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薇微抬起头,含泪望一望他,紧咬朱唇的贝齿一松,道出的话语断断续续:“陛下,臣妾…错了。”

他轻笑。

席兰薇心下一片撕裂般的绝望。看他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只觉自己似是步步算计、实则是蠢到极致了。

不该把他算计进去…她明明知道他待她的那些好。

明明早就知道。

他帮她劝住了父亲、他在除夕时为让她舒心有意冷落夏月、他亲自策马救她…她明明都知道,而且…大约也是感激、喜欢他的…

还是满心地不信任,就因为他是皇帝、就因为她被霍祯伤过。

咎由自取。

席兰薇发寒的心底生出这四个字来,继而觉得再没资格求他什么。

眼泪涌得愈发厉害,她抬手胡乱擦了一把,向后退了一步,俯身拜了下去,她强压着哽咽道出四个字:“恭送陛下。”

霍祁终于得以离开,踏出漪容苑,却是半点轻松也没有。觉得天都阴了一层,沉沉地往下压着,秋风也刮得更凛冽了。

风划过宫墙的声音好似刀刃轻刮石壁,让人听得揪心。

“嗒嗒”蹄音在风中响起,带起一阵别样的情绪,但也是夹杂着慌乱不安的。

片刻后,霍祁看着眼前的一猫一鹿停住脚步。

霍祁面色一沉,没心情多理,提步就要绕过去。

“喵——”小猫一叫,就如一道口令似的,小鹿迅速跑了两步,继续横在他面前。

“让开。”霍祁冷睇着它们。心中虽恼,可跟这么两个…又实在发不出火来。

小鹿仍横在他面前,嘴巴的弧度仍似微笑。小猫坐在地上歪着头,好像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又站起来抖了抖身子,纵身一跃,跳到梅花鹿背上。

小猫搂着鹿脖子眼巴巴地望了他一会儿——两只一起望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毫无缓和、更没有回去的意思,小鹿往前走了两步,探头拱了一拱。

继续两只一起望着他,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一对水蓝的眼睛。

“喵。”小猫搂着鹿脖子叫了一声,然后索性顺着爬了上去,小小的它刚好能站在小鹿额上。前爪抬起,小猫半站起身,努力离他近些,“喵——”

挑挑眉头,霍祁还是没有理会,再度从侧旁绕过去。

一猫一鹿随着他的脚步回过头,小猫接下来的一声“喵”充满委屈。一跃跳回地上,小鹿俯□碰了碰它,它也抬了抬头碰回去。

衣裾被猛地一扯。

霍祁扭过头,瞧了眼脚边咬住自己衣缘的梅花鹿,继而看向身后随着的一众宫人,目光森冷。

小鹿扯着他就往回拽,见他不挪脚就使劲拽。他还不动脚,就听见小鹿“呜——”地一声。

送这两个小东西回去,让漪容苑的宫人看住,然后他就离开。

霍祁对自己说着这样的心思往回走,看着面前的小猫小鹿蹦蹦跳跳、奔上一阵子又扭过头来看看他等等他,好像怕他溜了似的。

也服了她能把它们养成这样…

宫人们自然也跟着往回走,时不时相互对望一眼,摸不准皇帝目下什么意思,也不知下一步又会如何。

进了漪容苑,霍祁的头一句话还是按着打算来着:“看住它们。”

一回头,母鹿挡在了院门口…

气结。霍祁看看蹲在面前后爪悠哉挠头的小猫,心下十分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三只动物给将住了。

宫人们则觉得…今日真神奇。

小鹿又跑过来,拱一拱他、又咬住衣袖扯一扯他,让他进屋。

霍祁沉气,把心中的打算稍改,变成了:把它们交给席兰薇,然后他就离开。

踏进正厅,秋白清和在旁一福:“陛下大安…”

抬眸定睛,见正厅里宫人不少,大概今日在近前当值的宫人全在此处了。

…这是把人轰出来了?

霍祁眉头一锁,看看很“守规矩”地停在了外面的梅花鹿,把跟进来的小猫抱了起来。

推门进了卧房,他看见席兰薇伏在榻上。发髻散乱,面上的妆容已经哭花成一片,她紧闭着眼,肩头微微搐动着,眼泪还在流个不停。

垂在榻边的手紧攥成拳,霍祁循着看下去,指间露出些许晶莹的樱粉,还有点翠色相搭。

是很久之前他差人送来的那串南红。那时他听说她当面毁了越辽王要送她的南红手钏,不知怎么,就开口吩咐说:“去库里挑一串给她送去。”

后来想想,好像是相较越辽王的心思以外,他当时更在意的,是宦官禀说“越辽王说她喜欢南红”。

尔后却很少看她戴,他简直要纳闷她是不是真的喜欢。

今天她也并没有戴着,眼下拿在手里,只能在他走后寻了出来的。

心突然硬不起来了,继而暗骂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就是抵不住她哭。

小猫从他怀中跃出,却没有叫,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他。霍祁沉了一沉,稳步走过去。

榻边落座总会有些动静,席兰薇却因为哭得虚弱又满心懊悔毫无察觉。霍祁坐了一会儿,好生琢磨了一阵怎么开口合适。末了,说出的话是:“哭这么久,手当真伤得这么疼么?”

抽噎骤停。霍祁看着倏尔间杏目圆睁、满是讶色地席兰薇,淡声又道:“脸都花了,洗脸。”

作者有话要说:——“净网2014”中,肉大的《奸臣之女》改名叫《大家认为爹太抢戏》

第68章 欺负

话音未落,席兰薇如梦初醒般地伸出手去,毫无顾忌地攥在他的手腕上。攥得紧紧的,用了十足的力气,隔着衣袖,霍祁都能隐约觉出她指甲掐出的痛意。

“松手。”他淡看着她的手,她不松,便见他皱了眉头。

犹犹豫豫,觉得不松他会不悦、松了他又立刻会离开。席兰薇哽咽着望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方才哭得太凶,未痊愈的嗓子完全发不出声来。

“来人。”霍祁扬音一唤,陡觉腕上一空。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是她猛地松开了他收回手去,身子却又往他身边挪了一挪,不想他走。

所以突然收手是…怕他再叫人拽开她一次?

霍祁目光移开,看向侍立门口的两名宦官,吩咐得言简意赅:“去备水来,服侍婉华盥洗。”

两名宦官应声退去。席兰薇仍怔怔地望着他,视线半点不敢挪开一般,却到底没敢再伸手拉他。

片刻后,再入内的便是秋白清和二人了,捧着铜盆与帕子,俱是眉眼低垂,显是对今日的变故存着惊意。

霍祁转过头,看看席兰薇,口吻清淡地道:“起来。”

席兰薇滞了一滞,不敢再忤他的意,撑身起榻,行过去默不作声地将满脸的泪痕与脂粉洗净。心始终悬着,不住地担心他要是半道离开了怎么办。

好在直到她擦净水珠、搁下帕子,他都还在房里。

二人相对而立,隔了四五步远的距离。霍祁挥手让秋白清和退下,一壁审视着席兰薇一壁思量着问道:“你说你是将计就计——夏月当真给你下毒了?”

席兰薇点点头,眼眶仍微微红着,粉黛拭净的面容看着苍白。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朕?”他睇着她沉声问道,“你知道朕没真宠过她,还担心朕不管你么?”

席兰薇抿一抿唇,颔首一福,又要去取纸笔来。刚退开半步,他的手却递到她面前,在她的微愕中他轻一笑:“写吧。”

“臣妾怕陛下权衡之下,小惩大诫而已。”席兰薇解释得简练。

霍祁收回手,安静思忖着,倒是懂了些她的担忧。睇一睇她,脸倒是洗干净了,发髻却还乱着,几支发钗歪歪斜斜,明显狼狈。

静默中她几度抬眼想要打量他的面容,又一次次在与他目光接触前就将眼帘垂了回去,心内矛盾可见一斑。霍祁沉了一沉,向前迈了一步,她就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他皱皱眉头,再向前迈去一步,她回过神来,就不敢再退了。

于是他复行几步,一直走到离她很近的位置才停下来,一探手,将她发髻上的一支钗子取了下来。

随手丢在一边的妆台上,他又探手去取下一支。

好在席兰薇从不会将发髻点缀得过于华丽,如此几次,珠翠便已卸净,只于一头乌黑长发光顺地垂在背后,倒衬得面色更苍白了。

“若再有下一次…”霍祁道。语至一半,她已摇头连连,是惊慌,更是在保证绝不会有。

“嗯。”霍祁一点头,颜色稍霁,迎着她的忐忑将她拥入怀中,感觉着她在一阵瑟缩之后安静下来,继而又有点止不住地呜咽。

“嗤…”听得他一声轻笑,席兰薇紧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侧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耳闻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一时竟觉得这辈子能这么听下去就好了。

静听须臾,席兰薇心中动了一动,踌躇着也伸出手去,反环在他腰间,越搂越紧。

“真是不想管你了。”霍祁低笑着说,“没心没肺。你自己说,除却你刚入宫那阵子以外,朕还有哪里待你不好了?”

她在他怀里立刻摇头,承认没有、半点都没有。

“所以你对朕到底什么意思?”他问着,声音低了下去,颔首在她耳边说得沉沉,“你若只是拿朕当皇帝…”

怀里的她又一阵摇头,双臂也施了力,搂得他腰间一紧。

“呵…”霍祁笑出来,偏了偏头,看了眼天色,又说,“那不许哭了,该传膳了。”

一顿晚膳用得气氛微妙。

方才的事带下了点残存的尴尬,二人又好像都心情分外的好,有些别样的情绪在席间萦绕着。

席兰薇哭得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力气,就坐在他左侧,双臂环着他的胳膊、倚在他肩头,想睡。

霍祁也不在意,左手动不得便只用右手夹菜。没留宫人在房内,远一些的菜够不到,他把眼前的几道菜挨个尝了一遍,最后夹了个虾仁起来,送到她口边碰了碰她的嘴唇:“张嘴。”

席兰薇听言张嘴,眼皮都没抬一下地把虾仁吃了进去。品着满口鲜香,眉眼一弯。

霍祁看着她笑一笑,又夹了一筷子鸡丁送过去。席兰薇同样这般吃了进去,笑意更添了两分。

他再度看上桌上菜肴…

那边有个辣椒。

执箸夹起来,第三回递到她嘴边:“张嘴。”

席兰薇未多想,如旧张嘴吃进,贝齿一咬,辛辣四溢,直辣得一阵清醒。

眼见倚在肩头的她蓦地坐正了身子,捂着嘴眉头紧蹙、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霍祁忍了一忍,大笑出声。

席兰薇被辣得头脑发蒙,缓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慌忙取了帕子将辣椒吐了出来。扭头看向霍祁,自然怒目而视,

他愈笑愈厉害,清朗笑声在房中回荡个不停,末了索性伏在了案上,笑得她更觉窘迫。

狠狠白他一眼,席兰薇觉得口中灼热,目下要紧的是解这“燃舌之急”。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他的汤碗上,思忖一瞬执了起来,连汤匙也不用就饮了下去。

搁下汤碗仍旧是怒视。霍祁笑了一会儿坐直身子,换了口气看向她,眼中仍浸满笑意温和:“…生气了?”

席兰薇美目一翻不理他,赌气。

少顷,耳畔气息近了些…

又近了些。

席兰薇终于忍不住回了头,尚未看清,唇上便被一片温热覆住。

“唔…”她一边向后倾去一边发出带着惊惶的低音。在头触地前,他的手垫在了下面。

“陛下…”感觉到他的手摸索到了她的腰带,她避开他挣了一挣,惊愕满目。

一年多了,他没动过她,且每次都很“过分”地把彤史女官支开。弄得她对这些床笫之事…都快没意识了。

今日突然这般,她好生回了一翻神,将他眸中那几分异样的意味辨了又辨,辨清之余不由得冷气倒抽…

这…这刚什么时辰?看看天色,虽算不上“白日宣淫”,但毕竟是连晚膳都还没用完呢…

他在她发怔时起了身,淡声一笑,俯身便将回不过神的她抱了起来。

这么多时日,他忍了又忍,今日情绪一变再变,反倒忽地觉得这种事上顺着她的意思真不是个办法!

霍祁大步流星地往床榻方向走去,席兰薇望着他的神色,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仍有一年前的紧张,但好像…并不想再避了?

身子触到榻上衾被时,席兰薇双颊陡然蹿红,眼看着他的手放下幔帐。隔开一室明亮,榻上这一方天地昏昏暗暗,他的唇稳过她的额头、顺颊向下移着,每移一寸就多添一分燥热,惹起她心中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什么都不想了吧…

这是席兰薇最后一个还算清醒的念头。

小猫孤零零地在房里卧着,到了它晚膳的时间,却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来喂它。

不知道为什么,宫人们怎么都不进来呢…

小猫饿着肚子在房里转了个圈,最后看向床榻。歪头想想,幔帐放着,该是睡了——席兰薇晚上睡觉的时候不想它上榻。

可那幔帐又晃动个不停,且人声不停,似乎并没睡着?

小猫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进来喂它,大是不快。几步窜到榻边,望一望垂在眼前的席兰薇的裙摆,抬爪一拽。

她没有反应…

锲而不舍地拽了又拽,一向被它挠了裙子就会拎它的席兰薇始终没理它,直到它把整条裙子拽下了榻…

愣愣地看看挂在爪上的丝线:人呢…

席兰薇自能发声以来便一直沙哑的嗓音添了些许娇嗔,并不算舒适的燥热让她黛眉紧紧蹙着。敏感地感觉出他的每一分动作,甚至能细致地觉出他很小心。

她的思绪上覆着一层朦胧,万千回忆同时涌着,让她应接不暇,然后倏尔间惊觉…竟都是这一世的记忆?

都是关于她和霍祁的记忆…

“算起来你都入宫一年多了。”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听上去咬牙切齿,无比明白地表露出他的忍无可忍。席兰薇低哼一声算是应了,完全没意识到这忍无可忍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下一瞬,她嘶叫出喉。眼前发了一阵白又转了光晕,席兰薇银牙紧咬嘴唇,咬得齿间一阵腥甜。

这人…

她一阵委屈,大约是平日里被他小心呵护惯了,目下被他这么欺负很是不适应。蓦地抬手,她的双臂环在他的脊背上,指甲紧扣,赌气地想非要把这疼痛分他些许才算公平!

霍祁眉头一皱,目光厉了一分后又转瞬间满是温和与狡猾。重新吻上她的嘴唇,摩挲间,她的手很快就一点点失了力气。

第69章 携手

清晨,因为早朝,霍祁总是醒得要早些,席兰薇则因为这些日子养着病不需晨省昏定,睡得愈发随意。

霍祁睁开眼时她还卧在他怀里,睡得沉沉的,双颊上浅淡的微红如朝霞染云。

于是霍祁揽着她又躺了一会儿,手指从她面上轻抚而过她也没有丝毫反应。他一笑,俯首吻在她额上,便听得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又再没有动静了。

他坐起身唤来宫人,更衣盥洗。

瞧了瞧桌上的残羹剩菜——昨晚他们“行事”突然,根本没顾上叫宫人进来收拾,宫人们也不敢擅自入内,就这么一直搁到了早上。

实际根本没怎么吃,泰半菜肴都维持着原样,惟有两道鱼和几道多肉的菜看上去…不大对头。

尤其是鱼,鱼肉被捣得乱七八糟,鱼汤甚至漾到了桌上。

霍祁笑了一声,目光移转,停在了卧在软席上睡得正香的罪魁祸首。

信步过去伸手拎起,小白猫顿时惊醒,因被揪着后颈使不上力,耷拉着脑袋望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