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瞪他一眼,“老夫老妻了还搞这套,你害臊不害臊?”

他走到她面前,叹口气,拉起她的手,“老在外面跑,叫你一个人在家又伺候老的,又照顾小的,还为我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要真能把你装箱带走,那可就好了。”

她眼中一热,却还装作不在意地瞪他一眼,“你还是赶紧走吧。在家跟大爷似的,饭不会做,只会添乱。谁稀罕天天跟你在一处?”

陈一丁知道她口是心非,只顾笑,也不拆穿。

陈太太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着那只箱子,眼泪滚滚而下。

婆婆在身后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叫着儿子,她却一声不吭,只慢慢地伏倒在那伤痕累累的行李箱上,纤细瘦弱的身躯剧烈起伏,仿佛波涛汹涌的海平面上飘着的一叶轻舟。

生活天翻地覆,昔日伴侣已去。

她抽泣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只说出一句泣不成声的话来。

“陈一丁,你,你好歹,留一捧灰给我死后作伴啊……”

像今日这样不明不白死在异国他乡,连尸骨都见不着,她连一丝半毫的念想都看不到。

心如刀绞都不足以用来形容此刻的痛。

女人的声音微弱,支离破碎。

哭不是痛哭失声。

骂不是破口大骂。

可痛,是在场所有人听进耳里、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

七岁的孩子被奶奶和母亲的哭声吓到,终于也跟着哭了出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生平第一次,这两个最爱他的女人都不理睬他,他哭着哭着,越来越委屈,终于从小声哭泣变成哇哇大哭。

大厅里无人说话,无人动作。

那鲜艳似火的国旗皱皱巴巴地躺在一旁,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不少人擦泪。

伤痛需要时间抚平,更需要哭泣宣泄。

面对这孤儿寡母,没人上前劝慰,因为在人命面前,劝慰无解,帮助无用。

没有人有资格开口叫他们别哭了,正如没有人能弥补他们失去的一切。

薛定站在人群之中,背脊笔直,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从业八年来,第三次看见这样的场景。社里牺牲的同事当然不止三个,但他常年在外,并不是每次都能赶来现场。

他还清楚记得前年春节时,陈一丁叫他去后海喝酒的场景。

亦师亦友的男人拿着酒瓶,把他从嘈杂的酒吧拉出去,沿着后海散步,说自己肠胃不好,老婆不让喝酒,必须吹吹冷风,把酒气给吹散了再回家。

站在湖边上,陈一丁笑着说:“你小子真是不婚主义?”

他点头。

陈一丁就锤他一拳,“傻子,结论别下太早,你总得遇见那个人了,才知道自己想不想结婚。”

那时候的薛定很坚持,“干我们这一行的,无牵无挂最好,既然不能给对方安稳的生活和朝夕相处的婚姻,不如不结。”

陈一丁就笑话他:“你还别说,我还是个愣头青时,也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可到头来才发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我在外头奔波时唯一的盼头。”

“你就不怕自己一不留神死了,全家老小跟着伤心?”

“所以我努力不让自己死啊。以前还能不要命,现在就能做到三思而后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陈一丁啊!我这么牛逼,不会出事的。”

薛定记得清清楚楚,陈一丁说这话时,面上的意气风发,和眼里的牵挂眷恋。

陈一丁是一名优秀且经验丰富的战地记者,若说社里有谁敢这么自信满满拍着胸脯说自己牛逼,非他莫属。

可大雪夜里,大厅里摆着孤零零的行李箱,三个失去至亲的人跪的跪、坐的坐,瘫倒一地,嚎啕大哭。

薛定的胸口几乎要爆炸了。

那个说着自己不会出事不会死的陈一丁,终究还是没能回到祖国,回到妻儿身边。

可谁能怪他的食言?

那撕裂人神经的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没人敢去打断,也没人愿意去打断。

天明时,老太太虚脱了,昏了过去。

有人叫来救护车把她接走,叫人心慌意乱的鸣笛声响彻耳畔,打破这一室沉痛。

赵令平把木匣子交给陈太太,那是陈一丁的遗书。

薛定一动不动站在人群后头,目不转睛盯着那只匣子。

女人伸出纤细到仿佛一折就断的手,颤巍巍接住了它,仿佛接住最后一根稻草。

眼前一阵恍惚。

薛定只觉浑身血气上涌,这一幕忽然间就扭曲了,变了样。

他依稀看见,赵令平神色凄凉地将木匣子交给女人,而当他视线上移,伸手接过木匣子的人却不再是陈一丁的妻子。

那人有着似笑非笑的眼睛,轻薄润泽的唇。

笑起来时像团火焰,泪流满面的样子也会叫人揪心。

早晨六点半,天光大亮,雪终于停了。

薛定听赵令平嘱咐完次日的葬礼与陈一丁的抚恤事宜,未置一词,木木地推门而出。

来时风雪漫天,去时孑然一身。

正如诚实胡同一号的这群人,踏上这条路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谁也不知自己归来时,是否会与陈一丁一样,与光同尘,寂静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1.文中所有恐怖袭击、伤亡事件,基本来源于真实事件,有所改编和再创造。

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国家,少有宗教冲突,远离恐怖组织,但就像薛定说的那样,它们依然存在。如果这个故事能把大家从手机前拉到硝烟里,更多看到一些真实的残酷,我想它的存在也会变得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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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薛定的逃避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勇敢。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用理智压过热烈的情感,他逃避,是为了祝清晨能有幸福的将来,以己之悲,换她的安稳余生,这是成熟与负责的表现。

3.暂时就说以上啦。最近的剧情略紧张,有时候一章我会写大半天,之后如果进度较慢,我会申请每周修整一天,理一理思路,当然如果请假会提前告诉大家的,请领导们批准~

4.今天送100只小红包,抚慰一下大家沉重的心情,请给我一个爱的么么哒……

第36章 抉择

第三十六章

许是窗外天光大亮,雪霁天晴朗, 祝清晨很早就醒了。

盯着天花板失神几秒钟, 终于想起身在何处了。

这是北京四合院,薛定家里。

醒来的第一件事, 不是爬起来洗漱, 也不是换好衣服,而是回想一遍昨夜发生的事,然后对着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有知觉,有痛感。

看来并非做梦。

祝清晨慢慢地, 慢慢地,把头埋进被子里, 缩成一团笑起来,弓着腰像是一只煮熟的虾。

那些令人心跳不已、面红耳赤的画面,和他不撩则矣,一撩惊人的言辞,一一浮现在眼前。最后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唇, 一遍遍回想他和她气息交融的时刻。

生平第一次明白狂喜的滋味。

整颗心都快要炸裂开来。

恨不能憋死在被窝里, 就这么开心死了都干脆利落,没什么怨言。

然而最后还是慢吞吞爬了起来, 一心盘算着要以什么样的表情见他, 自然而然说声早安。

对,不能扭捏,不能矫情。

最好大大咧咧倚在墙上对他眨眨眼,问他:“要不要给我一个早安吻?”

想到这里, 她又嘿嘿嘿笑起来。

可在房间里转悠一圈,又叫了几声薛定的名字,始终不见他的人影。

她推开他虚掩的卧室房门,只见被子凌乱地瘫在床上,屋内早已空无无人。

一顿。

奇怪,这大清早的,他去哪了?

下一刻,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

大门开启的声音。

她猜是薛定回来了,心念一动,大衣也没穿,就这么穿着家居服撒丫子往外跑,结果一脸喜悦地在院子里……撞上刘学英女士。

赶紧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傻眼了。

祝清晨并不傻,眼前这中年女人气质出众,年纪适当,眉眼和薛定有几分像。

显然就是他妈。

男主人不在家,她这名分还未确定下来的房客就提前见了男主他妈,身上还穿着对方的睡衣。

这就十分尴尬了。

刘学英微微一顿,表情里有几分怔忡。

“你是……”

祝清晨横行二十六年,一朝被打回原形,脚往回一缩,规规矩矩站定了。

“阿姨好,我是薛定的……朋友。”

*

两杯热茶,一盘水果。

刘学英备好这些,与祝清晨对坐在沙发上聊起天来。

她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笑容里带着三分亲切,七分热情,丝毫没有平日里面对下属的不苟言笑。

那可不是?儿子已到而立之年,好容易带了个女性回家过夜,她只差没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哪里会跟人甩脸子?

反观祝清晨,尴尬。

大写的尴尬。

晨起还未洗漱,以为薛定回来了,喜气洋洋跑出院子,结果一身邋遢猝不及防见了家长。

趁着刘学英去厨房备茶,她飞快地以手代梳,理了理鸡窝似的头发,又赶忙回屋换了衣服,灰溜溜的,脸上上只差没写明两个大字:想死。

两人的对话干脆简洁,单刀直入。

姑娘叫啥名字啊?

——祝清晨。(糟了,她会不会嫌这名字奇葩?)

在哪里认识的?

——以色列。(火辣辣的异国情怀,正容易滋生奸//情!)

认识多久了?

——快一年了。(睁眼说瞎话,咳,反正跨年了就算一年。)

何方人士?

——俞市。(好歹这是首府,面对京城人士,她就不打算报沧县这种不为人知的小地方了……)

为什么来北京?

——南方人没见过大雪,恰好薛定前一阵去南方看了我,我也礼尚往来,上京拜访,顺便观光。(先说明是他主动去找了她,她才从善如流也找上了门来,免得人家觉得女孩子这么主动不太妥。)

祝清晨觉得自己颇有急智,对答如流。

可抬头再看薛母的表情,那双含笑的眼睛与薛定如出一辙,明明白白写着“我都懂”三个大字,只不点破她。

她又讪讪地,腾地一下红了脸。

死薛定,臭薛定,大清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四合院里,还撞见睿智又不好蒙骗的刘学英女士。

刘学英看祝清晨这模样,约莫也是刚起床,没吃早饭。

两人不太熟,也俱不是多话之人,基本信息交流完了,便无话可说。她索性去了厨房给小辈做早餐。

祝清晨亦步亦趋跟上去,忐忑地说:“怎么好麻烦您呢?还是让我自己来吧,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