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向蒲生挥手,不再多言,拎着手包快步走下大厦阶梯,融入到下班的人.流当中去。

蒲良森站在原地,凝神注视短发女郎的瘦直背影很快被人潮淹没,一双好看的眼睛敛起淡淡的冷光,旋即一笑,取出手机拨打一组熟烂于心却又鲜少通话的号码。

彼端很快接听电话,浑厚的声音震动耳膜,“你好!”

“卫傥,我是良森,约上你女朋友,一起出来吃饭罢。”

“改天罢。”卫傥并不转弯抹角,“最近事忙,得闲一定约你。”

“一言为定?”蒲良森笑问。

“一言为定!”卫傥郑重其事。

挂断电话,蒲良森若有所思地降手机抵在下巴上,卫傥为人磊落,说一不二,他既然没有否认,便是承认徐惟希确实是他女朋友了。难道一切只是巧合?但他随即轻勾嘴角,哲学家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巧合,有的只是巧合的假象罢了。他也不觉得保险调查员身份的徐惟希是久不在江湖走动的卫傥的女朋友,两人齐齐出席他和明明的订婚宴,仅仅是一个巧合。

怎么能在勾起了我的兴趣后,又一走了之呢?蒲良森在心里轻笑着自语。

彼时彼刻,接完电话的卫傥正准备出门。

蒲良森来电前,他刚收到夏朝芳一条语音留言,噪杂的背景中夹杂着女孩儿泫然欲泣的求救:“傥哥,我在塔利亚,你快来…”

卫傥抿紧嘴唇,他很少出入这些娱乐场所,这并不妨碍他知道塔利亚是以缪斯九女神之一司管喜剧及牧歌的女神命名的夜.店,客人以年轻潮人居多,是本城著名的夜生活场所。这个时间段还未到夜店的营业高峰,听背景声音,倒像是年轻人聚会用餐的吵闹场景…卫傥取过扔在玄关壁龛里的车钥匙,出门驱车赶往塔利亚。

当卫傥的车停在塔利亚门口时,夜色才堪堪弥漫在浦江两岸,江面上的游轮亮起靡丽的霓虹灯,映得江水迷离如锦。卫傥无心欣赏美景,只管将车交给门口负责代客泊车的泊车童,取过停车号牌向里走。门童见身材健硕高大的卫傥行来眉目生威,不由得暗暗替将要面对他怒火的人捏一把汗。

夜店还未到开场时间,卫傥直接上电梯往顶楼与夜店相连的餐厅而去。塔利亚的位置在浦江边上,正对着彼岸万国建筑博览群,顶层有大片临江露台,一年四季都能欣赏到最教人惊艳的江景。与之相连的餐厅也有两个面积相对小些的露台,供客人在天气晴好的夜晚,一边在露天进餐,一边将浦江两岸美妙绝伦的景色收入眼底。卫傥经过露台,没在举杯欢饮的年轻人中看到夏朝芳的身影,他加快脚步向里面更隐秘的包房走去。

餐厅深长的走廊尽头,一间包房门口立着两名身材高大魁梧穿黑衫黑裤的年轻人,两人双脚分开站立,双手交叠握在身前。其中一人在卫傥走到门前时,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对不起,这间包房里是私人聚会,请先生止步。”

卫傥浓眉微凝,“我来接朋友。”

另一名黑衣年轻人客气地开口,态度却异常坚决:“恐怕你的朋友并不在里面,你如果要接朋友,还是打电话请他自己出来罢。”

卫傥不怒反笑,“两位职责所在,我也不想坏了你们的规矩,那就各凭本事罢。”说罢蓦然出手捏住拦他的年轻人手腕,那年轻人试图以另一只手格开卫傥,却不曾想卫傥揉身而上,一旋腕使力将年轻人的手臂整个拗向其背后,年轻人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这股力半拧着身体。另一个年轻人见势不妙,刚打算上前助拳,却见卫傥上身朝旁边一倒,压在被他擒住的年轻人身上,一脚稳如松岳,一脚快如闪电般急弹向另一个黑衣人的左腿腿窝。黑衣小伙儿被踢个正着,左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卫傥趁势起身,一把推开门进入包房。

包房里亮着幽暗的灯光,空气中弥散的味道令卫傥皱眉。有两员妙龄女郎,穿着裹.胸包.臀超短裙,脚踩防水台高跟鞋,抱在一处,在包房附设的小舞台上,互相抚.摸对方的玲珑起伏的曲线,旁若无人地亲吻。房间另一头的长沙发上,一男一女衣衫半褪,纠缠得难分难解。更有男男女女坐在桌旁,说笑嬉闹。看到卫傥进来,其中一个头顶一片茂密黑发,脑袋两侧剃得只余青虚虚头皮的男子推开身侧女伴,站起身来,一手夹着香烟狠狠吸两口,指指卫傥的头,“你是谁?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小爷是谁,竟然敢闯小爷的场子!”

周围几个帮闲顿时起哄:“真是瞎了眼,还不给我们罗少爷赔礼道歉?!”

卫傥轻笑,轮廓鲜明的脸颊上带出一丝不以为然,“罗少爷?没听说过。”

罗少爷被当众下了面子,气得一张长得还算周正的脸微微有些扭曲,“我曾祖父是开.国.将.领!我妈是上市公司董事长!我是…我是…”他在卫傥沉冷的目光注视下,倏忽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身份。

卫傥不耐烦听黄毛小子吹嘘自己的身世有多惊人,淡淡地摆手,“我来接我的朋友夏朝芳,人呢?”他从进门环视包房,并没有看见女孩儿的身影。

夏朝芳?罗少爷一愣,“什么鬼?!”

边上一个帮闲想了片刻,拇指向后点,“会不会是那个躲在洗手间死也不肯出来的芳丝汀?”

有个女郎吃吃地笑,“就是总觉得自己最纯洁无暇天真善良的。”

罗少爷恍然大悟,“你说给脸不要脸,出来混还要装圣洁的芳丝汀是你朋友?领走领走!赶紧领走!既然答应一起出来玩,还搞什么水仙不开花的把戏?平白坏了小爷的心情!慢!她捅伤了我朋友的事,怎么说?”

自有人伸起手,亮出缠着纱布的手掌心,“一不开心就动刀子,我可消受不起。不过也没有平白吃这疯女人一刀的道理…”

卫傥的眼光扫过,染着一头黄毛的人讪讪地收声。

卫傥朝帮闲指的洗手间方向走去。洗手间的门紧紧关着,卫傥推了两下,没能推开,门被人从里面反锁着。听见响动,里面的人嘶声喊:“不许进来!进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包房里的人哄笑起来,“我们不进去,有本事你别出来啊!”

卫傥的眉心蹙起深深的印痕,敲门,“朝芳,开门。”

洗手间里的嘶喊一顿,迟疑地问:“…傥哥?”

“是我,开门。”

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洗手间的门咔嗒一声缓缓拉开一小条门缝,等确认门外站着的正是卫傥,夏朝芳才一把拉开门,扑到卫傥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卫傥瞥了一眼夏朝芳裸.露在外头的肩膀,虽然她穿得没有包房里其他女郎那么暴露,但也比平时的装束袒露得多。卫傥朝罗少爷方向轻道:“脱下来。”

罗少爷茫然,脱什么?倒是他身边的女郎识趣,连忙把裹在臀.部充当短裙的大真丝方巾解下来,上前递给卫傥。卫傥接过真丝围巾对女郎淡淡颌首,“谢谢。”随即替夏朝芳披上,搂着她肩膀向外走。

“喂,我朋友的伤…”罗少爷不甘心这么认怂,然则瞥见倒在包房门口半晌没能爬起身的两个黑衣年轻人,又默默把其他话都咽了回去。

卫傥情知做人留一线,将来好相见的道理,自上衣口袋里取出名片塞在门口堪堪站起身的黑衣年轻人胸.前的插袋中,“医疗费用尽管找我。”说完轻轻揽着夏朝芳离开包房下楼,驱车送她回家。

夏朝芳缩在副驾驶座上,一路偷觑卫傥脸色,途中几度开口,可是看他面沉似水,浓眉浅蹙,终究还是没勇气替自己辩解。

卫傥将夏朝芳送回她的公寓楼楼下,“上去罢,好好休息。”

“傥哥…”夏朝芳一把抓住他袖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丢下我不管。”说着话,眼泪已扑簌簌落下来,将睫毛上的睫毛膏一并带下来,在脸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子。先前在餐厅包房里恐惧占据上风,肾上腺素使她忘记哭泣,这会儿一肚子的害怕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夏朝芳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抑。

卫傥默默看着她哭,待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始抽噎着抓过面纸擤鼻涕,这才叹息一声,伸手摸摸她头顶,“好了,别哭了,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朝芳鼻尖被她擤得通红,用浓重的鼻音把事情经过向卫傥全盘托出。

整件事的起因,缘于前段时间一个新进公司又十分受异性欢迎的女同事,提出周末了,想约几个同办公室的女孩子一起吃饭,大家增进同事间的感情。两个有老公孩子的女同事当时就表示要回家带孩子,婉拒了她的邀请。夏朝芳平时文文弱弱的,心里十分羡慕新同事热.辣外向的性格,兼之没有男朋友,闲着也是闲着,就答应了她。两人下班后一起吃饭,女同事带她去本城最热闹繁华的商区,在最顶级的餐厅用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夏朝芳被灯红酒绿的奢靡迷花了眼。女同事又教她怎么穿衣,如何打扮,带她蒲夜店泡酒吧,不过一个月工夫,刚毕业初出茅庐的夏朝芳,就改头换面俨然是都会职场里的菁英女郎了。只是她骨子里是老实本分的女孩子,对于上来搭讪的男性总是不能像女同事那样游刃有余地应付。

今天女同事说要带她一起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她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换上新买的小礼服,穿上高跟鞋,化一个美美的妆,兴冲冲地去塔利亚参加生日聚会。没想到进门时还好好的,稍后又来了几个一看就风尘气很浓的女人,场面就有些混乱起来,还有人当场吸食一些看起来就很可疑的粉末。女同事笑着问她要不要试试看,她心里毕竟还保有是非观念和自己的坚持,忙不迭地摇头。女同事笑起来,一旁有个男人随即说她不给罗少爷面子,想要拉着的她的手强行逼她吸食,她一时心慌意乱,随手抓起一把餐刀,胡乱挥舞阻止对方靠近。一片混乱中也不晓得划伤了谁,耳朵里只有一片尖叫声,她趁乱躲进包房的洗手间,反锁上门打电话向他求救。

卫傥半垂着眼,掩着眼里冷锐的目光,“你乖乖上去休息,周一就去辞职,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听见了没有?”

夏朝芳点头如捣蒜,下了车一步一回头地往公寓门廊走去,见卫傥没有飞车离开,这才放下一点悬着的心。

卫傥等她上了楼,发动引擎缓缓将车驶离。他脸色冷凝如铁。女孩子相约聚会蒲夜店争风吃醋都是小事,可是夏朝芳的那个女同事竟然带着她去参加药.局,诱她学坏,其中还有人甚至想强迫夏朝芳吸.食.毒.品,这就不可饶恕。卫傥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他自认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好人,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算数。

Chapter 7陈年老白干

徐惟希将电话放回基座上,起身走进厨房。她的厨房干净整洁,同她的人一样一丝不苟。惟希取出淘箩,自青花米瓮里舀出杯晶莹的香米,开始做晚饭。她一人独居,并不经常开伙仓,但她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杯米淘洗三遍,轻轻将之倒进电饭煲中,倒入两碗水,开启煮粥模式,就可以不必在一旁看着了。惟希常常会想,日.本这个民族,固然因其对历史的种种狡辩抵赖而教人厌恶,可是却又实实在在发明了很多令生活质量大大提升甚至飞跃的器械。譬如有着几千年历史的米饭加工方式,自从有了第一台电饭煲之后,便产生了神奇的革.命.性的变化,煮妇们再不必坚守在炉灶旁一步不离,免得水溢底焦。

惟希慢条斯理地做了一碟拍黄瓜和一盘干煎带鱼,菜做完后顺手将灶台擦得一尘不染,这时粥也好了。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跟前,就着碧绿生青的拍黄瓜和金黄酥嫩的煎带鱼,不紧不慢地喝光一碗粥。

窗外已经传来广场舞节奏强劲的音乐声,混合着孩童的嬉闹与大人的呵斥,热热闹闹地充满着烟火气。惟希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把碗筷都洗干净搁在沥水盘上。她的生活除开日常工作,余下的时间,安排得井然有序,一板一眼得令唐心发指,数度表示要把她改造成懂得享受的时代女性。惟希每每想起唐心的样子,都会露出好笑的表情来。

惟希想,她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没办法让自己放纵罢。

饭后散步回来,惟希给不争气的弟弟惟宗打电话。

“约了后天晚八点,你到时穿得齐整点,不要老头衫沙滩裤出来见债主。”惟希顿一顿,思及徐惟宗一贯的不良纪录,轻道:“你可以不来,我自然也没必要出头去替你揩屁.股收拾烂摊子。”

徐惟宗在彼端一径“是是是”地应声,听得出来是真被催债人的手段吓怕了。

惟希这才撂下电话将约见的地址发给他。

洗完澡,惟希与父亲通电话。

徐父笑呵呵地,“前天下午进了农庄,在农庄的鱼塘钓鱼,你猜爸爸钓到多大一条鱼?”

惟希听这后头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塘鱼?五斤?”

“岂止啊!我今天又钓着一条二十多斤的胖头鱼!晚饭厨房就用这条胖头鱼做了一鱼三吃,拆烩鱼头又滑又嫩,一点骨头也没有,鲜是鲜得来!水煮鱼片和凉拌鱼皮也都很可口。哎呀,囡囡你要是一起来就好了!”徐父中气十足地说。

“以后有机会的。”惟希听得出父亲心情不错,转而关心祖母,“阿娘呢?”

“你阿娘在这边认识几个也是从我们浦江过去玩的老阿姨,吃过饭约在一起搓麻将,乐不思蜀。”

才说着,背景声里就响起老太太嘹亮的嗓门,“糊了!清一色自摸.!”

惟希简直能想象祖母眉飞色舞喜上眉梢的样子,轻笑着和父亲道了晚安。

隔日晚上惟希提前五分钟抵达才开张不久的新百乐门夜.总.会。一向散漫毫无时间观念的徐惟宗难得提前到了,正在门口紧张地搓着手来回踱步。远远看见惟希,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她跟前,张口质问,“你怎么…”可是注意到她脸色微沉,识相地降“才来”两个字默默咽了回去。

惟希打量弟弟惟宗,灰色马球衫,深蓝牛仔裤,白球鞋,看起来很干净开朗的样子。她点点头,“走罢。”

新百乐门是酒楼式夜.总.会,提供餐饮服务的同时也有娱乐表演。进门绕过汉白玉浮雕二龙戏珠的影壁,里头是宽敞高挑的大厅,有一大一小两个舞池,大厅尽头有一处舞台,乐队大抵正在热身,演奏着慵懒而迷离的乐曲。舞池周围呈半圆形安置着餐桌,已有不少客人前来用餐。

有身材浮凸有致的年轻女郎穿着短旗袍,露出一截白生生丰.腴圆润的大腿,手捧装着洋酒的托盘,自惟希身边经过,半是有趣半是不以为然地睨一眼身穿白衬衫黑色休闲长裤的惟希,施施然走远。

徐惟宗下意识地回头追看女郎,又猛地想起此来的目的,赶紧垂眉敛目。

惟希见他这副装鹌鹑的模样,心里有千般万般甩手不管的冲动,可是想想祖母和父亲,她还是强忍下旋身走人的念头,朝着约定好的一号贵宾室走去。不长的一段距离,惟希注意到此间装有相当隐蔽的监.控探头,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走廊吊顶上灿烂夺目的水晶灯里藏着摄像头。惟希微微垂头苦笑,徐惟宗知不知道他到底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徐惟宗的债主钟放不是一般人物,惟希一经查实徐惟宗是向钟放开的投资公司借钱,就已经暗道一声不好。钟放此人,来历很有些传奇色彩。钟放祖上是本埠的资本家,经营纱厂,后来的经历和其他资本家大同小异,经历了公私合营、十年动荡、家破人亡…钟放是在动荡之后出生的,尽管钟家得以平反,但家里的房子、土地、古董字画,凡是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最终也没有归还。钟放十六岁辍学,跟人一起投机倒把,什么东西最时髦最流行就捣腾什么,从服装鞋帽到家电音像制品,很是赚了点钱。大约因此碍了什么人的眼,被举报之后判了一个投机倒把罪,在牢中待了五年。等他出狱,外头已经是又一番情景,举国上下出现一股出国热潮,京城人爱去纽约,本埠人爱去日本,他另辟蹊径,设法去了南美——这里头还有两种传闻,一种说他傍上了女大款,做了小白脸,凭富婆的帮助出得国;另一种则认为他在牢里认识了有势力的大流.氓,靠对方的势力得以出国——无论他用了什么方法,十年后,从南美衣锦还乡的钟放不过三十一岁,却已经是不容小觑的富商,在本埠开设金融投资公司,交游广阔,势力遍布黑白两道。坊间有传言说他看起来斯文和善,实则心狠手辣。

惟希在绘有麒麟踏青云图案的贵宾室门前停下脚步,最后一次问蔫头巴脑的徐惟宗,“你考虑清楚了,让我出面解决?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听我的?”

徐惟宗这时手心已汗出如浆,惟希问什么他都忙不迭点头,生怕她后悔。

惟希扬睫看了一眼头顶史特劳斯水晶灯层层叠叠的水晶璎珞,伸手,敲门。

里头有人应声开门,一股冷冷的气流扑面而来。

贵宾室内冷气十足,可是开门的女郎仍只穿着短而薄的锦缎旗袍,一张脸保持着娇俏可人的笑容,微微躬身,“老板,您的客人到了。”

里间小酒吧旁一个剃着光头穿黑色改良唐装的壮汉伙着几个簇拥在他身边的年轻女郎轰笑起来,“老板的口味真是一天一变,日日不同!”

惟希闻言抿了抿嘴唇,而站在她身后的徐惟宗恨不能拔腿就跑。他虽然不学无术,但实在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坏人,逃学抽烟打架已经是他做的最坏的事。眼前这光头壮汉浑身上下都透出“我非善辈”气息,和那些上门追债的人相比,感觉更凶残暴戾。

惟希只当没看到那壮汉上下打量估价般的眼神,只管自报家门:“徐惟希,徐惟宗,与钟先生约定八点钟见,麻烦通知一声,我们已经到了。”

光头佬一听见两人的名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老女人说的‘在公.安.局工作后台很硬的’女儿啊?”

“哦哟,人家吓死了!”光头壮汉身边的一个女郎假惺惺地拍着胸.口,娇嗔地往他怀里钻。

光头见状,浓眉一拧,“露露吓坏了?不怕,阿哥让她给你赔礼道歉!”

说罢将手伸到小酒吧里,抓过一瓶白酒,往吧台上一墩,发出“哐”一声脆响,“先把这瓶陈年老白干喝了!喝完了再说其他事体。”

惟希始终背脊挺直站在门口,淡然地看他们做戏,听到光头要让她给女郎道歉,一直面无表情的惟希,倏忽一笑。

光头从惟希进门就在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只等她露出退缩或者气愤的颜色,好向她发难,不料眼前这个打扮得清汤寡水的年轻女孩儿,却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个过于淡然的微笑。光头摸不清惟希的路数,本能地肌肉贲张。

惟希清浅地笑着,朝后伸手,拽过缩在一旁努力减少存在感的徐惟宗。徐惟宗拼命挣扎也没能逃脱姐姐的钳制,狼狈地被推到光头跟前。

惟希无视吧台上的白酒,拧着徐惟宗的膀臂如同抓小鸡仔似的,“喏,看清楚了,他才是你们钟老板的债务人。他母亲王超英女士是怎么说的?我在公.安.局工作?后台很硬?真是抱歉,家门不幸,我早已经被连累得失去这份工作了,实在没有什么可让贵老板榨取的油水。你们与其听王女士的胡言乱语,期望能从我这里获取什么,还不如打断徐惟宗的腿,扔在王女士跟前,到时候别说是要钱要房,哪怕是要王女士的命,她也会双手奉上。”

光头壮汉看到惟希露出这一手,已是一愣,听完她一席话,更是目瞪口呆。

这…这是亲生的么?

惟希仿佛还嫌不过瘾,“倘使王女士仍然不肯,贵老板大可以告上法庭,申请强制执行,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贵老板的诉求合情合理合法。”

“…姐…”徐惟宗弱弱地唤了一声,内心早已泪流满面,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啊…

惟希连眼风都不赏一个给他,只管似笑非笑地睨着光头,“家父与王女士早已离婚,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王女士的事与他毫不相干。徐惟宗亦已成年,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他的事情自然由他自己做主,我这个姐姐无从置喙。贵老板要是求财,只管押着他去办理房屋过户手续,若不然,尽管将他往死里打好了!”

“…”光头佬和徐惟宗齐齐难以置信地望着惟希。

惟希将弟弟惟宗朝光头佬前面一掼,“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打死一个少一个!”

徐惟宗从小到大哪里受过姐姐这样的言语奚落和冷酷对待?一拧身挥手就想抽惟希。在他的印象里,姐姐惟希就是那个他童年无事可以随便打随便骂的出气筒。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手在半途就被惟希干净修长的手擒住脉门,她使个巧劲一翻一拧,高大的青年竟不由自主“嗷嗷嗷”叫着,表情痛苦地屈膝跪了下去。

徐惟宗嘴里胡乱骂骂咧咧着,可是眼角余光扫见惟希眼里的杀气,他忽然明白,她是认真的,她真的能任由这些人打死他。

惟希缓声重复一遍:“要么你自己卖房卖.身还债,要么你就去死!别出来带累阿娘和爹爹!”

惟希话音方落,贵宾室角落方向便传来缓缓的掌声,一个男人自角落阴影里的沙发上起身,慢慢走进明光中。他身高中等,梳着改良过的莫西干头,脖子上戴着一串明晃晃的大金链,穿一件充满南美热带风情的印花短袖衬衫,露出一截满是纹身的结实手臂,下头松松垮垮地套一条米色棉麻料子的挽脚裤,趿拉着一双夹脚拖鞋。他走进明光里的这一刻,房间里的莺莺燕燕都自觉地退了出去,甚至体贴地为他们带上了半敞的门。

光头还想说什么,男人轻轻对他一扬眉,光头佬立刻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里。男人这才向惟希微笑,“敝姓钟,钟放。”

惟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钟放浓眉凤目的脸,客客气气地朝他颌首,“钟先生,您好!舍弟顽愚,识人不清,与几个劣友一起借款投资,不料输个精光,实是他没有本事,与人无尤。他已然成年,此事我不便插手,您看是要他拿房产来抵债,亦或是他有别的途径可以还债,你们自行商量解决罢。”

“姐…”徐惟宗吓得魂不附体,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途径?他要是有别的途径,还需要她这个经年不往来的姐姐出面做什么?!

惟希瞥了汗涔涔的青年一眼,依稀仿佛能在他身上看见父亲年轻时的影子,只是,又怎么样呢?是她凉薄,她从没喜欢过这个弟弟,他的死活,实在同她没有一点关系,若果不是因为不想让他的破事连累老祖母和父亲,她连这一趟都懒得走。

惟希再不管贵宾包房里的一概人等,只返身拉开门,走出包房。

包房中,光头壮汉欲言又止,徐惟宗瑟缩着只憾自己不会隐身术,钟放望着惟希颀长挺拔如孤伶伶一支对叶莲的背影,淡淡一哂,随后垂眼,拿脚尖踢了踢缩在一旁的徐惟宗,“你是打算如令姐所说,卖房抵债,还是干脆把你往死里打扔到令堂面前,让她卖房抵债?”

徐惟宗自知没有别的办法,这些人心狠手辣,他要是不能把钱还上,他们就真的能把自己往死里打,只好点点头,“我卖房…”

光头大汉一听,哈哈笑起来,上前老鹰捉小鸡般地将徐惟宗从地上拎起来,假模假样地拍拍他身上的灰,“小阿弟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来来来,阿哥带你回家去,你拿好所有需要的证件文件,我陪你卖房去。”

说完擒了软做一团烂泥的徐惟宗从包房内的直达电梯下楼去了。

留下钟放,琢磨了两秒,像徐惟希这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受得了她呢?而后就把这个问题抛开了。钟放还是喜欢软绵绵娇滴滴的女人,高兴就搂过来好好疼爱一番,不高兴便扔在一边冷落着,伊们自会得使出百般手段哄他高兴。太孤冷的女人,远远欣赏两眼就够了。

Chapter 8鲜榨石榴汁

惟希不知道自己被钟放琢磨了两秒,她走出贵宾包房,两旁经过的服务员见她既不似夜.总.会工作人员那样打扮,又不像是前来消遣的客人的女伴,都不免遮遮掩掩地拿余光打量她,大抵是猜测她的来路。惟希不以为意,只管稳步向外,迎面而来的服务员仿佛遇见摩西的红海,纷纷自动避让,直到惟希迎头碰上卫傥。

“徐小姐。”卫傥微笑,眼光在惟希身上从头至踵扫了一遍,见她并不像受过气挨过欺负的样子,遂不多言,只略一颌首。

惟希看卫傥装束休闲随意,但眼神警锐,不似单纯来消遣的模样,转念之间便决定不耽误他时间,客客气气地回以微笑,“卫先生。”

两人在走廊上错身而过,惟希自走廊上晶晶亮几乎闪瞎眼的史特劳斯水晶灯巨大的切面吊坠折光中看见卫傥进入她才刚离开的贵宾包房,一双好看的长眉微蹙,随即放松。大家都是成年人,做什么事,自会估量后果,观卫傥此人行事,想必也不会教自己落进窘境。

惟希脚步轻捷,将纷纷扰扰的红尘抛在身后,才要绕过影壁离开新百乐门夜.总.会,身后忽然传来一管好听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惟希!”

这声音如同落石砸在平静的水面,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后,泛成一片涟漪。惟希有心不理,径直离开,这管醇厚声音的主人却不愿放弃,又唤了她一声,“徐惟希!”

惟希叹息,到底没法当成听不到,自顾自走开,终于还是回身面对。

“陆骥。”她的声音略哑,仿佛叹息。

陆骥隔着三步之遥的距离,深深地望着惟希,眼里是温柔得几乎能醉死人的光,“你好吗?”

换一个女孩子,被年轻英朗高大如陆骥这样的男人这般深情地注视,大抵一片芳心顷刻间都要化成春.水了,惟希却只是浅笑着,“公干?”

陆骥微笑,遥遥指一指大厅最深处的小舞台,“远房的一位表妹在这里弹琴,今晚第一次上班,家母叫我送她过来,顺便给她撑撑场。”

惟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黑直长发白纱裙的年轻女郎坐在舞台正中的贝森朵夫钢琴前,正在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惟希专注地听了两小节,忍不住想,钟放骨子里总归还是充满情调的,在这灯红酒绿的欢.场,教一个清凌凌的女孩子弹拉赫玛尼诺夫,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巨大反差。

“不赶时间的话,坐下来喝杯茶吧,我们也许久不见了。”陆骥神色温柔,语气再诚恳不过。

惟希想一想,点点头。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免有碰上的一天,与其拉拉扯扯,不如当面讲清楚的好。

陆骥伸出手臂,半引半护着惟希穿过摆放有半月型沙发的等候区,来到他舞池边正对小舞台的餐桌前,体贴地替她拉开椅子,等她落座,自己才在她对面坐定。惟希微微侧头欣赏舞台上青春女郎的钢琴表演,陆骥温声问:“这里是空调风口,你冷不冷?”说着欲伸手招服务员给惟希取件披肩过来。

惟希摇摇头,“别麻烦了,我一会就走。”

陆骥眼里流过一点点失望,可脸上还是温柔的微笑,“吃过晚饭没有?这里的台式香菇鸡肉油饭很好吃,糯米香软弹牙,味道浓郁厚正,你一定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