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芈恬又道:“那到底什么事非让我跑一趟?”

“跟你打听些事。”席兰薇写罢,将宣纸连同毡子一并往前推了一推,见芈恬点头,复又继续写,“三年前,先帝在时的最后一次家人子采择,你同尚仪女官一同教习家人子礼数来着,是不是?”

芈恬点头:“是啊…怎么了?”

席兰薇抿笑:“彼时你我都年轻气盛,我听说你好奇,最爱听些宫中秘事,对赐入潜邸的几个家人子很是打听了一番。”

“你…”芈恬看她搁笔就红了脸,“我那是闲得无事可作才去当故事打听,提这个干什么?”

“我要听杜氏和卫氏的事。”席兰薇写得简练。

杜氏自是指同住一宫的杜才人,卫氏是那日在舒颜宫寒暄了两句的泠姬。芈恬怔了一怔:“怎么了?”

席兰薇又写:“她二人有甚旧怨?尽管说给我听。”

芈恬虽是不解席兰薇为何打听这些,还是细细回忆着、把自己打听到的皆说给她了。实际也只是些上不得大台面的传言罢了,莫说宫里,就是当年的太子府里也没几个人当回事。

那是在几位家人子入府之初,都是奉仪的位子,谁都想压旁人一头,纵使太子无甚表示也都想着争宠。

卫氏的那一副好嗓子帮了她大忙,几人里她是最出挑的,很快就晋了位份。加之本身也聪颖贤惠,连先帝先后都颇为喜欢,后来还是先后开的口,封她做了良娣。

太子尚未大婚,府中张、卫两个良娣已是最高,一时风光无限。而后…

卫氏更是先张氏一步有了身孕,却在怀孕五个月时莫名其妙地小产。太子严查过、连宫里也查过,查不出个所以然。而暗地里,听闻是与卫氏一贯交好的杜氏害了她的孩子…

宫正司都查不出的事,卫氏大约也只是存个疑影罢了,但就是这么个疑影也足以让她容不得杜氏有子——那次小产,她失了的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也因为这个,她即便位至太子良娣,入宫后也封不得高位——昔年的张良娣已是执掌凤印的景妃,而在杜氏降位前,泠姬甚至比杜氏还要低上半品。

怨与恨一点点积攒着,没有人能诉上一诉,更没人能开解她,无怪她一定容不下。

也就无怪杜氏那般惧她。

“有趣。”席兰薇写了这么两个字算是对这轶事的评价,心里则细细思量着近来的事。

她猜对了,杜氏暗地里投靠了景妃。这是在那日杜氏要禁她足的时候她才察觉的。

那时是早晨,晨省刚毕,宫嫔们该是还没有时间去其他地方,杜氏的袖口上却粘了两缕细细的白色。那白色虽细却扎眼,让席兰薇很快想到了景妃身边的侍女佩环。

佩环的衣衫上就常粘着这种细细的白色,那是因为景妃养了一只白猫,宫人帮她抱着,总难免会粘上掉落的白毛。

而杜氏…

早上新着的衣服上粘了这个、去景妃处问安又没有耽搁,总不能是去驯兽司转了一圈。只能是她在众人晨省前就已拜见过景妃了,但为掩人耳目,又从正门绕进去见了个礼罢了。

哦…她自然要先去拜见景妃,是去道谢。

前一日,是景妃的母亲帮她解了禁足呢。

但是泠姬…

席兰薇想及此,缓了缓气息,觉得还是有一环扣不上。

她觉得那日泠姬来同她“寒暄”并不是个巧合,为的就是让杜氏看到、让杜氏以为自己把她有孕的事告诉泠姬了,原因大约是为了让杜氏乱阵脚。

但是…这说不通。

泠姬和景妃素来是交好的,从太子府到宫里。不仅是交好,杜氏有孕的事大抵也是景妃透给她的,她就是再恨杜氏,也不该这么忤景妃的意。

还有…

都是从潜邸出来的人,泠姬与杜氏的旧怨景妃不会不知。杜氏突然去投靠景妃,八成也是想求着景妃保她这孩子免遭泠姬毒手,景妃又何必把这事透给泠姬?

景妃又为什么让杜氏把事情压到现在都不说,就连皇帝降她位份时她都生生忍着没有说。

因为胎像不稳么?她倒确实在熏艾。

觉得景妃、泠姬、杜氏间始终有一环套不上,且因为这套不上的一环,让许多想通了的点变得自相矛盾。

席兰薇浅蹙着眉头,一时无暇理会芈恬在旁边不断的好奇追问。直至被问得烦了,才提笔在纸上敷衍着解释了一句:“杜氏投靠了景妃。”

“…哎?”芈恬望着那一行字显得很讶异,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想不明白,只好接着追问席兰薇,“她拿什么投靠景妃?景妃用得着她?”

…哎?!

席兰薇似乎突然把那一环套上了。

眉梢带了释然的笑意,席兰薇吁出口气,笑吟吟地望向芈恬,转了话题:“谁说我在宫里过得不济?这不是刚晋了位份?”

芈恬看罢,视线从纸上移到她面上,啧了啧嘴,话说得酸溜溜的:“得了得了,才人娘子,妾方才失言了,行不行?”

日子一天天过着,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已入九月,院中雏菊渐渐开了,凉意也更甚了几分。

九月十六日…

席兰薇和睦歇着,仍是忍不住去想那个日子,手再度探到枕下,摸到那柄磨得锋利的短刀上。那寒凉的触感很能让人心安,却还是止不了她的害怕。

若是可以,她真想寻个由头禀到宣室殿去,那天不去了。

手上又握了一握那刀…

现在觉得心安有什么用,这东西根本就是带不进殿去的。

长汤赐浴。

房中热气氤氲,萦绕着淡淡香气。席兰薇撩了热水泼在脸上,大有一种要赴刑场之感。

不同于头一次侍寝时面对那一众冷冰冰的宫人,这一次,宫人们都侍奉得周到极了。两个宫女低眉顺眼地给她添着花瓣、加着热水,其中一个分明心虚的样子直让席兰薇觉得好笑。

——这就是上次那个一脚把盛花的篮子踢开、冷言冷语地催她快些的宫女。

上一次是没底气同她置气,这一回,席兰薇是全无心情。

霍祁还在永延殿。

自然,这个时辰早没有朝臣还在此议事了,他寻了本闲书来读,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心里头明白,他越在这里不慌不忙,宣室殿那位就得多慌一会儿,拿准了主意偏要晾着她。

看她日后再使小聪明。

席兰薇确实在榻上等得心慌。

但这“心慌”,却不是霍祁料想中的那种心慌。上一世的今日,发生了什么她很清楚,这一天宣室殿遭了刺客,恰好皇帝不在,侍寝的于选侍却被一剑刺死。

她们这一干外命妇听说的,是长阳城封了城、由禁军都尉府彻查,以及…死去的于氏被追封了正三品婕妤位,风光大葬。

她可不想这么坐到婕妤的位子上,也不想这么快就再入一次葬。之所以没有说出此事,是因为若是说了…就显得太蹊跷,不仅完全不可信,更可能在事出之后被疑为同党。

而之所以还是来了…

是因为此生已知许多内情的她,那么相信这次行刺是同那人有关的,她多想借此报了前世之仇。

数算着时辰,应该已过了一刻了。该此时响起的打更声没有传来。殿内殿外安静得异常,就好像…已经没有人候在附近,没有活着的人候在附近。

一声及轻微的摩擦声进入耳中,依稀能分辨出是在殿顶上。

席兰薇沉下一口气,翻身下榻,将多枝灯上的烛火依次吹熄。最后一盏熄灭之前,她清晰地看到窗外人影一晃。

褪下脚上木屐,席兰薇凭着记忆摸向案几。手在案上摸索着,终于触到一片湿润。

是那方端砚,里面还盛着墨。她执起砚台,走到殿门边,将墨汁尽数倒在地上,自己闪身躲到了门后。

心跳逾快,席兰薇屏着息凝视着殿门,视线能一直看到外殿。外殿半数的灯还亮着,映在被微风拂动的帘子上,肃杀一片。

过招

外殿倏尔一阵疾风窜过,弄得躲在内殿门后的席兰薇都觉得脸颊被刮得一痛,下意识地闭了眼。

再睁眼时,外殿的灯火也尽数熄灭,从外到内漆黑一片。

来了。

席兰薇清楚地知道,刺客只有一个人而已。听说身手不凡,故而出入宫闱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有人说,他本是能逃了的、也没想杀那于氏,发现皇帝不在殿中后便躲去了房梁上,想要伺机而逃。

后来是侍卫闯进来,于氏那不知轻重的当即喊了出来,他才一剑刺死了她,而后自己也没能逃走。

席兰薇却知道轻重。她也想过,效仿上一世的于氏行事,乖乖在榻上待着,然后暗示侍卫他在房梁上…

只不过瞧了瞧这殿中情势,实在不可能。她在榻上的一举一动,如若房梁上有人,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才不想这么死了,甚至不想这刺客这么死了。她要活捉他,挖出背后的那个人。

脚步轻而稳,行得又很快,转瞬间已从席兰薇身畔而过,留给她的只是一抹剑光。

是冲着床榻去了。

而后,她看到那道剑光在榻前停了,从持剑的高度来看…这人大约跟皇帝差不多高——自是比她高了许多。

那人始终停着,好像在判断什么,过了好一阵子。席兰薇猜想,大约是想一剑毙命,故而想通过气息判断榻上之人现在如何吧。

可惜榻上没人。

就因为榻上没人,刺客在黑暗中一时疑惑了,判断不出是何情况。默了一默,总不能空走一遭,就算不能一剑毙命,待得惊醒了之后,他在黑暗中补上一剑也不是难事。

于是提剑刺去,剑尖刚触及榻前幔帐,惊闻背后风声不对,猛地一躲,有硬物“铛”地一声砸在耳边床栏上,离得那么近,震得耳中一阵疼痒。

竟有埋伏?!

并不觉得自己这一趟安排走漏了风声,刺客冷静着环视一瞬,黑暗中再没有动静。

而后…寻到了极其微弱的一呼、一吸…

当真有人。

席兰薇知道那一下没砸中他。只差了那么一点,但是没有砸中。如是砸中了,这硬邦邦的一方端砚可以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向侧边撤了几步,手摸到剑架上。君子多有佩剑,皇帝的宣室殿中亦有两禀宝剑珍藏着。

诚然,这是她不该动的东西…

伸手握住,静谧中觉得那人的气息一滞,下意识地觉得他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手上微一用力,将那柄剑握了起来,剑身离架时轻轻一响。

这是不打算再这么和对方耗下去了。

将门之后,但到底是个女儿身,若论琴棋书画、规矩仪态,席兰薇比哪个长阳贵女也不差,但这剑术…也就学了那么一丁点皮毛而已。

这番较量,于她而言真是豁出去了。只想着若按着上一世,这刺客是个死、自己这侍寝的也是个死,搏一把输了不亏、赢了就算捡便宜。

论功夫定然比不过,但…她好歹对宣室殿比较熟悉。

“埋伏”的人先发了声响,就算挑明。那刺客心知侍卫片刻后就会到,无心恋战,只想赶紧了结了这埋伏便逃。沉气提剑,疾步奔去,两剑相撞间白光一闪,而后是她手里的剑先迅速撤了。刺客便也速一收手,忙要去迎下一剑…

却见眼前身形一动,眼前的人似乎逃也似的跑了,在黑暗中他短短地一晃神,这人便没了踪影。

…好生奇怪的打法。

刺客屏息凝神,心知对方大抵是仗着对此地熟悉想刺暗剑,半点不敢放松。

安寂良久,忽听身后一阵窸窣,心底暗惊,却是未及回神便觉小腿一痛。

“铛”——席兰薇已进去的剑被迅速挡开,她几乎能嗅到剑刃离开肉体时带出来的些许血腥气息。

俯身一避,躲开预料中那会立刻划向自己的一剑,几乎能感觉到剑身是贴着脊背划过的,隔着中衣,凉意阵阵。

“铛”。两剑又一触,这一次却是把席兰薇逼到了墙边,对方的剑死抵在她的剑上,她的剑则已触到自己颈间。

他疑惑着觉出,这人…剑法不行、力气也不大么…

不再多想,赶紧了结了就是。不是没和宫中禁卫过过招,对身形有个大致了解,反手一刺,心下笃信是正中心脏才对。

席兰薇被陡然贯穿肩头的剧痛激得冷汗直流。好像能分明地辨别出那剑刃划过哪一处皮肉、哪一块骨头,在黑暗中给她造成了怎样的伤势。

握着剑的手都疼得脱了力,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剑刃磕在地上闷闷一响。

对方狠力拔了剑,又一阵剧痛。

一股温热涌出来,在肩头蔓延开来,然后一点点地低了温度,凉凉的一片。

对方似乎打算就此停手了,向后撤了脚。

决不能让他就这么走。算起来自己到殿中也有一会儿了,皇帝应该很快就会来。而在皇帝来之前,会有宫人先来候着,他们会发现这里出了事…

只要再拖上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她就能完成这件事。

卯足了劲,席兰薇颤抖着再次握了剑,拼力刺过去。

“铛”——这一次,感觉到对方挡得轻轻巧巧。她却好像再也没了力气,无力支撑地栽了下去。

在她的身体触到他的时候,他才发现刚才和自己过招的竟是个女人?!

…这女人起初还打算拿砚台砸死他?!

行走江湖,他从来不杀女人,除非这人会要他的命——眼前这位,是想要他的命来着,只是没那个本事。

双臂架着她,脚下向侧旁一点,将方才刚好踩到的一张席子拽了过来,扶着她坐下。感觉她无声一挣,他蹙了眉,反手在她肩头的伤口处一按,就觉得她整个人都脱了力,任由他扶着坐下,却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一时想走,又实在好奇,便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应。

安静下来想了一下,他的思绪比方才清晰了一些,索性坐了下来,又道:“不是皇帝让你在这儿堵我的,不然,不会始终只是你一个。”

早该有人冲进来帮她才对。

席兰薇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还是满心惊讶。他得是有怎样的功夫,才能在这个时候…有闲情逸致坐下来问这些?

而她居然也不害怕了。反正也再做不了什么,他肯自己这么坐着耗时间…她还省事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坐着,如同他能感觉到席兰薇现在的虚弱一样,席兰薇也能感觉到他对她满满的好奇。

殿外可算响起了脚步声。人很多、十分嘈杂,呼喝着向这边而来,声势浩大。

“这帮废物。”黑暗中他轻笑涔涔,“这么久才发现宣室殿的人都没了么?够皇帝死上几回的了。”

明明是你做得太悄无声息…

席兰薇腹诽着,说不出来。

皇帝在刺客跃窗而逃后不久到了宣室殿,殿里灯火通明,之前被暗杀的宫人的尸体已尽数被抬走,但内殿的打斗痕迹仍是明显。

看了眼宫人正擦拭着的那柄宝剑,霍祁眉头紧蹙,站在榻边睇了睇正由医女包扎着肩头伤口的席兰薇,笑声中不见喜怒:“你还敢跟刺客过招?”

简直是不要命。

席兰薇咬了咬唇,遂勉勉强强地抿了笑意。见伤口也包扎得差不多了,便推开了医女的手,下了榻,抬头望了一望霍祁,往侧旁走去。

明显是要他跟着的意思,霍祁不解,还是随了去。方见她在案边停下,挪开席子,指了指地面。

低头一瞧,霍祁双目一亮。

地上几个墨色脚印很是清晰,大小、鞋底纹路皆看得明白。不禁面露赞许,再抬眼,却见席兰薇站在案前执着毛笔发愣——她想写东西,但那砚台方才被她丢出去了,墨也尽数倒在了地上,用来留着鞋印用了。

低一笑,当即吩咐道:“去取墨来。”

宫人忙研好墨送来,席兰薇满意地蘸了墨,落笔写下,拿给霍祁看,却是一句抱怨:“宫人们收拾得太快,原该留一地脚印,全清干净了,只剩了这一处,臣妾又没法拦…”

这原是为以防万一,若当真没能生擒那人,总得留下些查下去的线索。墨倒在殿门口,他入殿必会踩到,理应留下一地脚印才是。结果宫人们手脚也忒利索,她又说不出话解释不来,只好先用席子遮了这一处不叫人动。

看她面色微红显有懊恼,皇帝哑笑出声,把那张纸从她手里一抽,笑道:“有这几个也够了。不就一个人么?要那么多脚印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