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冉身为奴仆,侥幸逃过一劫,再次回到供人院。当时他并不知道,就在薛家人流放途中,薛老相先是病死,薛睿随后就神秘地失踪了。

后来又过七年,天下动乱,东菁王与蒙古人同盟,一路高歌猛进,攻进了安陵城,将兆阳帝赶下皇位,扶持了先皇后宫薛贵妃诞下的遗腹子——十九皇子刘陵为幼帝,与此同时,早该死在流放途中的薛家大公子,摇身一变,成为当朝太师,独揽大权。

薛太师位极人臣之后,先为薛家陈冤昭雪,洗尽不白之名,后以八十一条罪名,请旨凌迟谋朝篡位的兆阳帝。他手段狠辣,就连供人院都未能逃过一劫,两百多名细作皆被斩首,其余罪奴一概割断舌头,流放苦地。

而曾经在薛家做过眼线的白冉,则是亲身经历了那一场阿鼻地狱,怀揣着满满的恐惧踏上了死路,最后留在他脑海里的画面,便是坐在八抬大轿上冷眼观刑的薛太师,同他那一双黑洞洞的眸子。

“嘶,”白冉陷入回忆,不禁地打了一个寒噤,手里的元宝被汗打湿了,他拿着它敲了敲脑门,用疼痛唤醒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道:“老天爷,您让我重活一辈子,我定会好好惜命。”

从他死而复生,回到白家被抄家那一刻起,他便不停地这样提醒自己。所以他虽然进了供人院,却宁肯挨打挨饿,也不学那细作之事,因为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到那个罗刹恶鬼一般的男人身边去。尽管这辈子和上辈子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湘王事败,是九皇子刘昙继承皇位,比如薛家的下场没有那么悲惨,但这种种不同,最让他困顿迷茫的却是他现如今的主人——

在他上辈子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余舒这个人。

“…阿冉哥哥、阿冉哥哥?”

一只小手在他面前晃荡,白冉猛地回神,就见安倍葵子不知何时进来,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你在发什么呆,天都黑了。”

白冉缓缓露出笑容,脸上又恢复了神采,“我方才好像是算错了一笔账,怕明天六叔来了挨骂。”

安倍葵子紧张道:“六叔会骂你吗,要不要我去向主人说情?”

白冉摇摇头,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道:“不用了,六叔骂我是对我好。你今天又给我送什么好吃的?”

安倍葵子不懂他为什么说骂人是好的,但她一向觉得他说的话都有道理,便默默记下了,心想道:等下她回去就求主人多骂她几句,嘻嘻。

第七百九十四章 番外(十八)

(小修)

忘机楼大易馆开张那一天,余舒根本没有露面。没有舞龙舞狮,也没有吹拉弹唱的戏台班子,只在门前放了两串鞭炮,又在大门口设了一张条案,凡是路过的人都能免费领取一根大篆签,一个月内可以进忘机楼里找易师卜上一卦,分文不取。

当天并没有人知道这间大易馆的主人正是如今司天监的大提点,就连十二府世家多半也没听到传闻。进门的客人不是拿着大篆签图个便宜,就是凑热闹的路人。

忘机楼比不得乾元大街上那几家大易馆门面风光气派,然而进到里面,却别有洞天。门内有两个迎客的伙计,通是穿着黑袍子扎着红腰带,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见到客人进门,便笑吟吟地提醒上几句——“客官要是看相算卦的请往西边‘必应堂’,有什么疑难杂症就往东边‘有求堂’,另外咱们大易馆每天早晨都会布告明日的天气好坏,您且留意大厅里的‘天机榜’”。

客人进门转一圈,就会发现这里和别处大易馆很不一样,先是“必应堂”看相批卦的先生会仔细询问你的名姓与生辰八字,记在一本册子上,再给你一个编号,说是一个月内再来,只要报上编号,便能免费领一道平安符。

若是嫌“必应堂”这边的易师先生们算不准,就到大厅东侧的“有求堂”,堂里摆着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后面坐着清一色穿着青裙银红比甲、梳着双髻的妙龄女侍,人人手边放着一沓黄皮册子与一盘号签,专门受理疑难杂症。什么是疑难杂症呢?好比说丢猫丢狗,寻人寻物,好比说婆媳不和、夫妻不睦,好比说撞邪冲鬼、厄运缠身,事无大小,但凡是能用易学解决的问题,统统可以在这里留下悬赏。

只需交纳十个铜板纸墨钱,便可以取走一支号签,留下你的难题连同酬金,约定好时限。时限一到若无人答复,不仅如数退还酬金,还能将那十个铜板也一起讨回去。

有人悬赏,自然有人领受,不拘是不是正经大衍试出身的易师,但凡进了忘机楼,同样只需交纳十个铜板,登记一下名册,便能随意翻看这里的悬赏单子。若要揭榜,需得另外交纳酬金的十分之一作为保证金,便能领得一块相应的号牌,在二楼会客厅与悬赏人碰面,双方自行解决,回头只需拿着悬赏人的号签,便能在忘机楼领取相应的酬劳。同时留下记录,积得一笔酬金的数目。

如此明文规定,皆可在“有求堂”门口的告示牌上一览详细。

值得一提的是,酬劳最高的三个悬赏,会免费张贴在大厅中央的“天机榜”上,供人瞻观。

所以忘机楼内每日来往的客人们,不单是需要求卜问卦的寻常人,还有闲散的易客们,十个铜板根本不算钱,换个赚取外快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开业头一天,必应堂里易师们忙的不可开交,全是拿着大篆签免费问卜的客人,有求堂冷冷清清,一整天下来,仅有寥寥十几个客人交钱留名的。

然而,大厅正中央的天机榜底下,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群人,多半是来看明日天气好坏,却惊见了高挂在榜上,用红纸金字张贴的两件悬赏——

招婿:觅一君子入赘门下,须得五官端正且品性端方,身无隐疾且文武双全,八字天合且志趣相当。悬赏人:易学世家家主。酬劳:黄金五万两。

寻人启事:恩师青铮道长,云游四海去也,现查其下落。悬赏人:司天监大提点。酬劳:黄金万两。

凡是进到忘机楼里的客人,无不目睹了这一榜悬赏,啧啧惊叹,口口相传,既是因为丰厚的赏金,又是因为发出悬赏的人。

也有人怀疑这两张悬赏榜文的真假,询问到忘机楼的管事和伙计头上,只得对方高深莫测地一笑,答曰:“客官大概不知我家主人是谁。”便没了下文,可把人急地百爪挠心,好奇死了。

于是三日过去,忘机楼的大名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不说城南,城北是鲜有人不知了。

。……

这天傍晚,一顶红木软轿停在忘机楼后门。陆鸿和徐青一个拴马一个上前敲门,自从余舒登顶司天监,两人便晋升了五品带刀侍卫,准许御前行走,总算是熬了出来,羡煞那一群还在金吾卫军混日子的兄弟们。

余舒从朱青珏手上接管了孤鸿,便让这位来路神秘的高手帮她调教陆鸿和徐青,如今两人的身手在众多黑衣卫中也算是佼佼者了。

忘机楼的后院没有改动丝毫,依旧是当初开设酒楼的样子,这里的住客除了掌柜林福和那一帮伙计们,还多了一个在此坐镇的辛沥山,两榜魁首大易师。

有求堂和必应堂的点子是余舒想出来的,却是辛沥山推敲的规定。而那博人眼球的天机榜,天气预测那一块出自余舒的手笔,红榜悬赏则是辛沥山先提出来,余舒福至心灵,便敲定了一则招婿告示和一则寻人启事,得到辛沥山双手赞成。

两人臭味相投,不对,是惺惺相惜,合伙把忘机楼大易馆开了起来,这一晃眼就过去半个月了,虽然还没有开始盈利,但名声是一炮而响,照这么发展下去,只等着瓜熟蒂落了。

坐在茶室,辛沥山哗哗地翻着手上的名册,对余舒咧嘴笑道:“今儿个一天,单是在必应堂领平安符的回头客就有七八十个,最便宜也是求了个财运,拢共收了二百多两。开张头天发出去的一千根大篆签,至今已经收回了一半,换句话说,咱们算是拢住了五百个回头客。”

二百两银子乍一听不多,但要知道这是新开的大易馆,尚无口碑可言,每日便有上百个客人求卦,日后有了口碑,这个数字还得往上翻几番。这还没算上贩卖一些趋吉避凶的小玩意儿,和昂贵的风水摆件。

“有求堂那边有什么进展?”余舒问道。

辛沥山一提这个就更乐了,“当初你出这鬼点子,我心里还打鼓,就怕最后搅黄了,没想这才半个多月,就多了上百单悬赏,单是预付的酬金就收了近千两,还有人为了争抢天机榜上最后一个悬赏名额,轮番加价。至于在我们忘机楼登记的易客,已过百人,还在不断地增加。”

余舒脸色总算有了点笑容,手指轻快地叩着茶盖,道:“再等一两个月,试情况而定,可以在天机榜上多加一个奇人榜,按照易客们平日积累的酬金数目多少排名,列出前五,每个月可以到忘机楼来领一笔薪金。”

她不仅是要在忘机楼打造一个交易平台,她还要借此机会笼络住大量闲散的易客,让他们为忘机楼所用,变成她手中一股势力。

闻言晓意,辛沥山暗暗咂舌。虽说余舒当上大提点之后,对他和从前一样的态度,可他还是却觉出她身上日益隆重的威仪,不由自主散发的强势,让人不知不觉地在她面前矮上一头。

“话说回来,五叔,我上次和你提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余舒话锋一转,看向他。

辛沥山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自由自在惯了,你叫我到司天监去当官,我怕我待不住啊。再说了,我与左判大人不和,不相见便罢了,一见面就红眼睛急脸,你就不怕我把司天监搅得鸡犬不宁吗?”

辛沥山和辛雅这对父子的恩怨始终不能开解,余舒没想过插手,但是放着辛沥山这样有能力又能干的大易师不能收进司天监,她觉得可惜了。

她不必用大洞明术,也能看出辛沥山心里不是对入朝为官没想法,只是碍于辛雅,不肯就范。

“你再想想,天文局右判官的位置我先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想通了,知会我一声便是。”

辛沥山轻轻点头,心领了她的好意。

两人谈罢正事,余舒当晚便在忘机楼歇下了,没睡楼上,而是睡到了楼下,薛睿曾经住过的房间。室内香炉里熏着他惯爱的兰香,同他的人一样,清新雅致,让她觉得舒服。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与他泛舟玉狮湖上,赏风赏月,共度良宵。

次日醒来,余舒心情上佳,嘴角那一丝笑意一直挂到了司天监,刚到太曦楼,就听到宫中喜讯传来——夏江皇后今晨诞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均安。

余舒连忙更换了衣裳,进宫面见。她赶到凤藻宫的时候,侧殿已有一群女人坐在那里,瑞太后和薛太后都来了,还有瑞淑妃和梅婕妤。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还多一个,当中暗流涌动,余舒如何不知,不过后宫这几个地位非凡的女人都在她手头上吃过亏,暂时没人敢惹她就是了。

崇贞帝想是在寝殿陪伴皇后,过有一会儿,才领着小心翼翼抱了皇长子的乳母过来给两位太后看。

“哎哟哟,这鼻子眼睛,哪里都生得好看,一瞧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瑞太后抢先抱了孩子,一连串夸赞。

薛太后也没再摆冷脸,面露笑容道:“可不是么,我看这孩子长得像皇上偏多一些,”说着便扭头对崇贞帝道:“这孩子和你刚出生那会儿,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皇帝的欣喜谁都看得出来,在场没人扫兴,就连瑞淑妃都没说什么酸话。

“莲房,”崇贞帝朝余舒招招手,要她也上前看看孩子,并交待她道:“司天监拟几个吉利的字眼,朕得好好儿选选,给大皇子取个好名字。”

余舒看着那襁褓里的小婴孩儿,红红皱皱的像个猴子,还不如她家里小余过白胖可爱,但因是夏江敏生下的孩儿,她眼神不禁地柔和起来,眉间火焰也变得暖人。

“臣领旨,务必为小殿下拟几个多福多寿的好字。”

第七百九十五章 番外(十九)

崇贞元年,腊月二十七吉日吉时,夏江皇后诞下皇长子,崇贞帝大悦,一日三赏凤藻宫。喜讯传出,满朝欢喜,一扫早先阴霾。

司天监大提点余莲房亲自为大皇子批卜八字拟选大名,后由崇贞帝赐名——刘嬴。

太曦楼内,宫中太监传了话便弓腰退下。余舒得闻皇帝从她精挑细选的十几个字里唯独挑中了一个“嬴”字,不由地轻叹一声,坐在宝椅上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个孩子确是与我有缘了。”

“嬴”者,满而有余。

除夕夜,一场大雪忽如其来,一连下了三天不停不休,正如余舒先前劝说崇贞帝退兵时所言,这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北方,仗是打不起来了,五万兵马留守足以。越往北方越是严寒,冯啸率领的讨逆大军有一半是从两江调兵,不适应冰天雪地的气候,若是没有抢在变天之前及时撤走,可想而知要冻死多少兵马。

大雪封路,正月新年的宫宴不得已取消了,文武百官也多是窝在家里,等待雪停。半个月前因为皇帝听信余舒上疏,下旨撤兵而对她诸多不满与攻讦的大臣们,这会儿一个个都心虚的不行。

从除夕到正月初六,这场雪下够了七天,才断断续续不情不愿地停了。幸而百姓们年货备的充足,关起门来也能过日子,不必出门走亲戚,这个年过得倒是别有滋味。

隔日,天气放晴,京城大街小巷处处可见扫雪的身影,还有那些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跑来跑去打雪仗、堆雪人的孩童。

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孩子们都玩儿疯了,就连大人们也蠢蠢欲动。余舒北大厢的几个丫鬟,早起伺候了她梳洗,等她到书房练字,只留下安倍葵子伺候,便一个个偷溜到院子里去玩雪。

余舒临摹了一张字,抬头看到安倍葵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便笑道:“你也去吧,不用杵在这儿了。”

她的字不好看,这半年来却是下了功夫勤练,从勉强见人到拿得出手,进展得飞快,虽不能说多好,但也有了她自己的风骨。

安倍葵子扭捏道:“主人不如也歇歇,到外面去走走吧,奴婢听说少爷和白冉他们昨天堆了好大一个雪人,今个儿周总管要带人雕冰灯呢。”

余舒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并无心动,轻轻摇头道:“你且去吧,我嫌冷呢。”

其实她也不是怕冷,只是没有玩性罢了。北方战乱、朝中隐忧,如今每一件事都需要她操心费神,何来的闲情逸致去玩耍呢。

安倍葵子蹦蹦跳跳去了,余舒静下心来又写了小半个时辰的字,搁笔伸了个懒腰,叫了一声外面,无人答应,想是都出去看热闹了,她们难得欢脱一回,余舒倒是不生气,兀自将茶壶放在炉子上烫热。

不多时,一早去了东院儿的芸豆便抱着一只托盘回来,进门见到没个人伺候,余舒居然自己在烫茶喝,连忙放了东西,上前接手,嘴里不轻不重地念叨:“这群丫头片子,准是跑去玩雪了,等人回来奴婢再收拾她们。”

芸豆这些日子以来越发地稳重了,本来不如鑫儿妥帖不如林儿机灵的她,如今却将北大厢一群丫鬟管的服服帖帖,稳稳占着余舒跟前头号大丫鬟的位子。

“让她们玩去吧,多年未见这么大的雪了,”余舒指着她刚才放下的托盘,问道:“那是什么?”

芸豆给她沏了茶,回过头来将托盘上拿过来,放到她面前,“姑娘忘了,今儿初七是人庆节,女儿家要戴花盛,两位夫人都给您备了。”

说着,便分别取了赵慧和翠姨娘送来的花盛给她瞧,一支是用永春苑里四季常开的鲜花巧扎成的花冠,一支是用真金白银玉叶子打造的花簪。

余舒此时松松散散拢着一团发髻在脑后,芸豆试着将两支华盛分别往她头上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肤雪白,戴上哪个都好看,两位夫人都是用心了呢,奴婢给您梳梳头换上吧?”

余舒神情却有些恍惚,接过了她手里的那一顶精致小巧的花冠,垂眸道:“等会儿吧,你去前头看看,他们冰灯雕得怎么样。”

芸豆答应着去了,留下她对着那两支花盛发了一会儿呆,缓缓起身,走到西墙一行书架底下,打开了角落里一只抽屉,取了一只白玉匣子出来。

抽开玉匣,便见匣底静躺着一簇焦黄的干花,枯萎的不成样子,她手指轻触花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它们最初可爱的模样,这是两年前人庆节,薛睿亲手为她戴上的花盛,那会儿尚且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默默悄悄地将她放在心上,然而一举一动却早已泄露了心思。

这花儿,名叫结香,又唤“梦冬花”,先有花才有叶,恰似他之于她。而结香花又有药用,可以明目。想必他那时便在暗暗地提醒她,擦亮了眼睛瞧一瞧他吧。

“呵,”余舒低笑出声,眉目化开一滩柔情,捧着玉匣子里的结香花,一瞬间思念盈满心头,眼角竟酸涩起来。

女人终究是女人,哪怕坐拥荣华富贵,如日中天之时,终究盼着心底那个知冷知热的人呀。

外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余舒按捺了思绪,将玉匣子合上重新放回抽屉里,转身坐回了椅榻上,等到几个丫鬟先后进门,看到的还是那个从容如常的她。

“主人、主人,您看,这是奴婢捏的小兔子,像不像?”安倍葵子捧着一只雪团子向她献宝,屋子里暖和,兔耳朵很快就融掉了一半,除掉尾巴,看起来不像是兔子,倒像是那只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的小耗子。

余舒不忍打击她,便点头道:“挺好的。”

鑫儿和林儿挤眉弄眼,芸豆笑瞪她们,回头对余舒道:“周总管昨天起就带人在花园里雕冰灯呢,什么样的都有,到晚上就有的瞧了,您若肯赏脸去看看,才不枉费他们忙活一场。”

永春苑四季如春,难得是下了一场雪,另有一派美景,周虎原籍苦寒之地,雕冰很是一把好手。余舒应了,看着几个丫鬟高兴的样子,便也笑了,只道:“拿我的帖子,派人到辛家去请六姑娘,到方家去请司徒姑娘都来,咱们晚上热闹热闹,摆两桌酒席吃。”

既然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不过的终究是躲不过,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七百九十六章 番外(二十)

崇贞四年,北方战火连连,朝廷征兵不断,军费无度,徭役赋税倍增,百姓民不聊生,是以大江南北多发义军。大安朝三百年太平告罄,就连科举同大衍试都被迫暂停。

两年前,燕军攻下了定州城,进驻河北,朝廷又吃了败仗,退至太原屯守,双方以伏牛河为界,分庭抗礼。

转眼又到新年,安陵城内的百姓却不似往年欢欢喜喜地过春节,各处人心惶惶,不知燕国大军几时打到京城来,有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悄悄收拾了行囊,准备过了年,就到南方去投靠亲戚。

百姓尚且如此担惊受怕,遑论是更清楚大燕攻势的朝臣了。年前,便陆陆续续有官员家眷离京避难,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就打着走亲访友的旗号,更有甚者辞官连夜遁走。

崇贞帝得闻此情,大为火光,当日便下令将那些个辞官潜逃的窝囊废都抓回来关进大牢。又命羽林军查明情况,朝中官员,凡有家眷无故离京者,一律严惩。

为此,一堆人受到牵连,纷纷下狱,大过年的没个喜庆,大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皇帝的火气烧到自个头上。

余舒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不受影响的大臣之一,这几年来,皇帝对她信任有加,尽管朝廷派出的讨逆大军在战场上连连吃亏,但是凭着她出谋划策,倒也打了几场胜仗,延缓了十万燕军挺进的步伐,不然这会儿大燕兵马早该攻下太原了。

崇贞帝心高气傲,踌躇满志,奈何生不逢时,若是太平年间,他兴许能够安安稳稳成长为一代明君,可惜这是乱世,他治下早已腐朽的朝廷,怎能抵挡有一干出生入死的追随者又雄才大略的大燕皇帝呢。

。……

正月十五,城里照旧是有灯会。到了傍晚,大街上热闹非常,满眼人山人海,处处姹紫嫣红,全然不似年头那几天冷清,好像京城里的老百姓都是憋到了今天才出门一样。

余舒本来是要待在家里享清闲,架不住小修同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出了门,顺道先去駉马街上瞧了瞧。

三年时间,忘机楼名声鹊起,说是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为过。有求堂和必应堂的经营策略十分成功,人们渐渐习惯了这个悬赏解难的地方,日进斗金是寻常,天机榜上轮番更替的天价悬赏和人物排名,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为热议的话题,随便街上揪着一个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当其他世家所办的大易馆发现被忘机楼抢了生意,回过头来想要再拉拢客人,也已经晚了。哪怕有人效仿忘机楼,一模一样地在大易馆内设了悬赏和榜单等等,却远不如忘机楼独占先机外加经营有方,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沦为摆设。

忘机楼过年也没有关门谢客,从清晨到酉时,人来人往,大门前络绎不绝。駉马街上的商铺多是开了门的,上元节这两天没有宵禁,夜游者众,附近的酒楼茶馆都跟着沾了忘机楼的光,不愁没有客人上门。

街上人多,马车停在路口,余舒和余小修下车步行。街道两旁悬着彩灯,蜿蜒不见尽头,将黑夜渲染地如同白昼,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红光满面,或停在小摊前面挑选花灯,或结伴成游不拘去往何处,更有些年轻女子胭脂匀注,手持团扇穿行在人流中。

余舒信步而行,余修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与她说笑,惹人频频侧目。

三年过去,如今余修已然长成一个出色的少年,个头猛地蹿高了一截,眉清目秀,双眼明亮有神,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托生的公子,全然不见儿时自卑的模样。

余舒则是锦衣轻裘,一袭男装,银灰色的狐围帽遮住了眉心赤痕,一身气宇非凡,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就连多看她两眼,心中都觉得冒犯。

陆鸿和徐青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些随行的黑衣卫,都乔装成寻常百姓,混迹在人群中间,随时随地保护余舒的安全。

进到忘机楼,正在大厅里转悠的林福便眼尖地迎了上来,余舒摆手示意他不用跟过来,便带着人穿堂到了后院。

辛沥山正在屋里盘算过年这些天收进的账目,长条桌上摆着好几堆银块儿垒成的小山,在灯下闪闪发光,一旁地上还放着两大箱子铜钱,一进门就能闻见铜臭味,他却得意地眉开眼笑,不亦乐乎。

“五叔,你又在数银子啦,”余修见面便是调侃,他这几年常往忘机楼来玩,和这里一群人混得相当熟了。

辛沥山将手里擦得锃亮的元宝放下,故意板起脸道:“你这小子,我就这么点儿高兴事,总被你拿来取笑,亏得我为了给你做一盏将军灯,熬了两宿。”

余修笑嘻嘻地凑上去说好话:“我错了,您别和我一般见识,五叔对我最好了,我的将军灯呢,在哪?”

这将军灯同孔明灯一样,都能放飞,不同是前者更加精巧,可以用线扯在手里,不怕它飞走,灯壁上的图案会随着升高降低来回变换,趣味无穷。去年辛沥山就给他鼓捣出了一盏,京城里面独一无二,谁都仿制不来,外面更没得卖。

辛沥山倒也乖顽,余舒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不肯入司天监,却甘愿躲在忘机楼里当个守财奴,研究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发明。

“喏,在里面放着呢,拿去玩儿吧。”

余修寻着好大一盏将军灯,便高高兴兴地到院子里放灯了,屋里只剩余舒和辛沥山,两人聊起正经事。

“听说皇上因为有些官员离京避难,发了一通脾气,你没受到波及吧?”别看辛沥山足不出户,消息却灵通的很。

“碍不着我什么事,我一家老小都在京城里待着,哪儿也没去。”余舒摇头笑道:“倒是辛左判悄悄地送了两房儿女出京,皇上追究起来,吓得他称病在家,不敢出门。”

如今安陵城表面平静,内里实则乱成一套了。

辛沥山不无担忧地望了她一眼,道:“燕军眼看着就要攻破太原,打到京城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有何可急,”余舒从容不迫道:“即便他们占下了京城,难道还能将朝中大臣杀个一干二净不成,燕帝要夺的是江山,不是为了屠戮天下而来。”

辛沥山沉默下来,这些年他越发看不透她这个人了。就算他察觉到了她的态度,却料不准她是怎么想的。身为权臣,她也玩弄权术,她也结党营私,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她对权势有多迷恋,更无所谓忠君之心。似乎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只是为了尽职尽责,扮演好司天监大提点这个角色,而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意愿。

“奇怪,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没什么可怕了,”他摸摸下巴道:“原本我是打算卷了忘机楼的钱财,连夜逃跑呢。”

余舒眼中闪笑,“那我得多派两个人看牢你了,你要是跑了,我上哪儿再找第二个财神爷?”

辛沥山哈哈一乐,方才凝重的气氛瞬间不见。

。……

当晚,姐弟二人夜游回府,这才进了北大厢的门,对面便冲过来一枚圆滚滚的小炮弹,一把抱住了余舒的大腿,仰头露出一张白白胖胖的大脸盘子,瘪着小嘴,吸着冻地通红的鼻尖儿,委屈兮兮地眨巴着眼睛——

“阿娘和舅舅出去玩,不带小过过。”

后头两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嘴里叫着小祖宗,见了余舒,怯怯地站住脚,一脸菜色道:“小公子睡醒了便吵着要寻您,奴婢们一不留神他就偷跑了出来。”

几年前余舒领养了这么个干儿子,虽没刻意地宠着惯着,却比一般孩子来得调皮捣蛋,这才五岁,便能爬树掏鸟窝,平日里更没少带着贺小川两个人作弄府里的丫鬟,乃是这家里头一号的小魔王。偏偏他会卖乖嘴又甜,哄得住赵慧和贺老太太,每每为他打掩护,就连余舒都没少为他头疼。

余小过昨日贪玩着凉,生着病,要比平时粘人一些,昨晚上赖在余舒房里睡的,今早才退了烧。

“你又不听话,我才不带你出门,”余舒嘴上训他,手上却飞快地解下斗篷,将儿子一裹,从地上抱起来往里面走。

余小过乖乖地搂住她脖子,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扭头看见他舅舅手上提的老虎灯,便甜甜地叫道:“舅舅。”

余修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脸蛋,笑着将灯笼递给他,十分宠溺道:“等你病好了,舅舅再带你上街去玩啊,你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余小过满脸希冀,却不忘抬头去看他娘亲的脸色。

“病好了再说。”余舒板着脸道,余小过耷拉下脑袋,没敢同她讨价还价,他小小年纪便会察言观色,晓得家里谁做主,谁才是说话最管用的那个。

余舒将他抱回房里,盯着他喝了药,听他嘀嘀咕咕地说些废话,不一会儿小孩就撑不住睡着了,她摸摸他脑袋,将被子给他盖好,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睡脸,心中不曾后悔。

崇贞二年的祭祖大典由她首次主持,她没有将这个孩子带到墓穴密室中去验证他是否具有天命太骨,而是将他留了下来。纪星璇两年前便熬不住在地牢里病死了,这世上除了湘王,便只有她清楚他的身世来历,外人只道他是她收养故人的孩子,私下更有些不好听的传闻说余小过是她未婚生子,却没人怀疑她是抚养了仇敌的骨肉。

说来可笑,正是因为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她这几年来养尊处优却没有被权欲熏心,没有被贪念迷住了双眼,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勿忘初心。不管她坐得再高,权势再大,她所图也还是为了保住家人平安,但求心安理得。

就不知当日和她盟定今生的那个人,他是否心愿未改。

第七百九十七章 番外(二十一)

冬季一过,烽烟再起。五月,前线传来噩耗,太原失守,讨逆大元帅冯啸战死沙场,燕国十万大军压境,离京不过八百里。

朝中一夕之间乱成一锅粥,靖国公和忠勇伯为首,带领一众大臣在泰安殿外跪求崇贞帝前往洛阳行宫避难,崇贞帝不理劝阻,执意留在安陵。

众人无奈,只好前往司天监去请余舒出面游说。

“燕贼眼看就要攻打进京,圣上却不肯离去避祸。余大提点,圣上最听得进去你的话,你此时不谏,更待何时?”

太曦楼内,余舒稳坐在她的麒麟宝椅上,冷眼瞧着平日里惯爱同她作对的几个老臣软语相挟她出头。

“几位老大人要我规劝圣上什么呢?”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劝圣上离弃京都,将大安三百年的基业拱手让与逆贼,做那遗臭万年的亡国之君吗?”

说着她脸色蓦地沉下,起身拍案道:“国之将亡,君不当镇守山河,倒要狼狈而逃吗?遥想圣祖皇帝昔年戎马天下,何曾想过他的子孙后代会做那丧家之犬呢?”

“余莲房,你放肆!”忠勇伯瑞昂气急败坏地指着她骂道:“老夫怪道圣上为何执意留京不走,原是你在背后撺掇!你居心何在?”

瑞淑妃这些年在后宫一直不受宠,不曾诞下一儿半女,连着皇帝也不待见忠勇伯爵府,反倒是受到司天监拥护的夏江皇后恩宠不断,瑞昂同余舒是政敌,便将这一切都归咎到了她头上,今时今日无多顾忌,说起话来也不需客气了。

再来靖国公嗟乎道:“国难当头,大局为重,大提点宁不知圣上留在京城亦是于事无补吗?听得老夫一劝,我等一同进宫劝得圣上暂行离京避祸,保住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余舒冷哼:“劝得圣上离去,尔等也好光明正大地逃命去吗?不必废话,圣上既要死守安陵,为臣者当舍命奉陪,至于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就自求多福吧!”

言毕,她振袖一挥,背身送客。一群人被她气得脸红脖子粗,但见她油盐不进,只好无奈离去。

余舒静坐了一刻,独自登上顶楼,走进供奉列代大提点牌位的灵堂中,取了三炷香点燃,凝视着最后添上的一块牌位,那上面工工整整刻着“九代司天监大提点朱慕昭神位”。

“当日我立誓与司天监共存亡,我说到做到。然而改朝换代,乃是天命所归,恕我无能为力,唯有顺应天道。我只可答应你,保住大安皇室一脉香火不灭,至于后世子孙能否有望重振山河,且等若干年后吧。”

她鞠躬三拜,上香。而后转身下楼,派人准备马车进宫面圣。崇贞帝要留在京城,她不会多做劝阻,那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理当面对,但是夏江敏和皇长子刘嬴必须尽快离开。

她的祸时法则至今已能推演出上百种厄难,《生死薄》可查前因后果,相比真正的断死奇术也不遑多让了。据她卜算,夏江敏母子三个月内将有一场杀身之祸,若想保命,必须远离京城。

。……

余舒进宫劝驾,崇贞帝当日便下旨,使后宫两位太后与夏江皇后一同迁往洛阳行宫“避暑”。这个消息传到后宫,引起一众嫔妃女子惶恐,生怕自己被留在京城等死,纷纷前去央求太后和皇后将她们一齐带走,自愿留下伴驾之人,竟寥寥无几,夏江皇后便是这其中之一。

“臣妾不愿苟且偷生,陛下身在何处,臣妾就在何处,生同衾,死同穴。”夏江皇后跑到崇贞帝面前表明心迹,一句话,便叫刘昙红了眼圈,他握住夏江敏的手,屏退左右,对她推心置腹道:“敏敏,朕知你心意足矣。你听朕说,朕不能离开京城,不光是为了赌一口气,朕身为一国之君,哪怕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朕此时若是逃走,便会遭尽天下人耻笑,才会真真正正成了那亡国之君,朕不甘,朕不能!”

夏江敏哭声道:“陛下要留就留吧,臣妾也不走。”

刘昙摇摇头,语气坚决道:“你带皇儿走,若朕有不测,你需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再来图谋复国大业。”

夏江敏含泪摇首,埋在他胸前泣不成声,她与皇帝乃是年少夫妻,由来情深,怎堪别离之苦。怎知这一别,焉有重逢之日?只怕是天人永隔,人鬼殊途。

直到她哭到累了,刘昙也没改变主意,狠狠心让人将她送回凤藻宫,随后又拟下一旨,册封皇长子刘嬴为太子。

,,,,,,

这晚,夏江敏接连噩梦,天不亮就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坐直身体,失声呼唤:“来人!快来人!”

门外宫女跑进寝殿,掌亮灯烛,凑到床前:“娘娘,您可是魇了,奴婢给您倒盏茶吧。”

夏江敏惊魂未定,呆呆问道:“什么时辰了?”“卯时过半了。”

她看看窗外还是天没透亮的样子,回神道:“速速派人出宫去请大提点……就说本宫昨晚做了一场噩梦,要她解梦。”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请。”

宫女见她脸色极差,不敢多问,匆匆去了。夏江敏拥着一床薄被,回想梦中的情形,十指揪紧了被角,轻轻发抖。

等有一个时辰,太阳升起来后,余舒紧赶慢赶来到后宫,夏江敏早早便梳洗罢等候着她,听到外面通报,便让殿内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单同余舒独处。

余舒心领神会,一坐下就问她:“是不是你又梦见了死人?”鲜有人知,夏江敏生来具有一种天赋,可以从梦中预见某一人的死因,好比她已故的胞姐夏江盈,还有侥幸逃过一劫的辛六,命中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夏江敏脸色苍白地点点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哑声道:“阿树,我梦见你死了。”

余舒先是一惊,接着眉头打结,追问她道:“你梦见什么了?”

夏江敏回忆起来,神情恍恍惚惚地说:“我梦见,燕贼攻占了京城,然后俘获了皇上,你带人前去救驾,却被他们擒住,监禁起来,然后有个穿着红衣的人,一剑刺死了你。”

她的梦只能描述一个大概,却将关键的地方都记了下来,比如,余舒是什么时候遇害的,凶手又有什么特征。

闻言,余舒垂眸深思,半晌不见言语,夏江敏不安地推了推她的肩膀,道:“你有断死奇术,不妨为自己算一算。”

余舒轻叹道:“我的断死奇术需要生辰八字才行,可我八字生来不合本命,难为卜算。”

“啊,”夏江敏顿时无措,抓紧她手臂道:“这该如何是好,不如、不如你尽快离京去吧,我去和皇上求情,让你也到洛阳去避难。”

余舒眼神闪烁,却不见动摇,摇头拒绝:“我不会走。”

夏江敏急地两眼泪,“皇上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明知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偏偏不听人劝,叫我怎么办是好?”

余舒无奈地扯动嘴角,拉过她冰凉的手掌,柔声安抚道:“明明,皇上不走,那是因为他心中有江山,我不肯走,是因为我在等一个人。人活在世,各有各的命数,躲不掉,也逃不了。”

夏江敏听不懂她的话,泪眼朦胧地问道:“你在等人,等什么人?”

余舒摇头,不再多说。

夏江敏心知勉强不得她,止住泪,怅然道:“若无儿女牵绊,我定也是要留在京城与皇上同生共死,可我不惧死,却不能不顾皇儿。”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余舒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模样,于心不忍,于是承许她道:“你放心去吧,只要我活着一天,总会想尽办法让你与皇上相聚。”

六月,偌大一座京城空了一半,满城萧索,平民百姓多是望风而逃,文武百官也有一半辞去,剩下的不是不肯走,就是走不了。

大燕铁骑踏平河北,直奔京城,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在盛夏之日,兵临城下。

崇贞帝披挂上阵,率领三千禁军前往城门迎敌,却深陷重围。余舒得闻讯息,当即召集司天监五百黑衣卫精锐前往救驾。却是来迟一步,燕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京城大门,并且俘虏了御驾亲征的崇贞帝。

夕阳沉落,黑衣卫一路杀至城门脚下,陷入敌阵。

余舒僵坐在马车中,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她沉吸一口气,扬声作答:“大安朝司天监大提点是也!”

未多时,外面有一阵骚动,她便听得城门楼上有人洪声回应——“来的可是司天监大提点吗?吾乃大燕昌平王刘世宁!”

这一刻,万籁俱静,余舒手抖着推开了两扇车门,仰头望去,暮色中,城门楼上人头攒动,但见一名身形伟岸的男子身披甲胄,摘冠俯望城下,一双黑亮的眸子穿过人海,直勾勾地擒住了她。

第七百九十八章 番外(二十二)

“吾乃大燕昌平王刘世宁!”

五年别离,余舒也曾幻想过她与薛睿重逢之日会是何种情形,似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兵戎相见,倒是她最不愿见的一种情形了。

遥望城楼上的情郎,余舒眸光闪动,挪不开视线,按不下心悸,她却生生忍住了一腔炙热,一脸冷若冰霜地走下马车,对面是不远处黑洞洞炮口,身后是血染的长街,数百黑衣卫将她护在中央。

薛睿眼中跳耀着火苗,他这里视野极佳,四周硝烟退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容颜,他贪婪的目光将她从头掠到脚下,因为常年征战早就变得麻木不仁的心跳瞬间活跃起来,蚀骨的相思从四肢百骸溢出,恨不能跃下城楼,将她狠狠揉入怀中。

“原来是昌平王,”余舒眉宇凌冽,语调上扬,“久仰大名。”有如两人素昧平生。

薛睿呼吸一滞,迎头一盆冷水浇下,让他从重逢的惊喜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彼此敌对的身份,垂眸敛去了满眼火热,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大安皇帝已被我擒下,奉劝你等束手就擒。”

听到他这么说,先前拦住黑衣卫去路的彪形大汉打马上前,一杆长枪划向前方,一脸凶相地冲着余舒道:“管你什么大提点,到了俺们大帅面前,统统不值一提,识相地你就乖乖地投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话声一落,训练有素的燕国精锐们便将手中利刃整齐划一地对准了余舒的马车,城楼上的弓箭手们挽弓上弦,箭头直指她的脑袋。一时间剑拔弩张,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薛睿头痛不已,只见余舒神情愈发冷酷,连忙出声制止:“沙廖,休得无礼。大提点乃是天下易学者之首席,理当敬之。”这一句话就给余舒的身份定了性,避重就轻。不提她是朝廷重臣。只说她在学术上的地位。

沙廖讪讪地放下长枪,一手指着余舒,瓮声瓮气地问道:“什么易学之首。难道这娘们儿比大国师还厉害?唬弄人的吧。”

不等薛睿拉下脸,对面数百黑衣卫已然“唰唰”拔刀相向,气势滔滔,输人不输阵。怒视着沙廖,一副“胆敢羞辱我们大提点你找死”的神情。

余舒只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士可杀。不可辱。”

“沙廖退下!”薛睿黑了脸。这个沙二愣子,平时犯愣就算了,关键时候竟也看不懂脸色,回头真该好好教训他一顿。

沙廖挨了他一顿熊。无辜极了,耷拉着脑袋后退到一旁,偷偷拿眼打量着余舒。心想:这娘子倒是生得肤白腿长,皮相不赖。他们王爷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不然干嘛好端端地凶起人来。

薛睿望着余舒正色道:“我无意折辱于你,然而朝廷大势已去,你再挣扎也无济于事,何况你们的皇帝现在我的手上。”最后一句话,明摆着是要挟了。

余舒报以冷笑:“你待如何?”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以我昌平王之名保证不杀你一兵一卒。”

余舒凝视他片刻,抬手向下一压,四周黑衣卫迟疑了一下,便纷纷将手中兵刃抛在空地上,放弃了抵抗,由此可见她平日威信。

薛睿暗松了一口气,命令属下:“好生将大提点送回本帅营帐。”

余舒一语不发地转身坐回马车,任由燕国士兵将她同黑衣卫分隔开来,然后将她连人带车,一同送往城外大营。至于薛睿,则是留下排兵布阵,入驻京城。

***

姜怀赢在宁冬城称帝时,手底下握着十万兵马,这个数目并不完全,后来燕军攻城掠地,不断扩充兵力,五年之内又收编了十万人数,当中有不少是安朝降军。

昌平王率领着五万先锋精锐长驱直入,神机营的雷火巨炮轰开了安陵城的大门。而后崇贞帝自投罗网,沦为人质,城中两万禁军陆续缴械投降,被迫交出兵符。

安陵城四面城门被燕军封禁,只许进,不许出,将京中一干达官贵人的逃路堵死,然后挨个儿抓捕,首当其冲便是靖国公与忠勇伯这一干老臣,除却家眷,五品以上朝臣几无幸免,皆被投入临时占用的大理寺牢狱,暂行关押。唯有两年前离京远游的尹太傅逃过一劫。

一番滴水不漏地安排过后,昌平王这才不慌不忙地带着大队人马闯进皇宫。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月前,西宫两位太后与正宫皇后娘娘一同前往洛阳行宫避难,带走了崇贞帝仓促册封的太子刘嬴。眼下后宫除了几个不受宠的妃嫔,便没什么重要的人物了,再者崇贞帝先时出城迎敌带走了大半死士,皇宫内外所留禁军,全然不敌刀口舔血的燕国精锐。

。……

是夜,宫灯长明,历来用作举行盛典的丰庆宫内,薛睿侧身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半边身影笼罩在阴暗中,看不清他面容,底下杵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妃,还有几个地位不低的宫女和太监,都是刚刚从后宫捉拿来的。

五年前,薛睿是京城之内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出入朝堂,这皇宫中不乏有人见过薛家大公子。

可叹他这些年征战在外风吹日晒,一张俊脸不再是细皮嫩肉,晒出一层薄薄的蜜色,五官愈发深邃,连着身形也变得高大威猛,一身铠甲在身,丝毫寻不见昔日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因此一时间倒无人认出他的本尊。

后宫这一群人来的路上见识到燕国士兵砍杀禁卫如同切西瓜的凶残模样,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此时多看薛睿一眼都不敢,只道眼前这一位燕国大将是活阎王,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们人头落地。甚有几个不中用的当场失禁,身上传出一股骚气,脚下多出一滩湿漉漉的痕迹。

薛睿微微蹙眉,询问部下:“后宫之中就剩下这么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