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下诏把“武榜眼”他爹训斥了一顿的事很快在朝中传开了。

这武榜眼一家也是正撞枪口上,官家有意杀一儆百,下的不是口诏,而是正儿八经的诏书,不仅不能扔掉,还得好好的供起来,真是太惨了!

通过各种途径知晓诏书内容后,原本准备弹劾王雱的台谏诸官决定把写好的折子烧了。本来就没多少真凭实据,现在官家金口玉言否认了,还是别往上凑了,惹不起惹不起。

武状元就武状元吧,也不见得往后就飞黄腾达。

而且台谏诸官心里也有点不满:咱文官的事,你一武勋世家来喷什么?就许你自家儿子参加武举镀金,不许人家朋友得头名?

文官喷武官,那是政治极其正确的事儿;你武官喷文官,那就不行了,尤其你细算起来还是皇亲国戚,家里有人尚过公主的,更不应该!所以,和台谏内部常见的同气连枝、相互声援不同,“武榜眼”他爹站出来瞎喷根本没人站出来替他喊冤。

这件事来得快也去得快,王雱知晓时已经消弭于无形。

王雱很是遗憾地跑去找韩琦提起这事:“怎么就这么解决了呢,都没给我和他们辩一辩的机会!”

韩琦看到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就烦,想揍又不是自己儿子,揍不得,只能说:“人家已经够惨了,你就别再火上加油。”从前包拯喷了官家一脸唾沫,官家都没放在心上,这回有人喷王雱却被官家批得这么惨,众人心里都应该有数了:这王家小子动不得,要没抓住真正的把柄千万别再自讨没趣了!

王雱想想朝中风传的诏书内容,也觉得那家人挺惨,又听对方家里也是有人尚过公主的,不由反省起来:难道我专克驸马家?

不管对方惨不惨,被人维护了王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他挥挥手和韩琦道别,又跑去拍了一通官家的马屁,一副感动得不得了的模样。

官家不觉得王雱过于肉麻,反而感觉这孩子情真意切,在他面前从不藏着掖着。

亏得韩琦他们没看见,要不真的会吃不下饭。

这君臣俩,一个豁得出脸去,一个觉得对方不要脸起来很可爱,当真是千古少有了!

王雱不管旁人作何感想,又堂而皇之地留在宫中蹭饭。

赵顼与赵曙父子俩也在用晚饭,旁边的内侍布菜时多嘴了一句,提及官家又留下王雱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您也该多去御前陪伴官家用膳”。

赵曙听得皱起眉,训斥了那内侍几句,让他不许再打探御前之事。他屏退了内侍,又教育赵顼:“官家不宣召,我们岂能随便去打扰。”

赵顼被赵曙教育多了,也没敢反驳,只能乖乖点头。

第二日赵顼完成功课去寻王雱,得知了王雱被人喷的事,觉得这些人管得着实多了点。优秀的人和优秀的人玩在一块有什么稀奇的,王雱不仅认得刚被官家钦点的武状元,还认得曹立、曹评和狄咏他们呢!这些人哪个不是军中新贵,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可比这些只会和自己人争名夺利的人强多了!

赵顼把自己的观点和王雱讲了,王雱还反过来教育他一番:别小看这些武勋之家,虽然后辈可能有点没用,但是他们的先祖可能曾经为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将来我们的儿孙也有可能没多大出息,我们要宽容点,适合做什么事的人就放到什么位置,不能先入为主地怀有偏见!

赵顼的意见就比较偏激了:“我要是有这么没出息的儿子,早亲手掐死了,哪还会为他出头!”

王雱道:“你这是还没孩子,有了孩子的话,就算他是个傻子,你也会觉得他傻得可爱!”提到孩子王雱就特别美,免不了和赵顼分享自己马上要当爹的事。

赵顼听了也很是欢喜,非常期待王雱的孩子出生。到底是小孩子,脸皮薄,没好意思细问,所以他不知道王雱纯粹是在吹牛逼,孩子的影都还没见着!

问题就出在这里:赵顼没接着问,王雱也只是得瑟了两句,误会就发生了。

赵顼开始积极地为王雱的孩子准备起贺礼来,还悄悄地告诉司马康等人,说王雱家要添丁啦。于是司马康知道了,蔡旻知道了,王雱的堂弟也知道了。

接着消息渐渐发酵,很快地,官家知道了,司马光和张氏知道了,蔡襄夫妻俩知道了,王家老小也都知道了。

吴氏和王雱祖母自是欢喜不已,又担心头三个月容易冲撞到,都没声张,只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司马琰。

司马琰对此一无所察。

直至张氏特意在司马康陪同下来了一趟,面授孕期知识,让司马琰多注意一点,司马琰才注意到误会大了!

王雱这会儿还没回家呢,他正在陪官家用膳,饭后官家叫人开库藏取了一堆补品让他带回家,让司马琰好好养着身体,若是太辛苦了,他也别让司马琰天天跑太医局了。

王雱抱着官家赐下的补品出宫,心里还有些纳闷呢:官家怎么突然给他媳妇儿赐补品啦?

结果回去的路上碰上了韩琦,韩琦瞧了眼他手里抱着的补品盒子,说了一句:“要当爹的人,以后别再瞎闹腾。”

王雱:?????

王雱一脸震惊地回到家,径直去寻司马琰,准备和司马琰说起这咄咄怪事:怎么大伙都知道他当爹了?难道他这个当爹的人是最晚知道的?

这可就不行了,夫纲不振了!

王雱踏入院子、回到房里,就看到他岳母正拉着他媳妇儿的手殷殷嘱托。

王雱一看,觉得自己要闹了,还真是自己要当爹了,而媳妇儿不告诉他!

司马琰见到王雱,柳眉一扬,也有些恼火,让他过来给张氏解释怀孕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

王雱听司马琰这么说,不由吃惊地说:“没有吗?不是真的吗?”他心里有点失落,继而又纳闷不已,“那这事是谁传出去的啊?”

司马琰挑眉:“反正我从来没和人说起这事儿,你说是谁传出去的?”

王雱:“…”

好像,似乎,仿佛是他和人说过“我马上要当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勤!!

活的!!

第一九三章 个人文集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九三章

在司马琰的怒目以对下, 王雱腆着脸和母亲祖母、岳父岳母前说清楚其中乌龙,第二天还逮着传言的源头赵顼让他去解释清楚。赵顼也和王雱一样失望:“没有吗?你明明说你要当爹了!”

王雱坚决不认为是自己这儿表述有误:“准备, 是准备当爹你懂不, 这东西能急吗?得看缘分!倒是你, 听风就是雨,到处瞎传!”

赵顼委委屈屈地接受了王雱的批评, 又开始帮王雱去辟谣。

众人听了以后都很失望:还以为王雱能早生贵子, 多点回家玩孩子去,别再闹那么多幺蛾子!

官家也很失望, 不过还是让王雱留着赐下的补品, 不管怀没怀上,多补补总是好的。

这事传到苏轼耳朵里后可把他乐得不行,休沐日聚会这厮便当众和其他人分享起这一乐子,说王雱这人八字还没一撇就到处嚷嚷, 弄得朝廷上下都晓得他要当爹了,结果还根本还没动静!

王雱道:“笑什么笑, 我就不信你们刚成亲那会儿不盼着有孩子!”

一行人哄闹半天,见天气正好, 一整片莲花都含苞欲放了,便叫来一船家划船带他们穿过莲丛,去对岸的亭子里饮酒赏荷。

自从和司马琰说好要生个孩子, 本就不怎沾酒的王雱更是坚决滴酒不沾,不管玩什么罚酒游戏都把别人欺压得老狠。完了几轮后,大伙把他和苏轼踢了出去——苏轼是因为本来就爱喝酒, 常常主动输,一点意思都没有!

苏轼捋起袖子和他们争辩:“岂有此理,让你们赢也不行,让你们输也不行,你们可真难伺候!”

张载等人有志一同地呵呵冷笑:“你俩凑对玩去!”

王雱只能拉着苏轼去采点荷花,准备带回去和媳妇儿献宝。一群人在附近用了些饭食,玩到薄暮才回家,王雱也总算和亲朋好友都解释清楚自己并没有要当爹。

王雱欢欢喜喜地抱着一朵朵荷花花骨朵回家,捧去讨好最近在生自己气的司马琰,却发现司马琰的神色有点古怪。

王雱把荷花放下,十分关心地凑上去问:“怎么啦?是不是在太医局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司马琰摇摇头,明亮的双眸看了王雱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出自己今天刚发现的事:“你要当爹了。”

王雱:“…”

王雱当场绕着司马琰转了几圈,绕着司马琰有些眼晕了,伸手掐了他一把。

王雱这才如梦初醒,紧张地摸了摸司马琰平坦到不得了的小腹:“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司马琰说:“自然是真的,今天我在教一批新女医诊脉,结果几个人都诊出了喜脉。”后来自然是新老女医都围了上来,逐一给她诊了脉,最终确定她是真的怀上了!当时情形比较热闹,司马琰没和王雱细说,否则王雱肯定要闹:我这个爹居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王雱算算时间,从他们决定要孩子算起,前后竟还不到两个月,效率杠杠的!王雱一点都不觉得刚澄清谣言又听到这喜讯有什么不好,反而还乐滋滋地说:“今天子瞻他们还嘲笑我,这下他们笑不着了。”

司马琰道:“你还是先别和别人说了。”王雱不要脸,她还要脸的。

王雱道:“不行,他们都笑我,我得让他们都知道!”

司马琰压根拦不住王雱,没等吴氏知道这事儿、勒令王雱先别往外传,王雱已经得瑟地跑去岳父家报喜。

司马光刚因为王雱闹的大乌龙弄得脸上无光,脸色很不好看。见王雱屁颠屁颠地上门来,司马光没好气地教训:“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稳重些!”

王雱一点都不恼,还是兴冲冲地和司马光分享喜讯:“岳父,这次您真的要当外祖父啦!”

司马光愣了一下,张氏已先掀帘走了出来,惊喜地向王雱确认:“真的?”

王雱道:“当然是真的,这次不是我说的,是阿琰说的。阿琰医术多好啊,肯定不会弄错!”

张氏喜笑颜开,想起不久前闹的笑话也没那么憋闷了。她身子不好,只有司马琰一个孩子,自然希望女儿早早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张氏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司马光虽也欢喜,却还是绷着脸教育王雱:“哪有你这样刚怀上就到处嚷嚷的?何况你们也成亲好几年了,早该有孩子了。”

王雱道:“我这又不是到处嚷嚷,我只是来告诉娘而已。”这意思是和你说一声只是顺带的,我主要是来告诉丈母娘!

司马光听得气结,懒得理会他了。

来都来了,王雱也没急着走,积极地和张氏请教了许多经验。虽说他娘在他眼皮底下怀过两次了,可娘和媳妇儿总归是不同的,他能给媳妇儿做的事情肯定更多!

司马光虽然打定主意不理王雱,可听着王雱仔细问起孕期诸事,还拿本小本本在那儿详细记录,他又忍不住搁下书冲王雱训道:“你堂堂男儿,净琢磨这些事做什么?后宅之事哪是你该管的?三司那些事儿还不够你忙吗?”

王雱一听就不乐意了:“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事都不管,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司马光骂道:“那也不是管这些事!”他把王雱轰了回家。

王雱郁闷地跑回去和司马琰说岳父坏话:“你说岳父他咋这样呢?自己不关心媳妇儿不关心女儿,还不许我关心了!”

司马琰道:“你就别去他面前讨嫌了。”三观这种事不是靠一两次争执可以改变的,在司马光眼里家事是要管,但只要严明家风即可,绝不能事事插手、耽于后宅细务。她对司马光很了解,“你的很多想法在爹看来都很离经叛道。”

王雱道:“没事,在岳父眼里我爹的想法更离经叛道,凡事有爹在上头顶着,不慌!”

王雱还是很乐观的,岳父的三观不可撼动也没关系,反正碍不着他美滋滋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确定自己真的要当爹之后,王雱消停了不少,在外头都不怎么拉仇恨了,只天天跑冯京府上和他探讨如何进一步优化开封治安问题,免得媳妇儿上班途中被冲撞到。

迁都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定的事,眼看着自己头一个小崽子是要在开封出生的,王雱自然不能不关心这方面的事情。

好在经历了当初对鬼樊楼的清洗、经历了包拯的强势治理,开封的安全隐患不算大,哪怕司马琰一个人在外头溜达也是很安全的。

连冯京都劝说王雱:“你也别想太多了,若实在不放心你让你媳妇别去太医局不就行了?”

王雱道:“哪有害怕遇到意外就让人别出门的道理?路不平就修路,人心不行就教化人心!”

冯京一阵无语。这话说得倒是正气凛然,从前你媳妇没怀上可没见你这么上心!

由于王雱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之中,忙着清整开封府的道路问题、治安问题和食品安全问题,朝中显得安静了许多。赵概都有点不习惯了,忍不住和韩琦感慨:“这小子还真是有了儿子就安分多了。”

韩琦也和赵概有同样的感觉,欣慰是欣慰,可又挺不习惯。从前吧,也没觉得朝中风平浪静有什么不好,偏经王雱闹腾了那么一段时间后他们竟都觉得太平静了,连朝会都没什么好期待的!

赵概自然不是单纯和韩琦闲聊,他也和司马光一样觉得王雱不应该把太多时间花在后宅上,三司的工作对王雱来说显然太轻松了,不如给他找点活干。

韩琦一琢磨,点头应了此事,很快去和官家商量着让王雱参加馆职试。馆职试是由学士院组织的考试,一般先由朝臣举荐,而后通过严格的考试才可以任馆职。

馆职被称为“清要之臣”,朝中清流若是没个馆职在身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王雱这小子比他爹还奇葩,属于台谏不鸟、清流观望、勋贵敬谢不敏的存在。尤其是朝中清流,都觉得这小子说方正吧,好像谈不上;可要说他是奸佞吧,又没干什么坏事。约莫是年纪还太小,还看不出什么来!

韩琦准备把王雱扔进清流堆里,看他能不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回想一下王雱当初在三馆参加“岗前培训”的日子,韩琦觉得这小子肯定不会消停的,有的人的观念也该改变改变了!

韩琦这边刚让人把召王雱参加馆职试的诏命传下去,就听到一个消息:被称为“红杏尚书”的宋祁病故了。

宋祁和韩琦是不太对付的,因此宋祁从成都府那边回来后没捞到什么重要差遣。本来还能当个三司使的,结果被包拯喷没了,一直这两年任着闲职。

乍然听闻宋祁去了,便是韩琦也有些怅然。年过半百之后,陆陆续续会听到不少人离世的消息,生命如此无常,总是叫人无奈。

韩琦这边第一时间得了消息,王雱那边也没晚多久。

这位红杏尚书风流一世,家中十五个儿子济济一堂,孙子也不少了,一生的憾事并不多。

宋佑国过来寻王雱这同窗说话,面上虽有哀色,却不至于多悲痛。他带来了宋祁生前整理出来的文稿,对王雱道:“我爹生前特意把这些文稿给我,说他想让你帮忙把它印出来。他看过你做的书,一直很喜欢,所以不想给别人印,只想让你帮忙。”

王雱有些意外地接过文稿,发现里面有诗文,也有些传奇话本,显见是宋祁生前的得意之作。他与宋祁的接触并不多,最直接的往来还是幼年时救了宋佑国的幼弟,被宋祁通过张方平邀请到府中宴饮。

转眼十几年过去,张方平和宋祁都先后去了成都府那边任职,又先后从三司使位置上下去,也算是一种奇特的缘分。

王雱原本一心盼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拿着手中厚厚的一叠文稿,蓦然意识到时间在不停地流逝,有的人已经老了,而有的人将在不久的将来永远离他们而去。

对他和司马琰以及他们的孩子而言,他们的一生才刚起了个头,但对范仲淹、对官家他们不一样,他们要么年事已高、要么身体衰弱,已没有多少时间能看着他们往前走。

看来还不是无忧无虑过自家小日子的时候!

王雱一口应下宋佑国的请托,约好到时一定会前去祭奠宋祁。

送走宋佑国,王雱便着手替宋祁编整起他的个人文集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突然正经.jpg

*

今天!

全勤!

非常健康!

没有心跳过速的迹象!

第一九四章 有新主意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九四章

王雱的效率还是很高的, 到前去祭奠宋祁那日便将样书带上让家属过目。宋祁一共十五个儿子,长大成人的有十四个,任地都离得不远,全都赶了回来。

兄长宋庠本来在相州任职,去年因病召还, 人也在开封。虽然有侄子们料理后事, 宋庠还是早早在儿孙的搀扶下来到灵前, 招待着往来的同僚。他们兄弟二人同科及第, 虽常年天各一方,兄弟感情却不曾减淡。

得知几个侄子推宋佑国去让王雱编书,宋庠心中百味杂陈。弟弟爱/宴饮,爱享乐, 爱风风光光地出风头,与他完全不一样。

宋庠让王雱把书给他也看看。

旁边的宋佑国一阵紧张,不是对王雱没信心, 而是宋庠不太喜欢编文集这种事, 他两个堂兄给宋庠编过诗集, 宋庠不仅没有高兴, 还训斥了他两个堂兄一顿, 让他们把书焚毁。

面对这样的伯父, 宋佑国不晓得他会不会把王雱也骂一顿!那样的话, 王雱可就太冤了,毕竟王雱只是受他们所托帮忙编整文集。

宋庠本只是翻看一二,也没想着用对自己的要求去限制别人, 结果一看之下,他忍不住把整本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这书,不管是内容还是设计都叫人眼前一亮,文章编整得有条有理,可以清晰地看到弟弟宋祁的人生脉络。每一个时期还有宋庠的画像,画像之精妙,几乎让人仿佛置身其中。

也许里头的诗文不是当世一绝,搁在浩瀚文海里面也不值一提,“小宋”的一生却随着整本书的推进跃然纸上,足以让人深入地了解这潇洒风流的“红杏尚书”。

宋庠看着看着,仿佛又看到弟弟出现在眼前,让自己时而气恼不已、时而忍俊不禁,等猛然回神,竟潸然落下泪来。

宋庠两个儿子忙关心地问:“爹,你怎么了?”

宋庠摇摇头,把书递回给王雱,拭了泪,对王雱说道:“你有心了,难怪子京特意托你编整文集。你年龄虽小,却是子京的真知己。”子京自然是宋祁的字。

宋庠两个儿子听了宋庠这话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要知道当初他们给宋庠整理诗集,兴冲冲地拿去给宋庠看,宋庠当场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爹还教育他们说,他的诗文写的不算好,不值得编纂成册、留存给后人。明明叔父的诗文也差不多,甚至还被他爹批判过,怎么轮到王雱这儿他爹就夸好了?

王雱一点都不居功,恭谨地道:“承蒙景文公看重。若无景文公锦绣文章,我便有千种办法也派不上用场。”

这段时间里宋祁的谥号也讨论出来了,谥号景文。

宋庠见王雱举止有礼,言谈从容,只觉许多人对王雱怕是先入为主有了偏见。这样的少年,怪不得韩琦和赵概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

宋庠两个儿子心中不服,讨了王雱带来的样书去看,接着旁人也都好奇地把书讨过去。书无声无息传了全场之后,不少人看向王雱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大多数是在琢磨着“要不,我们也回家找出长辈的诗文托他帮忙编本文集”。

当然,今儿大伙都是来祭奠宋祁的,没人会跑去和王雱提出这种事。办丧事原该哀伤得很,宋祁这一着却让气氛减了几分伤感,多了几分轻松。

王雱结束祭奠回了家,与司马琰说起宋祁其人,也觉这红杏尚书名不虚传,到死都这么潇洒,没让妻儿一味沉湎于丧亲之痛里。

既然宋家人都没意见,王雱自然按照他们的意思让方洪那边下印。方洪已许久没做过王雱经手的书,难得王雱又出手,他自然积极得很,当下叫人选纸选墨搞宣传,务必为王雱提供最好的一条龙服务。

宋祁病故,宋庠上书请老。他已经六十九岁,马上就到致仕年龄,眼下也没什么要紧的差遣,一直在家中养病。官家念着这老相公,亲自去宋庠宅中视疾,君臣你来我往地再三给让,终于确定了让宋庠去洛阳养老的事儿。

朝中连去两老臣,官家感触最深,与王雱在禁苑中散步时免不了感慨:“岁月催人老啊!”

王雱道:“您放心,等宋相公去了洛阳,一定会和老师他们一样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健康。”瞧瞧早已进入退休生活的柳永吧,现在身子骨还好得很呢!若不是有个少年老成的孙子在身边管束着,他怕是还天天和人饮酒作乐。王雱想一出是一出,跟官家念起了柳永孙子给他写的谴责信,说他祖父又偷酒喝啦,明明大夫说要少碰酒,他偏不听!

官家听得笑了起来。少年人总是这样乐观,觉得生老病死离自己还很远。

宋祁的书正式对外贩售的时候,王雱也收拾收拾,参加学士院的考试。对于韩琦把人扔来学士院这边的打算,很多人心里都在嘀咕:不会闹什么幺蛾子吧?

要知道这馆阁之中可都是一些名高望重之人,突然来个不要脸的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可韩琦都推过来了,还是他和赵概联名举荐,学士院这边也只能严阵以待。

王雱倒不担心,反正就是考试而已,考得过就过了,考不过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当然,世上没多少他考不过的考试!

就是这馆职试太孤单了点,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点根本没几个人和他一起考,所以王雱老老实实地写完文章就回三司继续干活去啦~早点把手上的活儿忙完,他还得去接媳妇儿下班!

学士院众人看着王雱毫不留恋的背影,心中十分复杂。他们很想严防死守不把这家伙放进来,可看到这小子毫不紧张,刷刷刷写完文章就跑,他们又觉得必须让这小子领略领略馆阁的重要之处!

负责这次考核的是知制诰王珪,他和王雱是老熟人了,不过众人也没让他避嫌,虽然都姓王,但他一来不是王雱他爹,二来不是王雱他老师,三来和王安石家也没甚交情,着实没什么好避的!

王珪看完王雱一蹴而就的策论,没挑出半点瑕疵,当即把文章转给别人看,让别人也核定一下。

论文章,王雱自然是没问题的,问题就出在王雱上回已经升为五品,算是位列朝官了,该给他个什么职位才恰当。王珪和冯京等人一琢磨,给王雱找了个稳妥的职位:集贤院侍读学士。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给官家读书或者陪皇子读书的官儿。

欧阳修就是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几年,经常给官家念《国风》混脸熟,在韩琦外调时帮忙念念韩琦的文章勾起官家对韩琦的回忆、帮助韩琦回朝。总之,这又是个独属于天子近臣的职位。

按王雱的学识当侍讲学士也是可以的,不过考虑到他年纪比较小,王珪还是建议让王雱当侍读学士。

王雱得知自己的新职务,当即去研究了一番集贤院的工作范围。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这地方上可以直达天听,下呢,设置有国家图书馆,可以征集天下图书,实在没有的还能召集人才集体创作;同时可以举荐朝野遗才,填补朝廷空缺,这点又要提一下欧阳修,他就极力推荐过曾巩、苏轼、苏辙、梅尧臣等人,上头接不接受是一回事,反正你可以大胆举荐,因为这也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最后,你还可以用朝廷的地盘开班讲学,帮助朝廷吸纳天下贤才,实在闷得慌还可以对国子监的教育工作指手画脚。

反正,这位置对王雱来说那是灵活性极大,简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雱非常满意,还没上任就屁颠屁颠去找司马光炫耀:“听说当初师祖举荐您考馆职,您没考过!您看看我,一次就通过了,这可能就是荀子所说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司马光想打人了。

王雱和岳父得瑟完,机智地溜之大吉,回到家后又给他爹写回信。

王安石已经知晓自己很快要当祖父了,来信教育了王雱一通,让他接下来消停些,别再胡搞瞎搞。

王雱看着觉得很冤枉,他这人一向安分守己,什么时候胡搞瞎搞过?想到刚换的新职位,王雱得意洋洋地在信里和他爹夸耀自己又考了次试、毫无疑问地得了头名,从此也是朝中的“清要之臣”啦。

王雱也和司马琰解释:“清,代表我清正严明;要,代表我非常重要!”

司马琰道:“我怎么觉得这个清说的是‘清闲’?”她记得王安石和司马光就很不乐意要这样的职位,宁愿外放去地方搞基建。

王雱说:“清闲是不可能清闲的!”他又把集贤院的业务范围给司马琰讲了一遍。甭管到底归不归他这个侍读学士管,反正先把大旗扯好再说!只要没超出这个范围,那都是他的分内之事!

司马琰直觉觉得王雱似乎又要搞件大事出来。她说道:“你是不是准备做点什么?”

王雱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王雱例行去逗了逗弟弟,又和司马琰肚子里还没显怀的孩子进行一番交流,才跑去书房伏案书写,准备就借着新职务的便利上书一封,谈谈自己初任馆职的新构想!

第二天是休沐日,三司相熟的同僚们相约请王雱喝散伙酒。经王雱祸害之后,三司上下都散发出蓬勃活力,同僚们很舍不得王雱,拉着王雱的手让他常回三司看看。

蔡襄也到场了,和王雱饮尽一杯,并表示王雱即便另有差遣,三司有事也会找他商量。

王雱道:“总觉得我被您讹上了!”

蔡襄笑骂:“也不知是谁被谁讹上!”这小子可是把那新式记账法安到了他头上,叫什么“蔡氏记账法”,指不定将来他的儿孙踏入仕途时别人一听是姓蔡的都会记恨上!

休沐日转瞬即逝,王雱也抓着夏末的尾巴改任集贤院的侍读学士,偶尔遇上当值的日子他还得宿在学士院内,随时听候差遣!

这可把赵顼乐坏了,自从正式住到宫中,他能往外跑的机会便少了大半,入夜之后更是不可能再跟着王雱他们到处玩儿,可把赵顼闷坏了。

赵顼趁着王雱没去当值,偷偷摸摸溜去找王雱,兴致勃勃地展望未来:“往后我晚上也可以来找你玩了,要是过了宫禁时间,我还可以和你一块睡!”

王雱道:“可别了,朝中上下多少眼睛盯着你,到时候我要被吕知谏他们骂死。”赵曙这人缺点多多,整天想辞职,但他有一点很好,早早就有好些个儿子了。更难得的是,这长子赵顼还聪明机敏,让朝中百官很有安全感,再不必担心储位空悬!

赵顼有点小失落,但看到王雱桌上摆着份折子,顿时两眼灼灼,亮得不行:“你又想到了什么新主意?我能看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王小雱:只要在工作范围内的,我统统都可以搞!

*

更新!

还有三天,就拿到了王小雱的第四个全勤了!!勤快如斯!!!

第一九五章 一去不回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九五章

王雱这个折子的内容很简单,那就是表示每年朝廷都派人往下面跑, 这里监察那里调研, 这里赈灾那里搞基建, 费时费力又费钱, 偏偏干的这些事还没人知道,太浪费了!

不如我们搞个平台,每天把这些内容编整汇总, 我们馆阁官员据说都很闲, 还有几乎每年都有一批新鲜血液进入朝廷, 不如从中挑选人才负责平台运作,及时具体地将百官、百姓理应知道的事情宣扬开去!

赵顼看了一半,心中激动, 拉着王雱说:“这‘报纸’好, 报纸报纸, 报者, 告也!有了它我们就能‘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真是太棒了!”

王雱道:“还不晓得成不成呢。”这东西有《国风》和众多刊物打底,要搞起来不成问题, 难的是如何有效利用朝廷资源发挥它的最大用处,让它和《国风》成为文坛风向标一样成为朝政的风向标。

赵顼很乐观:“肯定成的,元泽哥你弄的事就没有成不了的!”他麻利地接着往下看, 发现王雱还提到一种奇特的印刷法,叫活字印刷术!

这方法乃是一名名叫毕昇的印刷工所创,不过只用于他的一桩单子。毕昇一直客居杭州, 他去世后这套活版印刷的工具存留在沈括家中。

王雱从沈括手里讨来让人研究了一番,选择了新材料还制作活字,比普通的雕版要耐用,也可以减少雕版师傅的工作量,适合间隔短、频率高的印刷需求。

赵顼看完王雱把活字印刷的原理写得清清楚楚,把毕昇、沈括和参与研发的工匠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提到自己半句,更没有把这种技术私藏的准备,心中更觉王雱与旁人不同。

别看赵顼年纪小,在王雱这两年来不着痕迹的洗脑之下,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是皇孙,将来他爹要当皇帝,再更远的将来,他可能也要当皇帝。既然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他姓了赵就要担起相应的责任。

王雱并没有直接告诉他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甚至从不用用好坏忠奸去评价某个人,只让他参与分析每一个人适合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赵顼分析得多了,看事情的角度也渐渐开阔起来,心里对每个人都有了相应的评价。所有遇到的人,他几乎都能看出他们的偏好、了解他们到底适合做什么。

可王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正是因为懵懵懂懂地触及了这种不一样,赵顼打心里喜欢和王雱一起玩耍。

赵顼合上折子,又拉着王雱说:“我到时也要一起弄!”

王雱道:“那是肯定的,到时你和阿康他们都不可能闲下来。”

赵顼高兴不已。

没等王雱把折子递上去,赵顼陪官家用晚饭时已经憋不住和官家透露王雱的打算,还神神秘秘地告诉官家:“元泽哥他又要上报一样很稀奇的东西,您肯定没听说过!”

和官家相处多了,赵顼放开了许多,赵曙不在旁边时他还是很放得开的。即便官家好奇地追问了几回,他还是拴紧嘴巴坚决不说,煞有介事地表示自己不能出卖朋友!

官家笑骂:“你啊你,这就被元泽教坏了。”

官家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第二天一早便问韩琦王雱有没有递折子上来。韩琦一听,直觉觉得王雱又要出幺蛾子了,摇头表示并没有看见。

从垂拱殿那边退出去后,韩琦回去与富弼、赵概几人说起这事,都觉得该提防提防。

欧阳修也终于升任为参知政事,他毫不留情地戳穿韩琦几人的心态:“我看你们不是要提防,而是想早点看看他又想做什么!”

韩琦和欧阳修相熟,无奈地横了他一眼:“有些事情知道就好,你可以不说出来。”

欧阳修道:“待我去看看。”

欧阳修毫不推辞地当了宰执代表,转悠去崇文院那边一探究竟。

侍读学士也不能时刻留在御前,毕竟侍读学士不止一个,不能总宣召你,别人要闹的!王雱年纪最小、资历最浅,换了职位这两天都乖乖在集贤院打杂。

欧阳修行到集贤院的直舍外,只见冯京与王珪都坐在里头,两人正进行着激烈的争论,王雱拉着几个品阶低的官员在旁边摇旗呐喊,还时刻关注着双方的状态,适时地给某一方送上杯热茶,好让双方的辩论来个中场休息、缓和缓和气氛。

用王雱往常的说法来说,这叫走“可持续发展路线”!

欧阳修是个好学之人,对新鲜事物接受很快,只觉得王雱嘴里有些词听着挺怪,细细一分析却藏着了不得的大道理。最重要的是很有洗脑效果,每每经王雱一用,你脑海里也时不时会冒出来!

欧阳修从前也在崇文馆这边待过,气氛可没这样热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在中间搅风搅雨!

欧阳修隔着门听了一会儿,到里头的争论告一段落才推门走进去。

王珪等人听到推门的动静,转头看去,见是欧阳修来了,都放下茶起身相迎。几人都是多年同僚关系,不讲究那么多虚礼。欧阳修问道:“你们在争什么?”

王雱道:“我整理朝廷制策,读了许多应对西南山民的计策,攒下不少疑问,趁着两位翰林不必去当值请教一二!”

王韶在西南搞事情,王雱肯定得提供点理论知识。论理论知识的储备,谁能比得过翰林学士?既然有时刻请教王珪和冯京的机会,王雱肯定不会浪费,逮着空就拿出整理好的资料向两人讨教。

王珪与冯京两人性格不一,王珪是谨慎之人,行事小心,思虑周全;冯京思维敏捷,爱出奇计,又有过不少和少数民族打交道的经验,很多思路都让人耳目一新。

王雱如获至宝,拉着他们一块探讨——主要是王珪和冯京探讨,他负责记录!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针对同一个问题免不了有不同意见,讨论着讨论着就吵起来了,再加上王雱在一旁时不时地调动一下气氛、拉动一下对立情绪,摩擦出来的思想火花就更闪耀了!

欧阳修对此也很感兴趣,看了王雱记下的讨论要点,也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意见。

足足三个翰林级人物,可把王雱欢喜得不行,自然不让欧阳修走了,积极地把欧阳修带入讨论之中。

于是双方角逐变成了三足鼎立,各有各的意见,始终争持不下!王雱这人一时站在王珪那边,一时倒戈冯京,一时又往欧阳修靠拢,可把三个人气得不轻,争论得更激烈了!

韩琦等人听欧阳修说要去崇文院一趟,都按捺着心里的好奇等他回来说结果。没想到欧阳修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半天都没见人影。

富弼道:“不会是被那小子拉住不让走吧?”富弼对此还是很有经验的,因为他刚除丧那段日子王雱就时常拉着冯京来他面前求意见,让他裁断谁的想法好!

欧阳修去了还真有可能被王雱拉着走不了。

韩琦和赵概对视一眼,感觉富弼这个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几人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派个代表去一趟,官家就从垂拱殿那边过来了。

自从王雱提出要多散步养生,官家便时常到各个衙门走走,到宰执这边来也不是稀奇事。听说欧阳修“一去不回”,官家顿时来了兴趣,叫上韩琦他们一块去崇文院看看。

韩琦一下子看穿官家的心思:不就是好几天没见王雱,又惦记着赵顼所说的“新点子”,想亲自去崇文院那边一趟吗?

韩琦没戳破,和其他宰执一起跟随在官家身后前往崇文院。

集贤院就在崇文院内,其他人远远见官家来了都上前行礼,行到集贤院那边时官家身后已经缀着浩浩荡荡的一大伙人。官家没让人通传,而是领着众人悄无声息地前往集贤院直舍那边。

集贤院直舍本就宽敞明亮,此时门窗洞开,众人能清楚地看到里头围坐了一圈人,中心是欧阳修、王珪、冯京,王雱等品阶较低的官员则分坐在三人周围应和他们的发言或者为他们鼓掌,气氛十分热烈。

此刻发言的正是说“我去看看”的欧阳修,他相貌不如冯京、王珪出众,气势却压制全场。他站起来阐述着自己的看法,正说到慷慨处,忽然看到窗外有数不清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看,为首的正是官家!

欧阳修:“…”

韩琦、富弼、赵概:“…”

怪不得一去不回,原来是在这边高谈阔论!

王雱注意到欧阳修的停顿,也转头往窗外看起。瞧见官家等人站在外头,他一点都不慌,麻溜地跑出去迎接官家等人:“官家您来了!”他欢喜地说完又补上一句,“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上这么多人啊?怪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