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爹将来能当宰相,那也只是短短几年、一两个任期而已,结束了就结束了。若是变法失败,下场更惨,像韩琦、富弼、范仲淹都在新政失败之后扔到外地搞基建。

到那时候,要去的地方可不一定能像两浙路那么富裕,想要发展起来艰难得很呢!

搞基建,搞经济,哪样不要钱?王雱准备先攒攒本钱和人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他可是要当纨绔衙内的人,绝对不能穷困潦倒啃窝窝头!

王雱自觉自己情怀高尚,即便对上他爹狐疑的目光还是一脸坦荡。

王安石斜睨着他,淡淡道:“且信你一回。”

王雱成功蒙混过关,警惕心极强,接下来几天都在装乖,没事就带着妹妹、叫上元娘二娘去找司马琰玩儿。三个姊妹认真在桌前涂涂画画,王雱又悄悄拉着司马琰嘀嘀咕咕地说他爹眼睛太毒辣,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端倪来。

司马琰从来都没把她爹和王雱他爹当好忽悠的人,看王雱一脸唏嘘地叹气,只能说:“你以为他们那么好骗吗?”

眼镜因地制宜的改良和研发,司马琰也是出了大力气的,毕竟她对眼睛这个构造的了解十个王雱也比不过。

可从一开始司马琰就提出自己不会出面也不参与分成。

没办法,她爹是个想法十分保守的人,允许她与王雱书信往来、每日见面,掺和什么纸牌的“创作”,完全是得益于他们认识时年纪足够小。

相比王雱,她将来肯定会受到更大的限制。

王雱见司马琰被自己的叹气弄得情绪有些低落,立刻转开话题:“以后你还打算当医生吗?”

司马琰说:“不容易。我了解过了,这年头的女医有两种,一种是官府挑选无夫无子女的官婢去学医,主要给贵人女眷诊病;另一种是出家,方外之人自然不受拘束。”

不管哪一种,司马琰都不可能,她算是官宦子女,哪能做那女婢之事;出家更不可能,她爹娘只得她一女,她要是出家了他们还不得哭瞎眼睛?

“这万恶的封建制度啊!”王雱对司马琰说,“别怕,你还小呢,我会给你搭桥铺路的。你只管好好钻研,多学些看家本领。等你长大了一定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厉害医生,等着挂你号的人会排个十年二十年。”

司马琰有些忧心:“你还是不要做出太标新立异的事。”

与众不同又表现突出的人最容易招来横祸。哪怕她再不愿意在后宅里过一辈子,也不想王雱冒天下大不讳去做那些会让他变成活靶子的事。

王雱没心没肺地说:“没事,有我标新立异的老爹在前面顶着呢。”

司马琰瞪他:“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爹的吗?”

王雱理直气壮:“才不是编排,我是实话实说。你不知道,前两年我看我爹的手稿,上头写的是搞贷款赚利钱;前不久他稿子里又出了新东西,这次搞的是宏观调控!”

他爹的想法是,物价时贵时贱,价格波动太大,遇到荒年极可能对百姓造成破家灭门的打击。所以,可以对物价实施宏观调控!

简单来说就是商品滞销时官府统一买入货物给囤起来,高价时把东西放出去平价卖掉,这样可以把物价维持在稳定状态,还可以把商贾们的利益收归朝廷所有!

这想法是挺不错的,钱来得多也来得快。

可惜就是打击面太广了。一棒子打下去后商人们全都赚不了钱,工商业、零售业大面积被打击,商贾统统破产,失业人口急剧上升,造成的社会问题绝对不会小。

哪怕失业问题先不考虑,朝中官员也不会乐意的,眼下的商贾哪个不是背靠大山?

官员们虽然自己不能经商,可不妨碍商贾们给他送钱啊!一般来说这不叫行贿,这叫孝敬,晚辈要孝敬长辈,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他爹想出的这“宏观调控”,也会大大地得罪人!

王雱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偷看来的新法给司马琰讲了一遍。

司马琰也没话说了,只能说王安石思维灵活,脑洞奇大,每个想法都比这个时代超前太多了。

王雱老气横秋地直摇头:“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蛋啊!”

司马琰:“…”

有他这么说自己老爹的吗?

王雱在司马琰家玩耍够了,带着妹妹回了家。这一回他们有钱了,租的地方是带院子的。一进门,王雱便嗅到了炖肉的香气,美滋滋地领着妹妹去找他娘:“今晚炖肉吃么?老香了!”

妹妹也跟着说:“老香!”

吴氏戳王雱脑门:“别把你妹妹也带成小馋鬼了。”她笑着提了另一件事,“方才曹立回来了,家里木柴不够,我让他出门买柴去了。”

王雱看了看锅里分量十足的炖肉,点头说:“怪不得你炖这么一大锅。”

曹立那饭量,这一大锅肉他自己能吃光光!

吴氏说:“你天天支使人家在外面跑动,还不想给人吃点好的不成?”一开始吴氏被曹立吃得挺心疼,后来相处久了,又见识过曹立叔父对他的恶劣态度,吴氏早把曹立当自家人看待。

王雱上前踮起脚给吴氏捏肩膀,哄道:“有的人看起来凶凶的,实际上人可好了,比如我娘!”

吴氏笑骂:“你说谁凶?”

小妹年纪小,不畏权威敢于直言,奶声奶气地应和她哥:“娘,凶凶的!”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四章

宋朝吃肉, 体面的不便宜,便宜的不体面。

比如牛肉, 牛向来是禁宰的,得留作耕地用, 朝廷颁布了许多次禁令严禁民间宰杀。

当然,为了满足富贵人家的口腹之欲,宋朝的笨牛特别多, 有的撞树上撞死, 有的往悬崖下摔死, 还有的平地摔崴了四只脚。总之, 死都死啦, 不吃多浪费!

是以市面上还是会有牛肉供应,就是贵。比牛肉更贵的还有羊肉、鹿肉、獐肉,没办法,数量少。

宋朝疆域太小, 适合养羊的地方都被少数民族把控,冬天想涮个羊肉都得数着片来吃,太可怜了!

寻常人家,能炖点猪肉吃已经很难得了。家中只有四口人,厨房也小,吴氏强拉着曹立坐下一起吃饭。曹立推辞不过,只能坐下。

王雱给他妹妹卖安利:“猪肉吃多了有点腻, 回头换点别的给你尝尝。去年你还小, 吃不得羊肉, 今年冬天我叫方叔弄点新鲜羊肉来,烧开汤底烫熟就吃,有点膻,可特别鲜,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小妹立刻吃了这安利,眼睛闪闪亮亮,迫不及待地说:“想吃!”

王雱继续发表高论:“照我说,收复燕云十六州算什么,打几片草原下来才好,那草原虽不能产出多少粮食,可是牧草鲜美,养出来的牛羊可好吃了。”王雱豪气干云地在饭桌上点将,“曹立,等你进了军中呢,先拿回那燕云十六州鼓舞鼓舞士气,回头再北上把上头那一大片草原打下来,咱一起吃个烤全羊!对了,还有大兴安岭,据说那儿‘锦鳞在水,香菌在林,珍禽在天,奇兽在山’,一听就遍地好吃的,必须得打下来啊知道不?”

小妹也一脸期待地望向端着贼大大碗吃饭的曹立:“打下来!”

曹立:“…”

王安石虽则已经习惯自家儿子不着调的性格,却还是被他的大言不惭弄得手痒痒,想好好揍揍他。别说北上了,光是燕云十六州就足够让人头疼!

当初太~祖皇帝在宫中特别设立一个“封桩库”,说等攒够了前就把燕云十六州赎回来或者养兵打回来。

可惜到了神宗时期这封桩库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到官家继位之后朝廷财政紧张,冗兵、冗员问题加剧,每年官家都必须从内藏库取出钱绢补给军需军储。

比如今年二月需要犒赏河北、陕西、河东三路大军,官家就从内藏库取出了五十万绢。

没有钱,没有猛将能兵,想要开疆扩土谈何容易?更何况朝中百官大多不喜言战,在许多人看来安安稳稳守住边防就挺好,真要打起来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太多!

王安石道:“这些话你在自家饭桌上说说便好,到外面可别说了。”

王雱望向他爹:“为什么?”

对上儿子乌溜溜的眼睛,王安石一下子没了话。他自己就不是谨言慎行的人,很难要求儿子闭上嘴。

再有,男人大丈夫哪有不想建功立业的。若是能碰上满腔壮志的雄主,朝廷当真如儿子所说的那样去开疆扩土,那他哪怕是得罪天下人也乐意去做。

“哪有那么轻松?”王安石说,“你要打仗,首先得朝廷有钱;朝廷有了钱,你得让朝廷上下齐心迎战;朝廷上下愿意支持了,你还得有好兵好将——我说的三件事,不管哪一样都很难办到。”

王雱给王安石背书:“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王安石敲他脑袋:“行吧,我活久点,看你给生些子子孙孙为大宋开疆扩土去。”

“曹立你可别听他的那些丧气话,”王雱殷殷地嘱托曹立,“为了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吃上涮羊肉,你千万要迎难而上啊!”

王小妹也学着王雱的语气:“迎难,上!”

晚上睡觉时王安石和吴氏嘀咕:“小妹整天和她哥腻一块,早晚会被她哥教坏。”

“哪里教坏了。”吴氏觉得挺好,“男儿志在四方,雱儿能说出那样的话,我挺高兴的。难道你喜欢那些个唯唯诺诺的傻小子?”

王安石听了,没再多说。主要是连他都不敢多想的事,他儿子却轻轻松松地在饭桌上说出来逗妹妹。瞧王雱说得跟玩儿似的,真做起来能有那么轻松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且不提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军中纷争和朝廷纷争就不是寻常人能卷入的。

可是人活一世,若是连想一想都不敢,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王安石这一整夜的睡眠都极浅,梦里翻来覆去地浮现“收复燕云”“打下草原”两句话,早上醒来前,他已经坐在草原烧起的篝火旁吃起了烤全羊。

梦醒之后,王安石翻身坐了起来,摇摇头晃去脑海里还没完全散去的美好画面。

吴氏也醒了,她起身收拾收拾,替王安石整理好衣襟与腰带,口里问道:“官人夜里梦见什么了,又是打打杀杀又是哈哈大笑的,听着怪吓人。”

王安石面上一臊,绷着脸说:“没什么,醒来就不记得了。”王安石早早用过早饭去上衙。

崇文院有弘文馆、史馆、昭文馆三馆,王安石这个史馆修撰工作很轻松,看看书修修病句错句就可以了,偶尔接到上头的编书任务才会忙起来。

他把自己的任务做完了,在“国家图书馆”内找舆图看,舆图版本颇多,画得都挺粗糙。

王安石作为一个实打实的文科生,还真没仔仔细细看过舆图。许多读书人都在喊收复燕云,实际上很多人连燕云在哪里都不晓得!

王安石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在地图上找燕云十六州,找到之后他在心里给它画了个圈,又去找王雱所说的“产出大量牛羊”的草原。

一看之下,王安石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对的,草原都在别人手上呢,辽国、西夏都占了好地方,牛羊能吃到腻!

“介甫在看什么?”一把熟悉的嗓音传入王安石耳中。

王安石下意识道:“想牛羊。”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抬起头一看,来的不是司马光又是谁?

在好友面前,王安石自是不会觉得窘迫的,坦然问道:“君实你怎么来了?”

司马光道:“我如今在太常礼院任职,九月将有一场大祭,有些事我需要过来知会一下史馆的人。”忙完了正事,司马光自然想寻王安石说说话,一问其他人才晓得王安石自己躲着看书!司马光问,“你刚才说想牛羊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也不隐瞒,把王雱在饭桌上的戏语给说了出来。

王安石道:“那小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说。偏我听了晚上还做了个梦,我梦见我与君实还有子固他们在草原上吃烤全羊。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司马光听了默然片刻,也被王安石所说的场景勾了去。他比王安石虚长几岁,王安石能想到的种种难处他自然也能想到,叹息着说:“也只有年纪小才敢畅所欲言。”年纪越大越是瞻前顾后,再老个十几二十岁怕是连做梦都不敢做了。

王安石道:“君实你这话就有些丧气了,我们不过而立之年,能做的事多得很。我儿说得对,‘子又有子,孙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若是他们真有那等雄心壮志,我们给他们垫垫脚又何妨。国穷则富国,兵弱则强兵,世事总有千难万险,一步一步往前迈总是不会有错。”

富国强兵!

司马光道:“谈何容易?”

王安石道:“若是容易早有旁人做了,何须等到你我来做?人生一世,须得迎难而上才不算白活。”王安石对司马光诉完衷肠,又想到了自家混账儿子尾巴随时能翘上天的德性。他赶紧补了句,“这些话你切莫与我家那混账小子提起,那混账小子本就胆大包天,决不能再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司马光笑了起来,若说王安石什么时候才像个尘俗中人,那肯定得是提及他一双儿女时了。

司马光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你在鄞县给阿雱找了个先生,如今离了鄞县,先生不在这边,你在家又难管束他,不如让阿雱跟我学文好了。”

王雱没事就往他家跑,别人不注意他就拉着司马琰坐一旁嘀嘀咕咕,司马光横看竖看,觉得这小子必然是功课太少、过于清闲了!

司马光这番来寻王安石,正是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治治这小子。

王安石听司马光说“你在家难管束他”,不由老脸一红。论起家中地位,他确实是挺低的,那混账小子最会搬救星,不是躲他娘身后就是躲他妹妹身后,想揍他都揍不了!

王安石诚挚谢道:“君实你若愿意收下那顽劣小子,我自然求之不得。”

王安石傍晚回到家,马上提着束脩、拎着王雱去司马光家,生怕去晚了司马光会后悔。王雱脑子还是蒙的,想再挣扎一下:“我不是拜了楼先生为师吗?”

王安石道:“换了地儿读书,不得换人教你?等将来你金榜题名了,你还是‘天子门生’呢。”

为了防止拉帮结派搞党争,宋朝把参加殿试被录用的士子都归为“天子门生”,意思是别惦记帮你老师和别人撕了,你的老师是天子,以后好好给天子做事才是正道。

王雱一脸生无可恋。虽说吧,司马光是司马琰他爹,不仅很牛逼,还长得挺帅,并且写出了后世皇帝、官员们都爱摆在书架上装逼的鸿篇巨著《资治通鉴》…可是,他还是不想沉迷学习啊!

王安石瞅见王雱那小模样儿,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非常正确。楼先生不在就可以天天到处溜达玩耍?做梦!

王安石亲自领着王雱上门,司马光也正儿八经地整装相迎。

瞧见王雱站在王安石身边装乖巧,司马光露出和气的笑容收下束脩:“介甫何必如此客气。”

王雱知道自己没法违抗两个长辈的决定,只能乖乖行了拜师礼,喊司马光一声“老师”。

司马光一脸镇定地还了礼,当场考校了王雱一番。

王雱以为自己读的书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司马光博览群书,考校完以后精准无误地给他列了一长串单子,淡淡道:“这些书我的书房里就有,你过来时可以到我书房里读一读。”

王雱拿过单子一看,两眼一黑。这都是从那个旮旯找出来的书啊,他居然一本都没看过!

王雱能怎么办,只能乖乖把“扩展书单”给收好。司马光与王安石还有话要聊,打发他去找司马琰玩。

王雱一见到司马琰立即叽里呱啦地把两个狼狈为奸的大人控诉了一番,唏嘘感叹:“减负说了多少年,我们这些可怜孩子的书包还是那么重啊!”

司马琰被王雱的理直气壮弄得有点无语,这家伙到底哪来的脸说自己是“可怜孩子”?她只能宽慰:“多看点书没坏处。”

王雱自然也知道没坏处,可他就是想搞搞事。王雱和司马琰说起另一件事儿:“我今天和曹立出去了一趟,见了个人,这人你肯定也认识。”

司马琰问:“谁?”

“你猜猜看。”王雱卖关子,“我给你点提示,‘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也是一首选入九年义务教育的古诗词!

司马琰记忆力不差,立刻报出一个名字:“柳永?”

王雱点头。给司马琰说起柳永的情况,柳永老啦,长得已经不算特别帅,而且病重在旅舍里,听说住店的钱还是某个女伎帮付的,店家怕他病死在店里,一直想方设法催促他搬出去。

这半个月以来,曹立一直在和“无忧洞”的人打交道,已经顺利让一部分人归拢。

所谓的无忧洞,其实就是开封府下水道。着开封府下水道又宽敞又曲折,不少无家可归的人以及盗贼之流都躲在里头苟且生活。

有人和曹立提起了这位“柳先生”,说他没喝醉时会给在无忧洞外玩耍的小孩们教几个字,是个好人。

曹立考虑过后便掏钱给这位柳先生请了大夫,途中曹立碰到心慕柳先生的女伎,才晓得柳先生非常有名。

想到自家衙内热爱搞事的性格,曹立自然是立刻回家找王雱。

王雱对这种上青楼不必花钱的风流人物十分敬佩,屁颠屁颠地让曹立领他去见见柳永。

柳永果然病得挺重,一脸的病容让王雱看不出他曾是个风流才子,不过不要紧,这可是传说中的“奉旨填词柳三变”,据说柳先生出名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王雱积极怂恿柳永到方氏书坊出个书,赚一笔稿费改善改善生活。被王雱拉着打了场《三国杀》,柳永精神好了不少,还给王雱指出卡面上的美人图缺了点“媚骨”。

论品鉴美人,柳大大绝对是专业的!

王雱说:“媚骨不能有,会被说有辱斯文。”

柳永沉默片刻,点头表示王雱说的对。他写的词就一直被那些个正直儒生说是“淫词艳曲”“轻浮浪荡”“不堪入耳”。

柳永笑着看向王雱,戏谑道:“想不到小友你年纪小小竟懂媚骨是什么。”

当然,这些对话王雱没敢给司马琰说,只和司马琰说自己和柳永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

作为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男孩儿,王雱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司马琰对柳永的了解不多,更不知道柳永是青楼常客——还是可以不花钱的那种。听王雱说柳永病倒在旅舍,日子过得穷途潦倒,便说:“你给他牵牵线也好。”

王雱听司马琰这么说就放心了。他又开始凑到司马琰旁边瞎扯淡起来:“现在你爹是我老师了,这么算来你就是我师妹啦。师妹赶紧叫声师兄来听听!”

王雱刚把话说完就被重重地拍了下后脑勺。

王雱转头一看,他爹和他新鲜出炉的老师司马光都在后头呢,他赶紧认怂:“爹,你和老师说完话啦?”

自己儿子调~戏人家女儿被逮了现行,王安石哪里还待得住,对司马光说:“我先带着混账小子回去了。”

司马光维持着一贯的良好风度:“我送送你们。”司马光从书架上抽出两本厚厚的书,送王安石父子俩到门口后把书给了王雱,殷殷叮嘱,“把这两本书看完再过来,到时候我会抽些内容考校你。”

王雱:“…”

叫你嘴贱_(:з」∠)_

王雱乖乖把两本厚重的书抱在怀里,老老实实地跟着王安石往回走。

王安石见儿子一脸憋闷,心里乐得很,领着王雱回到家脸上还是笑着的。

吴氏见儿子怏怏不乐,丈夫倒是乐呵呵,不由关切地问:“雱儿怎么了?”

小妹蹬蹬蹬跑过来,昂起小脑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学她娘问王雱:“怎么了?”

王雱感受到母亲和妹妹对自己的关心,顿觉自己应该坚强点振作起来。不就是区区两本书吗!有什么难的!

王雱豪气干云地说:“没事儿,我要开始看书了!”

小妹跟着王雱坐到书桌前,也摊开自己没看完的绘本:“看书!”

吴氏看着他们兄妹俩有模有样地坐一块挑灯夜读,脸上不由带上了笑,转去厨房给他们煮甜汤去。

第二日王安石去上衙,王雱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带着妹妹在看书。

等王安石走远了,他把妹妹交给他娘,堂而皇之地跟着曹立出门去了。他与柳三变约好了,今儿再去陪他玩局三国杀。

到了旅舍,王雱便见到个娉娉袅袅的女子在给柳永喂汤药。王雱眨巴一下眼,看向精神好了不少的柳永。柳永招呼他坐下,三两下喝完汤药,笑着说:“小友果然守信。”

柳永邀那女子一同来玩三国杀,女子显然是时下很受士子们欢迎的女伎。

宋人风雅得很,但凡好友相聚免不了要下帖子唤几个女伎过来相陪,受欢迎的女伎琴艺好、唱腔好,还能识文断字。了解完规则,女子便轻轻松松地与两人玩了起来。

到三局杀完,柳永才取出一份文稿,让女子拿好离去。人一动,屋里掀起一阵香风。王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目送女子离开。

柳永斜睨着王雱:“怎么?头一次见着女伎,挪不开眼了?”

王雱直摇头,一脸的敬谢不敏:“这香有点呛人。”

他没有瞧不起这些女伎,因为这年头的女伎往往是身不由己,要么是家中犯事被发卖,要么是自小被拐卖,和后世一些为了享受和虚荣而卖身的人不尽相同。

只不过王雱是个相当洁身自好的人,再怎么口花花,他心里对拥有一个温馨稳定的家庭还是非常渴望的,不会因为这个时代允许纳妾、以招伎为雅事而动摇。

人要是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还指望能管住什么呢?

柳永见王雱年纪小小,脸蛋上的神情却严肃得紧,顿时笑了起来:“等你再大些,晓得了其中滋味,肯定不会这样说了。”

王雱才不接这话。

柳永取笑完王雱,正了正脸色,与王雱说起正事儿:“我听说你让人在外城租了处宅子,准备找夫子给‘无忧洞’里的小孩们开蒙?”

王雱望向柳永:“先生认为不妥?”

“当然不妥,无忧洞多是鸡鸣狗盗之辈,三教九流皆有,鱼龙混杂。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便是能稳住他们三两个月,要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故态复萌。”柳永道,“你何必白白费这个钱?”

“若先生真这么想,又何必教他们识字?”王雱亦正色道,“稚子无辜。若他们诚心向学,多费些银钱也无妨。”

柳永摇头:“初时我见了你还道是遇上了同道中人,不想我却是看走眼了。走吧走吧,你别再来了,看到你们这些人就烦。”

王雱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我就不来了!等蒙学修好我会让曹立来请先生,到时您可别偷偷跑啦,您还欠着我药钱呢!”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五章

外城屋宅租金比内城便宜, 但也不是人人都租得起。曹立相中一地儿,是居养院旁的空宅。

所谓的居养院,是每年入冬后定时收养鳏寡孤独者的福利机构,里头住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弃婴。

此宅独居一老翁,无妻无子,不与旁人往来,也不参与科举,一生与书相伴。每逢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便张贴告示表示可以把半个宅子租出去, 换些租钱买书和吃喝。

曹立见了老翁的告示, 当即上门去与老翁相商。老翁听他一半大少年说要办蒙学,讥笑道:“叫你主家来谈吧。”

于是老翁见着了小豆丁似的王雱。

老翁:“…”

许是因为王雱年纪着实太小,再多的不合常理也让老翁无话可说。

两边一商量,老翁不仅答应租出大半个宅院,还表示可以开放自己的一屋子书当“蒙学图书馆”。

王雱欢喜得很, 老翁却又提了个建议:隔壁居养院有不少弃儿, 若是能让他们一起入学他愿意参一份子。

原来老翁年轻时不屑情爱,老来倒觉寂寞,听旁边小孩欢声笑语少不了心生喜爱,平日里会买些吃食过去逗小孩们玩, 时日久了, 心中自是多了几分挂念。

见王雱这半大小孩还敢提出租房办蒙学, 老翁也动了帮小孩们开蒙的念头。

王雱听了, 一口应承下来。左右不是他负责教, 管束一群熊孩子的事儿就交给这老先生和柳先生烦恼去吧!

于是两边交换了姓名,老翁与司马光他们一眼喊王雱一声阿雱,王雱则喊老翁“常爷爷”。

常老头要参一份子,这改造工作自然进行得非常顺利。

王雱挑了三间采光好的大房子当教室,又挑了间小房子当“教谕办公室”。大体定下来了,陆陆续续跑了几个木匠店,定做一批适合蒙学使用的桌椅。

其中一个教室不是蒙学专用的,是王雱准备用来开夜校!

在鄞县时,地方小,丁口简单街头巷尾都能说出彼此姓名,因而王雱要开什么“专题讲座”的时候大伙都很捧场。

两三年下来,王雱对于这种专业培训班已经非常有经验。

普通百姓入夜后娱乐不多,有些穷人家里为了省灯油会早早睡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许多老百姓的生活写照。

王雱准备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定期给百姓搞搞培训,哪怕是干农活,也能学个更科学、更高效的堆肥法子!

当然,方洪那边还会提供一些就业岗位,比如识字的提供图书校队岗位、雕版工岗位,会算数的提供主店分店及各工坊的会计岗位,愿意学制镜的提供配镜团队岗位,愿意到工坊干活的提供工人职位,薪酬优渥、福利健全!

这些都是王雱的初步规划,具体能不能实现还得先实践实践。王雱一点都不着急,若是前期培训出来的人都能有个好差使,不愁没人来参加。

只要这些培训班教授的方法比当前通用的方法先进那么一咪咪,那么这个“夜校”的影响就会轻松辐射到各行各业,甚至成为各行各业的风向标。

王雱伸着圆短指头比比划划,指挥漆工把磨得光滑平整的“板面”涂上黑漆。

瞅见这横在正中的新事物,常老头决定不耻下问:“这块黑漆漆的玩意有什么用?”

“这叫黑板。”王雱给常老头解释,“它的小伙伴叫粉笔,黑板黑,粉笔白,写上去非常显眼。夫子讲课时遇到生字,当场用粉笔写到黑板上,这样就不用一个个教过去了。”

这也是王雱答应让居养院的小孩一起过来上课的原因,有了黑板和粉笔之后给小孩开蒙就跟赶鸭子似的,赶一只是赶,赶一群也是赶。

常老头问明白了,每日便搬张椅子坐在一旁监工,等工匠表示黑板能用了他第一个冲上去写了几个字。

看着黑板上显现出清晰漂亮的字迹,常老头激动不已。有了这黑板与粉笔,只要有人愿意去教,哪怕山野乡间都可以让人认字学文!

待王雱再过来,常老头免不了要问起粉笔是怎么做成的、造价几何。

王雱笑眯眯给常老头介绍:“这东西取些白垩、石膏和别的一些材料,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搅拌搅拌,再将浆液倒入模子里等它成型就成了,方便得很。”

常老头遍览群书,也听说过白垩和石膏,知晓它们都不是多金贵的东西,顿时更为高兴:“那敢情好!”

蒙学修整完毕,王雱果然让曹立去请柳永。柳永口里让王雱别再去,心里却听想念王雱这位“小友”,曹立一请便施施然地应邀来了。

柳永早年屡试不第,仕途十分不顺,直至五十来岁才真正高中。

高中之后,上头看他不顺眼,第一任官职任满后迟迟不让他改官,让他在京城苦等两年。

今年他已经六十六岁,仕途依然无甚建树,京官当了几年,也外放了几年,最终朝廷怜他年迈提高,给了他一个七品的屯田员外郎,只是个空领俸禄的虚职,并不需要做些什么。

柳永第一任妻子十五岁嫁他,他与妻子有了龃龉,离家到处游历,不久之后妻子便病逝了。后来许多年后才再娶,三十多岁方得一子。

儿子柳涚四年前早早登科,今年任满改官著作郎。二十五岁高中、二十七八岁改官,柳永心里是有些羡慕的,相比之下,他五十六七岁才当上著作郎,比儿子晚了不止一点半点。

柳涚刚改官时,他们父子俩还是住在一块的,可柳永为人不羁,与家人生活在一起难免会有种种摩擦。共住不到两个月,柳永便自己搬了出来客居旅店,连病重也不让人知会家里半句。

柳永这一生最不爱受拘束,唯一能拘住他的便是害他蹉跎了一辈子的科举。和儿子这一杠,就杠了半年有余。

步入被修整一新的小小“蒙学”,柳永看见一老叟在那拉动屋檐上垂下来的绳索,绳索上头挂着个悬钟,一拉绳,叮叮当当的声响轻松打破四周的寂静。

老叟见了柳永,松开了手里的绳索朝他笑:“你便是柳先生吧?”

这老叟自然是常老头。

两边互换姓名,柳永跟着常老头在这新修整出来的蒙学走了一圈,等看见那窗明几净的环境与新鲜的黑板粉笔,恍然觉得自己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蒙学正式开学。

无忧洞中有家有儿的人也顺利被曹立收编,这些人本来就包揽了京城一些跑腿活儿,曹立给他们做了名册,按照王雱的指示男的给配上统一服饰负责城中送快递、送外卖的活计,把人训练好再扩展其他业务。

女人能做的也不少,培训上岗之后可以从方洪那接一些精细活帮补家用。

虽不能给他们人手一套房子,可他们的孩子都坐到了干净整洁的教室里,接受常老头和柳先生的启蒙教育。每日一早,曹立把人领到蒙学外站好,听蒙学里响起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

即便他们还要辛苦地为温饱奔波,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随时有可能会被人驱赶出栖身的“无忧洞”,但,生活总算有了些许希望。

他们的孩子将学会识字断句,以后说不得能成为了不起的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曹立选人的目光还是很可靠的,一直到九月大祭开始,整个编整过程都没有出岔子。

事实上没被曹立编入名册的人也不少,都是些奸滑狡诈之辈,只是大祭将近,所有躲在无忧洞的人都得夹着尾巴做人,这些家伙才没开始反扑。

司马光、王安石都随同朝中百官参加了九月大祭,这场折腾人的祭礼结束之后,“公租房”一带到处喜气洋洋。

王雱一打听,才晓得是官家大赦天下并且给朝中百官升职加薪了,见者有份,每人工资都升一级。

自古以来有什么比加工资更令人开心的呢?连向来正直又内敛的王安仁都很欢喜,割了三斤羊肉邀请王雱一家去吃。

王安仁身体不好,得好好养着,不能吃羊肉这腥膻上火的东西,王安石又不喝酒,是以兄弟俩只一边饮茶一边闲谈。

王雱吃得挺欢,耳朵却一直竖得高高的,听王安石与王安仁聊朝廷之事。在他们的交谈之中,王雱听到了一个名儿:包知谏。

知谏是个官名,全名知谏院,听名儿就是个言官。所谓的言官,自然得积极对朝中众人指指点点,参这个一本参那个一本,可谓是专管朝野不平事。

这位包知谏胆大包天,一连参了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好几本,见到官家就喷官家任人唯亲,把张尧佐这外戚给放到肥缺上!

官家被他和其他言官喷得免了张尧佐的三司使(国家最高财政长官)位置,回头想给张尧佐别的肥缺上,又被这位包知谏喷了个狗血淋头。

王雱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暗暗嘀咕:怎么感觉这画风有点熟悉?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六章

既然蒙学顺利开学, 王雱也就没再往那边跑, 而是专心读书。比起出去“抛头露面”, 他还是更喜欢躲在后面当个清闲人。

司马光给的两本书他早看完了,不过为了不表现得太突出, 王雱憋了好些天没去找司马琰, 只让元娘帮忙“鸿雁传书”, 写信和司马琰聊人生聊理想聊今天吃什么好。

因着是元娘帮忙带的信,司马光没理由再拦下来看, 只能眼睁睁看着王雱在自己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和他女儿书信往来。

王雱到底是个闲不住的,憋了一段时间就憋不住了, 乖乖带着书去找司马光。

一见着人, 王雱马上嘴甜地喊了声“老师”,然后大诉苦水:“您给我的两本书太难了,我这段时间日夜苦读, 灯油都比往常多耗了不少!我看哪,要是我再多读两本就要和我爹一样戴个护目宝镜啦!”说完他又问司马光眼睛好不好使, 需不需要配个护目宝镜。

司马光向来是个严肃正经的人,听了他这番油嘴滑舌额头青筋直冒,板着脸让他坐好再说话。

司马光虽然博览群书, 但家里从来不缺钱,自然不会像王安石那样熬夜看书把自己弄到近视,暂时不需要什么护目宝镜。

司马光拒绝了王雱的提议, 正儿八经地考校起王雱来。

一考之下, 司马光才发现王雱把书读得比他想象中透彻, 不管是整本书的内容框架还是书中的细枝末节王雱都掌握得极好。

若说前头起意让王雱拜师是想光明正大管束这家伙、让他别整天缠着自己女儿,那么司马光现在已是见猎心喜,真心想把王雱收入自己门下好好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