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识不得。”叶从夕捡起茶盅抿了一口,淡淡道,“对牛弹琴。”

“你眼里她什么都是好的。”齐天睿白了一眼,语声却不势气。

叶从夕未再搭话,只吩咐下人预备午饭,只兄弟二人,摆在这楼上便是。又吩咐书童将书架上一只紫檀的木盒取了下来,递给去,“给寿星的贺礼。”

“什么好物件儿?”齐天睿接过来,打开一看,“哎呀!从夕兄!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见他大喜的神色小孩子一般,叶从夕也笑,“瞧瞧,哪像是大名鼎鼎的九州行当家人。”

木盒中是一只紫铜的捣药罐和药杵,惊奇之处自是这唐朝之物本就简直不菲,可让此物价值连城的是那罐底药王孙思邈的印章,莫说千金,万两难求。

齐天睿大喜过望,拿起来只管盯着看,“从夕兄,你放心,我定给你开个好价!”

“算了,”叶从夕佯作无奈道,“你都聒噪我这些年缠着非要,不如给你,免得你再叨扰我们老爷子去。”

齐天睿笑,“多谢哥哥,你可真是有我想要的东西。”

一语出,叶从夕微微一挑眉,齐天睿方觉话头有失,四目相视,笑笑。

不一会儿楼上上了烤盘烤架并木炭炉子,兄弟二人围坐了,叶从夕亲自上手烤肉。齐天睿坐在他下手,一块接一块,大快朵颐。新酿的酒酿,冰在酒窖里,此时拿出来,冒着丝丝的寒气,叶从夕提醒道天凉,待放一放再吃,齐天睿哪里肯听,抿下一勺,酒香四溢,冰甜爽口,真是神仙享受。

“从夕兄,当初你可没跟我说实话。”

一点子酒酿而已,齐天睿倒眯了醉眼,叶从夕一片一片翻着烤架上肉,缓声道,“何出此言啊?”

“你没说,丫头是这么个的模样。”

叶从夕将烤好的肉片捡下来,沾沾料,放入齐天睿的盘中,“那是因为,你若在她身边,就看不着那模样了。”

齐天睿低头抿了口茶,叶从夕也放下筷子,捡起了茶盅,“她天性纯良,心窍玲珑,又,才华横溢,这样的女孩儿,还如何看得见她的模样。”

第一次,兄弟二人之间避讳的话题如此敞开,第一次,听叶从夕说她“才华横溢”,连女子的才情二字都被舍去,齐天睿微微蹙了蹙眉…

“天睿,你可是有话跟为兄说?”

叶从夕转过头,双目含笑,那清雅淡然之气让齐天睿忽觉异样,放下茶盅,也正色道,“当初你我有约,为的是你们两情相悦。可我看丫头情愫未开,只知长大要嫁给我这个相公,如何与你两情相悦?你我之约她并不知情,三年后又如何…”

不待他话毕,叶从夕仰天笑,“天睿啊,齐天睿,你真荒唐,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的三年之约?”

这一笑,笑得齐天睿蹙起眉头,“从夕兄,何出此言?”

叶从夕笑着轻轻摇摇头,“我曾求你不要娶她,那一日,我心神烦乱,所有的话都说给了你,遂,那是我的最后一计。”

“这么说,之后的计较都是我一人?从夕兄,你如此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我信她。”

“信她?”

叶从夕拨着那哑去的火势,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去,半晌才道,“我知道只要她到了你身边,你心仪于她是早晚的事。”

齐天睿闻言即刻想反驳,可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你又是个凡事霸道之人,想要的古董玩物尚不肯与人,更况是人?”

齐天睿闻言,长长吁了口,低头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既如此,那今儿咱们就把话说明白,她既嫁与我,就是我的。”

“慢着。”叶从夕转过头,面色如常,只道,“三年之约虽说荒唐,可是你当下的承诺,如今,不可说罢就罢。”

“你的意思是?”

“我此生逍遥,从不计较,却知今生再不会遇见第二个宁莞初。世间珍品,只此一件,怎可轻易放手?”

“这么说,从夕兄你定要夺人所爱?”

叶从夕闻言笑了,“夺你所爱?你果然认下。”

“这有什么不能认的?”齐天睿不以为然,“丫头是我的。”

“此话可早。”

“怎讲?”

“你将才驳我,驳的是两情相悦;那我来问你,你与她可已然两情相悦?”

齐天睿闻言一挑眉,“那还不是早晚的事。”

叶从夕轻轻摇头,“这么说,就是还没有。”

“你想怎样?”

叶从夕未立刻接话,只将热茶斟满齐天睿的茶盅,道,“天睿,莞儿难得,早已受尽苦难,你我都不该再强她所难,你以为呢?”

齐天睿蹙蹙眉,没吭声。

叶从夕看看他的脸色,微微一笑,“我比你先走一步,如今说两情相悦有些为难你,不如还以三年为约,若是你二人情投意合,为兄自当远走,拱手相让;若是…”

“若是什么?”齐天睿拧眉道,“你以为她如今日夜与我相伴,日后心里还会想跟你走?”

被他抢白,叶从夕抿抿唇,依旧缓声道,“若是有朝一日她传话要我带她走,一,你不许问;二,你不许拦;三,再不许纠缠。”

齐天睿冷眼看着,心生异样,“你如此笃定?”

“此刻我若说是,你必不能信。不如咱们边走边看。”

“好,我答应你。”齐天睿冷道,“既如此,你我各自行事。可有言在先,她相公我不会再为你二人传信,安排私会。”

“你混账。”

叶从夕一句骂,骂得轻描淡写,两人相视,不觉都笑了。

“我已然让步,你若得寸进尺,莫怪我…”

“慢着慢着,”齐天睿赶紧摆手,此刻就打擂台,心里果然没底,“这么着,你说咱们不为难丫头,凡事都依着她,她若要我传信,我传;她若说要见你,我接,如何?”

“真真是个无赖。”

“谁说的?”齐天睿一挑眉,“似我这般玉树临风、风华正茂,女人在我身边就定会心仪于我。”

叶从夕展开两个手指,“两个‘风’,足见风流成性。”

齐天睿拔拉开他,“人不风流枉少年。”

叶从夕看着他,轻轻咬咬牙,“天睿,还有一事你必须答应我。”

“说来。”

“在她心意明了之前,你…不可犯她。”

齐天睿闻言狠狠一挣眉,笑了,“不可犯她?少年夫妻一个鸳鸯床上,谁拦得住?”

“天睿,你可答应我?”

见叶从夕轻轻蹙眉,言语深沉,字字如针,竟是不曾备他的话轻薄半分,齐天睿这才忙正色道,“你放心,我怎么舍得强她?更况,她时刻藏着银针,防得紧着呢。”

“切记。”

“不过从夕兄,丫头害羞,又不经人事,即便是两情相悦也不会有这主意,半推半就算不算强?”

叶从夕不觉手下一握拳,真真是…忍了忍道,“算。不过,我知道她绝不会,若有一日你敢如此行事,莫怪为兄与你恩断义绝!”

齐天睿嘴角抿出一丝笑,你知道她不会?你可知道丫头软软的身子多少香甜,从今往后,我要夜夜抱着她睡,就算是个小冰疙瘩,也要把她捂化了…

第58章 ,

从叶府出来,午后的日头晒得正暖。齐天睿站在石阶上,一街两旁高大的梧桐,旁无枝节,直升云天,桐影婆娑遮出一道安静的街巷,可谓“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自己的府宅便在不远处的拐角,掩在相同的一片绿树丛荫之中。

轻风拂过,吹来湖面上的清凉,齐天睿长长吸了口气,沁入心肺,眉头舒展,却这心头依然有一丝隐隐不知所踪的不快。这一场寿宴,他有备而去,叶从夕也是有备而接,竟是丝毫不曾于他留隙。义兄坦荡,却志在必得,难得见他下了狠话,多年相知齐天睿知道叶从夕的话必须信,可这一回不知怎的,这心里就是又不能信,他实在想不出已然卧在自己怀中的丫头会因着什么非要离他而去。

想起那清灵可人的小模样,落在他眼中只管生津止渴…

叶从夕说她“天性纯良,心窍玲珑”,可谓字字珠玑。只是落在他身上,只见那小心眼儿多,小嘴巴甜,圆圆的小涡儿委屈也乖巧,哄得他心软,绕得他晕头转向,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他又怎能不爱;又说她闺中女儿“才华横溢”,此刻他能想得的只是深夜佛经上歪歪扭扭、俏皮的谱子,飞在纱帐里精灵一般的鸟儿,趴在他耳边略略喘息的娇//声…

只想起雪夜那颗冰凉的泪,心就疼,哪还管她有甚才华…

她哄他,千方百计,举手投足;他却没想过要哄她,一直当她是旁人的,一直当三年后一纸休书便是形同陌路,岂料,一旦揽入怀中,就入了心窝,想推都推不开…

如今,该换他来哄哄小丫头,想到此,齐天睿笑了。说丫头情愫未开,不通男女之事,却是“相公相公”地叫得欢,还在洞房花烛夜将他剥个精光,可见,也并非全不通。这便好了,窝在怀中,宠在心头,哄得她软软的,鸳鸯帐下销金,他不信她还能想着旁人!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想把丫头抢走,除非,他死绝了。

“爷,”

齐天睿回神,石忠儿牵了马过来。齐天睿步下台阶,问道,“都安置好了?”

“是。”

齐天睿把手中的锦盒递过去,“送到九州行交给万继先入库,待我明儿去了再验看登录。”

“是!”知道这又是件宝物,石忠儿小心地接过,口中又道,“爷,那我从柜上回来就往落仪苑去?”

“嗯,”齐天睿点点头,“东西我预备在裕安祥的后院,你去取了给千落送过去。莫在那儿耽搁,早些回来。”

石忠儿正打算点头,又不明白,“爷,我不是去接千落姑娘?”

“你聋了?”齐天睿一瞪眼,“听不着爷的话?!”

石忠儿赶紧赔笑,“爷息怒爷息怒,小的这就去办。”

“滚。”

一个人坐在圆桌前,看着摊开的一堆花样子,莞初呆呆的。将才秀筠吃了药睡不着,陪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安置下,此刻人在身后的帐子里睡得沉,自己好容易空闲下来,竟也…无计可施,一手握着小银剪子,一手一时捡起这个,一时放下那个,心不在焉。

去哪儿弄那么些的银子?年前好容易攒了五百多两,因着秀筠出事,托人出去抓药、找叔公,一转眼就是几十两,而后幸而那做哥哥接过去,这才省下。后来玄俊杳无音信,每见一次那老鸨,每多打听一句话,就是银子,艾叶儿的哥哥和年老的奶奶要吃饭,多一日也是钱。如今找是找到了,可手里统共剩下还不到三百两。醉红楼的女孩儿就是往外撵也不能只值这么些,更况玄俊还是个未出堂的清伶,早早被恩客供养起来,莫说是当初恩客赎她花了多少银子,就是这些时她,若是人家认真计较起来,翻个倍也未可知。

多少?七百两?八百两?上次托叶先生去卖谱子,来了两次银子,二百两,这么算下来,哪里够?若是一时悬着,玄俊又没了,可就,可就更难了…

实在不行,不如…

莞初拧着小眉正是冥思苦想,忽觉耳垂凉凉的、轻轻地痛了一下,一惊,不待她扭头,两只手臂从她身后拢过来握了桌沿儿,人弯腰,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被环在怀中顿觉他一身外头的凉气,嗅着那熟悉的气息,她虚了气轻声叫,“相公…”

“怎的老是发呆?嗯?”他的语声十分的轻,轻的只腻在喉中,淡淡的酒气呵着她,“你相公进来这半天都不知道,想谁呢?”

莞初想摇摇头,可他的脸颊就在腮边,她没敢动,抿了抿唇,“你怎的就回来了?”

“不想让我回来?”

“…不是。”

他笑了,好轻,只能觉出在她肩头颤颤的…

他总是这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横竖也不知为的什么,莞初悄悄撅了嘴只管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笑,好在他声音轻,惊不得秀筠,只是蹭得她的耳朵痒痒的…

“丫头,”

“嗯,”

“你相公今儿可还没吃着寿面呢。”

“那…”莞初想说那就吃呗,可又一想,他晚上要出去,这会子又将将散了席,哪里吃的下,因道,“要不夜里回来吃?”

“都封了火了,怎么吃?”

“用咱们小厨房,我做给你吃。”

粉唇微润,说得好乖,齐天睿眯着眼看着,轻轻咽了一口,一时觉得那酒酿果然陈,有些晕…

“相公…”他不吭声,莞初终是有些忍不住,“我…”

“丫头,”他喃喃地打断,“今儿晚上咱们到外头吃面去。”

“嗯?”莞初一愣。

不待她再应,被他握了手起身,两人轻手轻脚地出到外间,掩了帘子。

面对了面,这才瞧见他虽然带了些酒气,人却十分清朗,昨儿眼中的红丝已然不见,此刻只见里头含着的笑意,那醉朦朦的双目,竟然…好看起来…

“又发呆!”

不着意,额头被他轻轻敲了一记,莞初抬手摸摸,没吱声。

“你先在这儿候着,待秀筠醒了安置她说今儿晚饭咱们不回来了吃了。”

“往哪儿去?”

“这不用你操心。”他嘴角一弯,抿出一丝笑,“房里我给你预备了衣裳,去换上,我往府里去给老太太、太太请个安,一会儿回来接你。”

“…哦。”莞初懵懵地应了一声,见他转身要走,心里一急,竟是拉了他的手,“相公…”

齐天睿一把握紧了她,“怎的了?”

“你…今儿见着叶先生了?”

“见了。”

“他…可有信给我?”

齐天睿脸色一沉,“没有!”

“相公,那…”她抿抿唇,好是艰难,“我…能不能见见他?”

“你安生着吧!”齐天睿斥了一句丢开她的手转身就走,忽又想起与叶从夕之约,咬咬牙又回头,“见他做什么?”是想他还是有事?混账丫头!

被他这么一呵斥,莞初心头的焦躁越发难耐,看着眼前人,一横心,“相公,我,我要银子!”

齐天睿闻言一挣眉,“你个笨丫头!找人家借钱?”

“我…”还怎么说?莞初窘得涨红了脸,左右寻不着一句话,“可…”

看那小样子恨不能钻了地缝,齐天睿屏了笑,一把将她拖过来,“咱们床底下的暗格里有个钱匣子,自己找去。”

钱匣子?想起自己在齐府的那个小匣子,莞初有些泄气,“相公,我,我用的多…”没法子了,拜佛拜一次,横竖丢脸,不如要够。

“是么?那里头大概有一千五百两,不够跟傅广说,让他拿给你就是。”

一千五百两??

看那双眼睛懵懵的,清澈见底,齐天睿用力捏捏小手,“我先走了,你赶紧着。”

看他出了门,看那帘子落下,门合上,莞初才怔怔地应了声,“…哦。”

夜幕将将落下,莞初陪着秀筠吃了粥,正吩咐厨房煎药,外头小厮来报:二爷在门外候着奶奶呢。莞初闻言赶紧安置了巧菱几句,就往外去。

身上换的是他预备下的衣裳,似初六那日的女孩儿衣裙,却是不一样的颜色,淡淡的水蓝比甲,嫩蕊的裙子,还有一件崭新的孔雀丝绒斗篷。应着他那日的话梳了女孩儿的头发,配上也是他特意备下的首饰:两朵珠花,一只小蝴蝶簪,一对水滴坠子,都是莹莹淡水的蓝。穿戴齐整看着镜子,想起他今儿身上的寿星袍子也是天蓝的,倒又像成亲做的那些成双成对的安置…

出到大门外,他正候在台阶上,见她出来,一伸手,莞初握了,被牵着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道,“走吧。”

台阶下停着一辆四架的马车,前后皆是四蹄雪白、额印白章的伊犁马,毛色油亮,高大俊美,后头拖的车厢厚重的板壁竟是雕出透空山花顶,里外两层,隔热保暖、宽大结实,镶玻璃的窗上挂了苏绣十锦的帘子,门框上悬着一只白玉镂空双蝶珮。

将她扶上车安置下,齐天睿也跟了上来,马车缓缓驱动。

“饿了么?”

“不饿。”

“那手怎么凉?”大手里小手握着空拳,凉凉的。

她扭头看着他,抿嘴儿笑,“我将才给鸟儿喂水来着。”

他握紧了没再问,莞初回头凑到窗前,挑起帘子一小角,欣欣然透过玻璃窗看外头夜色中的半岛…

第59章 ,

一路出了岛,穿街过巷,马儿轻快,不足半个时辰便来在西城最繁华的西关大街。将将日落,买卖商家都还大敞着门,灯笼高悬,大街上灯火通明;有夜里出摊的小贩,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多久不曾夜里出来寻市,想起上一回偷偷跑出来还是两年前跟着天悦,不过转了一小会儿就被老爹爹逮了回去,禁足一个月!可那一次小摊边吃的一小碗酒酿小圆子,站在汤锅边热气腾腾的趣味至今回味无穷。瞧着,想着,莞初不觉好生羡慕那街边徒步之人,回头看看他,气定神闲,这人是定要讲排场的,一碗面不知要到怎样一个酒楼雅间里头去吃,只好又看着窗外,就是这么瞧瞧也好…

沿着西关大街又走了一刻,马车停在了一个巷子口。帘子打起,外头的人声便涌了进来。齐天睿起身往外去,莞初早已坐不住,赶紧跟了。被他接在手中,立刻东张西望地看着,原来这巷子一街两旁都是卖小吃食的,摊子连着摊子,人声鼎沸,开了锅似的;汤包,酒酿,柿饼子炸糕,狮子头燕丸,桂花糖芋苗,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一下子馋虫子勾出来,莞初再也屏不住,“相公,咱们进去么?去吧?啊?”

“悄声儿。”齐天睿嗔了一句,吩咐马车在外头候着,拉了她往里走。

这一路,看着什么都想吃,只是这街巷里忽地来了这么锦衣丽服之人,难免有人围着瞧,挤得险些走不过去,幸而石忠儿在前头挡人,齐天睿一手揽了她护在斗篷下,这才走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