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得如此理所当然,兰洙冷道,“你们小夫妻闺房之事我这做嫂嫂的如何说得?你便是从此不见她,旁人又奈何?我眼前头看的有限,只能想得到每日府里这些个碎七杂八。你那媳妇是我弟妹,多添了一房主子,我就不能瞧不见。”

“那是当然,”齐天睿不明话头何往,只赔笑应道,“丫头年纪轻,不懂事,还得指望嫂嫂照应。”

“你真小瞧了你那丫头。”兰洙嘴角一抿,话带讥讽,“从娘家嫁到齐府,叔伯舅父,我也见识过不少宅门深院、太太奶奶,倒从未见过这么经得支应的女孩儿。撑到今日,还能于你笑脸相迎,如何敢不佩服?”

这位嫂嫂性子绵和、待人宽厚,阮夫人掌家严苛却往往行事不周落人口舌,这一府里头上上下下多是她在周旋,理财掌家可称得是一把好手,齐天睿早就一旁看在眼中,曾叹若是生得男儿身,仕途之上必是胜过老实刻板的大哥天佑。此番话中带刺实是少见,齐天睿微微一眯眼,“嫂嫂,这是怎么说?”

“你可知道莞初自归宁回来就不曾在她房中用过茶饭?”

“哦?”

“每日敲五更起床往谨仁堂候着开门,佛前三炷香,抄经念诵,油里捡珠,一日跪得倒比站得久。原在家里作姑娘不知如何,在你院子里,老妈妈们都比她高半截儿。这一个多月,日子也不长,只是这手板子么倒记不清挨了几回。起了更才往回走,若非往福鹤堂请安,她连日头都见不得,更莫说咱们这些人了。”

齐天睿听着,面上的笑冷了下来。

“你也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看他变了颜色,兰洙语声终是暖了些,“既是我能知道,旁人就也能。若是一日被什么人捅到我们太太和老太太那儿去,可就不是我能拦得住的。”

“多谢嫂嫂。”

“莫谢我,谢谢你自己的媳妇儿。旁人都看不得,她倒安之若素,见了谁都是一副笑脸儿可人疼,再没不顺心的。老太太天天见又如何当真看得着?”想起那日在药房碰到谨仁堂的小丫头,兰洙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自己是当真不曾于那新嫁的女孩儿上心,若非听到小丫头跟她老子娘诉苦说每日二奶奶怎样怎样不省事害她歇不得,如何能知道那深宅子里头是如此光景?不便道明原委,只叹了口气,“天睿,你知道咱们府里这些人,最是拈轻避重、欺软怕硬。这么乖的女孩儿,你就是不想要也好好儿养着,横竖又碍不着你在外头。应了你的妻名儿,挣的你的脸面,这么让合家子里的人笑话,你又当如何?”

兰洙话中只道女孩不易,言语谴诉说尽了西院尴尬却只字未提闵夫人,齐天睿暗中感佩,鞠躬谢过。兰洙亦未再多话,两人就此辞别,各自往去。

齐天睿转回了西角门,脚步由不得停下。兰洙一番话,齐天睿听得也算稀奇,娘亲的心思他最知道,只不过这些年虽并不如意却也在这宅门之中熬了半辈子,行事从来谨慎。当年老太爷和大伯一家归乡,扩建府宅当家理事之人本该是守在祖宅的二房,闵夫人却是和颜悦色拱手托出,眼中不见势利钱财,着实令大房的争抢相型见拙,如今怎的在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面前失了计较?还有那丫头,从议定亲事起就不曾让他省过一天心,装相的功夫一等一,一副笑模样,小涡儿甜甜最能迷人眼,若是境遇真如兰洙所言,齐天睿不信她还能笑得出来,那丫头兔子一样的灵性,绝不是个懦弱的呆木头任人揉搓,心里苦思叶从夕还得伺候齐家婆母,“安之若素”四个字若是果然,定是有那背后的道理。

今晚,他不能走。

打定主意,齐天睿匆匆往府外去,趁着她们在庙里,这一日他还能办些事。石忠儿早已备了马候在门外,伺候齐天睿披了裘绒大氅,扶上了马。主仆二人正要起行迎面碰上从外头回来的天悦,兄弟二人马前相遇,天悦连忙拱手,“二哥,”

云遮了日头,天阴了下来,冷飕飕的风吹过来越衬出天悦红扑扑一张脸热腾腾的,额头还挣了细汗。齐天睿微微一蹙眉,“跑得这么急?是打哪儿来?”

天悦的脸越红,不敢直看过去,低头笑道,“昨儿秀雅稀罕太太房里那只八哥儿,也想弄只来玩儿,我今儿往西城鸟市去逛了一会子。”

“弄来了?”

“哦,没,年根儿,都散了。”

“行了,你回去吧,赶明儿我弄一只来给她。”齐天睿说着驱马就要起行。

“嗯,多谢二哥。”天悦一面应着,一面避了马头让路。两兄弟正是要错开,天悦忽地叫了一声,“二哥!”

齐天睿勒了马,“嗯?”

“你…这是回府过年了?”

齐天睿一挑眉,“怎的?”

天悦笑笑,“总也不见你。”

齐天睿笑了,“这是想见啊还是不想见?”

“嗯?”一声戏谑说得天悦有些口拙,“二哥说的哪里话,自是想见。”

“行了,”齐天睿勒了缰绳倾了身子瞧着他,“有话跟二哥说?”

天悦被看得有些无措,张了张嘴又摇摇头,齐天睿嘴角一弯,眯了眼,“此时不说,可就晚喽。”

天悦抿了抿唇,不再吱声。

齐天睿直起身又等了一刻,撇下他独自皱眉,扬鞭而去…

过了晌午齐天睿方从裕安祥柜上把账册收拾出来,又带了给莫家过年的礼匆匆赶往伊清庄金陵总号。莫向南来去踪迹不定,金陵只有商号却无家宅,没有他亲手写下的名牌就是守着伊清庄也不定能见得到本尊。江湖上说他不过是个绸缎庄掌柜的,实则商贾场中人都道他坐镇金陵铺线南北、手下的生意难以估量,且行事隐秘,哪家是哪家不是,谁也辨不清。

若非西北之难有了过命的交情,齐天睿是想也不敢想能结交这位真正的财神爷,银钱暂且不论,亏得他背后的指点与支撑方有今日的裕安祥。世道险恶,齐天睿深知其中之难,莫向南的背景绝非一个“商”字可表,他为人内敛谦和又武艺高强,行事隐秘绝非是故作高深,怕是有难言的身世之谜。齐天睿从不多问一个字,只真心相待,绝不敢把当年混古董行的小伎俩拿来与莫向南周旋。如今兄弟情更甚血脉,莫向南亦十分赏识他的精明果断,放手裕安祥少有过问,齐天睿却每到大事决断都会主动请教,年底盘账亦要悉数交代,默契有加。

一年的行市账册并西北局势,兄弟二人打开话匣就不觉时辰。于齐天睿的西北借力之策,莫向南深以为然,只是嘱他不必与山西福昌源过于争夺,借叔父的力亦要维护叔父的官威。齐天睿点头应允。莫向南就要启程回乡,一别数月,原本备了酒水践行,二人却都放不下账册,边看边议,分食着一盘点心,其乐融融。

临别之时,莫向南递过一只鎏金错银珠玉螺钿妆面盒,齐天睿打开来,里头是一把画扇,轻轻把在手中:象牙扇骨,温润如玉;碧纱薄丝,清香扑鼻;扇面上水墨轻勾,烟雨乌篷,堤岸之上新桃初绽,只这一处着色;清风涟漪,荡悠悠小舟轻摇,新瓣飞扬,漫随风点点缤纷,从画中景致脱出来,瓣瓣清新飘落手中。齐天睿口中啧啧称奇,伊清庄的绸缎名扬天下不单是贵在丝质,更是那清奇的花样子,这些年相交齐天睿方知那极精之品都是出自莫夫人亲笔绘作,这把画扇若是流入市中,不错百两,盒中更配了上好的满绿玻璃托架,摆上桌案就是一只精巧的小画屏。

“嫂夫人之作?”

莫向南含笑点头,“赠与弟妹,来日相聚。”

“多谢大哥,多谢嫂嫂。”

从伊清庄出来已是将要起更的时候,阴了一下晌的云终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齐天睿穿戴了莫向南的蓑衣斗笠,正要上马,唤了石忠儿过来,想着把这画扇给千落送去她定是欢喜,转念又想不急这一刻,不如正月里亲自带过去,借花献佛,也算一件礼。

回到齐府,石忠儿止步在二门外,齐天睿一个人往园子里去。雨丝越密,拢紧了蓑衣急步而行,没有灯笼,像一株雨中芭蕉看不出人形。

进了素芳苑,丫鬟们也瞧不真,无人出来招呼。推了房门摘下斗笠,人们这才大呼小叫地过来。一时房中乱,小丫头艾叶儿将将从厢房里端了砚台出来,一眼瞧见齐天睿转身就要往楼上跑。

“站住!”齐天睿一声闷喝,吓得身旁接蓑衣的红秀哆嗦了一下。

艾叶儿头也不抬脚下还想溜,水桃一把扯住,“这是怎的了?平日也不见这么没规矩!”

齐天睿褪了一身雨水行头,走到跟前儿低头看着小丫头,“跑什么?瞧见鬼了?”

阴森森的语声压下来,艾叶儿只觉得头皮发麻,“不,不是…我,我就是惦记房里我家姑娘…”

齐天睿抬眼看了看楼梯,“你家姑娘在房里做什么呢?”

“没,没做什么。”

“这丫头子!”水桃狠狠戳了她一记,“爷问你话,怎的这么稀里糊涂的!”

“行了。”齐天睿喝住,抬手轻轻握了握腕子,丢下一句,“都在这儿待着,没我的话,谁也不准上来!”

丫头们都赶紧应下,拖了艾叶儿一边去。

瞠目结舌已然不足以道眼前所见,曾经的赏花楼高顶大梁,离地足有两丈高,此刻梁上悬下三条一尺宽的红绫子,悬至半中相互交缠,缠结之上卧着一个人。谓之“卧”,只因这前俯后扬的形状如一只展翅的飞鸟,腾空悬挂,丝毫不见人之端整。一身雪白的薄绸轻盈如飞,横腰侧卧在红绫上,两足飞挑,一足扬,一足勾,结系两翅;发上无髻,青丝如瀑,一只藕臂高扬卷握红绫,另一手拿了一页纸张展在眼前,口中念念叨叨。身子轻轻一悠,红绫送出她一丈外,一足一臂拉扯回旋,荡荡悠悠,飘飘自仙,仿若祥云之上白鹤悠然。

齐天睿想起那雨中的红绸,这力道,若非亲眼所见,亲身所验,如何得信?红绫薄绸,腊月湿冷的天,烛光里粉嫩嫩的小脸怡然,世外独闲,窗外的风雨与旁人口中的“怜惜”与她毫无瓜葛…

“咳!”

莞初一惊,回头,天降煞神!手一脱,红绸抽离,人便像一只旋转的陀螺不由分说地砸到地上,幸而绸子长没有勒出人命,只缠了一身,一端高一端落另一端还挂在房梁上,扑通这一声就狼狈至极。

齐天睿抱了肩笃笃定定地看,看她左右挣扎,俯冲的姿势,双肘撑地,横竖不得法,活活儿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上下翻跳,到了儿那只吊在空中的脚也解不下来。齐天睿这才慢悠悠抬步走到跟前儿,蹲下身,捡起落在一旁的纸张,“《心经》?”

他这会子回来就是成心的!莞初心中的志气都随着身子趴在了他脚下,形状狼狈已然不消多说,眼下最最糟心的是那倒吊的绸裤在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滑,努力勾着脚腕屏着口中还不得不应道,“…嗯。太太嘱我背诵,说,说单是抄写,一字一描,入眼不入心,于,于佛祖不敬。”

齐天睿嘴角一挑,抬眼瞥向房梁,红绸上雪白的小脚煞是好看,“果然不敬。”

莞初趴在地上咬碎一口牙,“…放,放我下来。”

齐天睿站起身,低头瞅着,“挂得上去,解不下来?”

“上头,上头缠成死疙瘩了。你往上寻,那绫子上头有只环,帮着把那环扣打开,我就好…啊!”莞初还在地上碎碎叨叨地说着怎样怎样,那人已然从桌上簸箩里拿起一把剪子咔嚓了断了那红绫子。

腿毫无防备地落下来,莞初整个人往前狠狠一扑,若非双肘撑着,嘴巴啃地绝逃不过,磕掉半颗牙齿也未可知。

从此,不共戴天。

夜深了。窗外冷雨戚戚,房内两只小烛,一只燃在床边高几上,一只点亮了绣帐外桌上一摊子笔墨纸砚。

帐帘半掩,齐天睿一身中衣儿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从楼下书房里寻来的一卷《元史武宗本纪》翻看。这该是从老父书房给挪来的,上头还有他的亲笔批注。齐天睿虽怠读四书,却尚史,尤好元史,只这两年生意忙,除了账册古书再不曾碰过旁的,此刻一杯香茶,一本书,难得金戈铁马随着古人去。

文至含混之处,细辨老父的笔迹,齐天睿反复读念,惊叹那一辈子中规中矩、恪守国道家训之人实则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见解,与自己虽不能说契合,倒颇有几分相似,竟是有些父子同谋的意思。兴致上来抬手取茶,目光不经意又落到帘帐外的桌边人,一眼瞧见,就不由得注目。

一个女孩儿家,齐整于她实在是说不得,衣裳从来都是宽宽大大,没有一件合身的,若非是她娘家给的尺寸,竟是要砸了伊清庄的牌子。这一会儿未曾怎样那桌上就摊了一大堆乱七八糟,好在知道那是手抄的经文,否则还当哪个不利索的婆娘摊的绣样子,埋在里头还煞有介事。闵夫人给了一大摞子经文要她连夜背诵,虽说严苛到不近人情,不知怎的,齐天睿竟是从这刁难里头嗅出了些许郁至极狂的绝望,先不说大嫂口中的话究竟几成坐实,即便就都是真的,瞧这架势自己娘亲也不见得就得意。那丫头夜深人静依然精神烁烁,不许她挂在房梁上,安置在桌旁也不肯安稳,摁不住似的,手握着笔,点点悠悠,烛影透在墙上,小鼻子尖尖的。

“摇头晃脑的,做什么呢!”齐天睿闷声喝道。

“…背经文。”

这哪是背经文的动静儿?“胡乱涂抹什么,拿过来我瞧瞧。”

“没怎样。”莞初嘟囔着回了一句,不肯转头看他,那张脸一蹙眉眼睛里头阴冷得吓人。

“拿过来。”

她没听着似的动也不动,齐天睿“啪”一声把书撂在高几上,“别让我费事啊。”

一方天地只他两个,夺,他是夺不去的,可她怎敢让他“费事”?自那日他暴怒洞房之后,莞初就知道公爹临终都不曾将这桩婚事的实情道给他,看这德行,早晚一天知道了就得吃了她,遂莫说是惹恼他,就是好生支应还恐他不顺心、细倒腾出那日的缘故,如今躲一时便是一时了。

只得起身,拿起手下的纸张往他身边去。

帐子里拢得暖暖融融,雨水声儿都似小了些。齐天睿披着薄袄靠在床头,露出雪白的里衣儿。莞初一面往他跟前儿去,一面瞧他身上露出的质地花色、连那结系的带子都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知那伊清庄是怎样预备了这些衣裳,都是成双成对,她成日在这房里这么着倒罢了,他怎的也这么应着景儿?

莞初磨磨蹭蹭来到床边,递过手中的纸张,老老实实地站了,这一顿训是怎么都躲不过了。

烛灯照在展开的经文上,齐天睿低头,一眼看过,目光像被吸了磁的铁针,半天挪不动。若说将才那绸子上卧人不过是难得一见的把戏,此刻所见这脑子里头竟是不知该作何应对,半夜三更该不该信?深奥晦涩、典藏之传的经文之上羊毫小楷飘飘歪歪批出一字一点、流水板的工尺谱!

“你,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莞初立在一旁不自在地抠着手指,搜肠刮肚,“我笨,背不下来。”

齐天睿眉头皱了解,解了皱,摸不着南北,一行一行仔细瞧,“这是你填的曲子?”

“旧的,”莞初瞅着那阴晴不定的脸赶紧道,“旧曲子。”

齐天睿脸色一冷,抬眼看着她,“背不下来就在那儿浑闹?”

“嗯?”莞初吓了一跳,“不,不,我这不背着么。配了曲儿,方记得住。”

“你说什么??”

“我说…”干干地咽了一口,莞初艰难道,“就是…配了小曲子的音儿,当那经文是曲词,就,就记住了。”

嗯??齐天睿一愣,再低头,那旋律跃然而出,谐音戏谑,配上刻板的字迹简直就是个个相克、生生相撞,眼里耳中如此不合,却趣致天成,令人捧腹不禁!好丫头,竟是唱着曲儿来记佛经!她像缩脖儿的兔子受了惊,简直是顽劣至极!跟这经文小曲儿真是异曲同工,齐天睿看着看着忽然仰头大笑,“大不敬啊!”

他的笑张狂肆意,整个拔步床连带外头的雨水都快被他笑散了,莞初一头雾水地瞧着,想不笑也不行,只得跟着他咧了咧嘴,小心翼翼地想从他手里把经文抽出来,“…这回我好好儿背。”

齐天睿笑意难收,捏紧了手里的经文,“来来来,唱给我听听。”

“我,我不会唱。”

“不会唱?”

挨得这么近,他难得暖了语声,莞初更觉尴尬,“嗯,我…跑调儿。”

这话若是旁人听来许是觉得矫情,毕竟能写得出谱子的人怎会不懂曲乐,又怎会跑调?可齐天睿偏偏不是旁人,多年之好,早就听成了行家,他知道多有那曲乐大家一张口就曲不成调,也有那婉转绝音不识谱的,只不过听她这么一说,不知怎的,齐天睿却笃定丫头是在撒谎。眯了眼道,“不会唱,难不成是听得到?”

这可是奇了,他不说能奏得出竟是问她是否听得到?这是碰到行家了。话到此,莞初已是顾不得惊讶,只暗暗叫苦,心中有谱不难,耳中有乐才是神仙,她如何敢应?若是不应,又怎么说得清这随意涂抹、亵渎佛经的罪过?他那笑像是不打算计较这“大不敬”,可此人阴晴难说,只得小心斟酌了回道,“学过琴,不过是有几分意思而已。”

“让我听听。”

他语声干脆,再不容她多话。莞初咬咬牙,略清了清嗓子,就着窗外隐隐约约雨水的声响轻轻哼唱…

她个子小,声音就此入耳,细致到那喉中的细微点滴。这曲子乍一闻多少戏谑俏皮,偏偏她的嗓子一起调就带了微微的沙哑,喉中婉转,褪去了趣致活泼之中于经文的轻慢,吟至空灵,佛理一字一句呈在人眼前。

难得清静,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比这鸳鸯帐里的红晕烛光都要实在。听唱佛经,果然不同。抬眼瞧,一本正经的小脸粉嘟嘟的,唇边小涡儿随着曲调时而见时而不见,引了他的目光去俏皮地掩过了雨声。人间烟火方如此动人,她脱不了俗,反倒让这经文更有了参透红尘的意思。

一曲终了,齐天睿轻轻点点头,“这是哪来的旧曲子,我怎的没听过?”

莞初悄悄一撇嘴,你是哪个啊,天下曲子都听过么?顿了一下方回道,“这是我爹爹旧年时候做的。”

“老泰山当时喝醉了吧?”

莞初一愣,对上他的目光,想起月夜下老父的痴癫也忍不得抿嘴儿笑了,“嗯,那年中秋赏月,老爹爹足吃了一整坛子的桂花酿。一时兴起,对月抚琴,我悄悄记下,收了。”

“他不知道?”

“嗯。”

眼睛笑成了月牙,清凌凌的琥珀映着烛光点点小星星,笑涡儿越发晕开了,甜滋滋的,染得齐天睿的脸色也柔和起来,“这么一唱,当真能记下?”

“嗯。”

“背来听听。”

她一字一句,咬腔着调,仔仔细细。齐天睿记得自己上一回背书还是八岁那年被病榻上的老太爷逼着,依然背得乱七八糟,老祖儿强挣了起身亲自赏了他一顿手板子,不几日就归了天,齐天睿当年一直觉得是自己把老祖儿给送走了。

“怎样?”

一字不错,齐天睿点点头,“好。”又伸脖子瞧瞧那桌上的一摊子,“那些都背下来了?”

“没呢,将将填完曲子,背下三张,还差好些个呢。”莞初轻轻吸了口气,“不过,五更前倒是能成。”

“去把那些都拿过来。”

“做什么?”

“床上暖和。”

月牙儿立时变成了满月,一帐子的暖暖融融都冷了下来,虽说他此刻倒平平常常的不吓人,可与他站着说话是一回事,床上去是另一回事,莞初不由自主就后错了一步,“…不。”

齐天睿一瞪眼,“我吃你啊?”

“…我睡不得了,别扰了你。”

“你当你点一宿的灯我还睡得成啊?”

冠冕堂皇的理由果然撑不得什么,莞初只得回去收拢了所有经文,捧回来爬上床去。拔步床看着精雕细刻、里三层外三层的,实则这床里头不多大的空儿,齐天睿把条褥整个垒在了床头,拍拍一旁,莞初只得凑过去靠了。他顺手将自己身上的被一并拢了她,而后理所当然地捡了一页歪着头瞧那上头歪歪扭扭的谱子,全然不觉哪里不妥。

莞初藏在被里的手悄悄地探到枕头下,摸到那小银针包握进袖子里,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他既是不知道曾经渊源她就少不得要以此防身,虽说…人家眼睛里头似乎也没大把她当媳妇儿,可世事难料,总要以防万一。

安顿好了,莞初一篇篇地小声背诵。也不知是他在身边她实在是不自在,还是拢了一床被太热,记起来远不如将才灵光。明明哼唱的时候顺顺溜溜儿的,一去了谱子就卡壳。折腾了几回,莞初有些泄气。照这么耽搁下去,五更前根本完不了,跪她倒不怕,就是有些怕婆婆的脸色,常气得脸色泛白、唇发青,一时半刻的就像要过去了似的,真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好…

“怎的?不灵了?”齐天睿觉出了身边的异样。

“…嗯。”莞初揉搓着手里的纸张,“我还是出去背吧,快些。”

齐天睿拿过她手里的经文,“来,背。”

看她抿了唇不肯动,齐天睿又道,“你背,背到卡壳儿的地方再说。”

说什么?提字给我么?莞初心里急却也不敢与他争,抱了膝,又从头儿背起。一字一句下来,不知是怎的中了邪,又是卡在将才同一处,分明多读了几遍,怎的还是记不得?狠狠想了想,依然绕不出。正是懊恼,耳边忽闻曲调声,莞初惊讶地扭头看,男人声哑,低沉地鼻音哼唱,可那调子竟是如此准确,循着那调子莞初一下子就想起了曲词,稳稳当当地背了出来。

她笑了,吐了吐小舌头,粉粉的。齐天睿也笑笑。

窗外雨丝密,绵绵地浸着窗,湿冷不透,红帐轻垂,围着一屋子暖光…

第23章 ,

敲过五更天,谨仁堂一如往常开了院门,这一回阴雨黑天里不但迎来了二奶奶,竟是难得地还有睿二爷。

闵夫人昨儿庙里走了一圈,腰酸背痛,夜里睡得实这会子还没起,正是吩咐梧桐先让莞初抄经,就听回说儿子也一道来了,这便不肯再躺着,赶紧起了身。

娘儿两个坐到了外头暖炕上,齐天睿仰身躺倒在新缎条褥上,身子懒,精神却极好。当着儿子,闵夫人原不想让莞初背经,倒是齐天睿说赶紧背,背完吃饭,饿得狠了呢。闵夫人这才应了。

天还没亮,雨小了,雨味越发浓重,房中甚静。莞初端端正正地跪在佛龛前,开口背诵,语声轻却十分清晰,佛经一字一句地传过来,像是平日念诵,不但流畅更带了悠悠的调子。

齐天睿眯了眼瞧着,听着,像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一只小猫儿,今儿这相的装得怎么看都顺眼。忽地觉得丫头不是长了个笑模样,是她真喜欢笑,眉梢眼角,掩也掩不住,那么大的眼睛总是弯成半月儿怎能不喜人?这佛经也绝不是敷衍,背得极仔细,佛理究竟明白几分暂且不论,这份心诚却是实实在在。

昨儿往庙里去闵夫人原本是想让老师傅瞧瞧这丫头可有那凡人瞅不着的奸邪之气,或是藏在底下的狐媚子勾魂克夫之术,谁曾想她竟私自做主带了秀筠去。姑嫂两个一路上形影不离,小堂里头上香听经就去了一个时辰,若不是有老师傅坐着说话儿,闵夫人当真是忍不得。回到府里就把平日念的经文都命她抄仔细回房背诵,如此贪玩成性一夜的功夫如何做得?遂闵夫人命彦妈妈把今日的责罚都预备好了,岂料此刻她竟是背得明明白白的。当着儿子的面,闵夫人直听得胸口气短、脸色发白,一股子邪火压也压不住,咬碎了牙,竟是恨不能即刻嘬了她的肉来吃。

圆圆的身子越发沉重,呼出来的气息都喘,闵夫人已是难忍难消,齐天睿也瞧出了苗头,背到一半就寻了事将莞初支应出去,这便坐起身凑到娘亲身边。娘两个挨着说话,齐天睿只道:看光景太太您将媳妇儿调//教得好,只是日子长,这么着整日不离可不是长久之计。兵法里讲不战而屈人之兵,您这院子里头是日日战,打她手板子,伤不得什么,可落在人眼中就甚是难看。况她年纪小,经折腾,这么战根本战不出个名堂来,不解气还落下个坏名声,得不偿失。昨儿我给老太太请安,老人家还问怎的这每日只见着大孙媳在跟前儿,倒不见二孙媳,可是西院里忙?

闵夫人原当是儿子来替媳妇争气,正要怒起,这一听老太太问,心里大不服却也生了惧意,两家渊源她不甚清楚,真要是惹恼了老太太,可是收罗不住。一口死血堵在心口,闵夫人悲戚戚地伤起心来。

齐天睿又劝道,伤人皮肉实在不是大家子所为,不必每日栓在身边,府里的样子该做还得做,茶饭点心一样都不能亏下,大家子里若是伤了她的身,仆妇丫头们传了出去,当家主事之人岂能袖手旁观?老太太还在,大伯母那厢更不消停,断不能为了她得罪一府的人,那不是您辖制她,是她辖制了您。

儿子的话句句在理,闵夫人本就这些日子窝了一肚子的肝火,此刻更觉无望,怨道,你既知道着这么清楚,当初还劝我做什么?横竖就不该让她进门,如今,横竖不妥,要折了我的寿了。

齐天睿笑,哪能呢。太太您想想这一辈子您没见过那女人倒记恨了她一辈子,心肝肺都伤,还不该学着些?

这一句未曾把闵夫人心里的死疙瘩解开,却像是点拨了什么,气略顺了些,儿子陪着,哭了一会子也罢了。

将将用过早饭,二门上小厮传话说石忠儿候着,齐天睿自去了。

出了谨仁堂拐上大甬道,不及二门就迎面碰上了飞奔而来的石忠儿,扑撞上来齐天睿一脚将他踹趴下:“没成色的东西!阎王撵你呢?!”

石忠儿一咕噜爬起来,一脸压不住的颜色,红里透亮:“不是阎王,是财神爷!爷!万家当铺的戏开锣了!”

齐天睿闻听精神大振,“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今儿亲眼瞧见吴一良带着人进了铺子,这会子那根木头正不知道怎么哭呢!”

“快去取了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