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下帘子,齐天睿大大舒了口气,这一步一正经的总算挨完,也管不得喜娘们还念念叨叨、成双成对地摆放捧盒,一把将红绸子扔进兰洙怀里,摘下喜冠随手丢到了条案上,一面解着腰带一面口中叫渴:“丫头!快倒茶来!”

“哎!”小丫头秀雅得了令似地立刻颠颠儿着去倒茶。

兰洙捧着手里的绸子惊得不知所以,这新娘子还当地站着、一身的凤冠霞帔盖着喜帕,这尚未对饮撒帐就被撇开算什么道理?虽说自己年纪轻、不大懂得这里头究竟多少规矩,可这没坐上龙凤榻就断了的欢喜结绝不能是好兆头。可瞧那位爷,早已把大红的喜袍脱了下来不知扔到哪里去,此刻一身的银袄儿细中衣儿,白恍恍的,自顾自坐了大口喝着茶,哪里还有要行礼的意思?

一旁的喜娘们也惊得瞪圆了眼睛,好在都是府里的管家主妇们,深知这其中厉害,但凡传了出去,动了家法可就不单是这不管不顾的小爷,遂都咬碎了牙屏着气只当没瞧见。

兰洙强自镇定,挽了绸子小心上前搀扶着新娘子往喜帐去。女孩倒安安静静随她走,想来那盖头底下也遮不住这一番冒犯,兰洙却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抚,只得轻轻覆了那冰凉的手。

安置好里头兰洙又赶紧出来,冲着齐天睿那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嗔道:“天睿,妹妹们都在呢!”

“我耐不得了!”齐天睿叫苦,“嫂嫂,我记得莫大哥送了好几套衣裳过来,可是都在这儿?快取一套来我换上。”

“嗯,伊清庄的衣裳多少难得,送了你二人一年四季的呢。”兰洙一面应着一面接了秀婧拿来的手巾给齐天睿擦着背后打了潮的发丝,“都在后头衣橱里,可统共就三套正红的,一套拜堂,一套明儿见礼,一套归宁,此刻如何换得?”

“还顾得那些个!”齐天睿不耐,“谁还当真认得!快些拿来。”

兰洙拗不过,只好去挑了一套花色双开并蒂,招呼一边的喜娘服侍他换上。齐天睿哪里忍得这些管家婆子们碰他,一蹙眉,再没人敢近身。总不能吆唤未出阁的女孩儿,左右无法,兰洙只得亲自上手。长嫂比母,实则这嫂子比他还小两岁,大哥总是摆了一副庙里供奉的模样,齐天睿从不亲近,唯这嫂嫂是个绵和人儿,又是当家大伯母的亲亲儿媳妇,从来府里有什么或是他要破了例求什么总是求嫂嫂,这便没有得不着。此刻伸胳膊抬袖、揽腰带,齐天睿十分自在。

“好了,快过去,莫要错过吉时了。”收拾停当,兰洙推了他一把。

“一天就这么几个钟点,怎的都成了吉时了?”

“二哥哥,快些挑了那帕子啊,咱们等着瞧新嫂嫂呢!”秀婧秀雅实在等不得,两个小丫头从下生到今日也不过跟齐天睿见了几回,却是每次都被这么个“不长进”的哥哥逗得欢天喜地,因此上与他十分亲近,此刻一边缠了一个拉着齐天睿就往里头去。

眼见新郎倌走向新娘子,喜娘们都赶紧托了盘子围拢了过来,喜笑颜开又唱起了喜词。齐天睿此刻换得干干爽爽,又饮了热茶,十分适宜,这才端详龙凤床上坐着的这一位:宽大的拔步床摆在这小屋内浩浩荡荡,红烛红帐,里里外外红彤彤,她这一身行头正对了颜色,坐在床上只沾了个边,身量果然是小,却坐得端端正正。

听着喜娘高声吆喝,齐天睿应着声从喜盘中拿起喜称,轻轻伸在那盖头下,忽地一顿,这一天的繁杂随着那湿潮的衣裳统统不见,此刻心里十分异样的安静,像是在当行里接了旁人带来炫耀的宝贝,想瞧又不想瞧…

喜帕慢慢挑起…

厚重的妆粉不知是浸了汗还是沾了水,腻白的颜色这贴一块那贴一块,压在凤冠之下小小的脸庞像一碗没有搅匀的蒸酪;两条眉毛描得很是仔细,描成了一字连心,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此刻只像是那小画儿里起舞的宫娥,凸显着这上等的油烟墨,又浓又黑,一屋子的红都压它不住;眼帘低垂,掩了双眸,只能瞧见眉骨下微微凹进的眼纹,也避无可避地凝出一道厚厚的□□印;腮上的石榴胭脂似是精心揉晕,圆得那么妥帖,那么光滑,比匠人尺子下作的图还要来得确切,红红的,像桌上那对龙凤朱漆盘,圆圆的扣了;唇上用了一样的颜色,薄薄的,和进了一点金粉,烛光里头似闪闪流动的血,鲜红得让人发怵…

鸳鸯戏水的围帐之下,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像一尊上了彩釉的娃娃…

任凭喜娘欢天喜地的唱和帘子外的喜乐大声吵嚷,兰洙依然瞧得出新郎倌变了脸色,挑起喜帕那一刻的顽劣不屑荡然无存,此刻阴沉沉,面无表情,不觉轻声道,“天睿…”

“拿水来。”

牙缝里挤出的语声不大,旁人都不曾闻得,只有兰洙后脊顿生凉意:“天睿,这可…”

“拿水来!”

一声喝,似突然寒霜骤降把一切僵住,帘子外头吵吵嚷嚷的乐声更将房中趁得出奇的静。喜娘们这才觉出不对,都低头仔细瞧却实在瞧不出哪里不妥,妆容上得是重些,可新人本就是要图个喜庆,那胭脂的颜色和形状都是有说道儿的,再是忍不得也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往后小两口儿关起门来,要怎样好看使不得?再者说眼前这位新奶奶虽不好看倒并未多出奇,莫不是这爷见惯了那风月场里的红衫绿裙,倒忍不得这良家女孩儿一点颜色了不成?

铜盆托来了清水,盆架上是崭新的一块香宫皂,齐天睿接过手巾丢进水里,浸透了,挽起袖子略握了握便拎了出来,水只管滴答不住。手伸到她下巴处,两指捏了,齐天睿并未用力,只等着挣,却见那身子轻轻一颤,又安安静静。食指一勾,这才将那乱糟糟的小脸挑了起来,她随着抬起了眼帘,他却无意相视,湿漉漉的手巾一把贴在她脸上,连带了圆圆卷的刘海都打失了形状。再打开,整个妆容一片混沌,眼睛倒一眨不眨,依旧看着他…

他手下的力道似很有把握,重得足够将那浓重的颜色擦干净,又不足以搓得糙、搓得疼,像在九州行里查看他亲自收进的物件,眼光犀利,下手极细,一寸一寸,似要将那几凡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多余都要剔除干净,细致到那凹在深处的眼纹,指肚轻轻摁了,细细揉洗;指尖传来的触碰只有妆粉与宫皂交替的腻滑,她像一件将将出土的陶器,在他手底下慢慢恢复着模样…

“啪”一声手巾被扔回了水盆里,溅起一身,洒了一地,一众人的呆愕早已不足以牵动这房中哪怕一丁点的喜庆与怪诞。齐天睿抬手放下自己的袖子,“秀婧秀雅,掌灯。”

“哎。”

两盏龙凤烛齐齐聚拢,将那床边人照得清清楚楚:

新月出水,细若白瓷,脱去了妆粉的痕迹,白净如此清亮,和着那残留的水渍似那恍恍的烛晕就要透进去,映出那里头水润的光;肤色腻白,眉色清淡,天生的两道水弯眉,恢复了形状,弯弯可人的小弧;小鼻挺俏,雪白如玉,洗过的鼻尖亮亮的,似秋露初降,清凉的水珠;唇这么薄,荷瓣弯弯微微含翘,擦去了浓浓的胭脂,小荷浅露的粉润;睫毛绒密,烛光碎洒栖在弯起的梢头,颤颤巍巍;一双眼睛无半分江南女儿那楚楚含烟的羞涩委婉,凹在眉骨下,一颗水晶深嵌,眼帘柔柔缓在尾梢处,勉勉强强遮拢,似掩非掩,清澈的湖水青蓝漫遮眸底,双瞳幽静,烛光里是透亮的琥珀色,一览无余,又百思不得…

交杯空对

“哎呀…”秀雅小小叹了一声,语声极轻,似是怕不当心吹动了烛灯,恍惚了眼前的景象。

原本在一旁心焦不知所措的兰洙此刻落了汗,看着红帐下的人不觉暗自叹道,这回再没有不合心意的了,抬头瞧,那位爷正歪着头瞧自己亲手洗出来的新媳妇,神色中已是减去了将将的愠怒,却那面上颜色并无半分惊喜,眉头微蹙,沉甸甸的。兰洙只得轻轻抻了抻他的衣袖,“天睿,愣什么神儿,快坐啊。”

秀婧掩嘴儿笑,“二哥哥看新嫂嫂看呆了。”

周围嘈杂这才又入耳,“咳!”齐天睿干嗽了一声,回身,见喜娘们托了各色喜盘到跟前儿,最前头是两只小银碗,碗里盛着几颗小汤圆,齐天睿顺手拿了一碗扒拉进嘴里,甜甜糯糯的,就是凉了有些黏牙,又从另一只盘子捡起上一只斟得满满的龙凤杯,不待众人拦已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顺手丢了空杯子,又漱了漱口,“你们弄吧,我走了。”

“天睿!”兰洙一把拉住起身就要离去的人,“你,你这要往哪儿去?”

“我去前头应酒。”齐天睿应着,又瞅见一旁喜盘里的一大捧花生、栗子、红枣、桂圆,蹙了蹙眉:“莫往床上浑撒东西啊,回来我还睡呢。”

说罢齐天睿抬步就走,留下身后一众人红彤彤的,托着两只交杯酒面面相觑,一只满,一只空…

齐天睿从绣楼上下来,厅堂里的宾客已然被招呼到前厅赴宴,留下的都是讨赏的下人们,一拥而上,认得不认得的齐声唤二爷,齐天睿不得不应了几个磕头,撒尽身上揣着的喜包这才脱了身。

素芳苑出来,远远地听见喜宴上人声鼎沸,隔着水搭了戏台子,阴雨的天那打十翻儿的锣鼓依旧热闹。细雨潲着,将才空腹一杯酒下去烧得五脏六腑滚烫,扬起脸,任那雨水打湿…

这丫头的模样怎的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么些年在外头与人打交道,齐天睿自认眼睛毒、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也是为何他能在城北那昏暗的角落仅凭着一张模糊的画像将隐藏多年的人挖出来。今儿怎的倒拙了眼?若是旁的也罢了,可长成她这副模样,他怎么会忘了?并非是自己好色,只是这样一张脸,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见过也断不会轻易忘记。那双眼睛竟然是透亮的琥珀色,又大又圆,即便不刻意,也是遮拢不住,所谓双瞳剪水于她都是过于浅薄之饰,因着颜色淡,仿佛整个眼眸都在漾着水波,深水清潭,看一眼人都似要淹了进去,不由人就挪不开眼,中了邪似的。双睫浓密遮掩不住,黑色的小刷子烛光底下在那淡色的眸中投下影子,像那月下湖水淡淡的树影,就是这一刻,就是这一个景象如此熟悉!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哪里?

思绪越往深处去越纠缠,十年在外,他阅人无数,声色犬马,污沼浊地,笃定从未见过这干净的女孩儿,难不成是在他出府前?那是多少年前?为何今日这一见,竟像是很久前一桩未果之缘,忽地冒出来,如此清晰,却又怎么都抓不住。那又生又熟的感觉,让人仿佛猜谜到了最后一的关头,越想越急越不得,欲罢不能…

远处传来两声重重的开场锣,冷雨之中齐天睿打了个寒颤,这才回了神,狠狠抹了一把脸,加快了脚步。头脑之中又是当下之事,今儿来贺喜的有齐家的亲朋至交还有许多是他这些年生意场上相交之人,情意多少先不论,下帖子的时候却是费了不少心思,齐天睿得势之后除了几年前老父大丧,这是头一桩连了齐府的喜事,府门为他大开,这里头的意思就多出许多,遂有那起子平日恨他到死的人今儿也备了厚礼,满面堆笑地登门道喜,让人不得不多存些心思。

“天睿!天睿兄!”

正走着,远远从那背影处传来人声,齐天睿驻足瞧,水廊桥上快步走来一个人,红彤彤的灯笼照着细雨辨不清,待走近方认得是转运使家的公子韩荣德,这一身锦缎华服喜庆比新郎官有过之无不及,衬得那细皮嫩肉、剑眉凤眼十足是个模样。齐天睿往他的来路瞧了瞧,“你这是打哪儿来?”

韩荣德笑笑,“我原是跟着你往新房去,才见那庭院隔得有些意思,里头瞧了瞧就又出来看看,多少年不来,还真是有些认不得了,绕来绕去好一会子。”

“内宅,浑绕什么。”

“天睿兄,”韩荣德立刻挑了眉,“我打小常来玩儿的花园子怎的还成了内宅了?”

当年韩荣德的爹韩俭行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主簿,四处攀附,拿钱捐了个水利通判,到了金陵自是不会放过尚有老太爷在京师的齐家,遂与齐允康称兄道弟,常来常往。韩荣德便随着也找长他两岁的齐天睿玩,只是常被揍得鼻青脸肿,两家尴尬;再后来韩家发达,便少有来往。韩荣德虽说也算读书子弟,却是玩遍了金陵城,与齐天睿自然少不得碰面,亦因着小时候的渊源争斗过几回,几次教训才明白他手里这点子花酒钱实在不足以与这财大气粗的钱庄掌柜逞脾气,反倒生出几分敬畏来,从此混得近,相安无事。

此刻齐天睿懒理他的话茬,只管自己走,韩荣德紧了两步跟了上来,笑道,“天睿,你也是小家子气,今儿这么个日子怎的还用的是家戏?”

“家戏怎的了,不够你听的?”

“不是不够,压根儿也听不真章儿啊。不拘怎的,好歹也该请谭老板来两出给爷们助助兴。”

“谭家班不唱堂会,你头一天儿知道啊?”

“他不给旁人唱还敢不给你唱?”韩荣德不以为然,嗤道,“就算不给你面子也得给咱们嫂夫人面子啊。”

正进了花廊下,没了雨丝侵扰,齐天睿脑子里忽地一闪,顿了脚步,“你说什么?”

“哟,你是当真不知道啊?”韩荣德看着齐天睿似大以为惊,又转而道,“不过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天睿兄你的老岳家是谁。”

“你知道他?”

“你可真是赚钱赚昏了头,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韩荣德笑,“你那老泰山,换了旁人说不知道也罢了,你竟也不知道他是谁?”

“谁啊?少给我绕圈子!”

韩荣德被呛了也只管笑,用扇子点点齐天睿,“似你这等好曲子好戏又十分挑剔之人,难得入眼也非谭家班莫属。不想想谭家班出自粼里,那一街四坊的地盘上,谭老板又是哪儿来的呢?”

“嗯?”

“你那老泰山是个戏痴,为了听戏、唱戏,万贯家财都散尽,谭老板谭沐秋就是人家家戏里出来。宁老先生一辈子,也算玩物丧志,如今就落得那一套老宅院还没拆。家道虽是不济,却是用银钱堆出了不少名角儿,那个时候江南六大班哪个没在老先生手下唱过?只如今都□□了,倒回不去了。”

齐天睿挑挑眉,想起那堂上一时有一时没的摆设,再想想如日中天的谭家班,只道:“既是养出这么多赚钱的,怎的倒不济了?”

韩荣德撇撇嘴,“听说那老先生道‘戏如茶,只可品不可卖’。遂是只肯拿钱出来养,却不肯收钱进来花。”

齐天睿闻言暗自笑笑,摇摇头,心道:叶公好龙,终究脱不开‘面子’二字,再喜欢也不过是拿来解闷儿,不肯屈尊赚戏子钱。宁玩物丧志饿死,不走下九流营生,老泰山果然矫情。

瞧齐天睿不语,韩荣德凑了近前,眯了眼道,“天睿兄,我可听人说宁家小姐才貌过人,怎样?那盖头掀了,果然名不虚传?”

齐天睿一挑眉,韩荣德赶紧双手抱着扇子作揖,“该打该打,冒犯冒犯。”

想再多问一两句,可瞧着眼前人,齐天睿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一同往喜宴去。

喜乐声渐渐远了,这才听到雨水扣打窗棂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厚厚的竹篾纸挡不住湿潮气,房中铜炉的香熏着依旧嗅得到雨水腥味;通红的喜庆在人们退去后空荡荡的,那颜色倒越发重,漫天铺地,没过头顶的狭窒…

莞初轻轻地、轻轻地吁了口气,身子稍稍一松懈,左右依然无靠,背倒似越发扛不动,僵硬的骨头节涩得嘎嘎响,只得又坐端正些。一整日低着头,她像被湿泥压弯了的苗儿,觉着自己换了副骨头,再也直不了了。此刻终是只剩她一个人,敢抬起头睁开眼,却这满眼的红似小时候高热时候的天地,浑浑噩噩;头上的凤冠早已压得两鬓生疼,这千斤的高贵似要她这颗小脑袋吞吃了去,口鼻中依旧是将才那扑面来的冷水味道,还有那手劲,揉搓得她心里极燥又通身冰凉、越觉饥肠辘辘;那碗小汤团实在是太凉又太少,落在腹中只觉不适,交杯酒又过于随和,除了口中一点余香,什么都不见…

举目望,八仙桌、香妃案,就连窗户根儿底下都摆满了各色点心,金皿银盘,上头盖着大红的喜字,只是让这一片薄纸一遮,任是什么都像祭品一般,不得入口。可此刻莞初的眼睛却是怎么都离不开,想着那许是有的酥香甜软,口中生津,肚子也咕咕叫,吃一个么?只这一个个叠得甚是仔细,若是破了形状,可是不好?这一屋子的摆设必是都有意思,明早定有人来要端了走,岂非尴尬?那就…不吃吧。

越是想着不能,这饿越似逞了脾气在空荡荡的身子里浑撞,散了架般忍也忍不得。手下不觉握紧强撑着,忽被什么硌了一下,低头,鸳鸯帐下,红彤彤的缎面铺盖上撒满了“枣生桂子”。记得那娘们念完喜词,到了该撒帐的时候都犹豫了一下,应着规矩自是该把这红帐子都铺满,可那男人走的时候吩咐不许撒帐,人们似也都计较着不敢,倒是那本家嫂嫂说规矩自是不能坏的,亲自动手这才了了。原本挨着总嫌礼数拖沓,此刻莞初倒生出一丝庆幸来,低头轻轻嗅嗅,崭新的缎被熏得十分香腻,依旧遮不住生果的丝丝甜味。莞初心下喜,这么些个撒得乱糟糟,吃几个定不会显。嘴角边悄悄抿出个笑,竖着耳朵听,那远处的喜宴还是人声喧嚣,他断不会此刻回转,遂手指悄悄探出衣袖,捡一个,“嘶!”

洞房花烛

尖刺的痛激得莞初一把拨拉开衣袖,才见那藏在褶皱处的小银针露了头。心下懊恼:真真是的,还没扎到人家倒先把自己给扎了。眼看出了血珠正是要寻了帕子,忽见那鸳鸯枕旁叠得方方正正、一块绣了青梅的白绫子,这…该就是那块贞洁布吧?为这个,原本自己是有预备的,可陪嫁来的那小丫头不知几时被人换了去,那东西自是寻不着,此刻看着手上的血倒是现成了。莞初俯身拿过来,又用力挤了挤,也不知是没吃饭还是天太冷,就一两个血珠儿竟是再没有了,不得已,把那小银针拿出来在指头肚上又狠狠戳了一下,这才结出大颗的血珠,一颤流了下来,赶紧用那白绫接了,染出两个铜钱大小,歪着头瞧瞧,估摸着该是够了…

将白绫藏好,莞初重低头小心地捡了一颗桂圆,剥开。呀!撒帐的不该都是干果么?可这雪白的果肉圆滚滚、水汪汪,通体透明,汁水漾出来顺着手指淌,入在眼中,满口生津!打小最爱莫过荔枝和龙眼,这时下哪里得见如此新鲜欲滴的果子?莞初一时叹奇,一时欣喜,全是顾不得,一个一个捡来剥开,放进口中,轻轻咀嚼,任那甜甜的汁水打破了蛋壳一般滑滑地淌在口中,许是用冰水存浸,清凉凉的,好是清爽。不一会儿手心里积了一把果壳,左右寻不着丢的地方,只得把随身的帕子打开,小心地堆放了。腾出手,这便更得意,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这一床的“贵”吃了个干净。

口中解了馋,腹中却是意犹未尽,再看看,拨拉着捡起一颗枣子,胖嘟嘟的,果肉摸起来虽不平滑倒十分紧实,只是当中紫红、两端青白的模样像是没熟透似的不大入眼,莞初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一小口,咦?这是什么?吃了这么些个甜得发腻的龙眼,此刻该是什么入口都不觉味才是,怎的依旧品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甜得如此青涩,酸得恰到好处,山间青草香瞬时就满口清新!从未品得如此美味,原是不喜枣子的人此刻一口接一口,仔仔细细地品,厚实的果肉入在口中十分有嚼劲,末了干干净净一个核,极小,若非品得仔细,许是都要嚼碎咽了,两指捏了,对着烛光…

一口气提起来,莞初再不敢动…

烛光那一头,那人不知几时已是站在门口,双臂抱着肩斜靠着,面上不似将才给她擦脸时那冷冰冰的颜色,此刻眼迷离,嘴角微挑,大红的喜袍一股子端不正的邪气。莞初只觉得雷打了似的,动也动不得,正似新床上这一捧子果壳,乱糟糟,不合时宜,藏也无处藏…

他抬步走了过来,一撩袍角坐在床边,宽大的拔步床此刻如此窄小,两人之间只这一堆小小的果壳…

齐天睿两指捻了一颗丢进嘴里:“这枣子诨名‘不落酥’,只长在山西平遥辛村乡,那一片山统共不过几个村产这种枣子,怎样?”

莞初僵着,气都不敢喘,死死抠着手里的枣核,心砰砰直跳,一时的,竟是遍寻不着袖子里那枚小银针…

“我也没吃着什么,尽是酒。”说着齐天睿身子往后一歪,单肘撑着被褥靠了,顺手又捡起一颗花生剥开,吹了皮儿,一把抓过她僵硬的手放了,“栗子要应景儿,生的,不能吃。吃这个,这个管饱。”

被他扯得身子有些歪,红彤彤的鸳鸯帐下,两人这么近,只这一下,感觉他的手热热的,莞初的心已是跳得快震碎了自己的耳朵,悄悄瞥一眼,那人只管自己剥了花生吃,“我将才见着大娘和大嫂,把你陪嫁那丫头要过来了,叫什么来着?”

莞初手窝里捧着那颗花生,心只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了一口,方轻声回道,“艾…艾叶儿。”

语声轻,十分娇软。齐天睿又问道,“多大了?十岁?”

“…十一。”

“岁数太小了。”齐天睿拍拍手,仰身躺倒在被褥上枕了双臂,“这府里的规矩,不满十二都要在各房妈妈们手底下学本事,不能使呢。”

“…哦。”

莞初原本也没有丫头使唤,只是二娘实在怕人笑话,才把府里不剩几个的小丫头挑了一个给她,怎的倒不知齐府有这规矩,那小丫头学了几年戏未曾做过什么活计,这要落到管家奶奶们手里不知调//教可如何是好…

“我已经带了过来,横竖你自己斟酌。这房里按例该有六个丫头,就把她放在楼上,另一个么,”齐天睿轻轻嗽了一声,“从夕兄送了个丫头给你使唤,叫绵月。”

将才还忧心小丫头的人闻听此言像入定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烛光里晶莹剔透…

齐天睿微微蹙了蹙眉,“你可听着了?”

“叶先生…在府里教书?”

头一次听人这么叫叶从夕,齐天睿不知怎的觉着这三个字忽地生出好些意思来,原是该一步千里的称谓,此刻听起来竟是如此亲近。从夕兄果然不同寻常,总能弄出些旁人不及的意境来,只是她这么一问,倒叫齐天睿又好笑,怎的还没完了?懒声应道,“咱可请不起。”

她抿了抿唇,不再做声,两只小小的涡儿扣在嘴角下,乖乖的。

齐天睿眯了眼瞧着,想着依叶从夕的脾气断不会在事成之前说给她,此刻她那小心眼儿里该是怎样无奈生怨?只是这么瞧着,脸色不见凄然,红烛里粉粉嫩嫩的。

“还饿么?”

她怔了一下,摇摇头。

“那睡吧。”

齐天睿站起身摘下喜冠,自去宽解腰带,三下两下褪去喜袍并里头的薄袄,一并丢到衣架上,回头瞧见那人还僵在床边,一挑眉,“怎的?想扛着这身行头睡啊?”

他只剩了里衣儿,薄薄一身银白,莞初越低了头,只觉这房中小,只觉这凤冠轻,怎么的都藏不住,不敢喘气,生怕这一吸气有了那一身单薄的味道…

听这语声不耐,莞初这才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眼见他走了过来,她紧紧贴了床棱,手摸着那枚小银针死死攥了,不觉那小针细细地扎进肉里。谁知那人根本未理会她这木头桩子,只管俯身掀起床鸳鸯戏水的红锻褥单将一床的生果包罗了胡乱团着扔在了桌上,砸得那龙凤烛好是晃了一晃,屋子里的两个影子晃得好大,好近…

他并未将被褥打开,只就着那垒起的条褥仰身躺了。背对着,看不到他的脸,却能觉出那沾了酒醉的目光,直烧得她如覆针毡。强挣着,莞初挪动了脚步,挪到梳妆镜前,抬手卸那凤冠,双手冰凉,哆哆嗦嗦,左右寻不着结系的地方,镜子里狼狈得满脸通红。越急越不得章法,好容易扯下来,直拽得头发乱糟糟的,随手拨弄了几下,实在受不得那背后的眼睛,赶紧转回身。

他…几时笑了?还是…那眼睛一直就是笑她的?此刻双颊泛起了酒气,红晕迷离,看着她愣神儿,他一侧身,单肘支了,冲着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

莞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他这是叫她自己躺过去么?那一脸醉朦朦的笑似有若无,风流极致,像是他两个早有前缘,更像是笃定了她的轻佻,没有了凤冠的遮掩,只这目光便轻薄得她无地自容…

这一刻莞初早就想了又想,一夜又一夜,生怕自己失了神,错了手,种种情形都想遍,想过他冰冷,想过他贪婪,想过他莽撞,想过他大醉而归,却怎么都没想过竟是如此风流笃定。这么便宜地躺了,要她“自投罗网”,而她,正像落在那网罗里的雀儿,依旧看得到天,自由的手脚,却飞不了…

一只呆呆的小兔子,这一张掸去脂粉的脸慎得惨白,眼睛里那琥珀如此剔透,烛光透亮照进那怯生生的心底。这一夜,只要他想,她便是要这么怕,岂不有趣?喜宴之上,齐天睿不敢痛痛快快地饮自己的喜酒,此刻这洞房花烛,若再不消磨一些,岂不冤枉得紧?

正琢磨着,却见那人儿竟是自己挪了脚步,未待他惊讶,她已是来在床边轻轻沾了个边坐了。那双眼睛倒不如身子自如,瞪圆了一动不动的,不管脚下如何,目光一刻都不曾离了他。齐天睿觉着有趣,禁不住眉目笑容满溢。

她又往床上挪了挪,两人此刻只剩半个身子的距离,齐天睿心下越笑,也往她跟前儿蹭了蹭。她转过身,端端正正四目相对,那眼睛竟不似将才的呆怔,此刻湖水悠悠潺潺,淡淡的青蓝如此清澈,红帐遮掩着红烛在这湖水上薄薄蒙了一层云雾,慢慢靠近,那水波迷离似梦中仙境直逼了他来。宽大的喜服好是不便,挪动着便曝出雪白衣领、雪白的脖颈,红烛里苍白的脸色竟是微微涂抹了红晕,小嘴嘟嘟十分乖巧,齐天睿挪不开目光,细细端详,寻着将才那小小的涡儿…

她俯下身,淡淡的女儿香袅袅婀娜将人包拢,防不及防,彼此换着气息,已似亲近得肌肤相腻…

眼见她的手伸了过来,齐天睿正要抬手接,不知怎的,忽地四肢松软,醉意袭来,她的小脸这么近,绒绒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整个人越来越模糊…

他睡了…

莞初泥塑一般,四肢僵硬,这么近,能嗅得到他熟睡的鼻息…

剑挑浓眉,长长的双睫凹进眼窝,越显得鼻高挺、脸廓分明,不见眼中戏谑的神色,只见那唇寡薄,淡淡的红晕。富家公子,竟不是娇养的细白,究竟是如何经得了风霜,颜色阴沉凛冽,只这眉目清俊之中邪顽不恭,遮掩不住的风流,不愧久闻大名的风月公子,只此刻,沉沉入梦,修长的身型毫无反挣的力气,安静如初生的娃娃…

她手下的银针竟是不知该怎么拔//出//来,哆嗦着,一点一点依旧敲着他的穴位…

马失前蹄

这一觉,睡得四肢瘫软,头疼欲裂…

日头高悬,满屋子遮掩出红彤彤的光,眼皮却似千斤重抬也抬不动,齐天睿眯了眼缝,只见喜帐半掩,自己卧在花团锦簇的鸳鸯被里,身旁一只空空的鸳鸯枕,想扭头,脖颈硬得发涩,目光恍惚,眼前一切都似酒中幻象,恍恍不真…

回想昨夜,竟是除了她那认真吃果子的小模样再记不得什么。想起身,骨头都像浸酥了,浑身酸痛,咬牙硬撑了坐起身,天旋地转,此刻齐天睿只觉自己是当年西北遇匪遭人暗算,狼狈之极。难不成是昨夜酒太多?不该啊,早早儿就被人劝得离了席,莫说醉,就连平日一半的酒量都不曾及,正苦思不解,忽地身上一阵凉意,低头看,嗯??赤//裸的胸膛拥在暖衾香盖之中,旖旎春//色,这形状与这洞房花烛竟是十分地…应景儿,几时脱得如此干净??齐天睿猛一惊,赶紧掀被,果然全身精光只留了亵//裤。头像炸了一般,重重地砸在枕头上,狠狠一拽被子,忽地摸到了什么,滑滑地,拿起来,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绸子,殷殷鲜红的血…

近在眼前的贞洁布,齐天睿瞧了好半天才回了神,脑子里电光火石恨不能将前生后世八百年都想个清楚,牙咬的嘎嘣响却是骂不出口,端端气笑了,这可真真是滑天下之稽!打了一辈子鹰反被雏鸟啄了眼!七尺男儿,抖尽威风,只这一身酸软的痛,真真销//魂!好丫头,你有本事强了爷,还留裤子做什么?!不脱干净怎的染你那白绸子,真真是好大的能耐!想起当时她怯生生爬过来的模样,直恨得牙根儿痒!

“来人!”

帘子外头立刻脆生生应道:“二爷,”

“滚进来!!”

这一声怒喝嘶哑得仿佛破了喉咙,帘子外头托着铜壶水盆的烟翠和红秀狠狠打了个激灵险是没摔了手里的东西,她两个也算是府里数得上的大丫头,老太太亲自挑了来伺候新人,多少场面都见过,怎的想得到这花烛夜新起的人哪来这么大的火?不敢细想,赶紧挑帘子进来。

从未伺候过这位家门外的爷,平日也不过是远远瞧一眼,此刻这赤//裸着上身坐在被里的模样绝非这府里家训之下有礼有形的小爷做派,两个丫头顿时脸红,“…二爷,您起?”

“她人呢??”

“回,回二爷:二奶奶一早就往府里给太太敬茶去了。”

齐天睿瞥一眼案上的玻璃鈡,巳时已过,一把掀了被子,两脚一沾地一阵头晕目眩,咬咬牙,强起身。衣架上他的里衣儿、薄袄、一并喜袍、喜冠挂得十分齐整,一旁竟还有叠得方方正正昨夜用来包裹生果的褥单子,顾不得再计较,只扯过衣裳来上身。两个丫鬟并不敢近身,烟翠张罗倒水、伺候洗漱,红秀只收拾屋子预备摆早饭,却见这房中处处都是干干净净,十分利落,连那淌满烛蜡的龙凤烛台都已撤下,擦得锃亮。不及惊讶,但见那位爷已是穿戴停当,匆匆漱口、胡乱抹了一把脸就甩手出了门。

一路从花园子往里头去,碰到行礼的家下人,齐天睿头昏脑涨根本不及应。连日阴雨后难得地出了日头,可便是这冬日里稀薄的暖意他此刻也受不得,眼睛像是迎风流泪的沙眼睁也睁不开,闷头走着,齐天睿心下琢磨他这副光景绝非一夜宿醉能说得过去,难不成是迷香?也不该是,迷香只是致人昏迷,醒来该不会有这么重的症状,可若非迷香又能是什么?昨夜他不曾吃什么,席上应酒都是随手捡起酒杯,随到随应,满桌人同饮如何做得手脚?再有就是那颗枣子和几粒花生,更不像!越想头越痛,糊里糊涂的,一时想到石忠儿,这小子成日混迹江湖,该是抓他来问问许是能有个结果,却又记起这院里是内宅,石忠儿是进不来的,越发懊恼。

新房隔出的小院虽已纳进了西院,却是离正院谨仁堂有相当一段路,待走近已是又耽搁了一刻,院门上的丫鬟远远瞧见便急急传道,“二爷来了!”

新人早起第一盅茶实是当紧,上上下下都在等着,齐天睿再是不通也明白这道理,怎奈这一晚晚得日上三竿,若当真是洞房春宵倒还罢了,说出去人们也不过是笑年少夫妻不知把持,如今弄得偏偏是他一个人睡了这么晚,那丫头倒是早早儿精精神神地去了,这可怎么说?新郎官身子不济?一夜都折腾不起??齐天睿一面硬着头皮往里走,一面苦笑笑,回府这三年连带被撵出去那些年,拢共十几年的名声脸面一朝在府里丢干净,真真利索!

进了院门,一眼瞧见石阶上帘子外头站着的小丫头艾叶儿,再细瞧才见绵月也在。绵月原是叶府叶从夕房里的丫头,那日兄弟二人定下那不能名言之约,次日叶从夕便登门送了一个丫头给她。彼时齐天睿满口应下,想着不过是想贴心人伺候聊解相思,待这丫头到了才见那眉眼虽不出众,却是神色冷静、行事老道,极稳妥,心中不知为何便隐隐有些不悦。此刻站在谨仁堂丫鬟们身边微微低头,十分随入,若不仔细瞧竟是辨她不出。只艾叶儿小丫头,人小,手脚不静,面上更是耐不得,东张西望。齐天睿打她二人身边过,绵月像没瞧见似的依旧垂手肃立,艾叶儿两只眼睛却是立刻盯在他身上,一脸怨气。

里头早已通禀,齐天睿进得门来,见闵夫人已是褪去了昨日的喜庆,此刻一身佛青色缠枝莲花缎袄,虽也是应着喜事崭新的料子,只这颜色却是和着亡夫之后的素净,若非案上挂了喜字的茶盘点心,这房中佛香冉冉,一切如旧。端坐堂上,闵夫人面色肃然,目光空空不知落在何处,仿若眼前什么都没有;堂下端端正正地跪着新媳妇,两手捧着茶盅恭恭敬敬地举在额前。

齐天睿这才明白为何艾叶儿见着他那般不悦,估摸着她家小姐这是一早来了敬茶,这半日婆婆都没接过去。瞧她端得稳稳当当的,小脸上一副极虔诚的模样,齐天睿心里恨,装得倒像!知道闵夫人是借着儿子还未到不肯只接媳妇的茶有意刁难她,算起来有大半个时辰了,铁打的手臂也该酸得要断掉,原本有叶从夕这一层关系在,齐天睿该出手相助,却这一夜消磨,此刻依旧浑身酸疼、眼睛发涩,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撩袍子大礼叩拜。

“太太恕罪,儿子昨儿吃多了酒来晚了。”

自听传儿子来了,闵夫人便屏着一口气,自知这年轻气盛、火力旺,之前如何信誓旦旦亦难免洞房花烛见了小娇娘便把自己的娘忘到脑后,即使休书在手若没有儿子撑腰也是一纸空文,遂这第一日第一桩就想瞧瞧他二人是怎样前来、神色如何,未料到竟是那丫头先到,见那皮儿白水嫩、水葱儿似的,一双清眸浅水滟滟、勾魂摄魄,真真是一点粉唇梅花带雪十分俏、两只小涡儿未语先伤无限娇。落在眼中闵夫人这一夜未眠的苦涩越发闷堵在心口,此刻见儿子于她丝毫不见半分怜惜、神色漠然形同路人,全不似那春睡初起的相互着意,闵夫人暗自叹果然算是个见过世面的,曾经于这不肖子混迹声色之所的怨恨就此烟消云散,这口气舒舒坦坦地出来,“快起来。”

齐天睿强自站起身,不敢将那膝盖软如碎骨的怯露在众人眼中,未及闵夫人再张罗自去落座。看着儿子一道堂上坐,闵夫人更露了笑容,“瞧这脸色,昨儿客多,我就知道天佑天悦帮你也遮挡不住什么,醉自是难免。”

“嗯。”齐天睿应了一声,推开桌上那只敬茶的龙凤祥云金玉盏,捡了平日喝茶的杯子自斟了抿起来。

“可用了早饭了?”闵夫人问道。

齐天睿边抿着热茶边瞥一眼地上的人,“还没。”

闵夫人满面笑,“早起吩咐煮了热热的胭脂米粥,这就让人端来。”一旁的彦妈妈闻言赶紧接了话,“正是,还有几样儿新鲜小果儿,都是现成的,这就来。”

齐天睿欣然允下,眼角处那捧着茶盅的人终是微微颤了颤身子,脸色有些僵…

这一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摆上了红稻米粥、各色小菜并点心,热热的一桌,齐天睿一见身上的酸痛都似轻些,拿了汤匙大口吃。闵夫人一面夹菜,一面只管疼道:“我的儿,慢些。”

从昨儿一大早出门迎娶到夜里的喜宴,齐天睿一路应礼腹中空空,直饿得前心贴后背,这一顿偿补,风卷残云,十分适宜。儿子吃得香甜,闵夫人看得更香甜,那地上的新娘子端端成了不合时宜陪衬。

齐天睿吃好漱了口,方道,“老太太那边儿还等着呢,咱们过去吧。”

闵夫人回道,“不急,早起福鹤堂就传话过来说老太太昨儿乏了,大夫嘱要好生歇息,让今儿晌午前过去就成。”

“也不早了。”齐天睿说着站起身,亲自给桌上那只金玉盏斟了热茶,双手捧了双膝跪地,“太太请用。”

闵夫人微笑着接过,轻轻抚了茶叶抿了一口,点点头。

待放下这一盅,众人的目光重又落在地上的人,莞初亦赶紧更捧高了手里的茶随着轻声道,“太太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