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斯汀回归到了最平静最隐忍的阶段,命撒出去的暗卫全力以赴防范各地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数,其次,便是沉下心来,从头到尾的分析撒莫的性情及其可能在日后做出的任何举措。

答案很残酷,很让他心烦。

烨斯汀到现在才特别清晰地认清了一个事实:撒莫这个人,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像是出于本能一般地把自己隐藏起来。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烨斯汀无从回想出撒莫在任何一次战役中给出什么建议,只是有着一次又一次地撒莫浴血奋战的回忆。

同样的,薇安亦如此。

似是宿命安排,撒莫是隐藏于他们身边的一颗炸雷,他们只能意识到他爆发的危害性,却不能详尽地了解分析那个人。与之正相反的是,撒莫对他们的了解却是详尽之至。

这晚,两人谈及此事。

薇安笑道:“总归是我们养虎为患。以后征战,你还是一如既往就可以,而我,可以随性发挥。”

烨斯汀不解之下问道:“怎么你就可以随性发挥?”

“因为你的手段,敌人就算是心里有数也无处可逃,而我当然要给撒莫制造一些困扰,让他觉得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薇安了。”

“你本来就变了。”烨斯汀笑道,“除了我和尼克,谁都会觉得你现在不像以前,更不是传闻中的样子。”

“对你们怎么会变。”薇安想说的是,根本没得改变。除了最糟糕的一段时期,她跟尼克也已做不到似来此之前那般冷漠,都是因着心底最深的信任。

烨斯汀满带眷恋地吻了吻她。

冬日将尽之时,如今薇安的蓝衣卫已经有了三千人,而且她已分散出其中最优秀的人员去扩展队伍,不求多,只求精,在来日必然能在沙场上建功无数。这一切,是因着她严酷的作风和不经意呈现出的率真性情。

铁血磊落的风范,再加上步步精进的能力,能有哪个热血儿郎不认可?

她再怎么转变,也无法抹杀一些骨子里便有的真性情,始终会比他多一份宽仁。这恰恰是除了他之外的将领最需要的。

烨斯汀除了撒莫之事,自然也有着另外一份烦扰:

他要重用尼克,他的臣子始终反对。

只要事关外族人外邦人,就没有那杆子闲人认可的时候。

只要关乎外族人外邦人,他就要在一路的质疑抗争下达到目的。

幸好,这件事总归是与他在建国初期重用沙诺时大同小异,只是稍稍严重一些。为此,他每日一早坐班大殿之上,听着截下官员亢奋激烈地诉诸不满,之后一一给出答对。

需要他答对的事,总是少不得出人命。这是绝对的。

而他对自己这一性情甚是了解,也在建国初期就做出了应对之策:每一名官员,尤其是朝中官员,身后必然有有两名替补人员。替补人员上任后,便又会命暗卫寻找最佳替补人员担任闲职再做备用。

可怜那些官员,对这一切并不知情,所以总是笃定烨斯汀会因着自己的职务不敢轻易将自己处决,最终又会因为这一笃定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几名官员丧命、几名官员被收押至大牢之后,众官员终于气焰消减,由着烨斯汀把尼克送入朝堂,着手诸多民生大事。而沙诺,在辅助尼克的同时,开始料理其余政务。

烨斯汀便在这样的情形下,专攻军事,心无旁骛。

在这情形下,薇安起先是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尼克会日复一日地面对众官员的中伤、暗算、不配合,后来得知沙诺、普利莫都全力配合,才慢慢放下心来。

其实薇安预料的事情都在初时发生且泛滥,只是尼克在最短时间内付诸行动反击了而已:薇安分给他几十个人做手下,那几十个人不是吃素的,况且烨斯汀又是直言相告——小事找尼克,大事找普利莫,他需要用到的时候绝对不迟疑。

别人给你近路,你偏要走弯路,不是太傻了么?——尼克秉承着如此心态,度过了他涉及朝政担任要职的最艰难的时段。

转过年来的春日,烨斯汀与薇安都在最大限度地耗费精力着手出征事宜的时候,远方有信来。

看到笺纸上的字迹,薇安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是慕西里写给她与烨斯汀的信。

第135章绝无仅有

薇安,烨斯汀:

我还活着,和游牧民族行走大漠。

有朋友相伴。

勿念。

——慕西里

一封信,仅只这寥寥数语。

信件是普利莫交给薇安的。

薇安弹了弹信纸,“这封信…”

普利莫即刻点头,“是慕西里的字迹,属下已经核实过。”

薇安又细细看了几遍信,蹙眉不已。

觉得怪怪的。

为什么她会觉得,慕西里是用给陌生人写信的语气写了这封信。

他的家乡、亲人、士兵,他居然提都没提。

怎么回事?

百思不得其解。

可如果连她都如此,别人就更不会想得通。

但是,有了这一封报平安的信总是好的,起码意味着的是他没事。

潇潇暮光之中,气温开始明显降低,露在外面的指尖变得冰凉。大漠的春寒料峭,到了晚间,一如冬日。

四木不曾忘记贝娜的叮嘱,跑去拿来一件狐皮大氅,动手帮薇安披上,系上系带,嘴里劝道:“如果还要我们继续训练,告诉我就好,你要回王宫休息。”之后审视着薇安的脸色,“你和陛下一样,这阵子太辛苦,如果再不注意,旧伤的恶果就要来了。别撑着,你撑也撑不住,再说回去后要记得唤陛下回去休息——这也是贝娜每日跟我絮叨的事——陛下是第三天没回宫了,贝娜担心他如往年一样生病。”

“嗯,我会的,你们也吃饭休息,不用晚间训练。”薇安拍拍四木肩头以示她与日俱增的细致,随即命人带马,离开训练场。

她特地绕路去了教军场,听闻烨斯汀午后便回宫了,这才让小黑马全速返回。

步入寝殿,看到贝娜正满脸担忧地在外间来回踱步,看到薇安,似是看到了救星,“等一下。”轻声说着,从酒架上选了一坛烈酒,倒入碗中,“他脸色太差,烧得厉害,却不肯服药,你就用土法子试试,把酒给他揉在后背。晚些时候不见效的话,你再叫我煎药。”

“怎么越活越孩子脾气了?”薇安轻声抱怨着,还是接过酒碗。

贝娜苦笑,“这两年都是这样。也难怪,人喝了草药就更乏力,好几天昏昏沉沉,他是怕耽误正事。”

“那他以前生病都是硬撑过去的么?”

“唉——可不就是,要么就是撑到忙完政务,才肯服药歇息两天。”贝娜想起来便是满脸恻然,“记得前年,他烧得厉害,还咳嗽了好多天,喝过一副药,因为第二日起得迟了些误了点事,打那之后,就特别厌恶汤药。甚至于——”

“甚至于什么?”

贝娜笑了笑,“没事。我上年纪了,总是絮絮叨叨,你快去,快去吧。”

薇安也没再追问,记挂着烨斯汀,快步走进寝室。

烨斯汀像是没事人一样,正倚着床头批阅奏折,近前小小几案上摆满纸笔奏折,闻到酒味,笑着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了?”

“想得倒是美。”薇安把酒碗放在桌案上,先探手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转而解下斗篷。

大殿内从冬日起,到了晚间都是暖融融的。

薇安夺过他手里的笔,把东西全部搬到床下,“今晚你的事就是休息,这些事我帮你做。”

“不用,明天我再批阅就是。”烨斯汀是真乏得厉害,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揉了揉眉心。

薇安转而把酒碗拿来,放在床头小柜子上,动手帮他脱掉上衣,“不服药也由着你,但是要试试贝娜教我的法子。”其实以前尼克也经常这种法子给一山等人治疗发热的症状,效果还是不错的。

烨斯汀忍不住蹙眉,“小题大做。”

“听话!”薇安笑道,“不然就不理你了。”

这种善意的威胁怎么能不奏效,烨斯汀怎么会不配合。

薇安跨坐在他腰际,双手先沾了些酒搓热,随即才将酒液搓揉在他背部。

烨斯汀漫应道:“明天带上蓝衣卫,和我去教军场,出征的日子不远了,你该有自己的一支主力军队。”

“好。”

薇安手势迂回,不时询问他力道的轻重。

烨斯汀自心而身放松下来,享受着她的照顾,让她完全不需顾忌,“你看我哪一点儿像是那么娇气的人?怎么都好。”

“不娇气怎么会耍性子不服药?”薇安笑着打趣。

“明天还不见好的话,一定服药。”

“说话算数?”

“一定。”

覆着薄茧的一双小手,手势温柔地从他肩头一寸寸滑至腰际。

酒液被按揉入肌肤,逐步发热,慢慢生出困倦。

堕入梦境之前,他语调慵懒地叮嘱:“明早早些叫醒我。”

“嗯,安心睡。”

薇安等他呼吸转为匀净,睡意深沉时,才轻手轻脚地下地,给他盖上被子。迟疑片刻,又去找来一张厚实的毯子给他加上。

随即,她便席地而坐,帮他批阅奏折。

奏折皆是请示征兵、练兵、防御、换将、准备粮草方面的,大多数她都能揣度他心思给出笃定的批示,而有的实在是棘手,便拿出来放在一旁,等明日他醒来给他复述询问后再做定夺。

忙至夜半,案上奏折只余几份她给不出答复的,这才想起一件事,不由拍拍额头——居然忘了用饭,甚至于也没问他吃过饭没有。

起身到床畔,探手摸了摸他额头,不由喜悦地笑了起来,他体温已经恢复如常。所谓的土法子,倒是有着立竿见影的效用。

她走到寝殿外,不好意思大半夜唤人备饭,便去了膳房,亲手准备饭食。是太了解自己了,如果饿着肚子又不沾酒,是怎么也没办法入睡的。

膳房在尼克停留一段时日后,多了很多花样。但是她现在对衣食住行已经没了几年前精益求精的心情,怎么简单怎么来。

薇安看到了厨子备下的面片,又找到了一些牛肉干和蔬菜。

生火烧水。下了面片,再把切好的肉干、蔬菜放入锅里,煮了两大碗,放入托盘,慢步走回寝殿。

烨斯汀这一觉睡得时间虽然不长,却是这些日子一来睡得最沉最舒服的。

恍然醒来,觉得周身轻松舒畅。转眼看到床下矮几上还燃着灯,奏折整整齐齐码在一角,另有几份单独留出来的。

他探臂拿到手里看了看,不难想到是薇安帮他赶出来的。如此一来,他只需要过目一遍即可。

只是,她去哪儿了?

便在这时,她在昏黄温暖的光影中走进来,挂着和煦的笑,端着热气腾腾的面食。

“等等。”薇安把托盘放在矮几上,又把奏折全部放到小柜子上,又问,“好些没有?”

烨斯汀披衣下地,“没事了。”

“那就好了。”薇安又摸摸他额头,真的放下心来,“快吃点东西,要全部吃完。”

“辛苦你了。”烨斯汀与她席地相对而坐,探手抚过她脸颊,“这样下去,你这小身板儿怕是会累坏。”

“才不会。”薇安笑着反驳,催促他,“快点儿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个人吃完东西,烨斯汀唤宫女收拾,随后才熄灯,相拥而眠。

要到这时候,薇安才提及慕西里的信,“总觉得怪怪的,语气措辞都和他以往不同。”

烨斯汀回道:“我也看出来了,却是没个头绪。”

“算了,知道他好好的就行了。”

烨斯汀沉吟片刻,缓缓道:“暗卫还是会继续寻找。”

他只能说会继续寻找。没能说出会善待、弥补慕西里。

他能够对撒莫的事否定自己,更能为萨伊琳的事承认过失,却难于承认自己对慕西里的一份亏欠。

薇安笑了笑,“眼下慕西里不是最重要的,别想这些了。”

看完信件的想法,是有必要和他分享的,其他的,顺其自然即可。际遇给她什么,她就接受面对什么。

如此简单。

终于变得勇敢理智。

第二天,薇安率领蓝衣卫进入教军场,自此,正式进驻作为当今帝国命脉的军队。

而烨斯汀利用她在路途中的间隙,已传唤众官员等待大殿,落座后,道出薇安将与他一起出征的事实。

官员们觉得无可厚非,因为在战乱初期薇安、布伦达便在他麾下效力的事实。

之后,烨斯汀又道出在出征之前将册封薇安为将军之事。

这就让人难以接受了——不要说是薇安,就算是作为图阿雷格人的布伦达,就算是作为南部亡国公主的伊微特,也不曾在任何战事中出任任何将领要职。

大漠女子,的确是不乏身手不错且能参与战事之人,但是,若要在战事中出任将军之职,是史无先例之事。因为战争本就是男人的天职,女人就算是再有能力,也不该凌驾于万众之上发号施令。

但是,不等众人出言,烨斯汀便唤多名暗卫进入大殿。

暗卫是成双进入大殿的,皆是一个搬来桌案,一个拎着弯刀。

烨斯汀道:“有异议者,可代替薇安,先一步率兵长袭南部,败必死;或可领罪,断一手一足,终生不再续用。”

原来暗卫是来等着行刑的。

原来桌案是用来断人手足的。

原来提出异议的代价是要率兵出征且不能败。

你当谁都是你不成?能有谁像你一样战无不胜!官员们在心里抱怨着,却是不敢再说话。

历时几年的遍地血腥,烨斯汀不累,他们却是真看怕了。

如果丧命变成了如儿戏一般的事情,谁还能一再视死如归?

如果尼克被任命要职都已不能更改,谁还会阻拦烨斯汀出征时重用薇安?

说起来,大殿上的官员,除了久经沙场的沙诺,谁有资格质疑烨斯汀在战局中的部署?

再说起来,打仗是你死我亡的事情,谁又会那么闲,放着好日子不过,前去南部找死?

南部伊微特如今有撒莫鼎力相助,谁能有信心战胜曾一度是烨斯汀好友亲信的撒莫?

种种相加,使得众人沉默,再到保持沉默。

“那就这么定了。”烨斯汀做出结论,阔步走出大殿,留下一群神色怅惘忧伤的人。

——

教军场。

烨斯汀对场内两万精兵、五名将领宣布了在大殿上已说过的事。

将士在很多事情上,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原由是事不关己。而在这种接受新的将领的事情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淡然处之的,原由是他们把荣辱成败看得太重,比生命更重。

可是因着今日沙诺也到场了,站在烨斯汀不远处,将士们便忍着没吭声,巴望着沙诺能在晚些时候让烨斯汀改变心迹。

之后,烨斯汀将一万人分给薇安,让她有着性子练兵。

之后,沙诺和烨斯汀低声交谈一段时间,看也不看众将士,甩手走人了。

之后,薇安分派出十名蓝衣卫,让他们各管一千人加紧训练。

之后,烨斯汀与薇安就坐在帅案两侧,一面饮酒,一面观望。

这种情形还有什么可以更改的余地?

绝对没有。

可如果直言否决薇安的话,一定会当场丧命,未曾报国身先亡的事,是将士不会轻易去做的。

如此一来,将士们只有绕弯子曲线救国了。

这种事有烨斯汀在场,就等同于是枪打出头鸟的事。

枪打出头鸟的事,先一步付诸行动的当然是将领。

最先站出来的,是先前信服沙诺的一名将领罗恩。选择的时间,当然是烨斯汀临时离开教军场去处理别的事情的时候。

罗恩看向薇安,语气和善,却满带挑衅:“属下长听人夸赞你的箭法如何出众,甚是佩服,毕竟,箭法是何时也不可或缺的绝技。只是属下箭法也总是被人谬赞,所以,今日便想请你指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