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什么?”

她笑意添了些许,继续写下去,他感受着那划来划去的痒意,觉出她写的那句话是:“陛下想动吴家。”

一窒息,霍祁闷了一瞬,淡言道:“并没有。”

“当真?”她眉头轻挑,低哑的语调同样上扬着,眉梢眼角全是不信。

“…”霍祁沉了一沉,默认地问她,“怎么知道的?”

他十分确信,自己绝没有同她说过这个心思——倒非有意隐瞒,只是这事实在和她扯不上关系。

“若不然,陛下也不会任由着吴简拿着臣妾的事做文章了。”席兰薇笑吟吟地写罢,明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望得他直心虚,当即就想继续否认下去:“那是朕赌不了他的嘴…”

“当真么?”席兰薇偏了偏头,垂首又写,“臣妾入宫之时人人议论,而后前朝议论突然停了,当真不是陛下压着?陛下堵得住那一次的悠悠众口,还赌不了他一个人么?”

“…”霍祁语结。觉得再由着她说下去,下一句便要连他在其中的推波助澜也要一并揭出来,一思及此,立即点头认了,“你说得对。”

席兰薇衔笑,善解人意地把他不想听的那句略了过去,继而又写说:“所以啊…陛下容着他说,不就是想把某些事搁到台面上,让旁人觉出君臣不睦来?夏月这事不是更加合适?”

自然是更加合适的,所以霍祁任由夏月思念霍祯的疯言疯语在宫中传了三天。吴家送来的人,犯错遭废也还罢了,末了竟一心念着一个藩王,吴简就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说不清这事。

此外…即便不想惊动霍祯,他也可以把夏月行魇胜之事的事捅出来,单是那两个人偶,诛他九族都不为过。

“唔…”霍祁斟酌了一番轻重,唤了袁叙进来。三人都是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的,他索性直言吩咐了,“婉华让你们传的事到此为止,关乎巫蛊和越辽王的,暂不必提了。”

“…”袁叙静默着领悟了一下皇帝对下一步流言动向的要求,遂是一揖,“诺。”

还犯不着诛吴家九族。除却这回送进来的夏月行了巫蛊之事以外,吴家还没犯过什么死罪。他想动吴家,只是因为觉得吴家延绵数年、势力已然太大了。

势力大不要紧,近年来行事还愈显昏聩。御史大夫愈发地迂腐,做事畏畏缩缩,吴家旁支的那些纨绔子弟口碑也显是不济。

若已是这般,他这个皇帝还任由着吴家坐大,这吴家早晚有一天得演变成朝中的蝗虫。看着不致命,但侵蚀庄稼,闹得越厉害就越让人头疼。彼时若是势力再大些、牵涉更多人,旁的“病症”就更难以控制了。

还不如现在拔了,他解个后顾之忧,吴家也可因尚未闹得过分而留条命,算是个双全的法子。

看出皇帝有意不置吴家于死地的意思,席兰薇抿了抿笑,说得略带调侃:“陛下是仁君。”

皇帝扫她一眼,扶着额头有意叹气:“你看得明白,朝中到时候不一定怎么说朕不留情面呢。”耳闻她一笑,霍祁皱着眉头立刻道,“快…多夸朕两句,朕改日再去听那些。”

席兰薇“扑哧”发笑,继而板起脸,夸得一本正经:“陛下是仁君、陛下是仁君、陛下是仁君…”

“嗯,知道。”霍祁风轻云淡地应了,应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脸没皮。手指在席兰薇面颊上轻一刮,他噙笑又道,“你今天…当着夏月的面,说什么来着?”

“…?”席兰薇愣了愣,仔细回想一番——说了好多。

“嗯…前半句是…”霍祁回思着重复了出来,“吴家送她进宫的…”

“所以她该找吴家接她出宫…?”席兰薇续言道,说吧面露不解,不知这句话有甚特殊。

“再后一句呢?”霍祁笑意满满。

再后一句?

席兰薇认真思索着冷宫中的一幕幕,“再后一句”倏尔窜进脑海,当即就让她双颊通红了…

那句话是…

别扰我夫君。

“之前没听你这么说过么。”霍祁缓缓说着,遂敛去笑意,神色郑重,“再说一遍。”

“…”席兰薇红着脸僵住,张了张嘴,好像又说不出话来了,简单的两个字卡在喉中。

“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你都说了。”霍祁循循善诱,“现在反倒叫不出了?”

确是…莫名其妙地就是叫不出了。

席兰薇贝齿轻咬,眼波流转思量着如何逃过这一“劫”去。霍祁双眸微眯,睇一睇她,继续道:“哦…莫不是彼时拿朕当了越辽王,才叫得出?”

什么!

一语恰到好处地触及席兰薇的软肋,纵知他是故意说笑着欺负她,她也不爱听。怒目而视,他却仍是轻松散漫地支着额头,淡看着她,只等她叫出来。

——一副“你不叫,朕便接着说”的模样。

看样子是逃不了了。

好一番踌躇、又好一番难为情,席兰薇直被他看得双颊发热。一边告诉自己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多少民间女子都是那般称呼夫家的;一边又…就是难以启齿似的,说不出原因。

“夫…”席兰薇费了半天工夫在挤出一个字来,第二个字在他的笑看间死活出不来。

于是霍祁瞟她一眼:“等越辽王的事妥了,朕非要当面问一问他,怎么让你唤出来的。”

…别啊!

“夫君!”席兰薇干干脆脆地喊了出来,显有点撒娇般的乞求。缓了一缓,她蹭到他面前,不放心似的道,“别…臣妾和越辽王…”

“什么事都没有,朕知道。”霍祁接话接得很快,认真地一点头,让她安心的意思。

席兰薇直到告退,心中都在止不住地埋怨霍祁。近来欺负她欺负得愈加厉害——在外人面前护她到什么地步,私底下就欺负她到什么地步。

偏她还拗不过他。只好见缝插针地小心观察着,寻着什么“日后兴许能拿来噎他”的蛛丝马迹便细心地记下来,待得能用时绝不手软。

这般情境偏巧让南瑾大长公主碰上过一次,二人都是面色一白,一个怕大长公主怪罪她、一个怕大长公主怪罪自己。

可大长公主偏生什么都没说,眉眼带着笑意一点头便走了,端然一副“打情骂俏的事本宫不管”的姿态,弄得二人更加尴尬,尴尬得各自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如此当真不是个法子…

席兰薇一边回想着腹诽,一边又禁不住地笑出来,赌气赌得身心愉悦…

霍祁的笑意在席兰薇的背影全然离开后,一分一分地褪了下去。殿中安静,他沉然思索着夏月的事,已压制下去的怒火再度窜了起来。

不止是恼火于霍祯此番的手段,夏月无关紧要,但…

夏月显是痴心错付了,信了他的话,而他却只是拿她当颗棋而已,那旁人呢?

“袁叙。”皇帝思忖着叫了人进来,又沉吟须臾,终开口道,“去禁军都尉府捎句话,你亲自去。”

“诺…”袁叙一揖,等着那话。

“告诉沈宁,兰薇致哑的事,查越辽王。”

第78章 高人

朝野沉浮这许多年,吴家纵使近来昏聩,也尚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

夏月的事闹得大了,虽按着巫蛊、不提谋反,这般满城风雨的情形,也足够让吴简知道背后到底是谁的意思。

事情只又这样传了两日,在兰薇生辰的前一天,一道奏章急呈到皇帝案头。

吴简请旨,告老还乡。

奏章并没有在案头停留太久,怎么送来的怎么送回去,只添了两个字:准奏。

皇帝知道,此时他不作挽留,朝中就会有所不满,且即便他挽留一番,吴简也决计不敢真留下——只是转念一想,今日挽留了,吴简明天便定会着意来求见,慷慨陈词一番再诚恳表示自己当真留不得了——耽误工夫是一回事,另一回事…

明日是席兰薇的生辰。

因着皇帝未加挽留,御史大夫走得干脆利落,翌日的早朝似乎也因此结束得格外快了些。

一众朝臣施了大礼告退,霍祁犹是先回了宣室殿,耐着性子将几件不得不先做安排的事安排妥当了,轻松地吩咐备轿。

席兰薇已为生辰之时他会来与否的事一连忐忑了多日,目下这么早就见他来了…大感自己真是担心得多余。

她福身见礼,礼罢要退到一旁请他进去,他却压根没有接着往里走的意思,一执她的手就往外去:“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霍祁看上去心情很好,揽着她走得步子轻快。她追问了几次,他都笑着不答,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宫门口。

席兰薇看看眼前备好的马车——这是要出宫?

在马车上,她又是一路的追问,他仍是只笑不答。直被她问得不耐烦了,才闲闲地甩给她一句:“你不是最会观察么?自己猜啊。”

“…”顿时泄气。

马车停下来,席兰薇行下去抬眼一瞧,更懵了:沈府?

她生辰,他带她来沈府干什么?见见芈恬就算庆生?

“去换身寻常衣衫,正好朕有事问沈宁。”

听他这么说了,席兰薇才惊觉他是换了一身全然瞧不出身份的衣服带着她出来的——无奈她一路好奇着关顾着追问去何处了,这般明显的改变浑然未觉。

由婢女带着,席兰薇直接去找了芈恬。原以为霍祁是事先知会过了,见了芈恬那一脸讶异方知她根本不知情。

于是席兰薇只好淡然地告诉她说:“借身衣服。”

“…”芈恬愣了半天才确信自己没听错,立即回身进房,给她寻合适的衣裙。二人本就不见外,席兰薇随着走了进去,芈恬一边挑着一边问她,“表哥怎么想起带你出宫了?”

…谁知道呢。

席兰薇心下刚念叨了一句,还未及答出来,芈恬便捧着衣衫凑近了她:“去什么好地方?”

…谁知道呢!

席兰薇接过衣服,是一身淡绿色的曲裾,料子细腻但并不算贵重,分毫不惹眼。褪去穿来的杏色曲裾,她一边更衣一边随口问芈恬:“平日里你和沈宁去什么地方?”

她想着,沈宁能待芈恬去的地方,兴许就是今日霍祁要带她去的地方。结果芈恬认真想了半天,末了也只能告诉她:“这个…没准啊,长阳各处我们都走遍了。”

席兰薇只好继续任由好奇滋生了。

重新坐上马车,看出席兰薇还要追问的意思,霍祁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嘁…

席兰薇心底轻哼,不跟他计较。反正她总会知道,才不问他。

马车行了许久,起初道路平坦,尔后就颠簸起来,是出了长阳城了。

席兰薇按捺不住,揭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看——确是出了长阳城了,没了城中的喧嚣,外面显得很是宁静。其实路人也并不少,径自行着或者赶着车,正要进城去。

马车是袁叙亲自驾着,已行了这么久了,还是半点没有减慢,没有停下的意思。

“到底…去什么地方?”席兰薇怔怔地又问了一次,霍祁一声笑:“快到了。”

还是不打算提前告诉她。

最后停下的地方委实奇怪…

居然是山上的一个石洞前?

霍祁下了车又搀着她行下来,指了指眼前的山洞:“喏,到了。”

席兰薇不明就里,自行想象着,兴许洞中有甚奇景?世外桃源?

便随着他一起往里走了。

洞中阴冷,依稀能听到角落里传来滴水声。席兰薇的目光落在一捧枯柴上:有人住?

低下头,她又看向地上的脚印,左右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还能在脚边寻到一个圆形的痕迹。

是个坡了脚、拄着拐的人。

霍祁显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没像她一样四下张望,走到山洞一头拐过弯去,席兰薇随着走去,定睛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一间。

这当真是个“间”了,一个经过修葺的石室,陈设简陋但齐全。

木案前,一位老者端然正坐着,阖着双目似乎入了定。他发须皆已花白,只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却很有些去仙风道骨。

霍祁驻足了一瞬,朗朗笑道:“先生见谅,又来叨扰了。”

那老者陡然睁眼,目光烁烁有力,短看了霍祁一眼,却是眉头紧皱,大是不耐的样子:“你这后生也忒不识趣,说了多次了,老朽不管你的事。”

斥得席兰薇都心惊,纵使看出霍祁毫不在意,也还是难免为这老者捏一把汗。

“但先生上回也说了,给在下一个机会。”霍祁说着,拱手一揖,毕恭毕敬的样子让席兰薇微微一愕,不知他到底是有什么事相求,低眉顺眼到此等地步。

老者一怔。

见对方颜色稍缓,霍祁这才行了过去,在案前坐下,浅一颔首,从怀中取出一物敬呈过去。那物用丝帛包着,席兰薇看看形状,似乎是本书。

“这是先生要的东西。”霍祁噙笑道,“在下无能,只寻得上半卷,但求先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老先生已急不可耐地翻起了那书来,兴奋之色溢于言表。霍祁顿觉定心,此事大抵成了,缓了缓神正色道:“但求先生帮这个忙。”

席兰薇听明白了。霍祁要他帮什么忙暂还不知,但显是拿这书为换的——该是极难寻的书,有上下两卷,霍祁只找到了这一卷而已。

老者认认真真地翻了几页,眉眼间均是欣然,阖上书后,已一扫方才的不耐,郑重点头:“老朽自不失约,病人呢?”

…病人?

席兰薇正值一奇,霍祁含笑转过头,牵着老者的视线睇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颔首道:“先生行踪不定,晚辈怕失了这机会,今日直接带了内人同来。”

…内人?!

席兰薇一味地发怔,霍祁浑不在意,信步走到她面前,半推半搀地把她拽了过去,手在她肩上一按让她坐下,接下来…便没什么他能插得上手的事了。

又是询问又是搭脉,席兰薇不知道霍祁这是从哪找了个“江湖郎中”,还是如实地一一作答了。

老者问得十分细致,甚至问及席兰薇先前用过什么药来医嗓子,问得席兰薇一懵,实在记不住几味药。

无措地看向霍祁,想着若不行还得差人去太医院取一趟方子。霍祁却是一笑,答得从容不迫。

哪几味药、几两几钱、从哪月哪日开始服、服了多少时候…竟都记得无比清楚。

连带着其间席兰薇偶染风寒所服的药都没落下,一一说给老者…直说得这老者都有些噎了,大约是鲜少见到能把药房记得如此详细的病患。

觉出老者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划了又划,隐带几许思量,席兰薇心中忐忑起来,以为这嗓子不好继续医下去了。

若这辈子都是这样的声音…当真难听得紧。

一颗心悬到了顶点,待得老者露了笑意时又一舒,静等他的诊断,等来的却是对方极尽诚恳的一句感慨:“夫人好福。”

登时面红耳赤…

洞中并无药,老者诊罢只是给写了方子。药方递与霍祁,霍祁小心地收后又是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一并告辞,走出石洞,霍祁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舒下。

席兰薇抬首,看着明媚阳光下他眺着远方的笑容,恍然失神。

仿佛阳光直接照进了心里,从心底生出一片暖意,蔓上心头、又遍及全身,直惹得双眸一酸,索性及时回神忍了回去。

也深吸了一口气,席兰薇轻衔着笑意,指了指石洞,犹是疑惑:“何方高人?”

“暨山神医。”霍祁悠哉哉道,席兰薇冷气倒抽。

传说…他们视为奇药的金愈散,不过是暨山神医的随意拿来练手玩出的方子。

霍祁竟把他找到了…

“唉…”叹了口气,霍祁的神色有些悲戚,揽着她一边沿山路往下走着一边道,“天底下,总有那么些奇人,会让人觉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瞎说的。”

席兰薇一讶。

“知道么?暨山神医…一不医王侯将相,这话说得开诚布公,弄得朕根本不敢说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