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宣走在街上,尚有些恍惚,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许多。

大约…越是活在阴影下的人,就越是渴求这样的阳光吧。走在其中,总可以暂且忘掉那些阴暗。

活在阴影下的人…

楚宣思量着,一声轻笑。

原本,并不是这样。他在江湖上也曾有响当当的名号,“燕东第一侠”,那已流传了二百余年的名头如今尚在他身上,可惜,得藏着。

延寿坊。

蓦地停住脚时有短短的一惊,抬头望了望面前的坊门,心底的恐惧与心虚一阵压过一阵。如此驻足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到坊内出来的居民都忍不住地打量他,以为他傻在了门口。

终于,足下一使力,楚宣一跃而起,转眼消失不见。运足了气,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直至看到了昨日那棵大树才一缓劲,不声不响地在树上稳稳落下。

正值夏日,枝繁叶茂。深绿的叶子足以将人遮蔽其中,什么也看不到。

就这样,在未消尽的半分酒劲儿中,楚宣倚在浓密树叶间的粗枝中看了许久。

看到有仆妇来来往往,有郎中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自是为那姑娘送药的,那个被他药哑的姑娘。

席兰薇。

他有意地避着这个名字不去多想,似乎不想这三个字,心中便不会难受得太过。只当自己是药哑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而已,不是一直保家卫国的席将军的女儿…

不知怎的,就以这特殊的方式,成了席府的“常客”。还是要拜这一身功夫所赐,他来去无声,一连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看到席兰薇的点点滴滴,看着她一天天地消沉,看到她试图开解自己。

有那么一阵子,她每天都在努力地想说话,或者只是想出声而已,却始终无果。终于,她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认命般的沉默上,能在树下抚琴一抚便是两个时辰,而后回房作画,一切悄无声息。

再后来,他看到,霍祯来向席兰薇提亲了。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来提亲了…倒也不意外,他要药哑她,本就是为了轻而易举地娶到她。

席垣在长久的斟酌之后,点头应允。依稀听到席垣作答的楚宣,恨不能冲进正厅去把此事拦下。

只是,并不能。从他应下这件事开始、从他成了“访落”开始就不能了。

活在阴影中的人,怎么能在阳光下亮明身份。

有些事来得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听闻了婚约原本很是开心的席兰薇,在一夜间变得加倍沉闷。这反常不仅让席垣觉得奇怪,更让楚宣一度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再一次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好走出房门。

一步步向外走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走到树下,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目光凝滞在枝头上好久。

楚宣一时摒了息,还道她是看见了自己,心惊不已地同她对视着。须臾,她却蓦然脱了力般瘫软在地,哭得无声,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那算是楚宣第一次碰上女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哭,恰好还是个绝世美人,还是个让他心存愧疚的绝世美人。

一壁存着想下来安慰她的冲动,一壁又死命忍着。手不知不觉地扣起了树皮,再回神时,指尖已磨出了一片血迹。

席兰薇最终是被侍女扶回房去的。看着她回房时的背影,楚宣才蓦然间惊觉自己对她的第一份…感触源自何处。

他好像已经忘了,又始终忘不了的,是来下毒那日,他以为是要毒死席垣,结果却看到从外面回来的席兰薇进了房饮茶。

跨过门槛前,她曾回过头来,蕴着浅浅的微笑,笑喟着对随来的侍女说:“好热…都去歇歇吧。”

许是她生得美,又或是那一抹笑温柔至极,隐在枝叶间的楚宣只觉又那么一刹那,周围的阴影都明亮了。

可是…

日后再难见到那样的笑了,再也听不到那声音了。

轻巧跃起,楚宣直至到了席府外的街道上才落了下来。犹能看见那棵大树,他分辨了一会儿,似乎是棵樟树…

依稀记得,行走江湖时曾听过各地习俗,有些地方,在女儿出生时会栽下樟树一棵。待得女儿及笄,樟树也恰好长成,树枝探出院外,媒人见了就知这家有到了嫁龄的女孩,便可上门提亲。

而后,在亲事定下后,会砍了这树,做成两只大箱子给女儿装嫁妆,取“两厢情愿”之意。

长阳是没有这习俗的,所以现在这樟树也还在。

夏风习习地吹着,虽然吹不走炎热,还是引得枝头一阵窸窣。不绝于耳的枝叶摩擦声,好像是在轻诉着什么…就是这一阵子微妙的感触,让楚宣顷刻间愿意相信神鬼之说了。

“让她嫁个好人。”他凝望着樟树深绿色的树叶,十分希望这在多地寓意美好姻缘的樟树能给她带来一桩美好姻缘,“让她也能‘两厢情愿’…求你。”

后续的事情,似乎遂了他的愿。

还是在越辽王府中听到的,说是席家女儿无论如何都不愿做霍祯的王妃,已与席垣闹得不可开交。

虽是不知原因,楚宣心中还是为此暗觉欣喜,更希望这一直以来宠爱女儿的席垣能遂她的意。

嫁给霍祯,迟早对她没有好处。

几日后,霍祯在书房中掀翻了桌子。一众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楚宣亦是沉默着,心中清楚,这是和席兰薇的婚事…没戏了。

“殿下息怒。”他最终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劝了一句,便告了退,心里无比畅快。

长阳城的夜晚并不比白天安静,夜市很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流间叫卖声不断。

楚宣心情大好,仍是进了常去的那家酒馆,找了个空位坐下,要了壶并不很烈的酒自斟自饮着。

旁桌的交谈传入耳中,他起初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尔后越听…越是震惊。

“你说什么?”终于忍不住一步夺了上去,脱口问出,问得对方一惊。

哑了一哑,那中年人只道是酒馆中常见的互相打听奇闻趣事,正了正色,道:“少…少侠没听说?席家的女儿要进宫了,街头坊间都传遍了…听闻是她自己的意思,亏得她一个哑巴敢提这样的要求,也是忒不知天高地厚。倒也是席将军面子大,还真说服了皇帝…”

好似耳边有一阵嗡鸣,楚宣胸中发着闷,往后的话已全然听不清。

窗外,似乎又起风了,刮得外面的树叶也轻响着,哗啦啦的声音像是嘲笑。

他药哑了她,还反过来祈祷她能有桩好姻缘,真是会做好梦。但凡做了坏事,哪有那么容易祈祷两句就能应验的,若是如此,换得良心平静未免也太容易。

无所谓这“坏事”的初衷是好是坏,于她而言,总归是无可原谅,纵有“神鬼”,大约也不能如此替她原谅。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烟波的文~《世家婢的逆袭》~

o(*////▽////*)o字数很多了~坑品也是有保障哒~

【文案】

一觉醒来,

她由一个世家千金变成了府中丫环,

占了她身子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为了一己私心,

使得本就危机四伏的家庭最终毁于一旦,

她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从大家千金到草根丫环,从无家孤女到一代贤后,

她要如何从逆境翻身,与君携手百年?

第182章 阴影之下(二)

并没有等太久,席家的女儿就真的入宫了。

除却街头坊间一直以来的议论外,没有在长阳再引起太多注目,城中百姓甚至连她具体是哪天进的宫都不知道。

也很正常,进宫当个嫔妃罢了,又不是皇后、甚至位份都不高,没有昏礼册礼,便没有排场,哪来的引人注目?

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楚宣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风轻云淡地当个随意的消息听,轻笑着“哦”了一声,仿佛事不关己。

皇宫,那个大夏朝中最高贵的地方…

他可以进去,且如入无人之境,想要打听什么都不是难事。但这回,他却有意地避着,不去多想、更不去打听,甚至惧于听到宫中传出任何关于她的事。

她已经哑了,又许过人,入了宫,就算皇帝再敬重席将军,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楚宣思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后又告诉自己,是为了大局,只能这样忍下。

是以在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楚宣过得还算平静。想自欺欺人就是这么简单,狠下心去不去打听、不去想,任何消息都可以隔绝开来,再痛的伤口都可以遗忘到感觉不到。

“本王不想再等了。”那个阴云蔽日的晌午,霍祯突然召见了他,开口便是这句话,“有些事并没有那么麻烦。他没有儿子,本王是唯一一个和他同样嫡出的藩王,他若死了,皇位自然是本王的。”

弑君。

话中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让楚宣猛抽了口凉气。定了定神,他默然道:“殿下…想让臣去?”

“是。”霍祯稍一点头,“没有人有你的功夫,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取他的性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这样的事…想也知道并没有霍祯所说的那么容易。

那到底是皇宫,他也许可以出入其中如入无人之境,却并不意味着在他杀了皇帝、又或是打草惊蛇之后还有本事逃出来。

当然,他是断不可能当真杀了皇帝的——可霍祯,就半点不怕他会失手么?

“霍祯必定也知道你可能会失手。”沈宁听罢来龙去脉,说得直截了当,“但你就算死在里面,对他也不亏。”

楚宣恍悟…

若当真弑君成功,那便如霍祯所言,皇位只能是他的;而若不成,众人会讶然发现这刺客竟是禁军都尉府的人,不会有人想到是霍祯“安插”他进去的,他有个更明显的身份搁在外头——沈宁的远房表弟。

“是想拖我下水。”沈宁短促一笑,摇了摇头,“但事已至此,你也只好走一遭了。”

按沈宁的意思,是让他听命入宫一趟,不真行刺,却要在宣室殿中闹出些动静。待得侍卫们围了宣室殿时,他逃了便是,回去就跟霍祯说是失手了。

楚宣掂量再三,觉得这法子太假。便还是应下了,心中却有别的打算。

他这细作的身份,皇帝也是不知道的。起初的安排,便是他照皇帝的安排去做事,却只有沈宁一人知其身份——知道的人少了,各样的事看上去便会更隐秘,他安全不说,也不至于让霍祯先一步知道皇帝的防心,于谁都好。

无法保证霍祯在宫中是否还有别的眼线,若他当真就那么逃了…

保不齐反倒让霍祯起疑呢?

是以这一行,楚宣是存了必死的心。

心知命不长久,却又觉得格外轻松。有些完成使命带来的惊心动魄以外的情绪在心中萦绕着…

是了,只要他这么死了,按着最初的安排,他若意外死在了事成之前,就留下“访予落止”四个字,皇帝便明白始末,以防牵连旁人。

这样,既不会牵连沈宁,又一举让皇帝知道是霍祯要行刺。

算是一举两得,对他而言要紧的却并不是这两得。

解脱了…

这种想法在心头挥之不去。

大约,就是从看着席兰薇致哑晕厥开始,愧疚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样,在心中生长起来,越长越大、根越扎越深,直刺在心底,痛意一阵接着一阵。

就算再是为大局考虑,也是他亲手毁了她的一辈子。让她从此说不了话、嫁不了一个好人家…

他这么死了,就可以不用想这些了。

大有些逃避的意味在其中留存,楚宣在行事前,在身上添了一封长信,又或该说是“供状”。

内容简单直白,说的是越辽王霍祯授意他药哑大将军席垣之女一事。

待得他死在宫中、皇帝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供状也许会暂且被压下,但待得皇帝真正除掉霍祯的时候,他一定乐得给霍祯添这么一条罪状。

也算再向席兰薇道个歉了…

九月十六日。

天色已黑了多时,又是个阴天,看不到什么月光。

楚宣摒着息跃过高墙,一路躲躲藏藏的,将自己藏得很好。很快,宣室殿已经在眼前了。

这么晚了,皇帝应该已经睡下,兴许还有个侍寝嫔妃…

虽是知道并不打算真的弑君,但看来又要把个女子吓得够呛了。

有些时候还是免不了心狠。楚宣轻而易举地放倒了殿内殿外的一众宫人,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

入了寝殿,殿内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榻前判断了一瞬,察觉不到任何气息,榻上安静得就好像没有人一样。

奇怪了…

也未多想,总之本也没打算杀谁,无人更好。

挥剑便要刺下去,打算在被褥上留下一道剑痕,让宫中更加相信他是真的要行刺,传到霍祯耳中,他也得信。

落剑之前,耳边却响起“铛”的一声响。

似有重物被狠砸在旁边的床栏上,听得楚宣一惊,

凝神静听着,很快便觉不远处出那刻意压低了的一呼、一吸,有些不稳,似乎对方很是慌张。

…居然有人设伏?

宝剑离架的轻响传来,带着些许宣战的意味,让楚宣也提了剑。

起初,还道对方也是什么个中高手,想着过上几招,然后直接示弱、死在这人剑下好了。

却又很快觉出不对…

仿佛并不是什么“高手”,又或是这高手“玩心过重”,竟始终没有什么杀招,反是躲来躲去,看上去简直向在炫耀自己对宣室殿中熟悉。

直至一剑刺入了小腿,陡然传来的剧痛让楚宣闷声一哼,挥剑挡开。再一反手,黑暗中他的剑压在了对方的剑刃上,并没有施几分力,就已把那人抵在了墙上。

…不止功夫不行,力气也不大?

楚宣心中存着疑惑,蹙了一蹙眉头。觉得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他想死在这剑下都不可能,那就只能他杀此人了。

一剑刺了下去,楚宣估摸着,该是心脏的位置。没有任何声音,那人似乎死得很快。

而后听到剑落地的声音,应该是当真断气了。楚宣用力拔了剑出来,回身欲走。

才走了两步而已,那原该已断气的“对手”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身子软得毫无力气,剑刃划过地面的声音让他知道,这是捡了剑又打算刺他来着。

是个女人。

楚宣气息一滞,回身架住了她,脚下拽过了个垫子让她坐。

没有死,大抵是因为女子身量比男人矮些,那一剑没刺到心脏,而刺在了肩头。

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楚宣心里有些慌了,一壁不肯印证那猜测,一壁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什么人?”

果然没有回应。

“不是皇帝让你在这儿堵我的,不然,不会始终只是你一个。”他故作随意地说着,似乎分析得心平气和。

二人相顾无言地坐了许久,一个是说不出,一个是无话可说。

直至外面想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有很多人,楚宣才又一声嘲笑:“这帮废物。这么久才发现宣室殿的人都没了么?够皇帝死上几回的了。”

那…这帮废物,该不会直接放箭、又或是冲进来便砍杀吧…

他无妨,她可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