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尼克满眼疑惑。

“我觉得他想重用你没错,你大概跟普利莫一样了解并且理解他。”薇安犹豫片刻,缓步走向训练场,扬扬手,“走吧,去训练那帮孩子。”

这态度,是有心克制情绪延缓此事。换在以前,尼克一定会把最爱的养女抱到怀里狠狠亲上一口,就算是她会嫌恶地抬起小手擦脸,他也会让她明白他的喜悦。可现在是不能了,人言可畏,能做的不过是愉悦地笑开来。

烨斯汀走入王宫,步上长阶时,萨伊琳被带到了。

他停下脚步,只唤普利莫:“说说由来。”

普利莫将所听所闻细细复述一遍。

烨斯汀视线流转,“薇安呢?”

“已返回后方训练人手。”

烨斯汀稍稍意外。萨伊琳被毁掉的脸,足以看出她有多生气,居然没前来责怪质问他一些失察之处,着实罕见。“谁把她劝住了?”他可不相信她自己能够压下火气。

普利莫眼中闪过笑意,“是她的养父尼克。”

烨斯汀了然点头,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萨伊琳身上。

萨伊琳抬手掩住被毁掉的一侧脸颊,抬眸看向烨斯汀,带着此生余存的所有贪恋。

怎么会不明白,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他眼底有血丝,必是如今太过繁忙所致。

烨斯汀,好好照顾自己。她在心底说道。

烨斯汀居高临下地看住她,“我庆幸几年前便已将你看做陌路人。”

她的疯狂痴恋,在他眼中,宛若微尘,可以忽视。

便是得知她那般行径,他居然连一丝怒意也无。不在意,又何需动怒。

“我只庆幸为自己谋得几年与你同在王宫的岁月。”萨伊琳平静得反常,“没有你,怎样也是生不如死。嫁给别人,我会在成婚当日自尽。这样算来,也便甘愿,不悔所做一切。”

“这却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与耻辱。”

“你此生最大的错,是痴恋外族女子,你和她都会因此承受诸多磨难。”

“我明白,也甘愿。”烨斯汀结束与她的谈话,转而对普利莫道,“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是。”普利莫道。

“死囚牢里新添了几个沙哈威士兵?”

“对。”

“把她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她做过什么,告诉他们这是我对他们的弥补。”

“属下谨记。”

“十日后,她,极刑。”

“是!”普利莫说完这句,便抢步到萨伊琳身边,与手下一并将之制服,让她连自尽的余地都失去。

罪不容诛的女人,心中只有私念而无民族荣辱的女人,不能怪谁狠绝相待。

烨斯汀又问道:“十日内,能否查清后宫纷扰?”

“可以。今日便已查明,病倒之人皆是被下毒所致。出自谁手,已在加紧查实。”普利莫先前出现在寝殿去寻薇安,就是要告诉她这件事。

“那就好。”烨斯汀最后一次看向萨伊琳,“她这三年来笼络的官员、侍卫、后宫人员一并查清,下狱定罪。后宫事不论是不是她致使,都以此给她定罪论处。”

“明白!”

萨伊琳被带走的时候,最后一次望向烨斯汀,看到的是他挺拔冷漠的背影。

她眼中的泪一颗颗滚落。

而他不会知晓,不会看到。

烨斯汀去找薇安,要和她商量,该如何处置纳奚。

薇安满腹不良情绪没出排遣,欺负新手不合适,便找尼克和她比试打发时间。

尼克因为布伦达的关系,近来迷上了剑法,选的兵器自然是长剑。

薇安特地命人打造的银鞭今日送来了,从兵器架上取下,也正好以柔克刚。

他们两个因为太了解彼此,又是太久不曾比试,想一试深浅,皆是全力以赴。

初一交手,两人便已让人眼前一亮。

剑芒与银光交错下,勾画出一副绚丽悦目而又带着寒气的画面。

两个人的身形错转太快,让人难以看清招式,带着些云里雾里的懵懂,依然是紧绷心弦,等待最后的结果。

尼克比试中途,渐渐觉得薇安有些不能控制招式的攻击性了——哪里是比试,招式狠辣的程度逐步增加,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

无奈之下,尼克只得出声提醒:“你心里窝火,也不能拿我出气吧?”

“有么?”薇安语声无辜,刚说话这简短一句,银鞭灵蛇般缠上了尼克的长剑。

银鞭这种兵器,在这年月太罕见,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尼克已经落在了下风。不管是人还是兵器,只要被鞭子缠上,就很难挣脱,一步失利,步步失利。

他觉得太扫兴了——为什么这些女孩子都不能和他一样谦让手软一些?

这一点来说,那些小东西都太欠打了。

瞥见烨斯汀到了薇安身后,他索性弃掉长剑,转身就走,“算了,算你胜。”

“什么叫算我胜?”薇安抢步要追。

烨斯汀及时出手扣住了她握着银鞭的手,“有火气还是冲我来吧。”

薇安眨了眨眼,自心底是愿意接受尼克的忠告,尽量将语声调整得平静如常:“你怎么来了?”

烨斯汀为之暗自叹息。她根本就不是能克制、消化火气的人,忍耐克制的后果,是愈发暴躁的发作。这么想的,他也这么挑明了,“你忍着做什么呢?天生就不是那块料,你不知道么?”

薇安很诚实地告诉他:“我不知道。”随即站定身形,手试图挣脱,“找我什么事?”

“来问问你,怎么处置纳奚更妥当,或者说,更合你心意。”烨斯汀言简意赅地说了对萨伊琳的处置。

薇安似笑非笑地凝住他,“你的意思是,以前的事不再提及,萨伊琳的死罪只能是因为如今的事。”

已经做了决定的事,烨斯汀也不怕承认,“没错。你有异议?”

薇安不置可否,“你已经处置了萨伊琳,当然也能够想出最妥当的处置纳奚的方式,何必来问我,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烨斯汀挑一挑眉,笑,“薇安,有话直说行不行?越这样说话你就越生气,我越被这样问就越烦躁——后果只能是吵架。结果一样的话,你还不如直接一点。”

薇安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消化掉整件事,还不能够冷静下来分析。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的确是负面情绪太多,让她暴躁不已。

垂了眼眸,她看住他钳制着自己的手,问道:“那件事,你承不承认你有过失?”

“承认。凡是与萨伊琳有关的事,我都不应该轻信。”

“慕西里信件作假的事,你是不是也有过失?因为你对慕西里的偏见,所以你没能在当下察觉他信件的端倪。”

烨斯汀再度点头,“没错,这也是我的过失。”

“慕西里承受的那一切,是不是图阿雷格强加给他的?”

“他是被图阿雷格内部的事连累了。”被这样质问而连番承认,他一生也不见得经历几次,但是这一次,他必须承认自己的过失。

即便是战乱开始时他就千头万绪分身乏术,即便是战乱没有薇安介入沙哈威也难逃诸多劫难。

可有些错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徒劳地掩饰否认,是懦夫行径。

所以他不介意对她承认错误。

薇安继续发问:“现在呢?为什么要隐瞒下萨伊琳的愚蠢行径?”

“因为时机未到,撒莫还没下落,等把他抓回,日后我会给沙哈威一个交待。”

“好。我等。今天你先陪我练练手吧。”薇安语声未落,空闲的手紧握成拳,带着冷风,迅疾地袭向他面门。

烨斯汀偏头侧身躲过。

薇安利用这间隙,握着银鞭的手挣脱出去,丝毫不给他缓冲的余地,银鞭挥舞了起来。

尼克苦思冥想:有没有被心爱的女人这样突袭的帝王?答案是没有。他笑起来,很有些幸灾乐祸。

其实此刻烨斯汀所在的位置,离兵器架很近,他完全有时间去挑选一件兵器接招。但是他没有,也无意解下腰间佩剑,只是闪转身形应对。颀长身形随着银光起落翻转,画面亦是动人而扣人心弦。

尼克暗中挑一挑大拇指。这何尝不是烨斯汀的精明之处,这个人对薇安的了解,并不比他少一分一毫。薇安那个小东西,现在很多时候是越来越冷漠兼冷血,可是面对至亲至近的人,是怎么样也不能狠下心来,骨子里也没有趁机占便宜的意识。如果烨斯汀用兵器,不论选择哪一种,都会因为银鞭这种少见而难缠的物件儿放不开手脚;可如果不用,便只需躲闪,输了不输脸面,赢了也是赢在心术。

一如尼克的推断,薇安真的被这种局面难住了,生气之下责问:“你脑子是有毛病?干嘛不用兵器?”

“不就是想找个出气筒么?我心甘情愿,你把我打成残废也是我咎由自取,行不行?”烨斯汀躲闪之余回道,语声竟是从容悠闲。

“行你个大头鬼!”薇安更生气了,深觉这样的较量着实无聊,出手便慢了几分,有意停手。

烨斯汀却趁她一个晃神到了她身手,双臂环住她上肢,猛力夺下银鞭。

薇安要被气死了,低声斥道:“你个小地痞小流氓,有你这么耍赖的么?”

烨斯汀不应声,干脆利落地用银鞭绑住她身形,随即转到她面前,把人扛起来就走。

这简直就是在作死!

再没见过比他更无聊更无赖的人了!

“把我放下!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吗?”薇安语声虽低,却充斥着羞恼,双腿不甘地挣扎着。

“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从头到尾谈谈整件事,更有必要跟你郑重地认错。”烨斯汀转手把她身形抱在怀里,俯首在她耳边加一句,“等一等你再惩罚我,好么?”

“不好!”薇安一双眸子要冒火了——他来这么一出,日后她还怎么面对那些手下?

烨斯汀语声愈发低柔,融入了些微笑意,“你跟我面对分歧,肯定不能在外面——回房解决。”

第131章她的改变

众目睽睽之下,薇安被烨斯汀抱回前殿,进入书房。

被安置在书案前的座椅上,薇安目光凶狠地瞪了他一会儿,安静下来。

烨斯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侧,手抚上她脸颊,“任你打骂,别忍着了。”

薇安苦笑。尼克也好,烨斯汀也好,都想多想错了。

如果非要强加给他一些错误,那么在之前,她已经问过了,他也已承认了。

他只是个人而已,怎么能时时处处洞悉一切。

况且,萨伊琳与纳奚的事,换了谁又能怀疑其中有假?那时她与他正在征途中,获悉后也不曾有过丝毫怀疑,甚而曾下过决心要杀掉杰理,甚而曾对慕西里失望。

至于后来慕西里信件作假的事,烨斯汀那时更是千头万绪,心内焦虑不会比她少一分。况且小镇灾难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发生之后,她走了,烨斯汀已无心再追究。

若说不满、生气,更多的是针对于自己,或者,是针对这苍茫大漠。

身边的人都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性,不知道什么事就会引得他们陷入执拗。

只有一个慕西里是善良的,因为那份善良仁义而与大漠格格不入,显得优柔寡断。最终,得到的回馈是那样残酷。

也许——薇安想,以前的她在某些方面来讲,与慕西里是有着相同之处的,他们都没有真正认识到大漠的本质是残酷。

薇安握住烨斯汀的手,起身坐到他膝上,环住他,下巴抵着他肩头。

幸好还有他,幸好他始终不肯丢下她。

否则大漠的生涯该是如何寂寞荒凉。

烨斯汀轻拍她背部,无言安抚。

“烨斯汀,答应我,让我跟你一起抓获撒莫,亲手杀掉他。”第一次,薇安提及撒莫名字的时候,带着凛冽的恨意,“他欠下的债,一定要用他的命偿还。”

不说旁人,单说撒莫施加在慕西里身上的磨难,给烨斯汀制造的无尽苦痛,便该以命偿还。

“我答应。这何尝不是我要做的。撒莫的错、我的过失,总需要一个了结。”

薇安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凝住他,“也别放弃寻找慕西里,好么?”

“好。”

他们都没谈及要寻找撒莫,是料定撒莫来日会现身,以敌对的立场。

之后,两人谈及烨斯汀去找她的初衷——如何处置纳奚。

薇安如实道:“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你看着办吧。在我看来,她也是魅狄注定的磨难,就像我是你的磨难。魅狄不值得待她如此,就像很多人认为你不值得待我如此。”

“这是怎么了?”烨斯汀看出她对人世的心灰意冷,抱紧了她,“你明知道我最反感这类话,为什么还要贬低自己?”

薇安无声地笑了笑,“那我收回。”

烨斯汀沉吟片刻,“纳奚的事先放一放,关她一段时间再说。”

“嗯,听你的。”薇安站起身来,“我要回训练场,你也去忙吧。”

“真的没事?”

“真没事。”

“那行,去吧。”虽是这么说,烨斯汀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尽是担忧。

她的背影都透着寂冷肃杀,方方面面的失望、恨意没有击垮她,却让她在无形中有了改变。

变得不容人靠近,变得彻骨的冷漠。

这样的改变,是离他更近,却离人世更远。

明知道这样的变化算不得坏事,却还是担心。担心她就此失去欢颜。

担心他就此失去那个快乐的笑得像个懵懂无辜的孩子一样的薇安。

——

烨斯汀的直觉一点都没错。

薇安在长久的不肯面对、在直面全部真相之后,开始分外清醒地承受着往日是非带来的折磨。

弑心的折磨。

经常陷入无法言喻的深重寂寞。

像是一道谜题,最终的答案是要推翻解谜过程中所有心得。

除了烨斯汀,她最在意的两个昔日美少年,终究是让她疼到了骨子里。

一个付出太多之后不知所踪,再多亏欠也无从让他明白。

一个作恶多端之后不觉有错,再多恨意也无从发泄。

该始终信任的,她一度怀疑、不能坚信。

该及时质疑否定人品的,她一度左右摇摆不愿直面事实。

如果调换下立场,兴许会皆大欢喜,可她没有。

到最后才明白,有些友情也是双刃。

一步之错,便是满盘皆输。最残酷在于,没有赢家。

她不敢再对任何人付出关心接受任何人的善意了。

她需要一个前提,才能去与谁来往——

她去找到普利莫,直言心绪:“除了尼克,帮我调查我身边每一个人。疑点多的不需要怎样,让我离那个人远一些就好。”

普利莫正色点头,“属下尽快,多说一个月便有答复。”

两个人说这些的时候,尼克就在不远处,听闻后讶然看向薇安,到她身边叹息道:“你终于也变得多疑了。”

“我只是害怕再像以前一样白忙一场。”薇安神色平静,“不必要的人或事,我不会再浪费时间与精力。”

“也对。”尼克明白,换了谁如她这样走过一段崎岖路,也不能再有没来由的善念。

“是你告诉我:人活到一定阶段,人际关系是一个逐步剔除的过程,而不是再去浮躁地制造一个喧嚣热闹的假象。”

尼克失笑,“薇安,那是我在上辈子活到三十岁的时候才有的心得。按年头算,你才活了十九年而已。”之后又是释然点头,“生活在这种时代,三几年的生活已经抵过盛世的十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