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恺说:“我在家。”

“一个人?”

“一个人。”

薛定“嗯”了一声,“我现在过来。”

“来干啥?”

那头微微一顿,光从声音里也能听出倦意与疲惫,“陪我喝点酒。”

乔恺话多,下意识就想嘀咕一句:“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啊?不要命了?”

可到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干脆利落应了一声,“行。酒我买。”

薛定都没说话,直截了当挂了电话。

乔恺认命,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回卧室换衣服,出门买酒。

走到一半,茶几上的手机又响了。

他折返回去,拿起来一看,愣了一愣。屏幕上三个大字:祝清晨。

电话是在以色列就互相存了的。

当初在薛定的授意下,他带祝清晨去大使馆补□□件,自然而然互存了号码。只是乔恺这人素来健忘,存完就抛在脑后,反正两人再也没有过什么交集。

眼下忽然接到对方的电话,还真是吃了一惊。

“喂?”他把电话凑到耳边,试探性地应了声。

心中想的是,十有八九是打错了吧?

然而电话那头的人准确无误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乔恺吗?”

“……对。”

“我是祝清晨。”

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穿白大衣的年轻女人站在街沿,望着热闹的后海,像是跨越了大半年,回到了以色列。

反正无牵无挂,反正天不怕地不怕。

他都说她是女战士了,哪怕战死沙场,至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吧?

她打了一通电话,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里,神情忽然轻松很多。抬头看着日光底下的冰面,大人小孩热热闹闹在上头或跑或走,她又觉得心头好像有了那么点希望。

*

乔恺这一天很辛苦,简直心力交瘁。

早上接了两通电话,一男一女都约他喝酒。男的是顶头上司,在他家里喝出一地酒瓶子,明明他是陪客,结果醉得比薛定还厉害,扑通一下倒在沙发上,一睡不醒。

下午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看时间,已近五点。

薛定不知道去了哪里,看样子是离开了。屋子里的酒瓶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压根没人来过。

一拍脑门,乔恺猛地想起和祝清晨约好晚上七点在后海见面,迅速拖着沉重的身躯奔进洗手间,洗澡洗头,换了身行头往外走。

乔恺坐在出租车上时,还在回想两人的电话内容。

祝清晨问他:“你知道薛定昨晚去哪了吗?”

他被问得一懵。

薛定?她无缘无故问薛定干什么?还问得这么具体,问他昨夜上哪去了……

所以,这女人真的和薛定扯上关系了?

乔恺人虽大大咧咧,但内里还挺敏感,不像乔羽那么粗神经,不懂察言观色。在以色列时,他就觉得薛定对祝清晨的态度挺诡异的,具体如何诡异说不上来,但总是和对别人不太一样。

素来冷冷淡淡的人,就好像突然也有了七情六欲,不那么清心寡欲了。

回国后,前一阵他还约过薛定去打球,可薛定说去了江南。

“去江南?去江南干啥?”他摸不着头脑,“这都快过年了,你跑那么远干啥去?”

“办事。”

当时,薛定是这么搪塞他的。

可眼下,猛然间接到祝清晨的电话,乔恺看见了来电人下方的那行小字。

祝清晨的手机号码,来自于俞市,沧县。

江南小镇。

电光火石间,乔恺就想通了。

这两人……

有猫腻!

乔恺对于薛定,素来是有敬服,有崇拜,还有过命的交情。毕竟两人在异国他乡奔波好几年,屡上前线,又是昔日校友,勉勉强强也算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

当然,洁身自好如他,不可能和薛定一起嫖过娼。

三句话,应了两句。

他自然是关心薛定的,也曾反复劝这人别太死脑筋,慎重考虑婚姻大事当然是好事,但也别动不动就信奉不婚主义。

眼下一看薛定和祝清晨有点苗头,立马就义气上头,应了下来。

不就是喝喝酒,拉个红线吗?

做兄弟的,这点事情算什么?包在他身上!

想到挂电话前,那女人还反复要他保证,不能把两人见面的事告诉薛定,乔恺就觉得好笑。

女人啊女人,脸皮真是薄。

不过他乔恺是谁?妇女之友!关爱女性,人人有责。他立马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放心放心。

*

从乔恺家离开时,已是下午一点。

薛定把收拾好的酒瓶子悉数扔进楼下的垃圾桶里,转身走了。

原以为喝酒会好受些,可酒精上头,胸口依然堵得严严实实。睁眼闭眼都听见陈一丁的惨叫,醉着醒着都想起祝清晨的眼泪。

他昨晚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凌晨三点半顶着大雪赶去诚实胡同一号,今天白天也没补瞌睡,又是忙着扑灭感情上的火苗,又是拉着乔恺派遣郁气。

可到底是无用功。

薛定走在风里,渐觉脚下有些虚软,原先以为是酒精上头,才会头昏脑涨,此刻抬手一摸额头,才惊觉烫得吓人。

他这身体,国防体质,从小到大都不轻易生病,但三五年发一回烧,却非得挂水才消得下去。

在原地站了片刻,他又笑了两声。

现在这模样,回家了只会叫刘学英问长问短、担心不已,倒不如去医院挂水。这病,来得还挺巧。

遂招手叫车,“去人民医院。”

*

接下来的两天,兵荒马乱。

第一天,薛定在医院挂水,酒气熏天、衣衫凌乱,靠在输液室的椅子上就睡死过去,也不看液体。

护士小姐压根没想到,这人发烧到三十九度八,还能跑出去喝酒,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好在惊鸿一瞥,发现这人样子虽然狼狈,但皮囊实在很好看,落拓不羁、胡子拉碴的形象也还挺有味道……

嗯,白眼稍微翻得温柔了一些。

当然,她也“尽职尽责”地帮这位好看的酒鬼先生盯了盯液体,免得水都挂完了他还不自知,血液回流就麻烦了。

薛定醒来时,护士小姐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

眼神温柔得……一言难尽。

太阳穴突突一跳,他看了眼手上不知何时拔掉的针头,心道怎么输完液了也没人叫他。

窗外天色已晚,他起身就往外走。

偏护士小姐还追上来,“哎,先生,你烧还没退完,明天接着输吗?”

那语气实在是温柔得过分了,还带着些许殷勤,叫人想起古代某种站在窗前招揽顾客的职业……薛定脚下一个趔趄,头也不回走了。

回家时,刘学英还没睡,坐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见他回来了,欲言又止。

薛定先她一步开口:“昨晚凌晨赶去社里,有同事在叙利亚遇袭身亡。”

刘学英表情一滞,竟没说出话来。

薛定把大衣脱下,挂在衣架上,低声说:“葬礼就在明天,我今晚趁早休息,明天还要早起……你也早点睡吧。”

算是婉拒了接下来的谈心时刻。

因自小没与父母生活在一处,他和刘学英、薛振峰都不够亲近,也没有多少剖析自我的机会。后来日子久了,大家都习惯了自我生活,自我调节。

小时候还会感伤介怀,长大后就想明白了。

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是十月怀胎、半生陪伴,最终都要分别的。感情这种东西,不能强求,亲疏远近,都是命。

他不习惯与他们掏心掏肺,他们大概也不习惯和他真情流露。

保有一方自己的天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情。

薛定洗了个澡,对着镜子将新长出的胡茬悉数刮掉。

明日要去参加陈一丁的葬礼,他得干干净净去见老陈最后一面。

烧还未退,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的。

他眼前一花,竟把下巴划出一道口子。剃须刀过于锋利也不是件好事情,血珠一下子就滚出来了,沿着下巴往下坠。

剃须水浸渍而入,伤口一跳一跳的疼。

薛定对着镜子看了片刻,苦笑两声,搁下剃须刀。

寒冬腊月,他就着冷水洗了把脸。

奈何额头上、心里面,却硬是有一把大火浇不熄,扑不灭。

次日天不亮,他就起了。

果然是不病则已,一病惊人,他才刚站起来,只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烧得更厉害了。

也依然挣扎着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一身肃穆地出了门。

北京的风雪已然告一段落,今年大概不会再下了。

薛定坐车去了殡仪馆,到的时候,天光正好大亮。

今天是个好日子。

做的却不是件好事情。

陈一丁没有尸骨,用不着火葬,陈家买了块公墓,立了个衣冠冢,算是为活着的人留了个念想。毕竟葬礼这种事,从来就只是为活着的人举办的,逝者已矣,世间繁华再热闹,也和孤魂野鬼没什么关系了。

墓地在高处,陈家老太太迷信,请了风水先生看地方,大师说高处看得远,适合陈一丁这样胸有沟壑、有鸿鹄之志的人。

众人爬上高高的阶梯,触目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墓碑。

乔恺对薛定说:“要是将来我一不小心也死了,你帮我跟我妈传达一下,我也想来这儿,不想去乡下住在坟包里。”

薛定:“……”

他还叹口气,振振有词,“死了多寂寞啊,大家一起凑这儿住,还能打个麻将聊聊天。”

薛定:“……你闭嘴。”

他非但不闭,还指着两个连在一处的空地,“那两块儿还没卖出去,咱俩要不预定一下?将来当邻居,还能在阎王老爷那儿一起喝酒。”

薛定侧头,眼神微沉,“乔恺,分清时间地点,这里不是开玩笑的场合。”

乔恺乖乖闭嘴,心里叹了口气。

他又不是那等不识时务之人,还不是看他情绪太低落,想帮他调整调整心态?可薛定这人,看似懒散,疏于交际,却最是重感情。

有的话,自己想不明白,旁人说了也听不进去。

低低地叹口气,乔恺见他径直抬腿往阶梯上走,趁他不备,默不作声回头看了一眼。

公墓在半山腰,长长的阶梯下方,有一颗高高大大的榕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