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佑国早和他混熟了,和王雱和苏轼两个排名最靠前的学霸闹腾完,又过去拍拍陈世儒,宽慰道:“这是该高兴的日子,别这么丧气。我要是你,我就不考这劳什子试了,直接荫官多舒服啊!”

陈世儒他爹官至宰执啊!随便荫个官,就比别人寒窗苦读十几年要强多了!陈世儒可是家中独子,不像他爹,儿女一堆,荫官这事儿很难轮到他头上!

陈世儒和宋佑国这种没有追求的家伙毫无共同话题。

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王雱见陈世儒脸臭臭的,也宽慰起陈世儒来:“对啊,我要是你,我也不考劳什子试了,直接当官多好。非要考个进士出身不可的话,你还可以边当官边考锁厅试啊,多出去见识见识,多累积点经验,考起试来就轻松很多。”

所谓的锁厅试,就是在职官员考进士的特殊通道,很多人荫官或者走举荐路线当了官,能力卓绝,政绩斐然,心里却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什么,于是又跑去考科举!

为了避免有官职在身的人舞弊,朝廷单独给这类人开了锁厅试,考过了就给他们补个进士出身。

明明是同样的话,王雱说来却莫名比宋佑国顺耳多了。陈世儒拧着眉思索起来。

红榜一出,各家来看榜的人都奔回家中报喜。监生们倒是最快恢复过来的,落榜的收拾收拾心情,准备来年再战;上榜的也收拾收拾心情,摩拳擦掌准备明年即将到来的春闱。

范纯礼比王雱早走一步,直接给范仲淹报喜去了。范仲淹听说王雱考了头名,面色没多大变化,只欣慰一笑:“还成。”说完便赶范纯礼回去当差。

王雱随后也到了,很是谦虚地把自己考上举人的事儿给范仲淹说了。

范仲淹斜眼睨他:“只是考上了?”

王雱还是很谦虚:“名次挺靠前,勉勉强强排第一。”

范仲淹道:“国子监的第一而已,各州府解元加起来三百来个,你别太得意。”

王雱说:“本来就没得意,听您这么说更没什么好得意的了!”

范仲淹笑骂他两句,打发他和同窗聚会去,别和他这糟老头闲扯。

王雱就和苏轼他们到外头撒欢去了。

范仲淹派了个信使快马加鞭传书给王安石送消息去。

到九月初,青州的发解试才刚开考。王安石这个到处跑的提刑官这一回被选为考官,在青州监考发解试。

各地的发解试开始时间可以有差别,只要在秋天即可,是以国子监发解试考完了、评卷结果都出来了,青州这边才刚刚开考。

在不限定原乡发解的时候,有的人怕自己发挥失常就会利用这个时间差去多个周围州府考试,哪边考中便从哪儿发解。

王安石踱步在考场间巡考,心里却分了点神,想着自己儿子秋闱发挥得如何。那小子虽然顽劣了点,但从小就没受过什么挫折,要是这回没考好不知会怎么样!

秋来水路好走,范仲淹的急信,一路快速地往青州传。青州秋闱放榜那日,王安石正看着学子们争先恐后地挤在红榜前看名次,忽听周武急急跑来,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官人!衙内中了解元!”

这一声报喜如轰雷般炸开,原本正在看榜的士子都齐刷刷转过头来,看着一脸喜意的周武。

如今青州还真没多少人不认得周武,都晓得他是王安石家的从人,听周武喊这么一嗓子,所有人都记起来了,王小衙内去京城国子监念书了啊!原来王小衙内今年也考秋闱,还得了个解元?

一时间众人连自己的名次都忘了看,把周武团团围住,直问到底是不是真的,小衙内真的考秋闱啦?小衙内真的中解元啦?

王安石顾不得被围堵的周武,急匆匆回了家,只见吴氏和小妹都欢喜不已,捧着范仲淹信中附来的中举名册摩挲着最上面的名字,眼泪都喜得落了下来。

王安石见吴氏如此,十分矜持地摇摇头说:“不过是发解试而已。”

吴氏擦了眼泪,辩道:“雱儿可是考了解元,厉害着呢!”

小妹也说:“哥哥最厉害了!”

王安石没再端着,拿过范仲淹的报喜信看了起来。

看着信中附来的应试文章,王安石便觉得自己把王雱送去京城是对的,经过一年多的学习,王雱的文章又精进了许多,够得上拿第一的实力。

他这儿子别的不行,学习能力绝对一流,只要有能让他学的东西,他能迅速融会贯通,将对方的优点都变成自己的!

王安石看完信,沉吟许久,对吴氏道:“朝廷有意让我回京当群牧判官,若是定了下来,年底吏部磨勘之后我们便可赴京,到时正好能赶上春闱。”

吴氏喜道:“那就好了!”虽说吴氏不晓得群牧判官是什么官,不过可以赴京照料要考春闱的儿子,她自是十分欢喜。

王安石点头,到书房把写好的推辞折子扔进废纸篓里,改为写了道谢恩折子。忙完了,他又写了封信叫人送去郓州,并在信中询问司马光要不要一同回京,两家同行路上好作伴。

京城也迈入了九月,八月发生的大事除了秋闱之外,还有另一桩:狄青罢相。

狄青自广南大捷后便被提拔为枢密使,俗称枢相。这位置原本是文官专属的,他坐上那位置之后没少遭弹劾,连极力推荐他去平乱的庞籍都不甚赞同。

这一次把狄青弹劾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修。欧阳修写了篇文章,陈述武官权势过大的危害性,然后笔锋一转,表示今年开封水灾就是上天警示,希望官家三思而后行。

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既然皇帝是天子,那自然是受命于天。现在老天发怒了,闹灾了,那肯定是有人做得不对,老天降下警示来了。

问题来了,做得不对的人是谁呢?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宰执,掌权的就是你们几个,没别人了!

官家一琢磨,是啊,天降灾祸示警,这锅要是没人背,就要他来背啊!

而且,欧阳修说得很有道理,大宋以武立国,若是再让狄青当枢密使,难保天下军权不会尽数落入他手中,让将士只知“神将狄青”不知朝廷、不知君主。

官家动摇了。

其他宰执也一琢磨,感觉很对,本身就不该是他坐的位置,这锅他不背谁背?

于是纷纷上书参加这场大规模甩锅行动。

狄青便丢了枢密使之位。

王雱和同窗们庆贺完这次“正式毕业”之后,才从范仲淹那听到这些消息。

王雱听完了,摇头说:“天灾和人有什么关系?”真要有,那也是因为有人强行想将黄河引回故道,才会招来这场水灾。

范仲淹知道王雱一向对神鬼之说没有敬畏之心,更不信什么天命,也没纠正他的想法。事实上,很多人就真的相信吗?不一定,有的人或许是真信了,有的人则是借机攻讦别人。

范仲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王雱也没再多问。他知道原因在哪里,原因在大宋开/时的“黄袍加身”。

黄袍加身可以发生在姓赵的身上,自然也可能发生在姓钱的、姓李的身上——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杯酒释兵权”。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重文轻武”。

所以才会有皇帝对将领的种种防备——比如将军三年一挪窝,绝不能在一个地方扎根,力求做到“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不管是为了江山稳固而上书的欧阳修等人,还是为了自己地位稳固而上书的某些人,归根到底都是戳中了官家心中的这层忧虑才能成功把狄青踢下枢密使之位。

又过了两日,狄青要启程离京。狄青没想让人送,连自己儿子都没告知,悄无声息地出城。

王雱一早与范纯礼出了城,等候在狄青离京的必经之道上等待。

狄青远远见了王雱,有些惊讶,他翻身下马,接过王雱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狄青将酒杯递还给王雱,抬眸打量着王雱与范纯礼,最后叹息着对王雱道:“狄咏那小子还在禁军中当差,你平时有什么要人出力气的,可以叫上他。”

王雱道:“那是自然的,有好事儿我不会忘了咏哥的份。”

“你小子很快也该入朝为官,”狄青看着他直摇头,“稳重一些吧,行事莫那么张扬。”狄青虽人气爆棚,但那只是非常时期朝廷需要炒作一番,他本人其实非常谨慎。这次朝中若不是借着四月那场天灾,怕也找不到攻伐他的借口。

王雱笑了笑,没接这话。他走到长亭中的琴桌前坐定,朝狄青道:“我为先生弹一曲送行吧。”

狄青对琴棋书画本没什么兴趣,可王雱的曲子一起,狄青便精神一振。

明明那琴弦还是看着还是细得像是承载不了半点重量,这一刻却忽然迸发罕见的激昂,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长亭后的山林而来,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战场,才是军人应在之地!

与其在朝中谨小慎微地维系着招人眼红的权位,还不如纵马疆场、上阵杀敌!

马革裹尸,百死不悔!

狄青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仔细听完王雱的一曲,哈哈一笑,朝抱着琴起身的王雱道:“谢了,王家小子。”

王雱站在长亭下,回道:“珍重,狄将军。”

为狄青送了行,王雱便与范纯礼一起回城。到家中后王雱才知晓韩忠彦来过,给他送了个帖子,说要邀他去吃个家宴。

王雱和范仲淹说了这事,范仲淹才告诉他韩琦已经回来了,并且在他们紧张备考时来拜会过范仲淹,这应该就是韩琦请他过去做客。

范仲淹道:“本来朝廷准备将他调回京当三司使,如今枢密使位置空缺了,朝廷便让他出任枢密使。”

王雱一点都不意外韩琦会升官。今年三月,韩琦大佬又在家乡相州修了个昼锦堂,写信叫他的老朋友们——包括但不限于范仲淹、欧阳修等等给他写诗文互吹一番。

欧阳修和他互吹时还出了一桩写进课本里的佳话:本来欧阳修吹的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后来想想这不够好,又追了一封信表示“我给加两个字才更准确”。于是这句就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这表明欧阳大佬写文章十分严谨,字字斟酌,力求完美!

欧阳修可是翰林学士,官家时不时会叫去聊聊文学聊聊人生的人。经他这么一吹,官家也想起还有这么个能臣在相州老家养病,自然会派人去关心几句“病好了没?可以回来干活了吗?我给你个新职位你看看中不中,中就来京城干活吧”。

王雱已经想好了,要是他以后被扔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修个什么摘星台望江楼,写信给苏轼、沈括、韩忠彦等等,让他们给面子来商业互吹一番。

当然,要是苏轼他们也去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就没办法了,朝里没人不好混啊…

好在他还是个孩子,暂时不需要思考这么遥远的问题!

王雱拿这帖子去了韩忠彦家。晚饭还没做好,韩忠彦领王雱去书房见韩琦。许久不见,王雱一点也不生疏,见面就喊人,还自行拉了张椅子坐下。

韩琦瞅着他道:“怪不得王翰林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不客气!”韩琦所说的王翰林自然是王珪,他回朝时碰上王珪时聊过一嘴,说起过王雱这小子。

韩琦在相州时收到王雱的信简直气得不轻,这小子说什么“您是怎么和那么多人当好朋友的,可得教教我”。这是指着他鼻子说他会搞朋党吗?

自从庆历新政之后,官家对朋党二字敏感得很,这话能随便说吗?

王雱老气横秋地叹气:“王叔父又跟您编排我了吧?唉,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到休沐日就坐在一起磕叨,谁不在场就编排谁。”他自己把话说完了,压根不给韩琦辩驳的机会又接着说,“我跟您说啊,您现在可不能编排我爹不洗澡了,他如今不仅天天洗澡,天气干燥时出门还用护霜擦脸呢!”

韩琦:“…”

行吧,说不过这小子。

既是请王雱来吃家宴的,那自然得留王雱用饭。韩琦妻子崔氏在扬州时就颇喜欢王雱,知道他要来亲自做了王雱爱吃的清蒸桂鱼。

秋冬鱼肚肥美,崔氏特地把鱼肚朝向王雱,让王雱多吃一些。

即便将近十年不见,王雱对温柔美好的崔氏还是非常喜欢的,一顿饭吃下来乖得不得了,吃完后还陪崔氏聊了好一会儿——聊得韩琦都瞪他了才美滋滋地起身告辞。

王雱早上送完刚卸任枢密使的狄青,傍晚又去新枢密使韩琦家做客,许多得了消息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王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仅仅才中了个解元,瞧见这消息的人看过也就算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七章

大宋官员三年一磨勘, 就是吏部按照各项指标盘点盘点你的政绩,瞧瞧你这三年干得如何, 给你升个官或者挪个地。一般来说, 一个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当太久的官, 这一点和武将是一样的。

王安石和司马光升到现在这个位置都满三年了,入冬之后,他们的任命便下来了, 都调回京城当京官。

王安石的官是个肥缺,群牧判官, 是群牧司的一把手, 管国家共用马匹的;司马光则任开封府推官。

两个人都升到了五品, 领着五品官的俸禄, 当然,他们如今也不缺钱就是。即使要走,交接工作得早早做好。青州、郓州百姓都舍不得他们离开, 临走那日又是一路相送挽留,留不住时都泣声满道。

冬日路上走得慢些,两家在数日后才会师。本来都两家女眷坐在车中都有些寂寞, 会合后张氏与吴氏坐一车,司马琰与小妹坐一车, 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人骑马开道, 路上倒是都有了伴。

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 沿途在驿站停歇, 倒没遇上什么劫道的。临近年关, 两家人才行至京城,这一回王安石两人官职都升了,可以租用好一些的院子,这回回京,约莫得住至少三年,王安石愿意多花些钱在宅子上。

他初入仕途时家中不宽裕,与朋友往来于陋室之中也没甚要紧。如今他儿子早早考上举人,往来的又都是门第不差的同辈,左右家中不缺钱了,何必让儿子丢面子?

司马光则选择和王安石当邻居。

反正拦也拦不住,还不如选相邻的院子,两家往来密切些也没人会说什么。

王雱早收到王安石的书信,知晓王安石和司马光都要回京,掐算着日期等他们回来。一听人说他爹已经到了,王雱立刻和梅尧臣告假回家。

梅尧臣与王安石也有些交情,听王雱说要回家与亲人团聚便批了假,允他早退半日。

王雱欢欢喜喜地跑回家,结果一到家就被他爹一通臭骂,说他好好的学不上,请假回家做什么?

王安石正训得兴起,吴氏就闻讯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横了王安石一眼,横得王安石闭了嘴才上前抓着王雱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儿子,殷殷地说:“我儿长高了,可瘦了些,是不是太辛苦啦?不用考太好,咱考上了就行了,不用和人争高低,别累坏了身体。”

“一点都不辛苦,”王雱道,“我也是觉得尽力就好,没想着和人争。”

王安石等吴氏嘘寒问暖完,才有机会把王雱拉去书房考校。就这样,吴氏还要说:“你不许再骂儿子。”

得了,就惯着吧!

王安石看了眼在一旁偷着笑的王雱,没辙,只能板着脸出题考王雱。

王雱挺久没和他爹抬杠了,当即就说王安石的题目过时了,自己刷题时已经说过许多遍,快出点新鲜些的!

王安石瞪了他一眼,懒得再理他了,打发他去隔壁见司马光去。

一听司马光,王雱两眼一亮。司马光都回来了,他阿琰妹妹肯定也回来了,见完师父见师妹,一点都不唐突!

王安石见王雱眼睛贼拉亮,又喊住他,问道:“要是明年真给你考中了,有人把你抓去当女婿,你怎么办?”

宋朝婚姻可以不看门阀,女方择婿看才能,看潜力;男方择妇,要么“娶妻娶贤”,要么女方家资丰厚。

家中女儿出嫁时,能够分到一份不薄的家产当嫁妆,大抵可以媲美家中儿子所得家产的一半;若是守寡了、和离了,这笔嫁妆将由女方带走再嫁。

新科进士全都是潜力股,所以多少富商就等着进士榜一贴,来个榜下捉婿!

郎有才,妹有钱,简直天作之合!

别觉得读书人清高不爱钱财,真宗年间就有一桩极其著名的官司:两个宰执与一个寡妇的纠纷,这寡妇姓柴,丈夫死后有十万家财,本要改嫁给当时官居宰执的张齐贤,结果她原夫家的人上告表示不赞同这桩婚事;柴寡妇反手也来了个上告,告另一个宰执向敏中,说他向她求婚不成就撺掇原夫家的人拆她新姻缘。

这闹剧闹到真宗面前,真宗觉得有些丢人,各打五十大板,将两个宰执都给撤了。

这就是家财万贯的魅力,连官居宰执的人都争着要娶寡妇!

因此榜下捉婿之事,在大宋是非常常见的,年年都能促成许多好姻缘。甚至还有一些士子没考上就已经美滋滋地放言说:“现在媒人可都别来找我,等我考上之后各家小娘子争相求嫁,美得很,美得很!”

王雱听到王安石提榜下捉婿,很是得意地说:“这个您不用担心,爹您想想看,我这才十三呢,明年要能中也才十四,按照朝中律例,男子得十五才能婚配,抢了也没用,不作数!”他可是被王安石逼着背过大宋律例的,区区大宋婚姻法难不倒他!

王安石无言地摇摇头,摆摆手让王雱赶紧走,别留着碍他眼。

王雱带着小妹蹦跶去司马光那边,先把小妹送去和司马琰一块玩,自己则去接受司马光难如上青天的考校;顺利过关后,王雱以寻小妹回家为借口找他阿琰妹妹玩去。

两人许久不见,自然有许多事要聊。王雱刷刷刷地画了几张图、借用了司马琰的颜料盒子,哄小妹在凉亭中的石桌上玩填色,自己则拉着司马琰坐在小荷花池边说话。

司马琰如今天天研究药理,给人开方子是不成的,不过在食疗方面倒是有不错的进展,她娘的体虚症都被她调理得很不错。

相较之下,王雱最近的生活就比较乏善可陈了,每天都在学习学习学习!

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聊到饭点,张氏寻出来时就看到两人撇在小妹坐在荷池边对着枯荷说话。

见王雱的手还搭在自家女儿手腕上,张氏不由轻咳一声提了个醒,才招呼道:“都成两邻居了,往后有的是时间可以聊,先吃个饭吧。阿雱,你和小妹也在这儿吃啊,我已经叫人去你们家里说了。”

王雱正一本正经地哄司马琰教他把脉,手还搭在司马琰手腕上摸来摸去耍流氓——啊不,学把脉。张氏咳那么一声,王雱立刻咻地把手收了回去,有点小心虚地跑到张氏身边装乖卖好。

司马琰就是真的很正经了,毕竟学医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手入行摸来摸去摸不准脉很正常。她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等看到王雱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才发现王雱说要学把脉很有可能是借口,这家伙纯粹是想摸个小手!

司马琰:“…”

司马琰的耳朵后知后觉地微微发烫。

前世他们一直醉心专业,心无旁骛,都不在意情爱之事,无知无觉地度过了青春萌动的年龄。等专业与事业都进入平稳期,他们竟都到了许多人严重的“大龄未婚”年龄,但凡有个走得近些的异性父母都恨不得立刻将他们凑一对。

那个时候,她对父母的相亲安排都是非常抗拒的,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答应与王雱相亲,也是因为好奇王雱是怎么克服生理上与心理上的痛苦、年纪轻轻就取得旁人艳羡不已的成就,而不是觉得自己和王雱可以凑成一对。

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都还小,父母都不会逼迫他们随便将余生交付给另一个人,甚至还煞费苦心地提防他们早恋——偏偏父母越是提防,他们悄悄用暗号对话、悄悄互赠礼物时感觉就越觉得惊险刺激、快乐无比。

人大概都是这样的,越是逼迫越不想做,越是禁止越是想偷偷试试。

饭桌上,王雱目不斜视,忍住没有偷瞧司马琰,积极给司马光布菜,口里说什么学生伺候老师是应该的。

被司马光瞪回原位,王雱又和张氏说起王安石提的“榜下捉婿”,感慨道:“我爹就是舍不得我成亲,怕我有了小家眼里就没爹娘了,我是这样的人吗?而且考不考得上还不知道了,他这就担心起来了,古人说的‘杞人忧天’大概就是指爹这样的吧!”

接着他又把给王安石讲的那套“我还没有到婚配年龄”的说法给司马光他们讲了一遍。

吃过饭后歇了一会,王雱提议两家人一起去澡堂搓个澡庆祝一下久别重逢。

结果到澡堂子之后,司马光就把王雱在饭桌上的杞人忧天高论给王安石说了。

王雱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好歹也是个君子端方的五品大官啊,居然还学舌!

王安石正礼尚往来地帮儿子搓背呢,听司马光那么一说顿时下了狠手,搓得趴在那儿的王雱疼得嗷呜啊呜疼疼疼地乱叫,眼睛里头泪汪汪的。

委屈啊!

司马光见王雱遭了罪,心里就舒坦多了。谁知道这小子安的是什么心,居然在饭桌上提什么榜下捉婿!这话让张氏听了去,还不得担心她相中的未来女婿给人捉了去?

别看这小子年纪小,心思多得很!

两家洗完澡回了家,王安石拎着王雱回家继续教育,司马光则去书房忙到夜深才回房。

张氏还就着灯光做针线活,见司马光回房了,果真和司马光说起那榜下捉婿之事。

司马光道:“你也听那小子说了,他还没到婚配年龄,怕什么榜下捉婿?”

张氏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小订娃娃亲的都有,更何况阿雱明年十四了,再一年不就十五了?”

他就知道会这样!每回到他们家里,那小子哄得最多的就是张氏,早让张氏把他当亲儿子看了!司马光冷哼道:“那就让他娶去,那又不是你儿子,他要成亲你还能怎么着。”

张氏见司马光绷着一张脸,知晓司马光有天底下所有未来老丈人的臭毛病:怎么看都觉得要拐走自己女儿的人不顺眼得很!

若是真不同意两个小儿女的事,他脸色就不会这么臭了。

张氏笑了笑,没再多提这话题,起身替司马光脱了外袍上炕睡觉。

另一边,吴氏也正替王安石宽衣,同样提了这话题。她和王安石说起张氏给她讲的榜下捉婿之风,问王安石:“你是怎么打算的?”

王安石这会儿也明白了,他儿子哪方面都鬼精鬼精的,对他说什么“我还没到婚配年龄”,一转头又暗搓搓拿这事儿去试探他阿琰妹妹家的态度!

王安石哼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打算,你自去问你儿子去。”

王安石这么一说,吴氏就放心了。

既然两个小的有意,两家又亲如一家,这事哪有不成的道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八章

第二日王雱就被赶回国子监读书。王安石和司马光也各自忙活起来, 到休沐日才有空寻亲访友。曾巩和曾布兄弟俩也在明年开春应考,目前已到京城,暂住大相国寺准备春闱。

听闻王安石回京了,曾巩便携三个弟弟、两个妹夫过来拜访。曾巩妹妹早些年嫁予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 两家有姻亲关系在,往来起来没那么多礼节。

饭后曾巩独自留了下来, 与王安石坐在炕上聊起应试之事:“没想到我竟同元泽一起春闱。”

王安石道:“你是被孝期耽搁了, 今年不就一考就中吗?”

王安石非常佩服曾巩的为人和才识, 曾巩父母先后去世, 长兄又体弱多病, 前些年也去了,他一力抚养、教导四个弟弟和九个妹妹长大成人, 父亲病故后在家奉养继母,还一力教导四个弟弟成才, 操办弟弟妹妹的婚事。

今科秋闱, 曾巩兄弟四人皆榜上有名,两个妹夫也没落下!

曾巩叹了口气, 没有王安石那么乐观:“哪有那么容易。”他已经三十六岁, 眼瞅着都要到不惑之年, 说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自古以来都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可自己想卖给帝王家, 人家不买你这样的怎么办?

王安石道:“这两年来, 欧阳公一直在御前、在《国风》上提出‘复古’, 摒弃骈文、怪文,追求冲淡中正,提倡文以载道,想来今年春闱会有大变化。”

欧阳修还亲自编著了《韩愈文集》,联合梅尧臣编著的《柳宗元文集》在国子监印书所印刷、由各大书坊上架售卖,大力推广韩柳二人的诗文。有欧阳修开路,有《国风》为导向,近来京城士子的文风瞧着都焕然一新,处处透着清新怡人!

曾巩听了,心里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下来。欧阳修曾经保荐他入太学,对他照料有加,若欧阳修真能影响到这一年的科举,那他就不必为春闱忧心了。

另一边,王雱还在国子监读书。

傍晚用过饭洗过澡回到六人间宿舍里,陈世儒正在看今天梅尧臣发下的讲义,感觉看着脉络分明,顺着讲义把自己学过的东西梳理一遍,对经义的理解顿时变得深刻又清晰。

听到王雱回来了,陈世儒合起讲义,对最近每天看着都美滋滋的王雱说:“听梅直讲说,这讲义是你给帮忙整理的?”

这讲义国子监中人手一份,王雱手上也有,听陈世儒这么一问倒没隐瞒,点头说:“是我整理的没错。”

王雱前世能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工程,挺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能深入浅出,把疑难问题分解成简单的一个个模块。别人需要十个八个高端人才去执行的部分,经了他的手只需要一些资质平平的人去处理就好。

很多人非常擅长解开困难的难题,只是他们想出的解决方法要让旁人理解非常难,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

而王雱擅长的是把困难的内容变简单。

这《九经》课本就那么一套,王雱把知识框架给他们架起来,再给他们科普点记忆方法、理解方法,配合对应的变式训练,有基础的人对着过一遍基本就能融会贯通,再也不怕什么经义题了!

反正这大半年来他爹不坑他写稿了,梅尧臣他们也不折腾他了,王雱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边复习边整理,赶在过年前把这套自己的复习心得给弄出来。

他把原稿交给梅尧臣让他审核审核,没问题就印出来给同窗们用。

梅尧臣效率很高,连夜看完了,当场就拍板让人下印,没几天国子监里就人手一份了,今天上课更是了不得,连直讲们讲学时也叫监生们拿出讲义翻到第几第几页。

王雱这些准毕业生时间相对自由,没和陈世儒他们一起上课,自然不晓得这事。

陈世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现在就拿出来了?怎么着也得等你考完以后再拿出来吧?春闱前就把会的都教给别人,你是傻的吗?”

王雱知晓陈世儒虽然出身宰执之家,很多想法却深受他生母影响,见他一脸痛心疾首倒不至于觉得有什么。

王雱笑着说道:“就是要赶在春闱前印出来才有用,考完了还有什么用处?国子监里都是同窗,多考上几个不好吗?若是我也考中了,往后还能当个同年,有什么事可以相互照应着。”

陈世儒对着王雱带着笑意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雱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灯,拿了本书坐床上读了起来。

休沐日陈世儒回到家,发现家中又经历了一场大吵大闹,嫡母收拾了东西说要去庵中住些日子,生母则一脸得意地坐在一旁。

此时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愁人的秋雨,陈世儒拦下嫡母:“下雨了,母亲若当真要去也等明日再去吧。”

生母面色一变,死瞪着陈世儒,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陈执中见陈世儒劝下了妻子,便将陈世儒叫到书房说话。

父子俩谈了半日,傍晚放晴了,陈执中悄然命几个心腹家仆将陈世儒的生母张氏送到庵中,叫人好生看着,莫让她扰了佛家清净。

唯一的儿子有长进,想要出去做事,陈执中自然支持。张氏能在京城闹出人命,若是由着她再这样闹下去,不知将来会做出什么——指不定会断了儿子仕途!

年关将近,王雱终于可以放长假了。这段时间他一到假期便积极地往司马光家里跑,什么捏肩捶背、磨墨铺纸的活儿都抢着干,把司马光伺候得周周到到!目的当然是,让司马光松口放他去见阿琰妹妹啦!

这天王雱照常哄完他爹,溜达去隔壁找人。

结果一到那边,就见到个生面孔坐在那,脸长得和司马光有些像,只不过年纪大一些,面相也更方正一些。

这人还带来个瞧着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正在那缠着司马琰玩玩具——那玩具还是他以前送司马琰的呢!

王雱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他和阿琰妹妹聚少离多,两个人见面也都聊些要紧事儿,可没那个脸皮一起玩儿那些幼稚玩具!

这小孩谁啊?难道是司马琰表弟?

什么表哥表妹、表姐表弟都是不科学的,瞧司马光和这中年人还有点相像,血缘怕是挺近的,近亲结婚可不好!

王雱心里酸得咕噜咕噜地冒泡,见司马光与那生面孔齐齐朝他望过来,赶紧上前假模假样地见礼,问司马光:“这位先生是谁?”

司马光横他一眼,把生面孔介绍给王雱。原来这是司马光的兄长司马旦,还有他侄子司马康。

一听是伯父和堂弟,王雱就心平气和多了,哪怕表哥表妹这种歪风邪气吹得再猛,堂弟堂姐还是安全的!他立马和司马旦问了好,然后过去陪司马琰一块逗司马康。

欺负小孩——哦不,陪小孩玩这种事,王雱最在行了。

王雱陪司马康把什么军棋跳棋五子棋全玩了一遍,又带司马康到外面玩拿着弹弓打带雪的树枝这种的“男子汉必须会玩的游戏”,轻松俘获了小堂弟的心,直接让司马康成了他的小跟屁虫。

司马琰在屋檐下看着他们闹腾,感觉又回到了刚刚重逢那会儿,王雱轻轻松松当上孩子王,带着他们满国子监乱跑。

在王雱那小弹弓快要把院子里的树给祸害完了的时候,司马光终于察觉不对出来找人。

见王雱把弹弓郑重其事地交给司马康,一脸正直地怂恿司马康去说“是男子汉就要试试看”,司马光忍无可忍地怒喝:“混账小子,给我滚回你家看书去!”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九章

司马光父母皆已离世,司马旦这个兄长便是家中长辈。知晓司马光在京城脱不开身, 司马旦便带着妻儿到京城与司马光一同过年。

王雱惹恼了司马光, 回到家唉声叹气地和他爹说自己又被赶回来了,好端端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

王安石简直懒得理他。自家儿子什么尿性,王安石清楚得很,乖不过半天!一天不打, 上房揭瓦, 纵不得的。

司马光家那边一家齐聚,王安石也收到来自江宁的信。兄长王安仁说家中一切都好, 母亲身体也很不错。

这一个年过得热热闹闹, 去年上元节没张灯, 今年商户们卯足劲装点着自己门前的街道,希望吸引更多人驻足流连。

王雱被允许与他阿琰妹妹一起同游灯会, 他暗搓搓地让方洪在灯会上放些医学牛人啊奇药异草啊相关的花灯, 就等着花灯会上把灯都赢下来送司马琰。

这叫什么?这就叫投其所好!

王雱计划得很完美, 还准备在灯会上悄悄和司马琰牵个手什么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司马琰多了个堂弟当拖油瓶。

司马康年纪还小,人多的地方不把他看牢很容易走丢,司马光把这小孩托付给司马琰,为的就是不让王雱为所欲为。

封建大家长果然难对付啊!王雱颇有些丧气, 揉揉司马康的小脑袋, 带他在灯会上横扫千军, 看上什么灯笼就猜谜拿下什么灯笼。最后司马康怀里都塞不下了,王雱才拿下个一对全场最漂亮的,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塞给司马琰,两个人带着一脸满足、毫无所察的司马康溜达去找司马光他们。

司马光瞥见他们手里拎着的“情侣灯笼”,没作声,由着他们挤在那儿看烟花。

王雱趁着所有人都往天上看,偷偷越过司马康去勾勾司马琰的手指头。

司马琰转头看他,天上焰火绽放,应在王雱带笑的眼睛里,绚烂而明亮。

王雱见司马琰耳朵微微地红了,但没挣开,立刻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手挤进司马琰手掌里,轻轻地收拢五指。

牵住那独属于女孩儿的温软手掌,王雱心里也像是嘭嘭嘭地炸着烟花——滚烫滚烫的,又冒着一朵朵花儿。

去年王雱看着新科士子被榜下捉婿,便想到这件事也会在自己参加春闱时被提及,只是那时司马琰不在京城,他又觉得这事儿离自己很远,也没放在心上,根本没去考虑。

秋闱张榜之后,他收到王安石的信,知晓王安石和司马光三年任期满了,年底将会一起回京。

年前王安石一提“榜下捉婿”,王雱就明白了王安石的意思,他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两世为人,王雱都没好好计划过怎么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前世是因为他一直没有遇到心动的人,没打算以结婚生子为目的随意地建立婚姻关系;这一世则是因为年纪还小,还想好好享受一下可以放肆捣蛋的日子。

若是抛开一切考虑——不去想司马琰是不是这个时代最理解自己的人、不去想两家父母是否早已属意他们的婚事、不去想是否适合是否需要,他愿意和司马琰共度余生吗?答案是愿意的,前世如果没有一起遭遇意外,他们也许也会走到一起。

司马琰有着他所没有的一些特质:聪明而内敛,直率而单纯。

她曾经所在的世界与他曾经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他行遍大江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往来,而她醉心专业、常年留守实验室也不觉寂寞。若是他们再相处久一些,也许她会成为他可以卸下一切伪装的港湾。

只是他们意外来到了这个时代。

司马琰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所有她知道的、她会的,全都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他。

王雱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相反,他有很多欲望,前世,他想往上走,想证明自己,想无时无刻表现得足够完美;今生,他想享受人生,想结交朋友,想帮他爹和许多人实现他们哪怕穷尽一生、赔上一切也要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