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见那个嫌犯?”

景尘点头:“我虽梦见那人与我遭人暗算有关,但没有记起整个经过。我想见一见他,或许能想起更多的细节。若是方便,你审问他的时候,我想旁听。”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大提点没有拒绝,想了想。便同意下来。

“你先回去吧,酉时过后再来。”嫌犯被他关押在暗处,白天司天监人多眼杂,他不便带着景尘出入,所以要等到日落之后。

时间尚早。景尘离开太曦楼,就回了一趟坤翎局,给余舒一个答复——

“大提点答应今晚带我去。”

余舒稍稍安心,对他道谢,“多亏你愿意帮忙。”

“等我见过那人之后,再来告诉你。”

景尘在坤翎局留了一个上午,做样子给外人看,免得让人察觉到他是专程来找余舒的。

他走以后,余舒心不在焉地批阅最新送来的官婚文书,文少安到太史书苑报道去了,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分外显得安静。

她熬了一个下午,一到时辰就收拾了东西领着侍卫走人,不想在司天监门外,有人正守株待兔。

“莲房!”

有人高喊她一声,余舒转过脸,就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朝她大步走来,摘下了头上覆面的斗笠,露出一张明丽的脸孔,竟是姜嬅。

自卫国夫人的生辰宴后,这是两人第一次照面,余舒因为姜嬅一声不响地将她列入东菁王妃的后备军中,恼了姜嬅,眼下她便不露声色地望着人走到她面前。

陆鸿和徐青是认得东菁王府这位春葳郡主的,见余舒不吭声,便原地低下头去,虽不行礼,但不失恭敬。

“我等了你半天。”姜嬅张口就是抱怨,如果没有选妃那回事,余舒一定会笑脸迎人,再打趣她两句,但她现在只想知道她找上门来干嘛。

“郡主找我何事?”

姜嬅听到她生疏客气的称呼,挑高了一双浓眉,道:“你是在埋怨我不成?”

东菁王府宴后,薛睿找到她分说,让她不要打余舒的主意,两人为此翻脸,姜嬅本来就心头不爽,这会儿看到余舒给她摆脸色,就更不痛快了。

“郡主做了什么事让我埋怨的?”余舒反问一句,转头带着两个侍卫往另一边走去,她今天没骑马,轿子停在街角。

姜嬅咬咬牙,拽着缰绳跟了上去。

“过去的事我就不说了,我且问你,薛大郎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府上出了事?”

余舒回头看她一眼,心道她是听说了羽林军到薛家抓人的事,找不见薛睿才来找她要人,想来是薛睿失踪的消息尚未传回大理寺。

“你是说薛家有个下人被抓走的事吧?我也听说了。”

“是了,”姜嬅不耐烦地应了她一句,又追问:“你既然知道,还不赶紧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余舒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这么慌张作甚,被抓走的是他家的下人,有什么要紧。”

姜嬅冷哼一声,睨视她:“你懂什么,被抓的是薛家的一个总管,那可是皇榜通缉,也不知那混账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就怕一个不好,他们全家都要被卷进去。”

说罢又一皱眉,“我懒得和你多说,你快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薛大郎在哪里?”

“唔,我不知道。”余舒耸耸肩。

姜嬅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余舒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慢慢皱起眉头,她没有告诉姜嬅他人去了凤华府办案,不是出于私心,而是担心她一时冲动跑去凤华府找人,这事儿已经够乱的了,再有东菁王府的人掺和进去,只怕会火上浇油。

她捏了捏眉心,暗叹一声。

大哥,你到底现在何处呢?

第七百零二章 宁可错怪

入夜,景尘跟着大提点去到司天监九宫格局中的兑宫位,同行的只有与大提点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

他们在一座迷宫一样的游园中觅道,从一间茶室进入一条暗道,来到了关押徐力的密室。

这是监内私设的地牢,空间不大,左右用铁栅隔成两个牢笼,一间空着,另一间里坐着个人。

密室里亮着火把,不见看守的人,牢房的一面空墙上挂着几条粗细不同的鞭子,带着倒刺,一看就是刑具,墙角还有一只烧火的炭炉,看上去是拿来烙铁的。

景尘端详牢笼里的那个人,对方之前显然吃过一些苦头的,他身上套着一条血污的囚衣,头发凌乱地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灰败的脸,额头和眼角都有淤青,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木床上,看着铁栅那一端的人。

景尘仔细确认过,是他梦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你看看,是不是他。”大提点问。

景尘先是点了点头,接着便意识到哪里不妥——他们凭着他那张画像抓了这个人,在没有让他这个当事人出面辨认之前,就擅自对人用刑逼供。

这让他回想起一件旧事,大约在一年前,余舒带着失忆的他进京,兆庆帝贴皇榜寻人,因为有人告发余舒,她被绑到司天监审问,当时也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被人拧断了一根手指。

“他受过刑,”景尘看着那个让他觉得陌生的男人,陈述了一个事实,然后问道:“他招认了什么吗?”

“没有,”大提点背手而立,盯着那头的嫌犯,“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想让我招什么?”这个时候,牢笼里的徐力突然激动起来,他拄着膝盖。冲着外面大喊。

大提点指着景尘,问他:“你可认得他是谁?”

徐力看了景尘一眼,沉声道:“他是云华易子与麓月公主的遗孤,道子景尘。我是薛家的总管。来往交际,这安陵城有几个皇亲贵胄是我不认得的?”

大提点摇摇头,又问:“去年五月,你人在何处?”

“你们问过我很多遍了,去年五月我被我家大人派到义阳县办事,没有逗留几日就回京了。”徐力神色隐忍。

“到义阳去办什么事。”

徐力犹豫了片刻,才说了实话:“我家大公子早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老爷听说义阳纪家的一位小姐生有异象,命格富贵,所以派我到义阳去与纪家议亲。”

景尘旁听。知道他口中的义阳纪家,就是余舒从前待过的那个纪家。

“只是这样吗?没有其他的事要你去办吗?”

“没有,”徐力斩钉截铁。

大提点轻轻蹙眉,这些话他之前就审问过对方,徐力的回答前后一致。换了旁人,或许以为他是死牙嘴硬,忠心护主,但是他却一清二楚——他说的都是实话。

这一点十分令人费解。

“你回京的途中,有没有见过他?”大提点指着景尘,想再求证一次。

徐力摇摇头:“没见过。”

大提点沉默下来。

景尘知道他有大洞明术辨别真假,所以并不插嘴。但见徐力矢口否认,才出声道:“可我见过你。”

徐力困惑地看向他,神情不似作伪。

景尘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在一辆马车上,我听到你说话,你们的人给我下了迷药,又害我失去记忆。变成一个哑巴。”

闻言,徐力满脸写着荒唐,就好像景尘在说什么天方夜谭,让他难以置信。

“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

一炷香后,景尘跟着大提点离开密室。走在无人的花园里,大提点指着一处凉亭,与景尘坐下说话。

“人你见过了,有想起些什么吗?”

景尘摇头。那晚做了一场噩梦后,朱青珏就给他换了药方,之后他连着睡了两天好觉,再没梦到他遭人劫持的经过。

大提点拢着宽大的袖袍,身体极小幅度地前后晃动,闭着眼睛,一脸思索的样子。

景尘看不出他在考虑什么,想到余舒的嘱托,暗自酝酿了一番,才主动问道:“世伯,您怎么看?我在南方遇险一事,会与薛家相干吗?”

大提点眯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水陆大会时候太史书苑被人投井的那个女学生你知道吧?”

“嗯,遇害的是江西湛家的小姐,也曾是我的学生。”

“这桩案子大理寺一直在办,凶手狡猾,藏匿的很深,到现在都没有破案。圣上着我暗中调查,我也发现一些端倪,怀疑是太史书苑内里藏奸,有一个人嫌疑很大,便是藏书楼打杂的一个老奴,人称老秦头。”

景尘听到有关凶案的线索,神色一整。他在太史书苑待的日子不长,但常出入几座藏书楼,对那个打杂的秦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就在通缉的皇榜张贴出去,薛家的总管被捉拿归案后,那个老秦头也突然失踪了。”

大提点别有深意地指出这一点蹊跷。

景尘听懂了他话里的涵义,如果整件事与薛家无关,那为何徐力刚一被抓,那个秦伯就不见了呢?

岂不是做贼心虚吗?

“老秦头应当是埋伏在太史书苑里的杀手,或许之前另一桩诬陷你的凶案,也是他做下的,未免打草惊蛇,我一直没有动他,现在人没了,就无法确定凶手是不是薛家派去的。”

大提点虽是模棱两可的说法,但分明已经肯定,景尘当初遇害,必定与薛家有关。

景尘不露声色,却在心中苦恼,回头要怎么告诉余舒。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他问,“徐力不肯招供,我又记不起细节。”

大提点依旧轻晃着,闭着眼,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正身体,眼睛里迸出一抹幽然冷冽,低着嗓音道:“攸关天下太平的大事,宁可错怪,不可放过。”

景尘被他这一眼看的有些心寒,垂下眸去,不再说话。

“走吧,夜已深了。”

大提点站起来,挥袖拂尘,乘着洒沓的月色拾阶而下,景尘跟在他身后,平添了心事重重。

第七百零三章 薄情寡义

薛睿在凤华府失踪一事,首先传回了大理寺,再到一些人的耳中,有人着急,就有人幸灾乐祸,不过短短三两天,就惹来诸多猜疑声,联想到此前皇榜通缉的朝廷要犯,直接将薛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私底下流传最快的一个说法,是讲薛家犯了大事,知道不妙,所以先让薛睿逃了,好保住这一支香火。

余舒一听到这些传闻,就想到是某人从中作梗,谁会见不得薛家好过,意图浑水摸鱼,显而易见,宁王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这天晌午,余舒在坤翎局歇息,就有人来访,递上帖子,是敬王刘昙有请,约她今晚在忘机楼见面。

余舒应承下来,当天下差,回到府上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去了忘机楼。

到那里,竟不只刘昙一个人在等她,刘炯、冯兆苗、齐明修、瑞林,这几个平日里和薛睿称兄道弟的公子哥都到齐了,她一进门就齐刷刷站了起来。

一屋子大老爷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一个姑娘家,得亏余舒不是一般的小姑娘,不然非得被这阵仗给吓地夺门而逃。

“莲房,你知道睿哥哪儿去了吗?”冯兆苗最心急,不等刘昙开口,就先声发问。

余舒环顾几人,见到他们个个面有忧容,沉吟了一下,道:“大约七日前,京城里贴出皇榜,我知道薛家有个总管被抓去大理寺了,就到衙门去寻他,到了那里,就听人说我大哥去了凤华府办案。结果今天一大早,我就听到消息,说是他人在外头失踪了。”

冯兆苗失望地“啊”了一声,“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他是信了余舒的话,也有人不信的。

“莲房姑娘,你既然知道薛家出了事。想必也知道事态有多严重,我们几个都不是外人,大家来就是帮忙的,我希望你能对我们实话实说。你真的不知道睿哥在哪吗?”

这个质疑的人是忠勇伯爵府的世子瑞林,看上去他们都在替薛睿担心,但余舒听出来了,他们这是不信薛睿会无缘无故失踪,恐怕都以为是他望风而逃了。

余舒没有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仍是摇头:“真是我不知道,不是不告诉你们。”

说着,她看向刘昙,这一屋子人里,数他身份最贵重。说话最有分量,她来之前就想到刘昙找她是为了打听薛睿失踪的事,但见到他带来的几个人,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刘昙接触到余舒的眼神,稍一顿。便问:“表兄离京之前,你与他见过面吗?”

“他走的匆忙,不曾与我辞行。”

几人听她这么说,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冯兆苗沉不住气,发愁地嘟囔道:“这下如何是好,睿哥不知哪儿去了,外头传的跟真的似的。叫人百口莫辩,他一日不回来,谣言愈演愈烈,早晚传到皇上耳朵里,真就坏菜了。”

余舒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只觉得这一屋子人里。真正在为薛睿担忧,而没有考虑到自身周全的人,就只有一个冯兆苗了。

不怪她小人之心,薛家是刘昙的外家,一旦大厦危斜。刘昙首先要担心的肯定是他自己的前途,刘炯是湘王府世子,他母亲湘王妃同薛贵妃一样是薛睿的亲姑姑,薛家出了事,他们或多或少也要被波及到。

剩下瑞林和齐明修,一个出自皇后娘家,一个是不相干的大学士府,大概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余舒的戒心一向重,不肯让他们套她的话,反过来去问刘昙:“薛家那人被抓去大理寺好多天了,王爷是否打听到为个什么?”

刘昙叹气道:“事发当天我就派人去了大理寺,但是风声太紧,我也只听说人犯隔天就被带走了,父皇下命私审,不许旁人干涉。”

余舒心里一清二楚,却要佯作无知:“我听人传言,从薛家带走的那个犯人是被卷进了一桩谋逆案中。”

刘炯冯兆苗几人脸色一变,就听刘昙冷哼一声道:“什么谋逆案,不过是有人在造谣生事罢了,薛家世代忠良,好端端地怎么会自寻死路。”

余舒见他气愤难当,尴尬地说道:“是我失言,王爷恕罪。”

刘昙没想迁怒她,一带而过,见她帮不上什么忙,就客气地请她离开了。

余舒走后,冯兆苗他们立刻就围了上来,与刘昙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管他们心里如何作想,表面上都是薛睿的好兄弟好哥们儿,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

余舒从二楼下来,刚到走廊上,伫立在后院儿垂花门下的林掌柜就一溜小跑上前。

“姑娘诶。”

余舒仰头看了一眼楼上,和他退到楼梯口说话。

“小的前儿才听说,公子爷不见了,这可怎么是好呢,小的见识短,您给出出主意?”

林福和这忘机楼的一干奴仆都是薛睿的手下,和薛家却没多大的干系,是以薛家出了个通缉犯这么大件祸事在他们看来,远不如薛睿失踪来的吓人。

“慌什么呢,大哥不见了,自有人着紧去寻他,你们就是慌也帮不上忙,放心吧,我早卜过平安卦,不会有人害了他。”

余舒拍拍他肩膀,语气轻松道:“对大家伙儿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出了事有我呢。”

“唉,是。”林福答应着,虽然忐忑,但是对余舒的信服让他又有了主心骨。

“您这就回去啊?小的让厨房包了些新鲜吃食给您带走,您且等等。”

林福身体发福,脚下却带风,跑进大厨房拎了一只三层高的食盒出来,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但就多等这一会儿,楼上就有个人追了下来。

“余姑娘。”齐二公子生着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温文有礼。

余舒一时想不到他有什么话要私底下对她说。

“还有什么事吗?”

齐明修脸上有片刻的赧然,似难启齿,他低下头,轻声问道:“你近来见过司徒小姐吗?”

余舒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司徒小姐是指司徒晴岚。她恍惚记得,齐明修和司徒晴岚是在几个月前的芙蓉君子宴上认识的。

“前些日子我在太史书苑倒是见过她,”她观察着齐明修的神情,或多或少猜到一些。

“她还好吧?”

这话余舒就不好回答了,她摇摇头,反问道:“齐公子若是有事,何不自己到太史书苑去找她问问。”

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往,总比偷偷摸摸打听要好。

齐明修眼神一黯,嘴角泄露了一丝苦笑,他若能见着司徒晴岚,何苦舍近求远来问余舒,每回他找机会到太史书苑寻人,她都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让他摸不清她的心思,究竟是不是与他一般。

余舒看他沉默无言,心中越发明了,只道这事不该她过问,转头看见林福拎着一只三层高的食盒出来了,忙向他告辞:“我先走一步,改日再见。”

齐明修没有叫住她,待她走后,一个人在楼梯口落寞地站了些许时候,才往楼上去了。

再说林福送余舒到轿子边上,她临走前不忘叮嘱他:“好好伺候着后头那几位爷,好吃好喝供着,有什么事就让人到宝昌街寻我。”

刘昙打着什么主意,其实不难猜,无非是要借着薛睿出事的机会,把薛睿身边这点人脉拉拢到他的手里。

刘昙根本不以为薛家会和谋逆之事有所牵扯,更不知大祸临头,所以他在这节骨眼上还不忘打自己的小算盘。

这不是她头一回察觉,刘昙这个人有些薄情寡义的趋向,但是这一回,却叫她心寒。

好比她知道薛睿失踪后,第一反应是怕他遇害了,但是刘昙担心的事,摆明是薛睿失踪后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余舒不去评论刘昙这样的处事态度有何不妥,但是,想到要她要帮着这样一个人去夺嫡,助他登上皇位——她迟疑了。

第七百零四章 说破

就在皇榜通缉事件发生半个月后,某日早朝毕,兆庆帝留下一干近臣,挪至泰安殿议政,主要商讨攻打倭国一事。

将至晌午,候在殿外的宫人们突然听到内阁里传出一声脆响,却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能在里头摔东西的可想而知是谁,宫人们一个个把头垂得更低,唯恐圣上发了脾气,待会儿迁怒到他们。

不多时,尹相与大提点一先一后退出来,接着是几位肱骨之臣,在殿外交换了眼色,纷纷沉默着相继离开。

眼看到了饭时,尚膳司的小太监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总算见到大总管婴公公从殿里面出来,看见他人,一招手,忙不迭涎着笑脸迎上去。

“婴爷爷,圣上传膳了吗?”

婴九平斜睬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回去告诉孙太监,多备几道开胃的小菜,凡上火的丁点儿别沾。”

小太监人机灵,听话就知道兆庆帝坏了脾气,没忍住眺望泰安殿里边,从三重门里隐约见个人影跪在门边,一身朱紫朝服,宣示着此人位高权重,不等他再看第二眼,就被婴九平发现,屈指狠狠蹦了他的脑门,低斥道:“乱瞄什么,不要命了是不是,还不快滚。”

撵走了这胆肥的小东西,婴九平侧过头来叹了口气,望了望殿内的情景,认命地走了回去。

。……

薛凌南在上书房触怒龙颜,被兆庆帝摔了一只杯子,罚跪了半个时辰。这事儿不到天黑,就传进了后宫。虽说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但得势的妃嫔,为了争宠,哪个在前朝缺得了眼线。

这风声传到永乐宫,尹淑妃听闻,抿嘴笑了。当场就赏了那个学嘴的小太监两片金叶子,然后清净了左右,只留下她奶娘秋嬷嬷说话。

“我看那贱人还能嚣张多久。”

不必说,淑妃口中的“贱人”指的就是如今有孕在身的薛贵妃。

秋嬷嬷笑道:“钟粹宫的好日子快到头了。看情形薛相国家果真是气数尽了。先头才叫抓出一个朝廷要犯,那薛大公子就莫名其妙失了踪,掩耳盗铃不过如此,万岁爷圣明,就是再宠爱贵妃,也不会将后宫的恩泽带进前朝,这不,薛相国受了雷霆,俨然圣上要严办薛家,不会纵容放过。”

尹淑妃坐卧在美人榻上。拨捻着花瓶里一簇红叶,庄丽的脸孔上尽是不相符的刻薄神色。

“到现在也没个知情人泄露底细,薛家到底犯了什么事,若是有忤逆之嫌疑,那最好不过。圣上眼里容不进沙子,一旦薛家垮了,九皇子拿什么与本宫的阿恒去争。”

宁王刘灏乳名为“恒”,淑妃生平最得意之事不是做了皇帝的妃子,而是生下这么个出息的皇子。

兆庆帝不缺儿子,不算夭折病死的那些,尚存有四皇子、七皇子、九皇子、十一皇子、十二皇子。最小的十六皇子年仅四岁。

皇子不少,但是良莠不齐,似四皇子与十一皇子那般,因犯错被逐外,早就无望继承皇位,剩下的几个人里。就只有同样封王的九皇子刘昙有能与刘灏一争之力。

刘昙最大的靠山就是薛家,没了薛家,他也就不足为患,到时候,刘灏就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太子。

别看淑妃争宠不行。在皇位一事上,并不糊涂。

“娘娘,要不要奴婢派人到钟粹宫去扇一扇风?”秋嬷嬷出主意。薛贵妃这一胎不稳,听见个风吹草动的,难保不会惊坏了身子。

淑妃皱眉,想了想,摇头道:“不好。圣上看重这个孩子,闹不好她落了胎,更要怜惜她几分,本来与我们不相干,坐等着看戏就好,不需没事找事。”

秋嬷嬷自小奶大她的,知道她认死理,便不再撺掇她多此一举。

是故,一夜过去,离这儿不远的钟粹宫一点动静都没。

倒是瑞皇后的栖梧宫里,有人一夜没睡等着听信儿,到了天亮,主子起身,这才进去禀报。

“娘娘,钟粹宫整夜无事。”

瑞皇后坐在那一面半人高的鎏金飞鸾镜前梳妆,一尘不染的镜子上映出她锁眉的样子,这让身后为她簪发的宫女放轻了动作,越发地小心翼翼。

“哼,淑妃是长心眼了。”

御膳房的总管太监是栖梧宫的人,今儿个皇上在泰安殿发怒,她最先听说,接着便透漏给长乐宫,谁想淑妃竟能沉得住气,没去给薛贵妃添堵。

淑妃这样安分守己,自然不合瑞皇后的算盘,她既眼红淑妃名下有个出息的儿子,又嫉恨薛贵妃的圣宠不衰,巴不得两个人撕破脸打起来,她才好坐享渔翁之利。

可惜眼下薛贵妃有孕在身,皇上看的紧,她不好明着挑拨两人。

“那就再等等看吧。”

薛家出了事,瑞皇后反倒不着急了,若九皇子没了承统的机会,那就剩个宁王了。

“宁王。”瑞皇后轻喃,慢慢地嘴角溢出一丝冰凉的笑意。

一个设毒计害死亲妹妹的皇子,何德何能入主东宫之位?

***

十一月的坤册尚未拟定,余舒就接到宫里传唤,薛贵妃要见她,她并不意外,只是不清楚薛贵妃对外头的事听说了多少。

余舒进宫这一路上琢磨着待会儿见到人,哪些话是该说的,哪些话是不该说的。

距离她上回进宫过去一个多月,再见薛贵妃,便觉出不同来,算一算薛贵妃怀孕有四个月了,秋天多穿两层衣衫,看不着肚子,但那宽松的样式,是不见了昔日少女般玲珑的腰身。

她未施脂粉,肤脂依然雪白晶莹,只淡淡描出眉形,少了几分艳丽,便多出许多娇柔,曲膝坐在一张开满绿菊的织毯上,回眸一望,就美得让人惊悸。

红颜祸水,余舒脑海里忽就冒出这几个字来。

“坐吧。”

薛贵妃没和余舒绕弯子。见面就直接问她:“城碧不见了是吗?”

只这一句,余舒就知道瞒不住她,能听说的,她准都听说了。

余舒苦着脸道:“他去了凤华府办案。人住在驿馆,隔天就失踪了。”

薛贵妃叹了一声,道:“我有了身子,他们里里外外都瞒着我,家里出了这等大事,连个进宫送信儿的都没,竟不知道宫外头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你是个明白人,我也没拿你当外人瞧,你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妨就与我透透风吧。”

这又是一个探她口风的,余舒心里嘀咕,大概在外人眼中,她和薛睿真是情同兄妹,莫逆之交。不然怎么薛睿一不见,他们一个个都觉得她应该知道内情。

内情她是知道多了,但是打死了都不能对人说。

余舒没多迟疑,就作了回答:“娘娘既然问了,我便有什么说什么,先说那皇榜通缉的事儿,我与您一般是云里雾里。只道是相府里一个名叫徐力的总管被抓去大理寺审问,名目是与太史书苑前头出的两起人命官司相关。”

“再来,就是薛大哥失踪的事,无缘无故选在这节骨眼上,外面都风传说是他望风跑了,我是半点儿不信。我大哥什么样的人品,我最是清楚,因此我怀疑他是叫什么奸人掳去了,为的就是在皇榜通缉这一茬上做文章,好叫人猜忌薛相府上真的犯了什么大事儿。原本捕风捉影的谣言,也被有心人营造出了七八分真切。”

内情她是不能告诉薛贵妃,和她分析分析倒是可行。

闻罢,薛贵妃面有寒色,咬着字节轻声问道:“那你以为会是什么人在与薛家过不去。”

余舒微微侧头,避开她视线,“这我就不好说了。不过娘娘安心,没有真凭实据,仅凭谣言诋毁,是论不了罪的,清者自清,无需多虑。”

是什么人在搅混水,薛贵妃心里会没数吗,用得着她多嘴。

她转过来安慰,薛贵妃倒不好再节节追问,盯着她瞧了片刻,神色一松,微微笑道:“好孩子,经你这么一说,我宽心不少。”

接着,又问起坤册的事,倒是没有再怂恿她借机受贿,闲谈不过几句,就让跟前的大宫女亲自送她离开了。

出了钟粹宫,余舒走在夹道上,前面领路的宫人没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冷嘲。

自始至终,薛贵妃都没有对薛睿的处境安危表示过担心,哪怕余舒明明白白告诉她薛睿是叫人抓走了,她都没有顺便提问一句。

是一时忘了提起,还是真就不担心呢?

。……

出宫以后,余舒没有再回司天监,而是回了家去,关起房门不许人打扰,静下心来问卜。

见过薛贵妃,她的心中多出一些说不清的焦躁,原本她焉定薛睿性命无虞,可见他那些亲人一个个漠不关心,就好像他是死是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不要给他们拖后腿就行。

然而于她来说,整个薛家的权势富贵,都不及薛睿一人的安危。

自从得到薛睿失踪的消息,她一直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失了方寸,那是因为她怕自己忍不住往坏处打算——

万一薛睿遇上危险呢?

余舒在专做占卜的静室里从白天待到晚上,苦于不知“爻眼”,无法用六爻奇术卜算薛睿的下落,又因祸时法则的“盲区”,算不清薛睿遇上了什么祸事,更算不出究竟是谁带走了他。

算到最后,依然没头没尾,她红着眼睛将手边演算的纸张揉成一团,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几乎断开。

她恼恨自己无能为力,每回她遇上什么麻烦,闯了祸,薛睿都会第一时间替她出头,轮到他出事,她就只能这么干等着!

“都怪我学艺不精,若是我有青铮师父的三分能耐,这会儿还愁什么。”

余舒暗暗自责,出神地看着桌面正中袅袅腾烟的小青炉,醍醐香气源源不断地萦绕在身周,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她醒过神来,“诶”了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睛都亮了。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找不到青铮帮忙。这不是还有一个云华吗?!

当初云华和她约定,她帮他找到失散多年的长子,他就把《玄女六壬书》借给她,为了她事成后能找到他。留给她一个联络的暗号。

而这个暗号,就是那个可能会知道云华长子下落的苏州令的名字。

只要她在安陵城某处地方寻着云华的眼线,将这个暗号说给对方听,那么对方就会带她去见云华。

余舒并不担心见到云华之后怎样说服他帮忙,当务之急,是要查出二十多年前出任过苏州令一职的是谁。

未免暴露,她将此事委托给薛睿,由他出面,派人到南边儿去打探确切的消息,现在薛睿出了事。她是不能再坐等了。

。……

吃罢晚饭,余舒就穿便装,骑马出了门,身后跟着皇帝的耳目,她行动不便。就去了一趟忘机楼,找了个人代替她行事。

忘机楼里都是薛睿信得过的人,几个伙计个个武力不俗,就连负责扫洒的阿祥和阿平也不例外。

薛睿虽然不在,但是这一帮人都听她的。

她派了不起眼的阿祥到冯将军府上去找冯兆苗,薛睿那一帮称兄道弟的朋友,在他看来。唯独冯兆苗信得过,且与她说得上话。

阿祥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请回来了。

冯兆苗是从后门悄悄进来的,余舒就在院儿里等他,见到人,连忙让进屋里。关起门让人外头守着。

“莲房,你这么急找我过来,是不是我睿哥有消息了?”冯兆苗不等余舒开口,便急吼吼地问道。

余舒摇摇头,看到他失望的表情。好歹替薛睿回了一口气,总算还是有人惦记着他的。

“兆苗,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别这么客气,有什么事你就说。”冯兆苗自认和薛睿是过命的情分,薛睿对余舒什么样,他都看在眼里。

“你在吏部有没有熟人?”

“吏部?”冯兆苗不明所以,“吏部我倒是有人,你干嘛呢?”

“我想让你帮我查查看,大约二十一二年前,苏州令任上是哪一位大人。”

“苏州令?”冯兆苗歪起脖子嘀咕了一声。

余舒见他神色异样,忙问:“怎么,不好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