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放纵自己随心而为,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爱情。

王雱专注地注视着司马琰。

司马琰抬眸与王雱对视,感觉交握的手掌有些发烫,明明是冷冷冬夜,她掌心竟还渗出细细的汗来。

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司马光他们还站在一边呢!

司马琰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轻轻回握王雱的手掌。

两个人虽然都活了两辈子,但这双手交扣地牵手还是头一回。他们都怕司马光他们注意到,便悄悄地把交握的手往下挪了挪,佯作专注地看向天上嘭嘭嘭响个不停的烟火,直至烟火快放完了,他们才飞快松开手。

瞧瞧他们上辈子都错过了什么?

早恋多刺激啊!

回到家的时候,王安石还奇怪地瞅着王雱问:“瞧你乐得跟偷了蜜似的,是不是背着我们干了什么事儿?”

王雱立刻把美滋滋的笑给收了,坚决否认:“没有的事,我天天都这么乐。”要是让他爹和司马光知道他们牵了整场烟火的手,他的腿怕是要打断了!

王安石一想也是,他儿子还真是天天都乐呵得很,也就没再逼问。

王安石趁这机会和王雱把话说开了,问他乐不乐意娶他阿琰妹妹,要是乐意就趁着司马旦还在京城,他叫媒人上门讨个草帖子合合八字,赶在春闱前先定个亲。他要是不愿意,那就先等等,瞅瞅到时他要是真考上了,被人抢回家了,可别哭着喊着要家里出面讨人。

王雱耐心听完王安石的威胁,才笑眯眯地说:“那肯定是乐意的啊!”

王安石横他一眼,让他睡觉去,剩下的事不用他管了。

剩下还真没什么事了,两家交换过草帖,拿去合八字。合八字这事儿,只要没特别情况,一般都是大吉大利的,没谁会在这种事情上寻晦气!于是趁着司马旦还在京中,两家正式交换了细帖,写明祖上情况、儿女姓名年龄,算是正式定下了两家的婚事。

订婚之后,王雱本来兴冲冲地跑去司马光家想光明正大找司马琰玩耍,结果连他未来岳母都说“订婚之后男女不能随意见面,要不然不吉利”,直接连人都没让他见了。

王雱傻眼了,忍不住嘀咕:“没订婚前都能见的,怎么订婚后就不能见了?”

司马光冷哼:“订婚前就不该见的。”定下婚约之后,司马光管教起王雱来就更严格了,“别一天到晚往这边跑,好好温习,三月就要春闱了,到时没考上可别回来哭鼻子。”

王雱好歹也是个被许多人盖章过的学霸,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藐视过,他辩驳:“考多靠前不敢保证,考不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司马光道:“话不要说得太满,考完再说吧。”

没见着人,王雱只能愤愤地回了家看书去。第二日他就回国子监和小伙伴们一起闭关去了,在别人面前丢面子可以,可不能在未来老丈人面前丢面子!

其他人见王雱一副发愤图强的模样,都有些惊异,因为以前王雱学什么都很轻松,没耽误他玩儿,难道这是想在春闱上一鸣惊人?

面对小伙伴们的疑问,王雱叹息着说:“我昨儿不是请假了吗?我是回去订婚的。”

其他人听了都一愣,沈括倒是知晓一点情况:“…是和你小师妹?”

王雱坦然承认:“对啊。”

苏轼道:“订婚是好事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王雱唉声叹气:“要是早知道订了婚就见不着人,我就不那么早订婚了!这回去也见不到人了,我不看书还能怎么办?”说起这个王雱还有点生气,“我未来丈人还说我要是考不上会回去哭鼻子,我怎么能让未来丈人把我瞧扁了!”

苏轼几人听了一阵无语。苏轼道:“婚前能见上一两面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不让你见才是正常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王雱不理他们了,和他们这些安于现状、不知反抗的人没话说!看书备考去!

休沐日,王雱就开始反抗了。一大早爬树翻墙,悄悄爬去人院子里蹑手蹑脚地跑到司马琰窗外,笃笃笃地敲窗。见没人应,王雱又笃笃笃地敲了敲,这回窗户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王雱咻地从背后变出两枝梅花,递给刚刚梳洗完毕的司马琰:“我刚从国子监里采的,挺香,你插房间里摆着正好。”

司马琰压着声音问他:“你怎么进来的?”大门没开呢!

王雱示意司马琰站在那儿看着,当场给司马琰表演爬树翻墙,然后坐墙上笑眯眯地朝司马琰挥挥手,露出几颗白白亮亮的小白牙。

司马琰:“…”

王雱翻回自己院子里,正要从树上滑下去,就看到自家老爹正站在树下等着他,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王雱一脸自然:“爹,我发现爬树有利于锻炼筋骨,”他轻松利落地从树上跳回地面,有模有样地瞎扯淡,“像这样多伸展伸展手脚,能长高!您看看,我是不是又比去年高多了?”

王安石冷哼:“不比去年高的话,你得当侏儒了。”

王雱只能不吱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跑去问他娘早上吃什么,他饿啦!

接下来王雱时不时和他阿琰妹妹暗度陈仓,悄悄送这送那。司马光不是眼瞎的,很快察觉了他的翻墙行为,某次逮了现行之后威胁他再干这样的事就把树给锯光,回头他还得负责赔偿这里头的损失!

王雱没办法,只能安心读书去。

到三月初,各地前来应试的举子都来到了京城,要参加礼部试。开考之前,官家会抽出时间见一见当年应试的举子们,接受他们的朝拜。

王雱等人得了通知,早早过去等候进宫朝拜。结果到了地方之后,王雱被眼前的人山人海给镇住了,这怕是有几千人,还操着各地口音,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聊着,有认同乡的,有聚众闲聊的,有相互结交的,本来声量都不高,凑到一起听着就热闹极了。

礼部的官员显然也有些焦头烂额。这么多人,统一教礼仪是不可能的,要吼他们列好队都难!为了不冲撞到官家,礼部在举子们面前设置了围栏,不让他们往前挤。

沈括也悄悄和王雱八卦:“有的人可能一辈子只这次机会能见到官家,所以特别激动,我听说前几年还有站在后排的人让别人把他抱起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王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大概就是普通高中学生看晚会精彩节目时直接站椅子上一样!王雱不太相信:“不能吧,进宫朝拜不该是挺严肃的吗?”

王雱刚质疑完,就听隔壁有人商议:“等会儿我先把你抱起来,你看清楚了就轮到你抱我。”

沈括看向王雱,眼睛里的意思是“看吧,我没说错吧”。

王雱:“…”

这些读书人也太不讲究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百章

眼看朝拜的时辰近了,礼部官员喝令众人肃静下来, 叫解元排到前面, 其中王雱年纪最小,是国子监解元, 姿仪更是出众,礼部官员便让他排到最前头的班次。

即便礼部官员发话了,后面的人还是有些嘈杂, 都自以为声音很小地交头接耳着, 更别提将队伍排整齐。

王雱见礼部派来的官员都是生嫩面孔,显见也是刚当京官不久, 被差遣来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赴考举子之中有的是多年不中的老油条, 有的是什么都不懂的边远考生, 也有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要把他们管束好实在太难了。

礼部派来的主管官员镇不住场, 宫中司仪们也不好管得太过, 谁知道这些举子里头会不会出个宰执?

方才国子监生员都散落各处, 王雱大致扫了一眼,上前与礼部官员轻声耳语几句,便招呼苏轼他们出来,召集所有今科应考的国子监监生负责编整队伍。

不服管的人自然也有,不过国子监监生大多有过丰富的列队经验,每天跑操都排得整整齐齐的, 引经据典又绝不输人, 偶尔遇着个顶牛的, 监生们都能一个个典故往外抛,明里暗里表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懂得礼义廉耻。

不到一刻钟,几千人便齐齐整整地排好了,虽说在排位方面还有些争议,但眼前的几千人也算是排出了往年少有的整齐队伍。王雱早已回到前列,乖乖巧巧地朝礼部官员露出个腼腆的笑,在礼部官员的注视下回到自己位置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重大朝会一般在大庆殿举行,大庆殿前有个宽阔的广场,可容纳数万人,举子们便是被安排到这个位置等待官家出来说一声“同志们辛苦了”——哦不,出来勉励一下临考考生。

后世各种建筑见多了,王雱头一回入宫也不觉多震撼,再加上刚才被沈括科普了举子们举高高围观皇帝,王雱就更平常心了。在宋朝毕竟不会因为你御前失仪就把你拖出去打死!

这边列好队等待官家出现,里头等着朝会开始的官员们也在谈论着举子们入宫朝见的事。

有人还讲起了讽刺笑话:“入宫朝见时班次不整齐的有三种东西,你们猜是哪三种?”没人接茬,他自己又毫不尴尬地把话给接了下去,“骆驼,外邦人,还有举子。”

其他人或知道往年举子们的失仪,或自己就亲眼目睹过,都不搭话。都是国家的未来栋梁,读书人哪!连个队都排不好,不知礼仪、争先恐后地抢着一睹圣颜,像什么样子!

此时官家正在文德殿中稍作休息,听身边内侍史志聪禀报外头的消息。

史志聪已派人去查看大庆殿前的情况,听了小内侍前来说明完外面的变故,便一五一十地回禀给官家:“起初举子们也乱糟糟的,不过很快有个年纪颇小的解头出列请示,接着那解头召集了国子监的监生们把举子们都约束好了,队伍排得整整齐齐,底下的人都说着实罕见哩!”

许多人口头上会将解元称为解头。

一听史志聪说“年纪颇小”,官家立即想到了国子监那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小孩。作为每回春闱都要被举子们围观一次的人,官家对这些不知礼仪的举子们也很是头疼。

能让国子监监生们都站出来帮忙管束其他举子的,怕就是那小孩吧?

听史志聪回禀说举子们排得整整齐齐,官家也来了兴趣,不再候在文德殿内,提前一些去大庆殿见过百官,而后带着文彦博、富弼等人走出殿外去接见今科赴考的举子。

还未走近,官家已看见站在前排的王雱。哪怕是摆在数千人中,这小孩也是十分扎眼的,模样俊秀,身板挺直,哪怕站在举子们之中显得身量不高,可那也是因为年纪关系!

礼部官员提示王雱等人行拜礼,王雱等人早学习过该如何拜见官家,当即朝着官家行起礼来。

可惜的是只有解元班次的人礼仪学得比较好,其他人排队时还算整齐,行起礼来就勉强多了,只能左顾右盼,依样画葫芦地照搬周围人的动作,更有不少人借机悄悄窥探圣颜。

虽说礼仪方面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没有往年那种乱成一锅的感觉,站在官家身后的文彦博、富弼等人都觉得今年的举子们表现得很不错。

官家温言免了他们的礼,说了一段文绉绉的勉励话语,期间目光在举子们身上逡巡,最后才落到前排的王雱身上,表示朝廷很期待他们的到来,希望他们都能在礼部试中发挥出色、金榜题名。

总之就是很官方的演讲。

官方归官方,王雱总觉得官家有些话是看着自己说的,这大概就是大领导的独特技能:永远能让你觉得大佬在关注你,让你更努力地表现表现!

王雱边在心里嘀咕边和其他解元一样站得笔直笔直,朝站在石阶上的朝中大佬们露出腼腆的笑容,一副见到大佬高兴得不得了又有几分不知所措的乖巧模样。

前排的解元班次里头有三五十岁的中年人,有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相貌各异,高矮不一,一望过去乌压压一片,很难辨认出都有那些人。

可这么三百来个解元之中,王雱这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绝对是最显眼的,不仅仅是因为年纪小,还因为他有着第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好感的好相貌。

文彦博一看就觉得这小孩不一般,虽说朝廷选才是不看相貌的,可官家历来爱用长得好的人。

若这长得好的人再有个“少年天才”之类的名声,那更是对官家胃口了!慧眼识珠挖掘出个长得好、学问好的天才少年,让对方一步步走往高处,倘若对方争气些青史留名了,岂不是成就了一桩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

文彦博注意到的,富弼也注意到了。富弼还注意到官家的目光落在王雱身上时停留最久,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文彦博,正巧对上文彦博同时望过来的目光。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转开眼,随着官家一起回了大庆殿。

举子们见官家要走了,都站在原地目送,怔怔地望着巍峨漂亮的大庆殿出神,直至朝会正式结束才怅然若失地在礼部官员的示意下离宫。

春闱在即,没多少人有玩耍的心思,经官家一鼓舞更是个个都壮志昂扬,急着归去闭门抱佛脚。王雱见沈括几人也是心系春闱,也没搞事情,乖乖回去和众人一起读书。

开考当日,礼部贡院大门开启,举子们陆陆续续通过“安检”入内。等都齐聚贡院之内,主考宣布锁院,与举子们相互行了礼,即可按照号数对号入座。

王雱发现现在的礼部试远不如前辈们所说的那么辛苦,甚至还有专人给应试举人准备茶水,位置也拾掇得干干净净,舒适无比。

这回王雱的座位依然很显眼,能被主考官一眼瞅见。同样的,王雱一抬眼也能瞅见主考官,今科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上回他在见过的欧阳修!

除了欧阳修之外,还有王雱见过的王珪、梅挚以及司马光的好友范镇——就和司马光以书信形式讨论了几万字大乐的那一位,还是司马光同年的省元呢!

再瞅瞅另一位,也有些眼熟,好像是韩宗师他爹韩绛,难怪韩宗师又得去考别头试!

大佬云集!

王雱只瞅了一眼,立刻乖巧地等着考试开始。

相对于后世的高考、国考,这场大宋国家公务员考试录取率算是非常高的了,每轮科举光是走王雱这样进士科录取的进士、同进士就能达到三百多人。再加上诸科考试(比如专搞经典研究的明经科、专搞法学研究的明法科等等)以及格外录取的“恩科”,一年遴选出来的公务员可以超过一千人。

所谓的恩科就是要么连考十五次都没中,要么年满六十还在考的,都给你录取进来。一个人能坚持考十五次科举,那得是多大的毅力!也算是一种特殊人才了!

所以哪怕所有类型的考生加起来可达到一万多人,录取率也能达到十比一的比例!

国考能有这种通过率,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反正王雱坚定地相信自己不会成为那不幸的十分之九。

考场中的王雱镇定作答,外头的人却并不安宁,王安石看起来很镇定,实际上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去当值时更是怎么都看不下文书,趁着同僚都不在便在屋里来回转悠,恨不得立刻等到春闱结束,好叫他儿子把文章默写给他看看。

至于经义题,王安石觉得王雱学得比他还精通,毕竟王雱考前都能给同窗们写“考试大纲”教人按纲复习了。

今科主考是欧阳修,其他人王安石也略有交情,只是交情不深,几乎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对儿子的文章,王安石还是有信心的,只是各花入各眼,也不知考官会不会觉得他儿子年纪太小,要先压一压他!

王安石来来回回地转圈,既觉得压一压也挺好,免得锋芒太盛招来祸端;又觉得自己儿子哪儿都好,凭什么要压着呢?这一焦急,急到了春闱结束。

王安石本来想去接儿子,又觉得第一次考春闱而已,跑去接人好像不大好。等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走到礼部贡院门口,一问,才晓得儿子和几个小伙伴居然早早交了卷跑了,说要去外头吃点好的补补这些日子损耗过度的身体!

王安石面色不愉地回到家,吴氏还和他说儿子早考完了,叫人带话回来说晚饭和同窗们出去吃,让厨下不必做他的饭了。

王安石哼了一声,转身去书房关着了。

小妹眨巴着水润漂亮的眼睛,奇怪地问吴氏:“娘,爹看起来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吴氏笑道:“大人的事儿你不必管。”

小妹乖乖地“哦”了一声,可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的见解:“我也不高兴哥哥一考完就和别人去玩,都不回家——爹一定也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

吴氏笑而不语。

儿子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友人要应酬,哪可能和小时候一样好管束。只要儿子有出息、活得也快活,吴氏觉得怎么样都很好。

王雱到天色擦黑才回家,一听吴氏和他说他爹关着书房门自个儿生闷气,马上跑去给他黑着脸的爹献殷勤。

王安石本来挺气,对上儿子又消了火,只叫王雱给他默写文章。王雱记忆力好,自己写的文章自不会忘记,当场给王安石都默了出来。

王安石看完了,长吁一口气,稍稍心安了一些,又让他带着文稿去隔壁,问问他未来老丈人的意见。

王雱见他爹不生气了,还主动给他制造机会去司马琰家,立刻给了他爹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撒开腿就往外跑。

王安石冷不丁地被儿子抱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等王雱跑远了才回神骂了一句:“这混账小子!”

王雱带着文章去见司马光,司马光看完了,很保守地给了个“还可以”的评价,然后依然没给他机会去见司马琰,只赶他去找范仲淹,把文章给范仲淹看看。

王雱对这种类似考后对答案、还要一对对三家的行为很是不乐意,不过几个长辈都想早早了解一下他考得怎么样,王雱自然得亲自奉上,当即又跑去范仲淹那儿让范仲淹看文章。

范仲淹对王雱的文章很满意,他知道王雱的水平,本就不太担忧,看完后比王安石和司马光坦率多了,直接夸王雱写得很不错。

王雱见范仲淹精神不好,知道春天多雨,范仲淹的腿脚可能又开始酸痛了,当即让范仲淹躺下给他揉按了好一会儿。

见范仲淹神色舒缓下来,渐渐有了睡意,王雱又抱出琴弹了两首柔缓放松的曲子把人哄睡了,才悄悄退出房间。

出了房门,王雱撞上了范纯粹母亲。范仲淹元配李夫人去世后,续娶过两任妻子,范纯粹母亲是第三任,约莫才三十来岁,性情很柔和。

见王雱出来后范纯粹母亲便和王雱讨曲谱,说他若是中了进士就该忙碌起来了,再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来给范仲淹弹些安神曲子,她也粗通琴艺,想学几首曲子帮范仲淹入眠。

王雱自然一口应了,表示到时会让范纯礼转交。

王雱回到家,把司马光和范仲淹的话都给王安石说了,着重强调范仲淹夸他写得好!

王安石绷着一张脸,坚决不给王雱翘尾巴的机会:“到底好不好,还得等放榜那日才知道。”

可一打发走王雱回到房中,王安石却又忍不住和吴氏分享喜悦:“我看雱儿这轮是十拿九稳了。”

若叫王安石自己来评判,他儿子自然是能得一甲的,但他怕自己判断得不准,才叫王雱去找司马光他们。现在司马光和范仲淹都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

吴氏听王安石这么说也很欢喜,夫妻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睡下。

进士科考试是糊名的,也就是不让评卷人瞧见考生名字;为了防止考官从字迹认出人来,还有誊写一遭,也就是叫专人把试卷抄写一遍再送上去。

春闱结束后,负责誊写的官员便马不停蹄地标准字体开始抄录试卷。

等全部卷子都誊写好了,主考官才带着其他人开始阅卷。

欧阳修是今科主考,责任重大,精神绷得比考生还紧张。直至答卷都送到考官们面前,他才长舒一口气,与王珪等人一起开始阅卷。

这一年欧阳修拟定的取用标准和往年不一样,偏文、怪文着黜落,陈腔滥调也不选,只挑一些立意明确、文风简明中正的。

这一类文章,欧阳修一直很看好曾巩,每回收到曾巩的文章都喜爱不已,翻来覆去地研读,如今他阅卷时也时不时会冒出“这篇文章指不定是曾巩写的”之类的感觉。

欧阳修是又期待又矛盾,因为若是真认了出来,欧阳修反倒会很为难,名次给高了吧,会有人说他徇私;名词给低了吧,自己心里不乐意。

他叹了口气,算是明白为什么要设置别头试了,遇上自己熟识之人还真不好处理!

欧阳修复核着手上的答卷,忽听范镇赞道:“好文章!”

其他人改了半日卷子,都有些乏了,闻言精神大振,都问:“来,给我看看?”范镇手上那答卷当即在所有考官之中转了一圈,最后才转到欧阳修手上。

众考官都觉这文章结构严谨,中心明确,文辞更是清新不流俗,看着叫人如饮甘醴。

在读了两三百篇“应试作文”之后,看到这样一篇文章着实耳目一新。欧阳修见所有人都觉得好,便将它单独放到一边,招呼其他人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文章。

王珪一向喜爱好文章,虽说这文无一华美辞藻,读来却无一字不雅致。

阅卷本就是个容易疲累的工作,尤其是很多文章在王珪看来着实难以入眼,他便和欧阳修道:“那卷子先放我这边吧,我判卷累了,就拿起来看一看,好舒缓舒缓精神。”

一听王珪这么说,其他人竟都有些意动,在座都是正经进士出身,也走过科举这根千军万马挤着走的独木桥,对文章的审美自然非常高。

要他们看那么多一般士子写的文章,相当于让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去吃清菜小粥,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心情肯定不太好!

王珪这个“摆篇好文章在手边随时改善改善心情”的设想很快被贯彻下去,每个人都挑出一两篇摆在手边,批卷累了就拿起来细读一番,只不过看来看去,效果最好的还是范镇挑出来的那篇。

倒是范镇,只看了第一回便没再看,勤勤恳恳地认真批卷。

等数千份答卷终于改完,到了排名的时刻,第一毫无争议地给了那份众人用来“改善心情”并且效果极佳的文章,其他“舒缓疲劳”效果不错的文章也排在了前列。

当然,诸考官都没打算把这件事宣诸于口,以免传出去后落人口实!

欧阳修对着原考卷核定排名时,赫然发现那份众望所归的答卷属于今科年纪最小的考生,满打满算这小孩今年也不过十四!

这样真的好吗?

欧阳修有些沉吟。

有年长的考官看出欧阳修的犹豫,提示道:“去年年初官家生了场大病,四月又遇大灾,因此去年九月改元‘嘉祐’。嘉者,美也;祐者,助也;今科群英荟萃,奇才辈出,不正应了‘嘉祐’之意。”

欧阳修一听就明白了。官家身体每况愈下,且又子息艰难;去年黄河决口,开封遇灾,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需要点能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若是让欧阳修曲意逢迎,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这答卷经众考官一致核定,分明就有排第一的资格,何不顺水推舟应了这事?

对官家,欧阳修是十分敬服的,他勤勉而宽和,遇事不会专横独断,总能听取朝臣的意见,哪怕被当面喷得满脸唾沫也不会真正怪罪于谁。

正因如此,欧阳修对官家也于心有愧。作为一个男人子息艰难,亲儿接连早夭,不仅无人宽慰,他倚重的朝臣们还都在他重病痊愈后上书要他选立宗室子!

欧阳修也是曾上书的人之一。

于朝廷,欧阳修问心无愧;于官家,欧阳修始终心怀愧疚。

既然这小孩文章出众,公布出去也无人能质疑,那这场省试出一个史上最年轻的省元也无不可!

欧阳修亲自写下今科进士的第一个名字,而后就是第二、第三、第四…

这名次,只是省试的排名,具体入选的三百余人如何定出身还得看殿试结果。

殿试之后,前三都为一甲,属于“进士及第”;前二百为二甲,属于“进士出身”;余下的百余人则是“同进士出身”,意思是虽然水平没进士那么高,但还是勉勉强强给你个类似进士的出身吧。

而状元、榜眼之类的都属于民间称呼,一甲第二名、一甲第三名都乃榜眼,意思是第二、第三名立于状元之侧,宛如其两眼。

欧阳修把名单拟好,让考官逐个核实,确定无误后才上报。

同一份名单,也由礼部官员统一张贴出去。

此时历年春闱张榜处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应考的士子、忠厚的家仆、设了赌局的关扑爱好者等等都已赶早等候在外头。看见礼部官员拿着三张红榜走出来,人群立刻躁动起来——

春闱放榜了!

第101章 第一零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一章

放榜这日王安石还在衙门当值, 同僚都看出他心绪不宁, 打趣说让他找借口去礼部问问看。

王安石强辩道:“没有的事, 就我儿那岁数,考上是喜事,考不上也不是坏事。”

王安石没等待多久,竟有人过来朝他贺喜:“介甫,恭喜啊!”

王安石镇定地问:“何喜之有?”

“你还不晓得?”那人立刻把第一手消息告诉王安石,“你儿子得了省元!十四岁的省元,纵观古今, 前所未有!”

其他人闻言也大吃一惊,都聚拢过来朝王安石道贺:“这回你可推不掉了,你可要请我们吃酒啊!”“就是,别的事你可以不请, 这种大喜之事你可不能省!”“对的对的, 得请, 让我那劣子也沾沾喜气!”

王安石还有些发懵,他知道自己儿子文章写得很不错,还揣度过考官们会不会因为他的年纪把他的排名往后压。可儿子得省试头名这种事, 王安石是没想过的,一来年纪摆在那, 二来儿子的文章不一定让主考喜欢。

听其他人都起哄完了,王安石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对同僚们说道:“一定请。不过今日不行, 今日我得回家。”

同僚们自然没为难他, 都约明日。

下午一下衙,王安石便急匆匆赶回家。家中也早得了消息,不少人都登门恭贺,吴氏刚送完一批人呢,转头便见王安石回来了。两人都欢喜不已,齐肩走进屋说话。

王雱这会儿在司马光家。他刚和范仲淹说完话回来,走到司马光家门口又忍不住探头探脑往里看。

司马光正巧下衙,便将他提溜进屋,板着脸训道:“都考省元的人,还这么鬼鬼祟祟像什么样?”

王雱在心里嘀咕,考了省元还不是被你们当孙子一样训。不过见司马光脸色严肃,王雱没敢把话说出口。

司马光见王雱又装出乖乖巧巧的模样,有点头疼。他与范镇素来交好,范镇也是今科考官,因着儿女亲事,司马光在考前都没与范镇见面。

今日办差时偶然遇上了,司马光才得以第一时间知晓王雱得了省元,还知晓王雱早已简在帝心的事。

范镇给司马光说了,王雱考上后谨言慎行还好,要敢弄出什么事情来,台谏那边正摩拳擦掌等着呢,一个不好连着欧阳修、王安石、范仲淹他们也一并弹劾了。

王雱什么性格司马光自是知晓的,要他安安分分绝对是痴心妄想。劝是劝不了的,教又教不动,司马光只能把范镇的话转述给王雱,让他自己看着办。

王雱一听,震惊了,这么刺激的吗!他这还没当官呢,怎么就被台谏盯上了?

台谏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部门,台官是监察御史、御史中丞、御使大夫之类的,负责纠弹,简单来就是摆事实讲道理喷你这事干得不对;谏官就是谏院那边的,负责规谏,简单来就是捋起袖子告诉你该干点事了以及这事该怎么干才对!

王雱小心翼翼地和司马光讨教官场规则:“要是他们骂我了,我能骂回去不?”

司马光没好气地瞅他一眼。说:“真要觉得冤屈了你可以上书自辨,骂回去就不必了。”

王雱对单方面被喷这种事不感兴趣,顿时表示自己会当个乖孩子,不吵不闹腾,大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司马光不太放心地看了看他,没再训人,打发他赶紧回家去。

王雱见还是见不着人,只能无奈地溜达回家。

王雱一走,司马光便打起门帘进了书房。张氏正带着司马琰在刺绣,见司马光进来了,搁下手里的绣活问道:“阿雱回去了?”

司马光看了眼同样停下绣活的女儿,说道:“我走到家门口时看到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才揪进来说他几句,再不回去介甫在家怕是要等急了。”

司马琰想象着王雱偷偷摸摸想溜进来的模样,唇角染上了一丝丝笑意。

张氏道:“你就别老训阿雱了,哪家孩子能有在这个年纪就当省元?”一想到两家儿女已经定亲了,张氏就欢喜不已,谁家找女婿不想找个出挑的?反正,她怎么看王雱那孩子怎么满意。

见妻女都如此,司马光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王雱那小子还没当上官,就已经被那么多人给盯着了,往后他要是捣腾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来还不得变成众矢之的?再想想王安石在信上和他商量过的那些“新法”,司马光更觉得未来肯定不会太平静,这对父子绝对是搅风搅雨的能手!

既然决定把唯一的女儿许给王雱,司马光心里也已有了准备。

若真有不得不为的事,那便为之!

春闱放榜之后,国子监把榜上有名的人都找回去教授殿试礼仪。这回人不多,可不能再像举子朝拜时那样丢丑,人少容易被记住!

胡瑗听说了大庆殿前发生的事,对王雱等人的表现很是满意,最近看着他们都挺慈眉善目的。苏轼的排名也很靠前,倒是国子监大考时排在第二的章惇掉到了后面去,竟比他侄子章衡还要落后一些。

说是侄子,实则章衡比章惇还要年长几岁,章惇乃是他父亲章俞的私生子,不过待人宽和有礼,相貌又出众,在同辈之中名声很不错。得知自己的名次后,章惇少有地沉默了,独自去闷头准备殿试。

苏轼看到自己的排名倒是很开心,悄悄和王雱说起自己这些天一直有些忐忑的事儿:“我一直担心会出问题呢,这次我用了个虚构的典故,不晓得考官有没有看出来。”

王雱被苏轼说得有点懵,奇道:“你虚构了什么典故?”

苏轼又悄悄给王雱念了一遍,他写的是这样的:“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意思是尧当皇帝时,皋陶给他干活,要判人死罪。皋陶说该杀了他,尧说该宽恕他,两个人来回扯皮,都很坚持自己的意见!

王雱回忆一下自己看过的典籍,还真没见过这个典故。这是虚构名人事迹啊!只要胆子大,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尧帝和皋陶之事,等闲人还真不熟,所以被苏轼给蒙混过去了!

苏轼道:“我都没敢和我爹说,怕我爹骂我,可憋死我了。”

王雱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等殿试结束后再和人宣扬他的丰功伟绩。他瞅了苏轼一眼:“你可得再忍忍,别再和人说了,殿试这关还没过呢!”

苏轼道:“我晓得的,这不是憋得厉害才找你说吗?”对王雱的人品苏轼是很信任的,虽说王雱这人鬼主意多,可还真没害过谁,王雱帮人的时候更多。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又和其他人一块准备殿试去了。

殿试来得并不慢,月中便要开始了,考场设在崇政殿内,考题由官家亲自出。为了防止考官、学生结党,殿试的主考官乃是官家,也就是说决定赐予什么出身的人是官家,每届进士都属于天子门生!

考生殿试之前要先去“请号”,就是去交考试费顺便拿考号,好在考试当天对号入座,丢了这张考号是不给进的。

这活儿一般安排在各个书坊里,书坊顺便提供装订答题纸和租借殿试桌椅服务。

对应试举子来说,考个试前前后后要花的钱可不少。

首先是考试答题纸得自备,在答题纸首页要附上“家状”,也就是你家住何方、祖上有什么人、考过几次科举等等详细信息。然后你还得备上一套桌椅,因为殿试前几日你得给贡院交纳自己要用的桌椅,方便贡院布置考场。

各家书坊、书铺为了吸引士子们到自己书坊来,大多已经跑去贡院那边寻求合作,积极为士子们提供一条龙服务,只要你给够了钱就能很省心,舒舒服服、毫无烦恼地去考试!

甚至还会送你一本《御试须知》。

实在没钱也没问题,还可以先和书坊赊账,书坊很乐意在举子身上投资。

方氏书坊也是贡院选定的定点书坊之一,王雱自然带着小伙伴们去预定了殿试一条龙服务。

天还没亮,王雱便被苏轼他们叫醒了,一行人出发去请号。

王雱原以为自己一行人已经够早了,结果到那以后早就排了长长的队伍。

探出脑袋往前一看,王雱瞅见吏部官员坐在中庭逐个给他们发考号,场面看着有点严肃也有点无趣,不由小声和苏轼、沈括商量:“我们马上要离开国子监了,要不要给梅直讲他们送点好东西?”

苏轼一听,觉得有理,问道:“你觉得送什么好?”

王雱道:“送俗物的话太俗气了,我怕梅直讲他们会把我们赶出门,要不我们给国子监做些石椅在树下供人歇息,顺便在上面刻点字,让师弟们可以了解一下梅直讲他们的厉害之处!”

沈括赞同地点头:“这主意不错。”

王雱道:“比如梅直讲骂人的诗啦,胡直讲训人的话啦,杨直讲发飙时爱冒的口头禅啦,最好在椅背上刻上他们的画像,这样才够形象。画像我已经想好模样了,改天画出来给你们看看!要是时间赶得及的话,我顺便让人赶做一批小玩偶,我们这些同年们人手一套,铭记师恩,永不相忘!”

到时一溜喷火的小老头儿齐刷刷排开,多可爱!

苏轼:“…”

沈括:“…”

苏辙小心翼翼地抒发自己的疑问:“梅直讲他们看到了真的会高兴吗?”

王雱对此信心满满:“一定会的吧!”

几人边说着话边往前挪,王雱将自己的伟大设想完完整整地告诉小伙伴之后,他们也都挪动到前排。王雱立刻摆出自己的乖学生模样,签名画押,从吏部官员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号牌。

万事俱备,只等殿试了!

短短数日,转瞬即逝,眨眼到了殿试这天。

考生们早早到了崇政殿外,对着礼部张贴出来的座位表查找自己的座位,乖乖站在外头等着朝会结束。

常朝结束之后,便有内侍官出来引士人们按照省试名次入内。

王雱得了头名,排在最前列,入内后规规矩矩地朝着官家躬身一拜。抬头见官家正望着自己,王雱没放过刷印象分机会,立即朝官家乖巧一笑,按照内侍的指引躬身再拜,然后寻到自己的位置对号入座。

考场四周都设有帷幔,王雱抬眼瞧去,依稀能看到帷幔外面立着一些人,约莫是内侍和负责殿试的官员。

殿试开始之后,有人将考题发了下来。这是官家出的题,按照《御试须知》里的说法,考生得先把考题抄下来,然后将御题塞进黄纱袋子里系到颈上保护好,若是弄脏了这御题就是大不敬!

王雱把题目看了一遍才抄录下来,和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把御题收起来,开始思索怎么答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