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远看,历代储君,不尽是皇后嫡子,比如他父皇兆庆帝,入主东宫之前,先太后不过是先帝众多妃嫔中的一位,因为育有两子一女,所以封为贤妃。

刘灏对上一代的是非恩怨略知一二,他那些或病死或远放的皇叔们,比他父皇有能力的大有人在,可是偏偏皇位落在了他父皇的头上。

这就耐人寻味了。

近看,父皇人到中年,身体每况愈下,皇后既无子嗣,他却迟迟不肯从他们这群皇子里挑一个继承者,哪怕上表立储的折子堆满了御书房,都不为所动。

他这是在等什么呢?

纪星璇含糊其辞,只道《玄女六壬书》上会显示谁是下一任皇帝,但她说不清个所以然,这就留给刘灏遐想的余地。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父皇迟而未决,是因为那《玄女六壬书》上的继位人选,和他心目中的有所出入?还是因为出了别的岔子,导致他们尚不明确继位的人选?

刘灏觉得,纪星璇没胆子在这种事上骗他,因为她怕死。所以她有所保留,并未对他和盘托出,比如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比如她那个神秘的师父。

但是没关系,她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想保住她的孩子,这些就足够他捏死了她的脉门。

刘灏这么一想。便放心了,他要留下她这条命,还有那个孽种,直到他们母子再没有活命的价值。

走过宁王府最昏暗的角落,前方灯火通明,刘灏不知不觉来到了宁王妃的院子,看着急忙出来迎人的年轻女人,视线从她只堪清秀的五官上略过,面露了笑容,伸手扶起她。和颜悦色道:“用过晚膳了吗,与我一起可好?”

宁王妃难能得他一个笑脸,受宠若惊地答应着,与他携手进了屋子。

但很快她就知道,宁王的好脸色。不是白给的。这一顿饭后,宁王府里就要多出一个名叫“如薇”的姬妾,还有她给宁王生下的儿子。

***

司天监太曦楼

一大早,景尘就寻过来,大提点捧着一盏早茶听罢了他的请求,颇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