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不会绕着人走,就算是绕,也顶多绕着宣室殿。是以席兰薇听得清清楚楚,细思之后吩咐清和:“告诉袁大人,此事不必御前的各位大人操心了。”

袁叙是肯帮她的,也确实帮了不少,他想让皇帝知道些事从来不难。但此事…席兰薇却不想那么快让皇帝知道。

“娘子为何…”清和跪坐案前,拈着纸笺面显不解。

席兰薇笑了一笑:“我想知道,泠姬那日那般针对我,是不是景妃授意。”

如是,杜才人帮泠姬说话,也就不难解释了。

晨省时觉得寒意已很重了,想来今年冬天必定很冷。一袭青白色的曲裾料子厚重,该是不会觉得冷了,但为防伤口受凉,还是披了件大氅。

步入殿中,暖意袭面的同时,席兰薇清晰地觉出周遭气氛陡然沉了下去。

已在座的嫔妃各自沉默不言,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浅蹙着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难事。

席兰薇足下顿了短短一瞬,继续移步上前,径直走到景妃跟前,毕恭毕敬地福下身去。

“景妃娘娘万福。”秋白清和的声音脆生生的,底气十足,没有因为殿中的异样而显出什么心虚来。

接下来四下安寂,席兰薇落了坐,坐在两边的嫔妃连往日那般客套的寒暄都没了,直让她觉得安静得太诡异。

直至各宫嫔妃皆到,在最后入殿的林宣仪落座后,诸人不约而同地直了直身子。

“人都到了。”景妃的坐姿透着两分慵懒,抬眸恹恹地环视了一圈,两手轻搭,护甲触碰时响声微微,“昨晚本宫睡得不好。”

话语到此一停,微厉的口吻不似寻常抱怨,弄得后宫众人都不敢吭声,连劝她好生歇息的都没有。

“本宫平日里不责宫嫔,有些人…倒是胆子愈发大了。”景妃说着,终是怒不可遏,一掌击在案上,沉声喝道,“争风吃醋的事也敢三更半夜闹到舒颜宫来跟本宫煽风点火,本宫平日里太好说话了是不是!”

众人听得一凛,俱不知夜里出了什么事。未及多问,齐齐离座拜了下去,道了一声:“景妃娘娘息怒。”

席兰薇跪伏在地,听得出周遭的嫔妃都屏着息。俄而听到上面瓷盏轻碰的声音,景妃搁下茶盏又道:“你们不用这么一次次地试探本宫的心思。”

语中分明有竭力压制的颤音,显是怒极。

“不就是想知道你们若动席氏,本宫会不会管么?”景妃嫣然轻笑,如此直白的话语,听得席兰薇心惊。

“那本宫把话说明白。”口吻略见缓和,继而低低的一声喟叹,“都入宫时日不短了,一个个还都这么小家子气。本宫不管你们是哪一处选来的家人子、不管你们到底凭什么入的宫,若觉得席氏配不上今日所得,先去问问家中父辈,昔年席家为太|祖打江山的时候,各位的祖辈在干什么。”

声辞严厉。众人都听得一颤,心虚不已。

“都知道,席家立了汗马功劳,提起席将军也无人不敬重。如今倒好,席家的嫡长女因故致了哑,陛下下旨医治而已,你们一个个便坐不住了、觉得她不配了。那本宫呢?本宫家中三代文官,没为大夏流过血,你们是不是早已觉得本宫不配掌这凤印!”

景妃悠悠然地说了这许多,唯这最后一句当真让席兰薇一惊。不禁抬起头看去,景妃微眯的凤眼审视着跪地的众人,眼底怒意分明。

…是真的?当真恼了此事?

若不然…若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她何苦把自己也贴上来?

判断不清。席兰薇复又低下头去,只觉景妃语中余怒未消:“都各自回宫去,那些个闲言碎语不准再有。至于昨晚闹到本宫这儿来的…”停顿间,能猜到她的目光定是在哪个宫嫔身上一定,却在众人抬头去看是谁时就已敛了下来,“回宫等旨意吧。”

这是席兰薇进宫以来最心惊的一次晨省。景妃态度明确地道出,旁人根本不配嫉妒她、不配嫉妒她席家。

在席兰薇正觉景妃是要把她推到风头浪尖上时,她却又把自己也搅了进来,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意。

让人摸不清真假。

那泠姬那日…

席兰薇只觉得,这团迷雾真是愈发地重了。

景妃所言的“旨意”在当日下午果真传了下来。是从舒颜宫禀去了宣室殿、皇帝亲口准了的。

受责的是个正六品良人齐氏。在旨意下来后,昨夜的事才逐渐传开了。据说,是齐氏气不过,深夜拜见了景妃,大诉席兰薇狐媚惑主,一个哑巴也敢让皇帝如此费心。

许多话说得难听,连秋白清和都不肯重复给她,所以今早景妃发了那么大的火。

也就无怪景妃在晨省散后,又亲手拟旨、亲自去宣室殿恳请皇帝准奏。

大抵是为了杀一儆百整肃六宫,齐氏就这么被废了位份,当即就被押去了冷宫。

秋白清和尚有几分唏嘘,觉得纵使齐氏有过,如此下场也是帝王心忒凉薄。

席兰薇却只是冷一笑,纸上书下:“是她自己蠢。”

明知后宫势力纷杂,还如此强出头,如何怪到君心上去?

自齐氏遭废后,一切安静。

她的肩上未愈,皇帝便仍只是时常到云宜阁看一看她、又或是召她去宣室殿小坐片刻,再无其他。

御医开了方子,不知有效无效,只是先试上一试。那药极苦,苦到秋白每每奉药来、单闻着药香都要蹙眉头:“这也太苦…”

还好席兰薇喝药从来爽快,也未觉得承受不得。再者,相较药苦,说不出话总是更“苦”些。

如此一连过了十余日,半点好转也无——虽知“好转”急不来,但喝了那药半点感觉也没有,心急在所难免。

于是择了个晴好的日子,做了两道清淡的茶点往宣室殿去。不求别的,只想再从皇帝嘴里探探口风,问一问御医是如何回话的,图个心安。

长阶下,席兰薇抬头一望,足下顿住,抬手示意宫人止步,将一直亲手拎着的食盒交予清和。

目光凝在长阶之上的二人身上…

那二人,一是玉冠束发、身材颀长;一是神色淡漠、身姿挺拔。正在殿门口处说着什么,没有避人的意思,都是从容自若的样子。

少顷,遥见楚宣语毕,霍祯点了点头,视线一移,恰往长阶之下扫来,停在席兰薇面上。

席兰薇微凛,也抬眸回视着他,按捺不住那种恨意。

恨意森然得让长阶之上的霍祯一悚。

缓了缓神,霍祯带起笑容步下长阶,楚宣也随之走下。二人停在席兰薇面前,霍祯抬手一揖,笑意款款:“鸢才人。”

短短的三个字,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席兰薇抬起头,目光清冷地划过楚宣、停在霍祯面上,口型轻动:“是你…”

霍祯一怔。

“是你要弑君…”

席兰薇继续说着,霍祯仍旧怔神不解,迷茫的样子让她想笑。是了,上一世他们当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他都从来不能从她的口型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一世如何能懂?

那便让他继续不懂下去就是,这一世,她活得明白便好。

知悉

衔起一缕轻笑,席兰薇目光带嘲地拂过越辽王,提步登上长阶。

“听说皇兄传御医给你治了嗓子。”霍祯的声音平静如水,继而听见他转过身来的两声脚步,席兰薇仍自背对着他,他又道,“皇兄肯为你费这份心便好,想来是…并不好医,你别心急。”

一句听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劝语。如是不知真相,席兰薇大抵还是会颔首表个谢意。眼下,却只被这“劝语”激得冷意满满。

真想回过头质问他一句,究竟是有多期盼她这哑治不好。若是就此治好了,是不是就白费了他那一副狠药。

“宫中素来不缺名医,但凡肯上心,想来才人娘子会无碍的。”沉稳的声音另席兰薇一滞。侧首瞟了一眼楚宣,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么一句。

犹疑不定地打量一番,席兰薇沉下气息,提步再往上走。

“兰薇!”霍祯一喝,余光瞥见刚要跟上去的两名宫女皆是一悚,又各自低头只作未闻。冷睇二人一眼,分明是制止她们继续往前走的意思,霍祯走上前去,挡在兰薇身前的台阶上,本就比她高出一头的他陡然又高了一截,“你不肯嫁我,还这么恨我?”

语调轻扬,探究中有些许好笑。

兰薇垂眸,冷着脸不去理他,便见他手上一动,拢入袖中,俄而取了一物出来。

一只巴掌大的缎盒,花纹清晰精致,盒盖上的银质搭扣色泽明亮。

霍祯打开盖子,里面一串南红十八子静静躺着,温润的樱桃红色,在阳光下显得气息娴静。

“听说你喜欢南红。”霍祁将手钏拿出来,在手中转了一转,递到她跟前,笑意淡淡,“这手钏难得,你…”他睇一睇她,“若是喜欢,就留着吧。”

若是喜欢,就留着吧。

兰薇抬头望着他,笑意迷离——他还知不知道这是宣室殿前?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嫁我。”他说着,眼底有点慌乱,“纳了许氏,只是为了平一平朝中的议论。”

…他到底在解释什么?真好像她嫁了他、他便不会娶那许氏一样。

“你我的婚约订了半年,你说不嫁便不嫁,还反倒是我惹了你一样?”他轻声问着,似乎漫不经心,又透着一股浓浓的好奇,万分想得到一个答案。

席兰薇的目光到底抬了一抬,落在他手中的那串手钏上。好似带着几分喜欢似的盯了一盯,霍祯会意,露出喜色,忙伸手递了过来:“你…”

打算收下?

席兰薇笑吟吟地接了过来,托在左手中端详一番,转而一握,继而将右手也握了上去。狠力一扯,珠中系线抻断,那色泽温润的樱桃红珠子带着脆响蹦了一地,随着跳落得愈低、声音也更加短促,最终落成一线细密轻音,逐渐消失。

在霍祯的愕然中,席兰薇的目光落在三阶之上的那一片小小点翠上。那本是串在手钏下用以点缀的一片,纯正的颜色美艳而不遮南红色彩。

是以有那么短短一瞬,还真觉得自己是暴殄天物了。唏嘘一声,遂又抿起涔涔寒笑,冷睇着霍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再没停半分。

真是觉得一阵恶心。

这手钏她是见过的,也是真心喜欢。如此成色的南红本就不多见,又与翡翠、珍珠、点翠搭配得精巧,说是稀世珍宝当真一点都不为过。

只是这稀世珍宝…

他越辽王上一世也得到了,却是没给她这正妻,二话不说就落到的许氏手里,让许氏在人前人后颇是增色。

这一世,她没嫁给他,他反倒拿来讨好她了。

摸不准霍祯的心思,席兰薇也懒得摸。左不过一个藩王,就算是在眼前添堵也添不了多少,她到底是宫妃。

只是觉得他敢在宣室殿前如此,倒真是好胆量…

不知皇帝是否已经知晓此事,席兰薇自己也不多提。福身见礼,接过清和手里的食盒搁在案上。

头一回见她送东西来…

霍祁睇了一睇那食盒,眉宇间蕴起笑意:“怎么了?”

一副已知她有事相求的意思。

席兰薇耸了耸肩头,未加掩饰,如实写说:“吃了许多日的药不见起色,臣妾想知道御医究竟怎么说的…”

“这么着急?”霍祁笑出来,搁下笔认真道,“但凡大病,总是要慢慢治的,何况你这还是御医都没碰上过的事…”

兰薇颔首,也知道是自己太急了。这刚十几天而已,就是肩上的伤,都不止养了这么多天才见起色。

笑倪她好一阵子,霍祁才又道:“不必瞒你。御医也委实不知这药有效无效,只是尝试着来。如若总不见起色,他们议过之后再换方子。”他手指在她鼻梁上轻一抚,宽慰说,“你才十七岁,还有这么多年呢,急什么?”

宠溺的语气让席兰薇一怔,霍祁说罢也是一怔。竟觉得有些窘迫,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心底想的分明就是:他们都还年轻,她还能在他身边一辈子,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她治好…

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回护…

明明一直没对哪个嫔妃上过心、明明已经在着意提醒自己为这席氏也不至于了,怎么一颗心偏还不由自主一样?

轻咳一声,霍祁将视线投在那两碟子点心上。其中一碟应该是糯米做的,瞧着软糯,外面又裹了一层薄粉,莹润润的样子让人挺有食欲。

从前没见她做过这些,目下一看…手艺还不错么。

噙着笑夹起来一枚,米香轻盈的外皮入口即化,内芯甜而不腻,掺杂清香阵阵。

就算说不上手艺顶好,也委实让人吃着舒服。

吃完一枚,霍祁搁下筷子,手指轻触嘴唇后又拿下来看了看——确定唇畔没沾上糯米粉。

略带三分思量,皇帝斟酌着问她:“你跟宫里哪个主位嫔妃比较交好?”

席兰薇一怔,一时忘了写字,樱唇微动显是在问:“怎么了?”

“杜氏有孕了。”皇帝换了口气,循循道,“太医刚禀了来,朕觉得…你莫要继续住在祺玉宫为好。”

短短一愕。算起来已经快四个月的身孕了,就算束腰也要有个限度,席兰薇料想她大概不日内就得禀明此事。彼时或许要复她充华位、或许更会额外再晋上一晋——既有身孕,怎样的重视都是应该的。

只是未料,这复位晋封的旨意尚未听闻,皇帝要做的竟是让自己迁宫?

他疑她会害杜氏?

席兰薇怔怔地望着霍祁。自她入宫开始,虽则算计难免,可真还没害过人呢,反是杜氏找了她许多次麻烦。事到如今,他反担心她会害杜氏?

“才人。”习惯于她总是把心思写在脸上让他一览无余,皇帝一哂,思忖着道,“从前有些事…你入宫晚大抵不知道,朕也只是有所耳闻。杜氏多事,又素来与你不合,朕不想你在祺玉宫平白牵扯上什么。”

对上她的明眸,他如潭深邃的双眼中添了两分信任:“不是怕你害她。”

是怕她害你。

席兰薇垂下眼帘,没有多去置评是否信他这番说辞,只提笔写道:“臣妾在宫中无甚交好嫔妃,但与长盈宫欣昭容尚算熟络。”

依他所言给了他答案而已,没有执著于他到底信谁疑谁。

皇帝凝神,审视熟悉的字迹片刻,缓一点头:“好。你迁过去便是。具体住在哪里,看你喜欢何处,和欣昭容打个商量便是。”

他察觉到了,她根本就对他方才那番说辞存疑,只是守着嫔妃的本分忍下不做计较。

席兰薇颔了颔首,离座行至殿中,恭敬下拜、继而告退。

其实她是肯信他那番话的。无论怎么说,杜氏都是明摆着比她狠心,他没理由平白怀疑一个不曾动手害人的妾室会加害旁人的孩子。

若是疑了,他也不会是这般的温和态度了。

皇帝会那样同她解释、且透了些许陈年旧事出来,可见是在意她的心思的。她拿捏不准的,是皇帝的在意有多少。

又或者,是对有孕的杜氏在意得多些、还是对她在意得多些。

若是对她在意的更多些么…

方才她的疑色他也会在意的,会想法子让她相信,他的解释是真的、当真是怕杜氏借此害她。

笑意转过唇畔,席兰薇仔细思索着,将每一个细节都再度想了一遍。确定无错,她放缓了行下长阶的步子,很快便见秋白似不经意伸手扶在她胳膊上。兰薇右手搭臂,手指点在秋白在袖中摊开的手掌上:“若杜氏未复充华位,让景妃知道我来宣室殿拜见过。”

心绪

皇帝在席兰薇告退后沉吟许久,反反复复地掂量着,最后好似认命似的一喟:“传旨。”

袁叙躬身上前听旨,见皇帝复又默了一默,终于缓缓道:“杜氏有孕,晋美人位。”

袁叙一揖,又等了许久,再没有下文。

…没了?

只是依例从才人往上晋了一级而已?皇帝是忘了她是从充华的位置上降下来的么?

若说起来,杜氏降位那事可大可小,此次又是有孕,怎么说也该把位份复回去再是。皇帝当真…没那个意思?

袁叙愣了半天,可算意识到自己该去传旨了。施礼退出殿外,着人去礼部告知、记档、晓谕六宫,一壁办着这些正事,一壁暗叹皇帝的心思当真是转了。

从前别说是顾及哪个嫔妃的心思,就连正经称得上“宠妃”的都没有过。后宫明争暗斗不断,皇帝都只是冷眼看着,懒得跟那帮女人多费工夫,出了不得不由自己决断的事才下个旨收个场。

这回倒好,这么冷着杜氏,只能是因为方才求见过的席兰薇了。旨意传下去非惊了六宫不可——惊归惊,还说不出什么。若说皇帝不在意这孩子也说不通,到底是按规矩晋了位份么。

若非得议论出点什么,似乎…只能是议论皇帝记仇了?

这话又决计没人敢说。

解决好一干事宜,袁叙假作听不到六宫已逐渐掀起的讶异,如常回宣室殿侍奉。还得嘱咐御前众人两句,不许拿这事嚼舌根。一头是有孕宫嫔、一头是在陛下心里越扎越深的人,哪一位都开罪不起。

在殿外与几个徒弟交代完了、再让他们交代给旁人。袁叙理了理衣衫,躬身进殿。

轻抬首,觉得不大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