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来电震醒时,薛定睁开眼,花了好几秒钟回过神来。

从枕下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距离他入睡已过去两个小时。

电话是赵主任打来。

若非急事,社里不会深更半夜打电话。

至少过往八年里,他只在夜里接到过两次这样的电话,第一次,驻扎在南非的同事遇袭身亡;第二次,另一名同事在中东被非法武装分子劫持。

薛定的眼神在触到赵主任的名字时,顿了一顿。

脑门上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有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了脊梁,密密麻麻贴在背上。

他坐起身来,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前,仿佛察觉不到地上寒冷。

同时接通电话,“出什么事了?”

赵令平的声音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山谷,空荡荡的,比之前几日在社里与薛定开玩笑时,苍老了数倍。

他说:“薛定,陈一丁死了。”

陈一丁,现年三十五岁,新华社北京分社驻叙利亚战地记者。

他大薛定五岁多,经验丰富,在同期记者中能力卓越。薛定刚入行时,曾听取他不少经验之谈,平日里两人关系也不错。

薛定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外面的路灯还亮着,黑夜里纷纷扬扬的大雪仍在为这一地皎白添砖加瓦。

半晌,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问出一句:“……怎么死的?”

赵令平说:“叙利亚边境爆发武装冲突,他随政府军的军事装甲车往冲突点赶,半路遇见IS支持者,被劫持。”

“怎么死的?”一字一句,完全没有变动过的话。

赵令平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沉默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真相。

“那群人用卡车轮胎套住他的身体,从头往下淋满汽油,为首的点了根烟,扔他身上了。”

整个过程里,他被胶带封住了嘴,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就被大火燃遍了全身。

那群人用手机录下视频,传上了网,末尾标注着:IS宣布对此袭击负责。

而在陈一丁满地打滚,承受烈焰灼身的痛苦时,视频里传来无数人的笑声。那些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只有人性泯灭的声音。

陈一丁,三十五岁,新华社驻叙利亚战地记者,一九八二年生于中国河北,二零一七年死于叙利亚。

死因:赶赴战地途中,被IS武装支持者活活烧死。

以上,是他在这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唯一能被少部分人熟知的生平。但也只是须臾,因为过了这须臾,闯入人们眼中耳里的,就会是新的社会新闻,新的娱乐明星。

薛定拿着电话,听着赵令平沉重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不出语气地说了声:“知道了,我马上去社里。”

挂了电话,他脱了这身家居服,一件一件穿上正装。

衬衣,领带,西装,羽绒棉服。

他在大门口换上皮鞋,伸手拿过搁在鞋柜上的手机,仿佛出门上班一样,只除了窗外一片宁静的夜色,并未天明。

只除了他握住手机的右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将那小小的金属机器捏碎。

一夜美梦,只做了一半。

剩下的,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赶紧顶锅盖逃走……

甜这么久了,咳,来点玻璃渣?

第35章 归来

第三十五章

薛定没有车。

自打他进入新华社起,就开始接受外派, 反正常年奔波在外, 车对他来说并无必要,也就一直没买。

凌晨三点半, 又是下雪天, 就是皇城脚下也不好打车。

他快步走出胡同,鹅毛大雪落了满肩,却恍若未觉。

等了约莫十来分钟,好不容易看见路边来了辆空车, 这才从冰天雪地钻入暖气融融的车厢内,手脚都冻得冰凉。

“去诚实胡同。”他低声报出地址。

师傅是本地人, 笑呵呵问他:“哟,这大半夜的,冒着大风大雪往外赶,是有要紧事儿不成?”

一听那口音就是城南人,地道的京片子。

城南人爱唠嗑, 说话也亲切。

薛定的心里冰封万里, 没有一丝暖意。

太多情绪堵在胸口,叫他呼吸困难, 浑身发冷。就是出租车内暖气足, 也根本吹不进心底。

他嗯了一声。

师傅看他一身正装,又亲切地追问:“去诚实胡同办事儿,又赶这么急,您怕是新华社的吧?”

薛定又嗯一声。

师傅也不嫌他冷淡, 约莫是大晚上开车,好容易有个伴,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

“新华社好呀,能进去的个个都是好样的。看您这气质、这派头,也是人中龙凤。您在里边儿是做什么的?肯定有两把刷子。啧,光是听着新华社这三个字儿,都觉得倍儿高端……”

薛定没有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耳边只有那零零散散几个词,大概知道师傅是在夸他的职业。

陈一丁的事萦绕在心头,像是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他。

他抬头看着车窗外的漫天大雪,车灯与路灯连成一线,好一个辉煌的不夜城。

沉默半晌,他轻飘飘笑了两声,“好?有什么好的。”

师傅一愣,止住了话头,侧头看他一眼。

年轻的男人抬头看着远方,夜色浓重,车外是止不住的大雪,而他的眼底似有抹不去的悲恸,寂静无声。

*

大厅里,赵令平与几个同事已在那候着了,个个身上都带着些湿意。

外间风雪大,连夜赶来,难免沾染上少许。

薛定推门而入,扫视一圈人群,入目所及,每张面庞都带着难以消解的沉重。外间的风雪能被室内的暖气驱散,人心却不能。

赵令平素来看重他,见他来了,眼中才流露出些许悲恸。

“你来了。”

薛定点头,站定不语。

在场的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说枪林弹雨里走过一遭,但生命无常这种事,也总是亲眼目睹过不少次。

可站在大厅里,这群人却纷纷沉默了。

见惯生离死别,也并不意味着就能轻而易举接受陈一丁惨死的事实。

这大概也算是社里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群风里来雨里去的家伙,不管谁出了意外,其余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

因为职业特殊,谁也不知道将来哪一天,会不会出事的就是自己。

陈一丁死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

同驻叙利亚的同事将他平日里穿戴的衣物送了回国,连带一整箱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那就是他留下来的全部物件。

那堆杂物里有一只陈旧的木匣,内装书信一封。

赵令平双手捧出匣子,默然等待着。

薛定到大厅时,已是早晨四点,陆陆续续又有些人来。

有人对陈一丁的死还一知半解,在办公区的电脑上打开了他的死亡视频,声嘶力竭的呼救声与丧心病狂的大笑声混杂在一起,无可避免传入薛定的耳朵。

他由始至终没有踏过去半步,只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头。

四点半,天色仍然晦暗,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

又有车停在诚实胡同外边,有人步伐踉跄地跑了过来,蓦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个慢半拍的老妇人,手中牵着年仅七岁的小孙子。

陈一丁的妻儿老母终于来了。

办公区的视频被人关掉,那凄厉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陆陆续续在大厅站定,赵令平捧着木匣上前,声色暗哑叫了声:“……陈太太。”

老练如他,竟也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

陈一丁的行李箱就摆在大厅正中,上面盖了一面五星红旗,鲜艳如火。

陈太太似是没听见赵令平的声音,盯着那面红旗,死死攥着衣袖,“他在哪?”

电话里,赵令平已说明陈一丁的死讯,眼下面对这个问题,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人一身风雪,头发披散,想来是出门时根本顾不得梳。

那迟迟牵着孙子进门的老妇,一见盖着国旗的行李箱,就松开了孙子的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喊了一声:“我的儿啊!”

大厅里原本寂静一片,陈太太发声后,再无人说话。

此刻,陈母痛彻心扉的一声叫喊,陡然间打破一室岑寂。

四个字,宛如锥心。

陈太太的眼中刹那间盈满泪水,却没哭出声,反而厉声问赵令平:“我问你,陈一丁在哪里?”

赵令平捧着手上的木匣子,只觉得重如千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还要说什么?

电话里,什么都说尽了,但凡听闻陈一丁的死因,都该明白他如今尸骨无存。可要他亲口说出那四个字,他办不到。

陈太太向人群扫视一圈,眼神锐得像刀子,声音尖利到刺耳的地步,“陈一丁在哪里?他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我绝对不相信他,他……”

死了这个两字,生生卡在她嘴里。

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女人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唯有那被吓坏的孩子不知所措看着奶奶,又看了看母亲,漆黑的眼珠里写满惊慌。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国旗,上前去拉拉母亲的衣袖,怯怯地问了句:“妈妈,爸爸呢?”

出门前,他从睡梦中被母亲拉了起来。

一路上拼命追问,可奶奶和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

隐约记得出门前,母亲满面泪光对奶奶说了一句话:“他们把陈一丁的东西……送回来了。”

七岁的孩子不明事理,只记得父亲常年在国外,一年顶多回家一次。

但既然父亲的东西都被送回来了,那也就是说,他也回来了,对吧?

他有些高兴。

可眼下的场景却不太对劲,明明父亲每次回来,母亲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会儿却不知为何站在那背影笔直,面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他拉着母亲的衣袖,问爸爸在哪。

也就是这一句,短短五个字,属于孩童稚嫩的问询,刹那间叫女人浑身颤抖起来。

她猛地甩开孩子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一把掀开那刺眼的国旗。陈一丁的黑色皮质旅行箱好端端搁在那,皮面已有些泛白,好几处破了口子。

这箱子是她五年前替他买的。

随他四处奔波,伤痕累累,早该换了。

可陈一丁总笑着说:“不换。你买的,用惯了,舍不得丢。”

她还记得去年春天,他站在卧室门口看她细心整理衣物,一样样往箱子里摆整齐时,她问他:“还有什么没带的?”

他倚在门口冲她笑,一张脸因常年奔波在外,晒得又黑又糙。

口里的话却很温柔:“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