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跃窗而出了。沿途闹出了不少声响,引得半数侍卫追着他来。

他想,现在殿中半点动静都没有了,前去查看的人就不至于太紧张了吧…点亮了灯看看,里面只有个受了伤的嫔妃,总不能当刺客同伙给收拾了。

逃出宫没费什么力气。末了,又在包扎好伤口之后潜回去了。

心下有点后悔扶着她坐下,担心她若当真被当了“同伙”怎么办…

冤透了。

眼见宣室殿灯火通明,楚宣伏在殿顶上看着,依稀能瞧见宫嫔不断入殿。

“都小心着。”有宦官压着声叮嘱着宫人,“药煎好了赶紧送进去,多添两份蜜饯一并送进去…等等,去问问才人娘子身边的宫人,她爱吃什么。她伤得不轻,陛下担着心,若服侍不周你们吃罪不起。”

尔后就听见几个宫女皆应了“诺”,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受伤的,自然就是指她了。

陛下担着心…?

楚宣觉得心中一压,说不出的憋闷。

之后,又很快用理智告诉自己,这种“憋闷”是真心实意的高兴来着。看样子她得宠了…总归是件好事。

第183章 阴影之下(三)

原只是想警告她莫要多管闲事,原因也十分简单——他怕她掺和进去,脱不开身。

而黑暗中,他无可自制似的吻上她的时候,他自己也懵住了。

除却离开皇宫时太想抽自己一巴掌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太糟糕的后果——甚至该说算个好处,他这么一来,必定把她吓得够呛,一时半会儿大约不敢再插手什么了,包括…“疑”他是刺客。

不过,也是又伤了她一次。

他的嘴唇离开她的额角时,她满眼的惊惧让他心里顿时一噎。惊惧之外,还有些厌恶掺杂其中,能看出她是害怕中有意忍着这份情绪的,可还是瞧得出来。

彼时尚是初春,天犹冷着,冰雪覆了满地。但没有过太久,就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冰雪消融的时候,好像很多东西都会随着那化出的雪水流进地里、消失不见,楚宣大是希望,雪水能把她的情绪,也就这么带走。

诚然,带不带走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横竖都已是嫔妃、且还是宠妃,对他是怎样的印象并不重要。

又或者说,他这亲手下药药哑了她的人…还能指望她对他有甚好印象?

他也就比霍祯这幕后主使强那么一点儿罢了。

霍祯对席兰薇也真是“锲而不舍”。当然,知道点内情的人,便都会明白他决计不是因为当真喜欢席兰薇才不肯放弃,只是这到了口边的猎物飞了,心中不服罢了。

既然横竖都得不到手,那可以看着她归旁人,也可以把她毁了。

楚宣十分庆幸霍祯足够信任他,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去办。

给那宫娥下毒却又不致死,为的是让整场戏都更真,让阖宫上下相信是席兰薇心虚之下要杀人灭口,继而相信那宫娥说出的每一句、相信卫氏杜氏皆是席兰薇害死的。

虽则说到底是为皇帝办事的人,楚宣却并不清楚皇帝究竟是怎样的人,更不知他会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唯一搁在台面上的,是这三年、加上从前在潜邸时的几年,他身边都没有正经的宠妃,他对妾室…实在也就那么回事。

是以不敢等着事情一步步发生、去看席兰薇究竟会落得个怎样的结果。楚宣感慨好在自己先知了情,知了情就可以插手。

楚宣在广明殿殿顶上稳稳落下的时候,众人已齐聚了许久。

“就算这说得通,鸢美人的清白也不是你想污就能污的。”

霍祯说着“听似”在位席兰薇开脱的话。好像充满着正气,却只会让旁人对席兰薇侧目——身为嫔妃,惹得一个藩王、还是从前的未婚夫如此袒护。

啧啧,当真只是“从前”的未婚夫么…

“狐媚子!入了宫还和越辽王扯得不干不净!卫娘子死得冤!可怜她没有家世撑腰更没有个藩王相助!”

那宫女也骂得急了,当真直言指责起了席兰薇与霍祯存有“私情”。楚宣眉头稍一挑,随即露了笑意出来。这话,大抵真是她心急之下便吼了出来,不会是霍祯让她说得如此直白。

腕上稍一施力,一枚银镖贯门而入,他所听到的,是银镖穿过*后、落地时的轻轻一响。

“铛。”

短短的一声激起了数不清的惊慌叫喊,耳闻殿中乱成一片,楚宣足下一跃,直奔后山而去了。

该算是帮了她一回吧…

他运着气,稍稍一喟。摇一摇头,不再往深了想。

有时候自欺欺人是件好事。

许久都没有再和她有交集。楚宣奔波于大夏各处,明面上为霍祯办事、暗地里为皇帝办事,忙得不可开交。

一切顺利,没出任何不该出的岔子。他偶尔想想,便是长松口气:看来她是不掺和这些了。

直至皇帝查出了她致哑的原因,她也终于…说了他是刺客。

彼时他仍在赫契办着差,以禁军都尉府官员的名义。突然觉出自己正被人暗中彻查的时候,楚宣头一个反应,便是她把事情捅出来了。

费了好大工夫,可算把一具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尸体弄得全然看不清样貌。一路躲躲藏藏地回了长阳,他往她的院中投了一支竹签。

廿八。

“东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者亦闲言。”

他想她必定会去求解,圆信会给她的十六字签解是:浮云遮月,不须疑惑。等待云收,便见明白。

这是他早些时候为自己求的签,很想知道这一边为皇帝办着事、一边又时时刻刻可能被禁军都尉府怀疑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收梢。

签解还算不错,似乎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楚宣想,席兰薇足够聪明,也许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目下,于禁军都尉府而言,他是个死人了。消息传到霍祯耳朵里,即便霍祯知道实情,一时也不能让他在明面上办事,他多了许多空余时间。

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入她的寝宫…

那次他“冒犯”她时,她还是个从五品美人,如今已是正三品婕妤了。

所谓“旧习难改”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他还是和当初在席府一样,找了她宫中最大的那棵树躲着。有时悠哉哉地看上一个上午,有时甚至在进宫前寻个铺子买上一包花生,边吃边看。树下还有两头鹿,不忘偶尔扔两颗给它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有必要时便去见了她一面,告诉她那签不是为她求的,让她不必太过紧张。而后一边希望她和皇帝当真“两厢情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皇帝,一边又希望他们之间没有那样的信任和感情。

而后,听着皇帝越来越多地同她说起驻军安排,他心中知道,她到底是告诉皇帝了。这些个安排,自然都是说给他听的,想经他的口传给霍祯,他这“细作”,也乐得如此。

一切进展都变得快了,快到每天晚上,楚宣这在阴影里等了多时的人都会觉得…兴许明天便收网了、阳光便会遍地。

那么,她会知道他细作的身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会…知道是他药哑的她。到时候能如何,不知道。

末了,是他自己先一步说了。在霍祯要他逼问出皇帝的安排再杀人灭口时,他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说:“是我药哑的你,对此十分内疚。”

于是她就没有再多问,带着婢女一并远去,没有什么废话,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弄得他心底一阵失落,却又不得不承认…好像就该如此。

他们本也没有太多的交集,连朋友也算不上,还指望她能为他有甚情绪起伏么。

她一路上,会有游侠照顾,是他安排好的,他相信不会出事。

而他,要尽快回到长阳。

这回,难免要有违初衷了。顾不得大局,他必须把自己的身份挑明了,让皇帝知道他是访予落止…才能救她一命。

“这帮废物。”对禁军都尉府的一干官员,楚宣仍旧是这个评价。好像禁军都尉府中,除了沈宁等几个官居要职的人以外,其他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了…

一直觉得若落在这帮人手里简直丢江湖的脸,这回,他倒是还没怎么出手,就被一箭射中。

——好在他想自投罗网的时候他们还能抓着他,否则实在废物过了头。

这就算是最快回长阳的法子了,比他直奔长阳还要快些。若是直奔长阳,沿途那些一直搜捕他的官兵就成了路障,他躲躲闪闪的,免不了要耽搁时间,还不如就这么被“抓”回去来得简单直接。

而后他这么个弑过君的要犯,皇帝必定得亲自来问话吧…

这一回,楚宣却是失算了。

几乎每一刻都能清晰地感觉出自己身上的血又少了些,不知再过多久就会流得一滴不剩。皇帝仍未露面,禁军都尉府的审讯也不会停,就算只是为了争个功,他们也不会停。

就连沈宁都帮不上忙,身在赫契,此时的事他大概尚不知道。

直至连呼吸都变得无力的时候,楚宣才终于把皇帝“引”了出来,心下暗叹亏的当初定下的暗语是《诗经》中的《访落》,这若是《史记》一类…估计他就当真只剩死在这里了。

“抱歉。”在他将要紧的事说完之后,皇帝道歉道得十分诚恳。沉了一沉,又续上一句解释,“兰薇这些日子…杳无音讯,朕实在担心得…”

担心得顾不上别的。

楚宣听着,分明地辨别出在得知席兰薇的去向后,皇帝的口气轻松了许多。倏尔明白,这番被抓进禁军都尉府的安排中的失算“失”在何处。

他满心以为,他为席兰薇做好了安排,席兰薇会无妨;而皇帝,不可能搁着他这个要犯不见。

却是忘了,论起担心席兰薇的人,他从来排不到前头。曾经暗暗期盼她得宠、又觉得她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嫔妃的想法…错了。

有人比他更担心她。

“多谢你。”皇帝深一颔首,又长吸了口气,“自知无以为报,但你若需要什么…”

“我要见她。”楚宣脱口而出,“席兰薇。待她回来,我要见她。”

第184章 阴影之下(终)

有很多事,就是隔了那么一层窗户纸。也有很多事,还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为好。

便如楚宣和席兰薇,捅破之前,是他时常悄悄见她,她有时心平气和、有时则显出厌烦。

捅破了这层窗纸,他细作的身份不在了、在宫里养伤、可以光明正大地见她…

她反倒避得更厉害。

这也确是席兰薇唯一能做的,她不止是有着天子宫嫔的身份而已,和霍祁也情投意合,旁人的好意,她除却拒绝,没有其他法子。

“大人伤得不清…不宜多思。”来为他送药的宫女劝得闷闷的,抬眸看一看他,又道,“若不然…昭仪娘娘也难安心。”

楚宣稍有一怔,抬眼打量了来人须臾,问了一句:“你是妍昭仪身边的人?”

“…”对方默了一默,俄而屈膝一福,笑意牵强,“奴婢还道大人日日进出翊祥宫,对宫人们早已熟悉了…”她语中一哽,短舒了口气,又说,“那天在那破屋里…是奴婢随在昭仪娘娘身边的…”

二人间全是安寂,连楚宣都觉出了简小霜那明明白白的失落。

他完全不记得,或者说,完全没有留意席兰薇身边跟着的是谁…可她,却是拿他当救命恩人记着,记了好些日子,连他的每一句笑侃都记得分明,也满心以为他也会对她有那么点印象。

“大人快用药吧…”简小霜淡笑道,“若放凉了只怕…不管用了。”

尔后的时日里,简小霜几乎日日都来。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养他的伤,她煎她的药,似乎一切正常。

直到他伤快好时,又耐不住性子四处“游荡”,在席兰薇宫中听了那些交谈…简直气笑。

“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他质问席兰薇。下一刻,就换了简小霜质问他:“大人拿我当什么人了?”

那一天,虽然因着身份差异,三人都还维持着该有的礼数,却仍是三人都感觉出…闹崩了。

“…对不住。”霍祁听完始末之后懵了半天,只能跟楚宣说这么一句,“朕还以为…你和小霜是…两厢情愿,兰薇也以为…”

只是觉得简小霜去他那里太勤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且小霜每次都高高兴兴的…

兰薇说起亲事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结果竟只是他们“以为”而已。

“兰薇不会拿这种事算计。”霍祁又道。

所以,他以为席兰薇支使小霜投怀送抱,也只是他“以为”而已。

楚宣深吸了一口气,静了许久,心中还是一团糟。

这都什么事儿…

原以为自己喜欢上席兰薇这将门贵女就已是够荒唐了,目下,一个大商贾的女儿、宫中女官,喜欢他这游侠…?!

懵了半天,最终,在他拦下简小霜之后,能跟她说的,也就是那句:“对不住…”

“算了吧。”简小霜手里的茶盏端得稳稳的,睇一睇他,轻松一笑,“反正你又不打算娶我,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

“我…”他有些尴尬地想要再解释点什么,反被小霜一语截住:“我也不打算嫁你了,其他,随意吧。”

楚宣突然觉得,这样的事上,自己败给了小霜。

小霜可以在被他厌烦后,风轻云淡地说一句“随意吧”,他却无法对席兰薇说这样的话。

就算简小霜是装的硬气又如何,他连装都装不出来。

而相较于简小霜,荷月这位长公主则是另一种“硬气”,硬气到他不止一次气结,简直想说:早知道不救她了…

“我搭上性命救你妹妹,你能不能管住她?”在听闻荷月要拜自己的师叔暨山神医为师时,楚宣压着火跟皇帝“谈判”,“差点让我没命的是你妹妹,后来救活我的可是我师叔。”

“那后来你自作主张去和张家拼命,救你的还是朕的岳父呢。”皇帝支着额头淡泊道,“算这账你可不一定能算得清楚。”

“…那是为了兰薇。”楚宣脱口而道,皇帝一颔首:“是,除了扰得她一度无法安心养胎之外,没见别的用途。”

总之皇帝是不打算管这事,楚宣也知道,说到底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算荷月长公主要拜暨山神医为师这事让人气得发懵,也到底是暨山神医他自己点头答应了。

是以当晚,楚宣能做的,就只剩掀了宣室殿半边房瓦泄愤。

许多成了定局的事,到底是无法改变的。“贪恋”了席兰薇这么久,也到底耐不住她终归还是嫔妃。册礼昏礼,当她成为皇后的时候,这“定局”再一次毫无遮盖地呈现在了他眼前。

那天,整个长阳城都很热闹,人声鼎沸的,皆在为天子大婚而欢庆。

一向能说会道的荷月却意外地安静了下来。

这家茶馆就在长阳城的主道旁边,坐在二楼,恰能看见皇后仪仗经过。

“皇兄和皇嫂…会过得很好的。”荷月斟酌着道了一句,语声弱弱的。

“嗯。”楚宣饮着茶,算是应了。

“她并不喜欢杏仁茶。”荷月又道,幽幽的声音在楚宣心上一击,“你看到她常沏,是因为皇兄喜欢。”

“嗯。”他又应了一声,顿了顿说,“我知道。”

“那你看到的她其他的喜好…又有多少真是她的喜好呢?”荷月一双水眸凝视着他问道,“还是说…都是为了旁人而做,你只是恰好看见。”

“好了。”他吁了口气出来,微皱着眉头截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不用你劝,我日后大概不怎么会来长阳了。”言罢,他扫了荷月一眼,稍一沉息,又说道,“但也…不会跟师叔一同走江湖。”

换言之,也不会常见她。

“哦,我知道。”荷月噙着笑缓了口气,“无所谓,小霜能为见你始终随在皇嫂身边不出宫,我就能守在师父身边等着。也没准…哪天就不喜欢你了,找个比你更好的游侠嫁了,少侠甭为我操心。”

她眉目间的几许傲气让他心底一滞。许久之前,在他去和张家拼命之后,皇帝跟他说过,他和席兰薇不是一路人。他活得太江湖,凡事随心而为,席兰薇却不是这样。

彼时不服,现在想来是说对了。

“你也活得够随性的。”他笑向荷月道了一句,遂站起身,往外走去,“大约真的会喜欢江湖,祝好运罢。”

他最终,还是去见了席兰薇一面。恰是她步入皇宫的时候,他站在宣室殿殿顶上,看着她一身婚服,遥遥走近。

却在能看清她的眉目前就离开了,也不知她有没有看见他。

恰是夕阳西斜的时候,楚宣在城中随处找了个地方落座。地上一大片树荫,随着阳光的照射角度而变,直至太阳消失,阴影也自然和旁边的昏暗融成一片,再看不见。

忽然有些恍惚,心下觉得…和席兰薇相识一场,倒就和这阴影似的。

无论是遇到阳光还是最终归于夜晚,到底都会消失得彻底,一点痕迹都寻不到。

至少他于她而言是这样,从来都没有多么重要过。诚然,她也希望他过得好,但就算只是面对个陌生人…有这种期盼也十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