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预备下了!”

“走!”

这一日齐天睿已是等了近一年,从来办事不肯拖延,布局快,下刀狠,为的就是快刀斩乱麻,措手不及方得占尽先机!可这一回,为了挖出这根木头,真真比那几朝出土的瓷器更当心,实在是费了他的耐性儿!

主仆二人一路快马赶往城北。万家当铺就在城北民巷之中,毗邻着一些小酒馆、茶坊、米铺、针线铺、油盐酱醋,里头偶尔搀和一两个弈棋的赌局。当铺门开两间,蓝旗白字大大的“当”字,挂的时日久远,灰突突的不再起眼。平日里收当不过是百姓的秋衣冬袄,淘换些买酒买药钱,偶或有些老物件,多是走投无路或是败家的赌资,虽是下了当票也总会照顾街坊宽限时日,难得挣下。

就是这么个小铺子,里头却藏着位人物。多年前古董行里有位诨名“一眼仙“的老先生,此人是何来历无人知晓,只知其两眼极毒,凡金银铜类无论年代久远都仿佛亲眼得见,于古墓里头的器皿、兵器尤甚,一眼破识,而后行家们再潜心所辨也不过是补上些说道而已。亦有人说这老头儿极阴,传了些什么阴阳两道走的昏话出来。古玩圈里真正的行家并不多,大江南北都是隐世的高手,各自守着一块地盘,不见奇物不会轻易出头,却都十分仰奉这位老先生。

“一眼仙”孑然一身,不曾婚娶,膝下空空,毕生的心血都在自己的收集上,手下只带了一个徒弟,本名方志,诨名“玉蝉子”。此人拜师之前已是个人物,无论多细的瓶子物件都能探到深里潜看其中的字样。从师之后,愈加精进,与老先生情同父子。当年这师徒二人在古玩行可说得掌旗的人物,鼎盛时,江南一代的古董都是他二人一口价。只后来,“一眼仙”忽地死了,不明不白,“玉蝉子”方志也从此下落不明,这一段传奇了结,江南才出了鉴行的各派分支。

齐天睿是个猎奇的主儿,过去多少年的事也想刨出个根源来。寻今访古,为着自己一点子搁不下的念想真真是花了本钱,终是刨出来这不起眼的万家当铺掌柜的就是当年的“玉蝉子”。从此远远地跟着,瞧着,曾有人说他是盗墓出身,齐天睿觉得不过是讹传,此人身上根本没有地底下捂出来的那股子阴气,隐居这些年锋芒全无,只那一双眼睛依旧犀利、深不见底。齐天睿起家便是古董行,这一行可附庸风雅登得庙堂,亦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若想寻得真东西,手下必有真人才是。于字画,齐天睿自认自己可算得是个行家,可于其他的玩意儿就逊色得多,眼前的“玉蝉子”正是他多少年求而不得之人。这些年他更名万继,藏身矮巷,娶妻生女,前年妻故留下父女二人,平民百姓,寥寥度日。齐天睿早想收他,却是无从下手,挖空心思终是有了一招,只是这一招唯一难捱的就是:等。

万家当铺此刻合掩了双门,走到近前齐天睿停了脚步,轻轻在窗子上抠开一个活眼往里瞧。雨已经驻了依旧阴天,铺子里没点灯,掩了门便阴森森的。柜上无人,靠北墙的条案旁坐着的正是吴一良,长身绿锦,银丝勾云,亮闪闪、白净净的一个人,身后一边一个壮汉,撇着嘴,煞气十足。万继垂首缩在角落,所谓虎落平阳,落魄了得。

此刻吴一良正把玩着手中一只比手心窝还小两分的绿玉小壶,两眼放光,一脸掩不住的笑,噗一声将口中的槟榔吐在地上,咧着血红的嘴笑了,“真真便宜你了!“

是时候了,齐天睿示意石忠儿在外头候着,自己接过他手中的包裹,一把推开了当铺的门。堂中人都是一惊,齐天睿瞧着满堂人也佯作一怔,假意不适这房中黑暗,瞪着眼睛辨了辨,随即高声笑道:“哟,今儿可巧了,吴掌柜的!“

“哟,是七爷,”吴一良显是十分意外,顿了一下,诧异道,“你怎的有空儿往这边儿来了?”

“这话得我问您才是啊,”齐天睿说着走到条案边放下手中物件,自顾自坐了,“这铺子掌柜是我从前一起寻过玩意儿的兄弟,我可是常来常往啊。”

角落中的万继一听懵得不知所以,却按下并未做声,隐藏在无光的角落,静观其变。

“哦?倒真不知道七爷你还有这么一位兄弟。”吴一良一面随口应着,一面赶紧将手中的小壶仔细包了放好。心暗忖:眼前这位爷几年前一出来就单打独斗、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三跳两蹿便成了气候,如今是手里握着钱庄,到处走股,弄不清究竟有几家铺子,几个行当,又背靠着翰林齐府,谁惹得?可这厮究竟用过什么手段,亦无人当真知道。吴一良有些懵,却暗下觉着此地不宜再久留,便笑道,“原是老友相聚,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就要去收桌上的玉茶壶。

“哎,”齐天睿抬手轻轻按了,满面笑容,“吴掌柜莫急着走啊。你这是来做什么?”

“小事。”吴一良抽回手,轻嗽一声,“前些时出城,一时手头紧便随手把一只瓶子当给了万掌柜,原是即刻就要赎的,谁曾想耽搁了两日,再来,竟失了当。这不,万掌柜便拿这小玉壶来抵债。”

“哦?”齐天睿十分惊奇。

“也不是什么大事。”吴一良大度道,“万掌柜一时疏忽,往后当心柜上库里,这一行里头东西原有限,谁家得着什么都不易,难免有那等贼人眼热。横竖赔了,也就罢了。”说着吴一良就想往起站,齐天睿一把抓了他的腕子,“这事还小啊?敢问是只什么瓶子?”

“南宋的一只乌泥窑。”吴一良只得应着,“我可是费了功夫从京城淘换来的,费了我五百两纹银。”说着又摆摆手,“银钱不值什么,是这东西难得。“

“是吗?”齐天睿点点头,将自己身边的包裹打开,裘绒的衬子上一只带着盏托的青瓷莲花,“你瞧瞧,是不是这只?”说着齐天睿单肘撑起身子凑近道,“‘土臃细润,色青带粉红,浓淡不一,有蟹爪纹紫口铁足,色好者与汝窑相类,有黑土者谓之乌泥窑’,可是啊,吴掌柜?“

措手不及,吴一良方知来着不善,正是斟酌如何应对,齐天睿又开了口,“这事怪不得万兄,那日我到万兄这儿来喝茶,瞧他新收来的物件儿,难得这么一件珍品,我便借了回去把玩两日。万兄不肯,我强拿了走。谁知我耽搁了,他也忘了。真真是得罪吴掌柜。如今物归原主,还请吴掌柜多多担待。“

知道中了套,也知道齐天睿这是有备而来,七爷这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此刻若是强来硬的恐露了马脚,吴一良只得咬咬牙,挤了笑,“好说,好说。既是七爷拿去瞧,又怎是不该呢?只是七爷,咱们都是这兑当行里吃饭的人,买卖做的是个实诚,这般行事,往后他这铺子可难开了。“

“吴掌柜教训的是,都是在下的不是,改日定当登门请罪。“

“岂敢,岂敢。”吴一良站起身,拱手赔笑,“改日吴某设宴相请,还望七爷赏光。”

“抬举齐某了。”

吴一良拿起青瓷瓶的包裹,又瞧了一眼桌上的玉壶,一甩袖子,带着两个汉子讪讪离去。

待那三人走远,石忠儿赶紧进来,依旧合了门。齐天睿这才对上角落里那一声不吭的人,细长身材,其貌不扬,只这双眼睛藏在深深的眉骨下,异常锐利。齐天睿拱拱手,开口道,“万掌柜莫怪,这是我与吴一良的私人恩怨,与你无干。“

“你是何人?”万继走了出来。

“在下齐天睿,九州当行掌柜的。”

万继虽说隐了世,却依旧在这行里吃饭,知道九州是金陵城里数得着的大当行,也是一家雅行,专收字画、器具古玩,镇店之宝是一把旧商时候的青铜剑。知道遇到了行家,万继迟疑了一刻也拱手回礼。

“那瓶子,你是怎么得的?”

“他偷了你,我偷了他。”齐天睿笑笑,毫不避讳,抬手示意万继一道坐了。

“他是盯上了我这只玉壶。”万继依旧一脸阴沉,长叹了一口,自言自语道,“那日就不该收。”

“怎的?”齐天睿佯作不解。

万继没应,默了一刻方道,“七爷,不如你收了这只壶吧。“

“你还想讹我不成?“

“小人不敢。适才七爷出手相救,小人感激不尽。”万继又拱手,“只是那吴掌柜不是个干净人,定不肯放过。万某这里庙小,容不得,只能求七爷收下。“

“也好。”齐天睿闻言点点头,又道,“我瞧你这铺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他该不会再来刁难你。“

“多谢七爷。”齐天睿这一句又说得万继心里发毛,吴一良不是个善茬子,这就是行当俗称的“地刮子”,惹了这种人,定要将你搜刮干净,转走这玉壶他也好不了,倒不是心疼这铺子,怕的是刨出他的身份惹祸上身。

“看万掌柜一脸难色,可是还有不便之处?”

“…哦”,万继摇摇头,“没甚。想着该是盘出这铺子去省事。”

“原来如此。”齐天睿若有所思,“不知万掌柜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不嫌弃,我在城西有个铺子,铺面小,一时出不了手的物件儿都在那儿存着,正缺个账房,万掌柜可愿意做?”

“这…”万继皱了眉,有些摸不透。

“让万掌柜见笑了。”齐天睿笑着摆摆手,“那活儿实则就是看看屋子,养养那些瓶子,平日也没什么人去,甚是消磨。“

万继闻言,面上颜色倒似忽地开了,“不敢不敢,承蒙七爷垂顾,小人与女儿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当真?”齐天睿笑道,“工钱可不高,只顾得衣食。”

万继眉头舒展,连声道,“足矣足矣。”

“好。”齐天睿起身,“就这么定了。你先收拾收拾,正好过年挂停当的牌子,有贵重的转给九州行,都清理好了,我让石忠儿来接你。”

“多谢七爷,多谢七爷。”

万继千恩万谢,齐天睿这便告辞出来。

驱马往回走,日头居然出来了,齐天睿仰起脸,惬意得很。一旁随着的石忠儿瞧着主子不解道,“爷,怎的不与他挑明?这不明不白的,收了他来又何用?”

“挑明?他藏了这些年过这种日子,你当是什么?若非身上有要命的事,如何忍得?说明白了,只能是丢了他。”

“那…”石忠儿有些不明白,“找他来本就是要上九州行,这不挑明,如何用?”

“真是个愣子!”齐天睿恨得一鞭子抽过去,“这还瞧不出来,他隐身也是做当铺,这辈子他罢不了手了。”说着,齐天睿一冷笑,“我虽看瓶子没他眼睛毒,可瞧人他却未见得如我,好东西到了他手里,自然有信儿。”

“爷说的是!”

“哦,对了,我估摸着他也急,用不得一两日就能收拾停当,赶紧安置他。另嘱咐柜上,那只乌泥窑的瓶子钱从他工钱里给我扣出来!”

“啊?”石忠儿一下摸不着头脑,“那…”

“让他好好儿长长记性!”

“是!“

第24章 ,

红绸上翻转,一条白蛇逶迤,轻轻落在地上,莞初擦了擦额头的汗,捡起桌上小盒中的丸药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而后一碗白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姑娘还喝得下么?”艾叶儿一面收着梁上的绸子,一面嘟囔,“今儿晚上就是粥,稀汤寡水的,还算是多添了一道‘清爽’小菜呢。”

“不是有荷叶儿包子么?依我看,比从前强多了。”绵月递了棉手巾给莞初,“姑娘,你说这几日咱们都能早早回来吃饭,必是二爷跟太太说了什么。”

那一次背过佛经之后,婆婆更不想搭理她了,莞初抿了抿唇没吱声。

艾叶儿叠好绸子,“真能这么着,常回来些就好了。”

莞初瞪大了眼睛,“倒不必了。”

“姑娘说的是。”绵月在身边道,“二爷这么横了一杠子,太太当真能明白几分?这几日是闷着,往后还不知要怎样呢。”

“嗯。”莞初深深吸了一口气,起了韵腔道,“既来之,则安之。有道是:兵来将挡。他来么,我挡;挡不住么,逃将而去也。”

京字腔板有模有样,姑娘起了架势小爷一般,俩丫头瞧着扑哧都笑了。

“二奶奶,三爷来了。”

主仆三人正闹着,就听外头有丫头回道。莞初一惊,情急之下不知应,冲着绵月摇摇头,绵月赶紧往门边去,“回三爷,二奶奶歇下了,有什么话明儿往谨仁堂说吧。”

“水桃姐姐也是这么回的,三爷说是二爷让给奶奶送要紧的东西来,耽搁不得。”

艾叶儿凑在莞初耳边,“姑娘,见吧,这么躲着可怎么好?咱们老爷知道了可了不得。”

莞初咬咬唇,拽下衣架子上的衣裳匆匆穿戴好了,“请三爷。”

天悦进了门,平日那总是微微含笑的脸庞此刻应着外头的湿寒甚是冷淡,那英俊便更添了几分刚毅之气。莞初站在当地,两人四目相接,都没笑脸,到了这小画楼上,一旁只有知根知底的艾叶儿和也已是贴心的绵月,这便连个走过场的礼数都不见。

“你总躲着我做什么?”天悦一开口便带了愠色。

“叔嫂有别,往一块儿凑什么!”莞初也没好气。

“叔嫂有别?”天悦再是压不住火,“这三年在一处倒不认得了不成?!”

“怎的不认得?”莞初一挑眉,“成亲第二日就见过的三叔,哪敢不认得!”

天悦一急,脱口而出:“莞初!你作何…”

“住嘴!”莞初即刻打断,“哪个许你这么叫我?!偷着摸着,你哄骗了整整三年!我当真是不认得你!”

“怎的,怎的成了哄骗?”天悦急声争辩,“我一片痴诚、天地可鉴!从未有半句虚言!既是寻了去,就是要走到底,你当是什么?下了这么多功夫,竟是浪荡厮混不成?!”

“走到底?若当真有那走到底的气势就该堂堂正正顶着齐天悦的名讳去!你怎的不敢??”莞初冷笑,“如今进了府,你躲不过了方知要认,可知我是你的嫂嫂!再不能任由着你逞性子!”

“你,你怎知我不敢?!”一句赶一句,天悦被抢白得脸色发青,一时语声都颤,“三年前二叔仙逝,遗嘱之上便定下二哥与你的亲事,阖府上下哪个不知?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谁!若是当真浑耍了取乐儿,我何必寻了宁老爷子去?陷到如今这不义之境!我,我,你可知自从你进了门我就再不能敢往粼里去,生怕…”

“不去正好!本就不该去!我已然修书回家,爹爹绝不会许你再登门!”

一句噎回来,儿郎志气在这闺房之中扫地,天悦脸色煞白,一咬牙,狠道,“…好,好…从此,当真不认得!”

二人一场争执已然是怒火冲天、恩断义绝,却又都顾忌楼下,强压的语声更是绝然。看天悦拂袖而去,莞初呆然而坐,透亮的琥珀里满满一汪泪,艾叶儿在一旁小声道,“姑娘,你当真给老爷写信了?”

半晌莞初轻轻摇了摇头,一颗泪滚了下来,“…我怎忍爹爹伤心,他的一腔心血又摊上这么个不知轻重的。”

“那往后怎么办?”

莞初实在不知道,若是真让天悦放下,莫说老爹爹,就是她也是扼腕之痛;若是他不放下,齐府一旦知晓,这亲家尴尬事小,礼义廉耻、轩然大波,天悦如何全身而退?而自己,就算齐天睿不捏碎她,婆婆那边也再难交代…

落仪苑。

好好儿的一顿饭还没吃几口,柳眉的小丫头急赤白脸地跑过来说是她家姑娘高热,汤药灌下去也不见起色,此刻已经说了胡话,千落闻言便急急忙忙跟了过去。

齐天睿抿干净酒杯里剩的一点酒,也搁了筷子。小喜呈了茶盅上来,慢慢悠悠地斟茶。齐天睿抬眼瞧这平常总是舌头带刺的小丫头,“你怎的不过去?瞧你主子急的。”

小喜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又不是郎中。”

“你倒是个明白的。”

齐天睿接了茶盅拨拨茶叶,茶滚烫,连带那香气都有些灼人。

“不明白又怎样?人家早晚娶妻的,这一边儿倒热得火炭儿似的,一时听说个什么就不得活,一时又好得命都不要了。自作孽。”

小喜收拾了碗筷走,齐天睿冲着那利落的背影咧嘴笑笑。这小丫头真是难得的聪明人,当年当街卖身被千落救起,从此便尽心尽力,眼里只有主子一人。实则齐天睿瞧得出这小丫头心高气傲,从未把落仪苑这种地方放在眼中,十三四岁的年纪旁观着痴男怨女竟是如此清醒,也是难得。柳眉一事,她算是看得明白。

落仪苑都是艺坊之中拔了头筹的姑娘们,虽说沦落风尘以琴艺舞姿悦客却并不曾。被恩客供养之后,只有自己心甘情愿才会有两情之悦,柳眉曾经的老恩客养她多年,早早免去她人前卖唱的辛苦,为报恩柳眉曾想以身相侍,老恩客却并未纳下,一直留她在金陵。这两年年事渐高、身体不适,来往渐少,每月供养银子,昔日恩情依然在。有这一段在先,柳眉自与韩荣德相识一直十分矜持,虽是痴心一片、海誓山盟却并不曾委身于他,只指望长长远远之后方交付身心。

前些时不知为了什么韩荣德远了她,心一慌,一时戚戚怨怨,又染了风寒,汤药调养将将见效,谁知那人忽地又来了,满面春风,也顾不得再续从前的诗情画意,两人好得急吼吼的,就这么在这楼里做起了夫妻。他这一回府过年,柳眉那撑了几日的身子支撑不住,倒下来就是高热。

在落仪苑,以身相许是件大事,接下来就该是嫁出门去。

齐天睿一向当韩荣德不过是个好玩的公子,趁着老恩客不在,赖在柳眉身边垂涎美色消遣而已,断不敢当真要了她。这一看,竟是低估了他。人性常被富贵贫贱遮掩,一趁钱,全是变了个人,这一变,齐天睿有些摸不准。不是不肯信韩荣德能变得有担当,只是这突然要了柳眉的举动不似那得偿所愿的纵情,倒似有一种骤然脱了缰绳的肆意。

齐天睿不觉皱了眉,韩荣德一向到处厮混并没有正经的来钱之道,上一回听千落说起他莫名有了营生齐天睿就觉得蹊跷,想起几个月前听莫向南提醒说金陵城最大的同源米行不能沾。莫向南是个极谨慎之人,他探听得来的消息绝少有偏差。他说同源米行插入了官中之手,行事极大,背里却十分隐秘,很难对付。莫向南说这番话时仍有忌惮,看来是与同源米行交过手,主动退避三舍。齐天睿知道莫向南最忌与官中、宦门瓜葛,与他已是异姓兄弟都不曾登门齐府道贺,遂他不曾追问,直到后来烟消云散,莫向南才道出那背后的支撑正是转运史韩俭行。

韩荣德是转运使韩俭行的膝下独子,珍爱异常,却也深知他几斤几两,眷了个差事从未当真干过什么。难不成这几年过去,终是觉得儿子可用,这一桩官商勾结的大买卖竟是将他放了进去?齐天睿有些难以置信,朝廷三令五申、严刑约束,不许在官从商、官商勾结,韩俭行做江淮转运使多年,后升任都转运使,在江南一代可谓得是个大人物,即便一手遮天也懂得铤而走险需谨慎行事,何至于蠢到这种地步?转念又一想,人家毕竟是亲父子,总要子承父业,否则韩荣德那大笔的银钱是何来路?若果然如此,此事败落就是早晚的事,到时候韩俭行削官事小,恐有抄家之祸、牢狱之灾。

如今是云雾皆深又事不关己,齐天睿全无探究的兴趣,只是柳眉与千落相好,如今破了身,旁人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若韩荣德真是财大气粗,一幢别宅也能安身,若是钱多了人飘飘然然不识旧好,柳眉恐是落得凄凉。齐天睿不曾将这深里说给千落,只想着若真有那一天,他不过多出些银钱也将柳眉养下便是。

吃完这盅茶,齐天睿正是想着可是该起身,正巧千落也惦记着他,匆匆回来安置。两人相别,齐天睿说回府过年初六之后方得空儿。千落问往年都是初三,今年怎的成了初六?这一问,齐天睿笑,想说要在我宅子里设宴给我那媳妇和从夕兄私会,想了又想到底难出口。

下了楼,石忠儿牵了马过来,齐天睿瞧了一眼,“这是往哪儿疯去了,跑得红头涨脸的?”

石忠儿也不应,扶了齐天睿上马牵了就往外走,直到除了落仪苑的大门又走到巷子僻静之处,才回头道,“爷,出事了!”

“怎的了?”

“您瞧这个!”说着石忠儿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套出个丝绸帕子包裹的漆木盒子,“我认得是府里的东西,您看看可是不是?”

齐天睿打开一瞧,吃了一惊,“哪儿得的?”

“万家当铺。”石忠儿抹了把额头的汗,“我今儿应您的吩咐去督万继登记兑当,大都是些不值钱的衣袄,古董就那一把壶,首饰就两只银镯子、一只金凤钗。上回跟着柜上一道预备您的聘礼我见过这个,我问他怎么得的,他说是几日前一个男人送来当的。万继当下就认得这是老货,更知道那上头的猫眼绿值大银子,瞧那人一身布衣打扮只当是他偷来的,就压到了二百两的价,当时那汉子就懵了,似是不曾料到能值这么些,急着点头,接了就走,连那当票都落在柜上,万继叫他才拿了去。万继当时就笃定这是来销赃的,死当一个。”

齐天睿听得云里雾里,简直不能信。这金凤是他亲自送到宁家门上的彩礼,记得当时迎娶之时,宁家原封不动地把所有的礼箱都重抬了出来,连那上头的喜封都不曾拆过,绝不可能掉包!更况,宁家虽过得拮据,一家人却是心高气傲,就是真揭不开锅要用彩礼,明着收下就是,何必只压下几件首饰?那金锭银子岂不更便宜?待娶进府门,那礼箱便连同新娘子一起安置上了楼,难不成是有手贱的丫头偷了去?奇了,偷旁的也罢了,齐府里头还有不认得这金凤的?除非…

“爷,”石忠儿察辨真颜色,“您看…”

“先搁我这儿。”刚要驱马,齐天睿忽地又顿住,将手中的包裹扔回石忠儿怀里,“拿回去,与其他当物一起并入九州行。”

“啊?”石忠儿惊道,“这就是个死当,爷您还指望能有人来赎,抓个现形?”

齐天睿并不理会,“石忠儿,派人看紧绵月那丫头,这几日不许她私相传信!”

“是!”

第25章 ,

后日就是除夕,年节预备已是到了最忙的时候。齐府上下张灯结彩,置办年货、祭祖上礼、预备大小酒席,掌家执事的人不论主子还是下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厨房自不必说,煎炸蒸烙,成日介灯火通明;各房各院,扫屋子,油桃符,换门神对子,放银子做衣裳,小丫头子们跑里跑外,叽叽喳喳的似一群雀儿;平日里散在各庄子上的管事婆子老人儿们都招回府里,外头走动的小厮们也早早结算清楚回府待命。一时间,府里熙熙攘攘,热闹堪比那城西闹市。只不过,再忙活礼数依然守得紧,老太太更亲自叮嘱年里头各处门户进进出出最易混进杂人来,命大太太阮夫人多放人看护,上夜的人也加了班,日里头凡事亦都拦在二门外,不可造次扰了府里未出阁的女孩儿们。

伺候婆婆用过早饭,莞初正是陪着诵经,丫鬟递了份帖子进来。打开一瞧,忍俊不禁,不过是凑到一处吃点心说闲话儿、比比绣样子,秀婧秀雅两个小丫头竟是正正经经地下了帖子到谨仁堂。闵夫人一瞧,知道是东院又来招呼莞初,自那日听了儿子一番话,虽一时没想着究竟该如何变通,却也忌惮闲话传到福鹤堂,遂一日里虽说礼佛功课不能少却也多少宽松了些。到老太太那边儿请安许莞初去瞧瞧秀筠姐妹,或是跟兰洙说说话。此时瞧着,这帖子直直下到了自己眼前,可见这一府的人都大睁着眼盯着这边儿,闵夫人心里不大痛快也不得不点了头,又瞩道秀婧秀雅从小爷娘跟前儿娇惯,如今跟着老祖母更是不知收敛,要她不可任由着性子跟她们闹,大家子的媳妇要顾得脸面,瞩她早去早回、不必在那边儿用饭。

一早飘起的雪花已是薄薄铺了一层,莞初到了东院正堂,先去见阮夫人。门前石阶上小丫头瞧见赶紧迎了过来,轻声回说太太正跟人说话儿,可要回禀?莞初笑着摇摇头,指了指秀筠的厢房,这便轻手轻脚地离开。来到厢房见暖炕上只秀筠一个人低头在打宫绦,才知道那小姐妹俩还在老太太跟前儿要过一会子才能过来。

秀筠招呼莞初一道上了炕,丫鬟巧菱递了手炉过来。那日庙里上香姑嫂两个同乘一辆车,去的时候秀筠紧绷着脸一声不吭,莞初估摸着是头一次与“生人”这么近难免拘束,也未强着她说话。待到了庙里,秀筠想到小堂听经还愿也是莞初陪着,虽说她不过是候在外头,秀筠出来却是千恩万谢,小脸难得地有了颜色,像是这佛理果然安慰。回府路上话也多,两人热热闹闹了一路。从此,便比旁人近了一层。

暖暖和和地挨着,莞初捡起秀筠正在打的宫绦,五彩攒花大红的穗子,编结的花样反扭着不似寻常辫子结倒像鲤鱼鳞子,从那葱白儿一样是手指间一点一点跳出来,恰似祥云出海,颜色越发鲜亮、饱满。莞初不觉赞道,“手可真巧,倒没见人这么打过。”

“小时候身子弱总出不得房门,就跟丫头拿着这些个排遣。虽说不过是自己胡攒的花样子,旁处倒当真没有呢。”秀筠柔声细语地应着,看莞初只管凑近了仔细瞧,更含笑道,“这个是给天旭的,嫂嫂若喜欢,赶明儿我打一个给你。”

“将将都做了新的,等我想着了就来找你要。”

“嗯。”秀筠应下,又不紧不慢地打着穗子,“二哥哥何时回来?”

他两个夫妻做得生疏阖府里的人也不是不知道,旁人面前遮掩不过是面子二字,此刻在秀筠面前莞初倒坦然,回道,“说是昨儿下晌,这会子还没影子呢。柜上忙,哪里作准。”

“大年下的还忙什么。”秀筠不抬头,只道,“除夕祭祖,他是二房嫡孙,少不得的。”

“嗯,”莞初接了巧菱呈上来的热奶茶,递了一盅在秀筠面前,又自取了一盅,“年夜必是在的。”

秀筠抬起头,“只年夜?往年二哥不是都要初三宴完客才走么?”

“他宴客?”

“原是二叔做东,请的都是金陵的旧交好友,家宴、看戏,热闹一日。二叔走后就是二哥张罗。”

“哦。”莞初点点头,想来二房在金陵几十年毕竟比后搬回来的大房人情要多,只是走了老辈,这小辈维系恐也不过是借口玩闹一日罢了。

“今年不会例外吧,嫂嫂?”

听秀筠问得仔细,莞初倒卡了壳,她如何知道那人的行事?他一向神出鬼没的,不过,面子上的事他倒也从没落过,便应道,“该是不会,好好儿的破什么例呢。”

两人正说着话,帘子打起进来一个婆子,莞初认得是方姨娘身边的刘妈妈,手中托着一个绸面包裹,打开来露出个巴掌大的首饰盒子。

“姨奶奶让我给姑娘送过这个来。”

“我正想着呢,有劳妈妈了。”秀筠含笑道谢,又吩咐丫鬟招呼老妈妈下去吃茶。

外头雪冷,走这一路木头盒子也带着寒气。秀筠轻轻打开来,里头是一只金凤钗。莞初一眼瞧见,有些惊讶,“这个是什么?”

“嫂嫂问的稀奇。”秀筠笑了,“这是咱们家的金凤啊,女孩儿们都有。嫂嫂你没有么?

莞初倒吸一口气,那首饰盒子里的寒气便直直地冲了进来,勉强赔笑道,“平日里不戴,倒忘了。”

“也是,”秀筠体谅道,“老式样,是老祖奶奶那辈儿打下的,原本是想给家里的女孩儿,偏是老太爷和老爷两代没女孩儿,方传到咱们这辈,又没那么多人口,这才有媳妇们的了。虽说样子老旧,却是十足的成色,太太说要紧的更是这凤嘴里叼的这颗猫眼儿绿,难得的稀罕物儿。”

天哪,莞初头晕目眩,觉得那头顶的房梁都要砸下来了。怎的会这么巧?那么一满箱子的首饰,她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只最不起眼的,怎的倒成了最金贵的了?!

“不必再收起来,横竖就要用了。”

秀筠吩咐巧菱的话又吓了莞初一跳,“何时要用?”

“后儿啊,祭祖的时候还有初一给老太太磕头并家宴。”

简直是五雷轰顶,莞初一脚踏进云雾里,懵得辨不得南北。为着赎玄俊她当了金凤,又把身边的银子都敛起来才凑了六百两银子拿了出去,那厢信儿还没得着,这边竟是已然要“案发”。今儿腊月二十八,齐天睿说话儿就要回来,莫说此刻她手里连个铜板都不剩,就算即刻拿足了银子去赎也恐来不及,一旦他回来住下,就什么都晚了!

一前晌小姐妹们说笑,莞初的魂儿早已不见了踪影,将将就就地应付着,不到晌午就借口要伺候闵夫人用饭急急忙忙地出来。一路疾走,打定了主意,此刻哭爹喊娘也没用,只能想法子赶紧去把金凤赎回来。听艾叶儿说他哥哥寻的那间当铺十分仁义,掌柜的对街坊邻里多有通融,且常年就住在铺子后头。虽说年下里砸门不大规矩,若是多付他一成的银子道明原委该是不会多计较。

急急回到素芳苑,莞初命绵月紧闭了房门,直奔帘帐后头,箱子里柜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那首饰盒子她是死活不敢再动,一旦又有什么渊源她可再招架不住。但她笃定的是这一箱子衣裳,这都是接亲时裁了给新娘子穿的,若是大嫂说的没错,这伊清庄的绸缎果然金贵就该是能换来不少银钱。情急之中,莞初把没上过身的一件裘皮大氅、两件狐狸毛的斗篷并一双上马靴子都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