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希报上地址,王女士哼一声,“噶远,吾哪能去法?”

换一个女儿大概立刻接口“我去接你”,可惜惟希早不吃母亲王女士这套。

“我要去接爸爸,你爱去便去,嫌远就不要去了。”

电话彼端王女士一噎,有心光火,可是一想女儿的脾气,兼之心虚,最终只清清喉咙,“晓得了。”

惟希挂断电话的瞬间,听见王女士洪亮的声音在棋牌室里回荡:

“阿拉惟宗现在出息了!”

其后一片牌搭子的恭喜声。

惟希摇摇头。

周六早晨,惟希一早开车回老房子接父亲。

因是周末,一路畅通,平时开开停停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半个小时便到。

徐爱国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早点等在院门口,遥遥看见女儿的小车沿着水泥路驶来,连忙招手。待上了车,他将手里用厚毛巾裹着的小饭盒递给惟希。

“喏,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草头塌饼,早晨刚做好。甜的咸的都有,还煮了白煮蛋。趁热吃。”

惟希接过焐在毛巾里还热乎乎的饭盒,一揭开盒盖,草头清香扑鼻。

“爸爸,你吃过了没?”惟希拿起草头塌饼问。

“吃过了,你快趁热吃!”徐爱国笑呵呵的,“我口袋里还有包热牛奶,你慢慢吃,别噎着。”

惟希咬一口外脆里糯的塌饼,焦糖的甜香与草头的清香融在一处,是她小时候记忆中的味道。

徐父替女儿剥好白煮蛋放在饭盒里,又自口袋中取出用开水烫热的小房子牛奶,插上吸管递给女儿。

“爸爸你这样我会被你宠坏。”惟希喝一口牛奶,忍不住对父亲说。

徐爱国笑起来,“老爸宠女儿,天经地义。”

惟希看一眼父亲已经爬上皱纹的眼角,“今天还想请您见一个人…”

徐爱国听了眼睛为之一亮。

“男朋友?”

惟希点点头,“在交往中。”

“哎呀,囡囡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徐爱国有点手忙脚乱,“不行,我不能穿得这么随意!我要去换件正式点的衣服!”

说着就要下车。

惟希眼明手快捉住父亲的手臂,“只是见面吃饭而已,您不用太隆重…”

“那怎么可以?!我不能令你坍台,必须给你扎台型!”徐父正色。

惟希哭笑不得,只好祭出王超英女士,“姆妈今天一道来。”

徐爱国闻言一愣,最终轻叹,“总归要见的。”

女儿漂亮懂事,从小学起好,长大工作也不错,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办法给女儿她所需要的母爱,导致她有什么心事,都埋在心里,很少向人倾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男朋友,还要让对方面对有可能成为未来岳母的王超英。

反倒是惟希十分镇定,还有闲情安抚父亲,“卫傥见惯大场面,我们家的情形对他来说,并无太大冲击力。”

他连中二青年乔司令、徐惟宗、夏朝芳都能接受,估计中二中年妇女,也能接受…吧?惟希并不很确定地想。

惟希载着父亲驶向缓归园,越接近目的地,徐爱国越觉得熟悉。

“你要是提早告诉我地址,我就不用你过来接了。”徐父轻笑,“离我们家那么近,公交车一部头,乘五站路就到了。”

又对惟希讲起旧事。

“从零九年年初正式宣布兴建国际大型游乐园,到启动征地,这边有房有地的人家没有不憋足劲头想多要钱多换两套房的。”徐爱国望着道路两旁树叶枯黄的灌木绿化带,“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用那时候的征地款买的。”

惟希颌首。徐惟宗借高利贷,不得不卖掉用来还债的房子,也是以动迁款所购。

“看我们那边拆迁,这边好多户人家无心种地,都盼着能快点征地动迁,结果我们那边拆到一半,乐园方说地方够大了,结束征地。”徐爱国想一想都觉得可惜,“这边不少地却荒废下来。要不是后来有人花钱买下这一片,这些地大概会一直荒置下去罢?”

人一但发现有快速致富捷径,懒散下来,就很难再回到原来勤劳致富的道路上去。这一点徐爱国深有体会。

征地拆迁时他用动迁款为女儿在市区买了一套离单位近一点的小一室一厅,结果王超英听说后跑来大吵大闹,说女孩要买什么房?房子应该给惟宗,这样将来惟宗结婚她也有地方住云云,让他把房产改登记在惟宗名下。然后将房子出租,租金供他们母子生活。

徐爱国记得他当时气到砸杯子。他买给女儿方便她就近上班的小公寓,凭什么要登记在惟宗名下?拆迁款王超英拿走大头还不够,还要盘剥女儿的那份,她还是不是惟希的母亲?!可是气完了,怕王超英去找女儿吵闹,他还是答应从补习班的收入里,每月拿出两千元补偿王超英。

此事他从来没有对女儿提起过,就算他破财消灾罢。这时看见远远的一片农庄,不由得想了起来。

看到父亲沉默,惟希猜想必然是要见到母亲王女士,他心里不好受的缘故,遂放慢车速,“姆妈今天来主要是看惟宗,您也不用太把她的到来当成负担。”

“惟宗?”徐爱国听见儿子名字,有点意外。

他与儿子关系颇为冷淡,倒不是他不想尽到父亲的责任,而是王超英在父子二人间不但没有缓和作用,还常常火上浇油。他稍微对惟宗严厉一些,希望督促他上进,王女士就护着儿子哭天抢地。不必三年五年,这样三五次之后,惟宗就明白母亲是与他一条战线的,对他这个父亲自然更加骄横无礼不服管教。

徐爱国想,死心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当王超英为了他不再严格对待惟宗而洋洋自得的时候,都还不明白,他已经真正放弃徐惟宗。

惟希的车开到缓归园的青竹牌楼前,恰看见王女士从三轮黑车上下来。

王女士穿一件红底黑牡丹花的呢大衣,戴葱花绿大围巾,底下搭一条黑丝绒灯笼裤,黑色低跟鞋,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好像还新烫过头,发型蓬松张扬,霸气无端…

惟希与父亲对望一眼,两父女齐齐叹息。

Chapter 50 牛奶白煮蛋

王超英提前一天在弄堂理发店烫了头, 去超市买了儿子惟宗爱吃的零食点心,头一晚回绝牌搭子的邀约,九点刚过就上床睡觉, 第二天起了个绝早, 穿上衣橱里最鲜亮的大衣, 拎着大包小包,乘公交车横穿城市, 来到郊县。又在公交车站搭一辆黑摩的,报上地址, 有点肉痛地付出二十元, 抵达女儿说的缓归园。

她抬头望一眼竹牌楼, 看起来颇气派的样子,子女儿倒真给惟宗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地方工作。

王超英心里稍稍安慰, 就看见女儿的车缓缓驶来,停在她跟前,前夫徐爱国降下车窗招呼她, “超英, 上车来, 一起进去罢。”

王女士瞪了坐在驾驶室对她不理不睬的女儿一眼,有心想抱怨两句, 然而想到女儿死犟死犟的脾气,话到嘴边, 兜一圈还是忍了回去。

王超英独自坐在后排, 狭小的空间使得她不得蜷起身体, 不由对惟希说:

“你这辆车也开了好几年了罢?好换一辆大一点的车子了。”

惟希不吱声。

徐爱国替女儿解释,“她买大车也没什么用处,小车停起来也方便。”

“怎么没用?可载我们出去玩啊!”王女士脱口而出,又懊恼地掩了嘴。

惟希全当没听见。她要是有心换大一点的汽车,王女士下一句必然是“反正原来的车你也用不着,干脆给惟宗开罢”。

这下连徐爱国都不理前妻,只管转头看向窗外。

惟希将车停在晒谷场上,开门下车,见父亲要去帮母亲王女士拎东西,默默趋前接过王女士的几个塑料购物袋。

王超英四下环顾,啧啧有声,“地方满大的嘛。”

此时已入冬,果树采摘完毕,剪枝休养生息;稻田收割一空,稻秸粉碎还田,放眼望去显得空荡荡的。

惟希没接王女士的话茬,随后听见小狗来福的叫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不过一眨眼工夫,来福已经跑到惟希跟前,围着她绕两圈,随后又蹦到徐爱国脚边,疑惑地嗅来嗅去,接着退后一步,抬头“汪汪”叫。

惟希笑起来,“来福闻到花花的味道了?下次带花花找你玩。”

“惟希!”卫傥穿着墨蓝色圆领毛衣,翻出两片浅灰色衬衫领子,穿一条烟灰色长裤,迎着朝阳,走向惟希一行。

惟希只觉得卫傥穿得简简单单,却英俊得教人看得挪不开眼。

王女士在女儿和迎接他们的卫傥之间来回看几眼,扬声问女儿,“囡囡,侬朋友?”

惟希还未为父母介绍卫傥,他已上前一步,先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随后又转向王女士,“伯母,我替您拿吧。”

王女士眉花眼笑,将口袋一股脑交给他,心道:小伙子倒很懂礼貌。

惟希居中介绍,“卫傥,这是家父、家母,爸爸姆妈,这是我男朋友卫傥。”

“伯父、伯母好。”卫傥仿佛没注意到王女士镭射光般由顶至踵扫视的目光,空出一只手揽住女朋友肩膀,侧头问惟希,“吃过早饭没?”

“吃过了。”

“还没吃过!”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王女士的明显盖过惟希,卫傥微笑,“伯母来得正好,农庄的早餐时间还未结束,我们去宿舍把东西放一放,一起去吃早饭。”

王超英女士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女儿从来没对她说起过男朋友的事,不过年轻人高大英俊,最要紧是看起来有钱。

王女士目光如炬,早已看出卫傥那件浅灰衬衫是双向一百二十支面料,圆领素色有着柔和光泽的毛衣由顶好的开司米织成,一条柔软却不失筋骨的烟灰色裤子一看就是英国世家宝的料子…

她以前在在废品回收站见过不少好东西。回收站里有位老师傅,据说早前也是有钱人家的白相人,解放后身无一技之长,还是街道怕饿死他不好听,将他安排在回收站工作。那时候当铺被国家禁止,好多东西都送进了废品回收站,八成新的开司米大衣,几乎全新的进口皮鞋,坏了的西洋落地钟…老师傅每每见了,都忍不住要讲上一段古,她还在回收站工作的时候,听了不少浦江的杂谈趣事。

王女士望着与卫傥并肩走在前面的女儿,心里有转瞬即逝的黯然。要不是因为惟宗,她同女儿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紧张至此。

只是这样的想法立刻被儿子惟宗终于争气,找到一份好工作,将要光宗耀祖的念头所取代。王女士乐呵呵地,几乎要望穿卫傥的后背:女儿的男朋友颇有钱的样子,将来还不是惟宗的助力?

只是这满心的欢喜,在见到前来应门的儿子惟宗时,霎时消失大半。

不到一个月前,徐惟宗还是个白白净净发面馒头似的青年,不过是一个月未见,他明显地瘦了下来,人晒得微微黝黑,但整个人气色不错。

徐惟宗看到母亲也颇觉意外,随后露出高兴的笑容,“姆妈!侬哪能来啦?”

转而看见站在母亲宽阔肩背后面的父亲和姐姐,“爸爸、姐姐也来了,快进来坐,宿舍里有点乱,别嫌弃。”

说着侧身让父母姐姐进屋。

宿舍说是有点乱,但远不是惟希想象中的样子。

农庄的员工宿舍两人一间,每人一张高架床,上层是睡觉用的床铺,下层是放置个人物品的衣帽柜,还有独立的书桌与椅子,另有一台共用的电脑可供上网。

惟宗的床铺折叠整齐,书桌上一对可爱的小熊书立架之间摆满书籍,一本笔记本摊在桌上。

惟宗顺着姐姐的视线看向笔记本,赶紧伸手合上,他觉得自己的字实在太丑,不想让父亲和姐姐看见。

卫傥将手中的数个购物袋帮惟宗放进衣帽柜里,随后建议,“伯父伯母,先去吃饭,边吃边聊?”

王女士却无心应酬,抬起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来来回回抚摸儿子脸庞。

“怎么瘦了这么多?!又黑又瘦!”王女士心疼得半死,回头质问女儿,“你给你弟弟介绍的什么工作?你是不是心里怪我,所以故意让他来吃苦受累?!”

惟希虽然早知道王超英女士的脾气,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

“姆妈,你不要瞎讲八讲。”徐惟宗尴尬得要死。

这一个月他已经渐渐习惯农庄的生活节奏,也融入到农庄的员工当中,几个老师傅见他肯学愿问,都愿意多教他一些。先他来农庄的几个小年轻,虽然对他态度不太客气,但是也没人欺负他。他除了工作,每周两天休息都在农庄组织的学习小组里学习文化课。生活过得忙碌却又充实。

结果母亲一来,张口就指责姐姐,好像她故意送他来受苦受难。

奈何王超英女士完全没注意到儿子尴尬到无措的表情,一转身护在徐惟宗身前,“徐爱国,你就这样纵容你女儿欺负我儿子?!”

徐爱国无奈地叹息,“女儿是我的,儿子是你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的儿子,为难我的女儿?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惟希的感受?”

王女士一顿,随后一拍大腿,“好好好!你们父女联起手来欺负我们母子!小卫你来评评理,有他们这样对自己儿子自己弟弟的人吗?”

卫傥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他提出一起吃顿饭时惟希语气里的那一点犹豫是为什么?这位虽然是惟希的母亲,可从她的言行举止中,他又有什么看不懂的?

“伯母刚来,还不了解情况,惟宗你与令堂慢慢聊。惟希,我们带伯父在农庄里逛逛。”

徐爱国听了眼里隐隐含笑,颌首,“好好,走走走,我们去逛一逛。”

惟希一手挽住父亲手臂,一手牵住卫傥的手,卫傥向她微笑,反手握紧了她。

王超英见无人理睬她,气得面皮发紫,指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你们!”

徐惟宗拉住母亲的手,“您还没吃过饭?我带你去食堂吃早饭,你消消气,听我好好说,行不行?”

“你!!”王女士见前夫女儿弃她而去,儿子又一副“姆妈求你快别说了”的表情,顿时泄气,心里委屈,控诉,“你们全都嫌弃我!”

徐惟宗苦笑,上前抱住母亲肩膀,“我们没有嫌弃你。”

惟宗一路搜肠刮肚,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总算将母亲哄得重见笑容。

走进食堂,胖胖大嫂一见惟宗,扬声叫他,“小徐,今朝来晚了啊!”

惟宗腼腆地笑一笑,“我妈妈来看我,多聊了一会儿。”

胖大嫂笑哈哈,“留了好东西给你!”

惟宗找到空位子让母亲坐,自己跑去取餐,不大会儿工夫端着满满一托盘早点返回桌边。

王女士见托盘里有牛奶白煮蛋,也有白粥小笼馒头,看起来很丰盛,食堂大嫂看起来对儿子挺不错的,心里的委屈稍微消散一点。

“姆妈你试试看我们食堂的蟹粉小笼馒头,味道不要太赞哦,平时都限量供应,今天武大嫂特地给我留了两笼。”惟宗笑着将笼屉推到母亲跟前。心里怀疑蟹粉小笼供不应求,大嫂哪里会这么好今天姆妈来,偏巧就特地给他留?应该是卫大哥交代的吧?

王女士吃一只小笼,果然汤汁饱满鲜甜,蟹味浓厚,稍早的不快去了大半。

“现在你爸爸你姐姐不在旁边,你老实对姆妈说,来这里上班,到底有没有吃苦?你不要骗我!”王女士难得压低声音,问儿子惟宗。

徐惟宗无奈地微笑,“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我真没吃苦。工作哪有轻松不费力的?连我们老板卫大哥都亲自下地干活呢!”

王女士别的没听进去,老板卫大哥却听得一清二楚。

“你姐姐男朋友是这里的老板?”

“是么?我不晓得…”惟宗避重就轻。他是真不知道姐姐和卫傥是情侣关系。

“你哟!”王女士拿胖胖的手指戳儿子额头,“他是你未来姐夫,你不会让他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

徐惟宗叹息,他忽然有点明白爸爸和姐姐与母亲讲话时那种隐忍的表情是为什么了。他刚才同母亲说的那些话算是白讲了。

Chapter 51 客家酿豆腐

惟希陪着父亲在农庄里逛了一圈,卫傥全程作陪。徐爱国越看卫傥越喜欢, 趁卫傥走开接电话的工夫, 悄悄问女儿:“小卫看起来满可靠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惟希想一想, “由师傅老白介绍。”

理论上来说, 算是吧?

徐爱国一听女儿公司里白师傅是介绍人,更加放心, “小卫挺好,你不要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