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难得地晴出了日头,照在绿树花丛,洗过后的颜色格外耀眼,吸一口,湿湿的芬芳,清新怡人。

柳眉在菱花镜前仔细地描着眉黛,今儿转运使公子的私宅开门宴客,虽说来的不过是他平日常一处厮混的几位公子和他们在外头宠好的女子,统共不过七八位客,可头一次,这正日子里头,她是正正经经的女主人…

不论那门匾上是什么,不论这门平日可开得,这一套三进的院落,带着花园、水亭子,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只有她这么一位主子,里里外外的花草树木、家什布置,都得随着她的心意。难怪原先相好的姐妹们都说,出了落仪苑最好的去处就是私宅,得着人又得着心,不用去高门大宅里伺候婆母、周旋族里看人脸色,专宠一世,比那正经门庭里的夫人还要过得享乐、自在,一个名分又多少要紧?

只是,这话,人人都会说,可落仪苑这些年当真做了私宅主子的姑娘凤毛麟角,出了落仪苑,几年风光之后,人老珠黄,长情也不见得得宠,能一笔银子养到老就算恩客的情意;也有那当真心心相印的,却奈不得被当家主母发现,男人又护不住,伤的伤,死的死,一身残病…

一入风尘,身不由己。自从老恩客不再常来,柳眉就知道这已然是要放她走的意思,从此也留了心思,在追捧她的公子里仔细查看。韩荣德,新贵公子,家教严手里没什么银钱,人亦不够爽利,与隔壁名门出身、衬着一身银钱的齐二爷相比,差了许多,却胜在心思绵和,几年来不离不弃总是蹭在她身边,比起齐二爷的精明霸道与冷厉,他好劝又好哄。

每次瞧着隔壁那厢一掷千金,柳眉心里难免羡慕,只以为千落会早她先离开落仪苑,可谁知,自己从来处处不如她,这一回却占了鳌头。如今手里还有大笔老恩客那里积攒下的银子,往后只要安心守在这小院、服侍他,日子再无不顺心…

柳眉化好了妆容,又取了自己最贵重的首饰递给丫鬟小心地戴在头上,镜子里左看右看,果然是花容月貌又十足富贵,今日再一展琴艺,定是要为他争些颜面。满意了自己,这才看向那窗边久久伫立之人…

昨儿下晌柳眉就派人往落仪苑接了千落出来,想着姊妹两个能好好儿说说话,可这人自从齐二爷把那笔赎身银子送过来就再没了魂儿,终日锁眉,难得开口,夜里两人一张床榻,也说不得心思,柳眉无趣便早早睡去,她又是睁眼到天亮…

看那冷清清、痴怔的模样,柳眉叹了口气,起身,轻扭腰肢,带着一身的花香脂粉味走到千落身旁,“你放心吧,他今儿一定会来,半个月前就接了帖子了。你也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忙得难得露面,这回能赏光,谁敢说不是九成为的你呢?”

宽解的话入耳,苍白的唇边抿出一丝笑,柳眉看着竟是辨不得那笑是苦还是讥讽…

“我跟我们爷说了,待用过午宴,就单独在小花厅给你两个上茶,原本齐二爷也不喜欢与那些公子们相聚,正好落个清静,你们好说话。”

“多谢你和韩公子。”

她开口道谢,淡淡的无力。柳眉又劝道,“你这是何苦?非要跟他拗着?原先他银子虽给得冲,可一年里头也来不得几次,你们虽好,可这么守着也是心苦。如今他娶了妻,又得了意,那五千两银子也算最后的情意。这些年多少公子们捧你,若不是怕惹了他,哪里还等得今日?如今你有的是银子,正是该好好挑一个顺心的,何苦…”

“…他与他的妻,是多年前齐老爷给定下的亲,”千落看着窗外,喃喃道,“他早知道,我也早知道。下聘的那日,他带了我去,送完聘礼,一道听的戏…那宁家是员外家,日子清淡,小家宅院的女孩儿,听说模样清秀,打小身子弱,与她爹爹曾常年在外漂泊,有人说是游历,有人说是四处求医,长大了倒没再出去,却也不曾听说怎样出众…”

“你呀,打听这些做什么?不是早说了,当家主母的事咱们这些人不知道,最好。再者说,齐二爷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护犊子得紧,一旦瞧上了,哪还管究竟为的什么?你便是知道那人是个什么模样、什么能耐,又如何?还能为了这个把自己重投胎不成?”

千落闻言苦笑笑,“我今儿就想得着他一句话,亲口听他说…而已。”

心底郁结已久的话即便是这亲近的同命姐妹也不能说…收到那冷冰冰的银票,薄薄一张纸,比那寒冬的霜雪还要寒人的心,比赛兰会那日的狠话要寡薄…

夜不能寐,心思枯竭,一丝念头想,这银子究竟是从哪儿来?石忠儿说是爷给的,可会不会是那新娶的妻要打发她走?他许是一时恋了新人,许是这些年他两个果然烦闷,可她太知道他的霸道,她不信他能舍得她跟了旁人;她更不信,他能忍得这一辈子都不再见她…

我若当真一赌气走了,待你醒来,去哪里寻我?我若当真一赌气从了旁人,待你心痛,又酿下大祸,这一回,可还能转危为安?

今生若不能再见你,命如枯草,何待四季轮回…

韩荣德的私宅座在城东近郊之处,远离南城的转运使府。远远地看见那青砖红瓦,花雕矮墙,新绿嫩枝垂帘轻拢,闹中取静,倒也雅致。

齐天睿骑在马上,拢着怀中人,只管慢慢悠悠,目光瞅着这“少年”,最后再打量一番。

昨儿一路上撒娇不肯放他,怎么劝都不行,小赖劲儿上来,哄不住,吓也吓不住。裹在怀里,齐天睿虽是面上百般无奈,似是被拖缠得十分“恼火”,心里却似灌了一整罐烧热的蜜,她越拗,他越觉得甜,甜得心腻,一时脑子迷昏,甚而觉得不去赴宴也罢,韩荣德知道就知道了,放手同源米铺,不再与韩俭行较劲,秀筠的奇耻大辱忍就忍了…

终究…还是不行!最后见他油盐不进,丫头恼了,放狠话说:要么不去,要么就带着她!否则,再不跟他好了!这念头齐天睿不是没动过,可一闪念就憋了回去。上次她深陷落仪苑,他的心肝肺都被糟蹋了一遍,疼得他六亲不认。这一回虽不是落仪苑,可韩荣德的私宅里头能请什么正经好人?带去的定也都是青楼、教坊的女子,遂他立刻回道:不行!

他的语声不过是大了一丁点,脸色稍微沉了一些些,丫头吓得愣了一下,拧了小眉,不干了,横竖再不理他。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到他这里是丫头一搭眼帘,天地都暗了颜色。万般无奈,齐天睿只好应下,却是约法三章:一,衣裳得他来挑;二,不可与那些爷们公子说话,就做个小哑巴,有什么话都得他来应对;三,不许笑,不许多看旁人,再有谁认出她是杜仲子都不许再展琴艺。

看丫头仔细听着,点头一一应下,那么软,那么乖,齐天睿一得意便赶紧趁势又提了个要求,语气十分之强硬,实则心里头委屈得紧!毕竟,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红烛暖帐莫名地做起了清水夫妻已然够倒霉的了,夜里还总是穿着一身衣裳睡算怎么回事??

落下帐帘,虽是一床被子下,虽是也许他放肆一些,可她挡得也紧,有时候好容易手伸进去了,里三层外三层,得不着,恨得他抓挠不已!更恼人的是,她不脱也不许他脱!常是窝在怀中亲吻,一时把握不住一身的燥热,却是死活不许他脱,仿佛他那身子是洪水猛兽,脱了这房子就塌了!

忍!真真的,心上、身上都是刀…

这一回就是要迫她应下,明儿想去往后就不许再穿着中衣儿睡!原本他也是试探,她真要恼了他也不敢强着,可瞧她蹙了小眉像是犹豫,他立刻知道有戏,腻在耳边“好言相劝”:丫头,天暖和了,过不了几日就入夏,总这么睡谁受得了?中了暑怎么好?我倒罢了,你也是个怕热的,哪里扛得?想想那时候你陪着秀筠坐月子,还不是脱得就剩小衣儿了是不是?丫头…

许是果然通了情理,也许是被他唠叨烦了,丫头总算红着脸应下他。昨夜,她只穿了小衣儿,他也褪了上头的衣裳,头一次,肌肤相腻,一瞬间,他就炸了,若不是果然定力好,那半宿的腻缠,丫头这一把小骨头早揉搓碎了…

此刻,日头明媚,眼看韩荣德的私宅就要到了,齐天睿赶忙仔细端详怀里人。今儿不许她穿那身白的,一来,上一回那一身少年白袍,清绝独世,太过耀眼,且言语狠,推他推得也狠,至今想起来都觉伤心,如何还能再见?二来,谭沐秋好洁净,总是一身这颜色,丫头若是与他一样,齐天睿有些不乐意。

早起他特意从原先房里寻了自己年少时一件旧袍子给她套上,颜色雅淡,十分内敛,只是肩宽,套在她身上有些耷拉着,倒正好了,不必太精干。只是一把头发束起来,越发显得这张小脸细白如瓷,一双水眸勾魂摄魄,简直太过俊俏!齐天睿皱着眉看了半天,怎么都不妥,又亲自上手,把那两道水弯眉仔仔细细地给画粗、画丑些,这才罢了。

“丫头,一会儿在我身后,听见了么?”

“哎呀,听见了!”莞初小声儿应,好不耐烦,他究竟要交代多少遍?“我不跟人说话,不往旁处看,不弹琴,不评琴,不提谱子,都记下了!”

韩荣德早早迎候在大门口,远远瞧见齐天睿的马,马上端坐了两个人,一时纳闷儿,待走近,才见是那位小杜公子,便笑着拱手抱拳一道迎了。

齐天睿能赏光接下帖子,已是难得,此刻见他依然一副大爷的模样,与人不热络也不生分,与从前一般无二,韩荣德一颗心算是落了地,遂看着这位杜公子便更加热情起来,想着毕竟赛兰会也算一场相识,谁知,齐天睿一把拖到身后,遮了个严实,莫说再多套套近乎,就是多瞧一眼也不能够。

他两人来得晚,已是到了午宴时候。一同随着往里去,客人们相互拱手让礼,每回人看过来,韩荣德都要十分着意介绍,许是因着心落地,语声竟是有些亢奋,惹得那些人不觉就要多看几眼这位杜公子。

落在齐天睿眼里,只觉嘈杂,眼神也都十分淫//荡,不觉就蹙了眉,脸色阴沉…

到了席上,柳眉正带着女人们吃茶、候着。这些女人不同府里那些太太、姑娘们,是要与男人同席而饮的。见他们进来,柳眉面上的笑容更晕开了,起身拉着一个人走到了齐天睿面前…

第97章 ,

两个月,不短,日夜更迭,他的模样从眼里印入心底,又从心底刻进梦里,反反复复,直到最后模糊成一片惨白,心慌,如坠深渊…

两个月,也不长,原先他生意忙,一别数月,思念那么满,每日抚他赠的琴,穿他买的衣,饮他采的茶,人尤在身边…

两个月,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越发英俊,越发挺拔,衣衫的颜色比从前更觉鲜亮,掩不住的人生如意;只是那飞扬的神采中竟事多了一分柔软,眉微蹙,脸色有些沉,可那目光却不似平日那醉朦朦的坏、更非一怒而起时那一眼看出穿人的凌厉,此刻看着,那柔软也印在了眸底,让人的心不觉就颤…

他若温柔下来,这男人,再无可增减…

柳眉在与他说话,说她一早就在等着他。他看过来,微微含笑,如此得体,她这憔悴形容分明落在他眼里,却为何不曾落在柔软之中,他轻轻地冲她点了点头。

她施礼,起身,竟是不知该开口叫他什么。很久以前,她想唤他“天睿”,想把这一日一夜总在笔下、心头的名字叫出来,可她不敢,他不提,她就是不敢;后来,又想像落仪苑的姐妹们一样叫自己的恩客“爷”,“爷”是亲,是主心骨,是一辈子的倚靠,更是床笫之间那说不得的亲近,可他们没有,他甚而都从未抱过她一下,又如何能用?她清高自持,不想太亲近曝了自己心底的痴,却又不肯远,这便极少开口叫他…

五千两银子,不论那银票是来自谁,已算是与她了断,这一见,她与他已是没了瓜葛,该随着柳眉叫他“齐二爷”,可千落叫不出,苍白的唇动了动,始终…叫不出…

“呀,这不是杜公子么?”柳眉惊讶地看着那只露了半个身子的少年,“今儿可真是稀客。你说是不是,千落?”

这一句,算是为他两个相视却无语的尴尬解了围,千落看向他身边的人,苍白的脸庞上丝毫没有波澜,只是在唇边强抿出一丝笑,施礼,“千落见过杜公子。”

“千落姑娘不必多礼。”

莞初正是要虚手去扶那施礼之人,就被齐天睿握了手,又看着千落道,“你今儿一个人过来的?”

“昨儿就过来了。”她语声轻,尽量遮去那无力的沙哑…

柳眉在一旁看着,一眼见了他,千落这脸色越发透明了一般发青,自知道他要来,她又是不眠不休,此刻这一见,那朝思暮想便决了堤一般,她撑不住了。柳眉赶忙笑着看向莞初,“杜公子,今儿来得正巧。我这儿正有一位妹妹久仰公子大名,今儿若能引着她见了真人,不知要怎么谢我呢!”

“不见。”不待莞初开口,齐天睿已然拉下了脸,袖子下紧紧握了那小手,心里头又似那日的赛兰会,一声“妹妹”听得他恶心,头顶的日头都觉刺眼。

柳眉被驳得面上有些挂不住,见千落冲她轻轻摇头,只得罢了,转身掩了口在她耳边,像是耳语,实则那语声足够齐天睿听到,“小花厅给你们预备下了,开宴还要有一会儿,你们先往那边儿去说话。”

“嗯。”千落点头应下,柳眉又回头看了齐天睿一眼,走了。

此刻宾客们正是在园中正厅,南北通透,都敞开着门,南边外头正对着花园子,月亮门里透出雨水滋润后一片红情绿意,不远处假山隆起,几株枇杷怀抱,正是那赏花的小厅。

千落轻轻上前一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接,这么近,再容不下将才的疏离与客套。往常若是她这般,他就会猛地低头,“看什么!”这一回,他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正是要开口,她先敛了眼帘,“能借一步与你说话么?”

语声轻,可那低拢的目光却是给他身边的人。莞初一时怔,这浑身的不自在越发僵硬。一进门就看到了她,与这一日一夜那脑中的影像再不能合…

她是琴仙子,沦落风尘依然清高孤傲,佳人绝艺,初见,莞初就曾暗自感佩、欣赏。昨儿雨中,暖暖地窝在他怀里,逞了性子跟他闹,就是因为一想起千落的模样她就酸酸的…人家这么美,他定是一直觊觎!又这么些年的情意,怎么舍得放?她要是个男子都舍不得,更况他是这么个…急//色的东西!

说什么“情//事二字强求不得”,实则他就是喜新厌旧了!越想越愚,越愚越怨,越怨…越舍不得,莞初只觉自己乱糟糟的,什么也辨不清,只一个念头横竖就是不肯放他,小心眼里怕,就怕他再多看一眼,就觉得这绝色的“旧”比她这个“新”丫头强多了!遂耍起了无赖,跟他赌气,跟他闹,可他那么硬,百般不中用,最后只得放他去,不过是好歹磨着他许她一道来。谁曾想,不见则罢,这一见,竟是如此…

不过短短的两个月,她的人竟像是被吸干了血,一片薄纸一般,苍白,零落,任是这春日融融的颜色也遮不住那风一吹就要散去的单薄…

看着眼前人,莞初心里那一股憋着的拗劲儿悄悄儿地就灭了势头,同是女子,怎不怜悯?可小私心里却还是舍不得,这人家问了过来,觉得再不走开就有些说不得了,想赶紧应道“那你们去,我在这里候着。”可嘴巴就是张不开,咬了小牙,手下,死死地抠着他…

齐天睿只觉自己的手要被掐出血了,疼得他嘶嘶吸凉气,可心里更疼,丫头这是没了把握,这要是伤了心,回去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赶忙握紧了那痛,指肚轻轻地抚着那细滑的手背,微笑着与千落嘲道,“如今我可不是自由身了,多有不便。”

他语声好柔,那么无奈,自嘲,掩也掩不住那被圈、被管、被心头所爱霸占的得意;入在她的耳中,似一梭冷雨,无情,更无意,只是她的心已然寒冷如冰,再多这一点凄零,又如何?眉轻轻蹙了蹙,唇边淡淡一丝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而已,也不行么?”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问吧。”

悠悠的目光环向四周,旁的宾客们正聚在一处高谈阔论,无人留意这边,千落轻轻吁了口气,今日来就不是为着脸面…开口道,“那五千两银子…是你给的?”

“是。”

“是何意?”

“你的赎身费。”他答道,“从此不必再圈在落仪苑。”

“我并未赎身。”

“随你。”他的语声丝毫不见波澜,“只是,往后我养不得了。”

“你如此,可是因着…夫人厉害?”

“嗯,小母老虎一只,咬得人特别疼。”袖子下的手一定已经被掐烂了,齐天睿实在是疼死,又想笑,强屏了道,“霸道,莫说我身边,眼里都不许再容旁人。”

他得意,那语声腻得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一凿一凿,狠狠地凿在她的心上,任是久冻的寒冰依然低挡不住,碎裂的声音那么清晰…“你我…这些年都是清白,只是…偶或一面,也不许么?”

“不许。”齐天睿道,“从前荒唐,到此为止。”

“我…是你的荒唐?”

“我的荒唐多了,你何必计较?”

“这么说…你后悔救我?”

“我从不后悔。救你无错,养你亦无错。如今,你的身家足以安逸一辈子。我亦安然。”

“安然?”心碎,没有风,落在那明媚的日头,被蒸干…人已空,空得连一口气息都寻不见,可为何还是痛…“你丢下我,安然;我没有你…如何安逸?”忽地一股酸楚,早就干了的泪又冲进了眼中,想起他的霸道,狠道,“我是该再寻个恩客去安逸?还是寻个小户男人嫁了?我是该往庙里去,青灯古佛,赎去今生的罪过?还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一路风尘,掩去曾经的羞耻…”

“那是你的路。几年前你就能选,我从未多言,今日更无话。”

“你…好狠的心…”泪滑落,那么清,那么细,似那将要干涸的溪水…“你敢说…今生再不见我?”

齐天睿挑挑眉,“王土之大,也没大出天去。想寻一个人不容易,今生想不见一个人也不容易。偶遇,就是仇?”

“偶遇…”她含泪冷笑,“一个人女子,我如何立世?…若是有一日…我被人欺、被人卖、被人夺…你不闻不问?”

“问,鼎力相救。”

“若是有一日…我远行,再不归,你…如何?”

“我生意忙,不能送行。”

“若是有一日…我身染重病,不久人世,你…如何?”

“我非良医,怕是无力。”

一丝游气,终是散尽,看着他,前世今生都已惘然;她转身,轻飘飘的,留给他和那身边人,一个没有魂魄的背影…

实在是受不得那手上的痛,看着那失神的人儿,蹙着小眉像被霜打了似了,手下依旧不知把握,死死地掐着他,齐天睿只得背了人,牵了她往小花厅去。一脚将门合上,把人揽进怀里,“丫头!”

莞初回了神,立刻埋进他怀里,“…相公…”

“你这是怎的了?”

“她…她看着…都没了人形了…”

“嗯,瘦多了。”

头顶上的声音好深沉,莞初慌乱的心一时怔,抬起头,看他蹙紧了眉,她不觉小声儿就颤,“你…你可是也心疼?那,那还不是…”

从未见她如此惨兮兮、乱糟糟,齐天睿噗嗤笑了,眉头立刻舒展,一脸笑意,抱紧她好好儿地晃了几下,“傻丫头!跟我装贤惠没装好是吧?将才还心软可怜人,一会儿就又吃醋了!”

“不是…我…”

“好了,”他低头,重重地啄了一口那颤巍巍的不安,“她身世坎坷,性子又寡薄,一旦有人出手相助,如何能不依赖?一朝分离,难免大恸。”

“可我觉着…她果然是于你痴心…不像是对…恩客…”

“那可不,你相公如此风流倜傥、风华绝代…”

“呸!”莞初恨得狠狠捶了他一记,“她守了你这些年,你竟还说风凉话!”

他一挑眉,“女人果然就是不讲理!这些年是我养着她,真金白银,怎的成了她守着我了?她心痴,我就得一样回应?若是这道理讲得通,我都这么求着了,你怎的也不回应给我?”

“…嗯?”乱糟糟的人儿一时没明白怎么转了向,愣愣地瞧着他。

“昨儿夜里,推我推得那么狠!”他拧了眉,恶狠狠的,“若不是中衣儿脱了,是不是那针又扎上来了?”

一听他提昨夜,莞初立刻结巴,红成了苹果,“怎的…怎的又说那个…不知羞…”

他笑了,咬牙在她耳边,“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你敢。”

午宴开了,齐天睿一坐下就不痛快。男人女人未吃什么先饮酒,那笑声浸了酒意,越发肆无忌惮,似是落了醉红楼。丫头在他身边,齐天睿恨不能将她揣进怀里,掩了衣襟,藏得严严实实。

莞初看出他不安,生怕这阴着脸、拧了眉的模样引得韩荣德起疑,便在他耳边悄声儿道,“我不饿,往小花厅去等着你?”

齐天睿闻言忙点头,“好,把门关上,我应付一会儿咱们就回家。”

“嗯。”

莞初悄悄离了席,出了南边的厅门,一路走进了月亮门。园子小,花草又艳,挤得满满当当,强自争春,有些闹。小花厅就在眼前,拾阶而上,进了门,回身,猛地吓了一跳。门外一个失魂惨白的人,唇边含笑正看着她,是千落…

“千落姑娘,”莞初忙拱手施礼。

“莫与我装了。”千落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就是他口中那个,像小母老虎一样管着他的…夫人。”

莞初一惊,一时不知她所为何来…

“夫人,千落这厢见礼了。”

莞初看着眼前深深福身行礼之人,心中忽地略过一丝不安…

“自得知杜仲子就是他的妻,我就已然知道我今生无望。如何,敢与杜仲子争?”

她语声轻,轻得鬼魅一般。莞初闻言,轻轻蹙了眉,“千落姑娘,我原敬你痴心一片,此刻,方知他的无奈。”

千落微微一怔,“哦?”

“你与不与杜仲子争,与我何干?我是他的妻。你还有旁的话么?”

“夫人不必拒人千里之外,”唇边那一丝笑像结了冰,不动,也不收,她冷道,“我又有何身份来与你说话?只是,你我今生,为的是同一个男人,这便有不得不说的话。”

“千落姑娘,为人自重。莫因身世的无奈,做轻了自己。”

“果然是杜仲子,若非看透生死,小小年纪,哪能如此通透?”

“你说什么??”

“夫人,我知道你顽疾缠身,根本无药可医。多则三年五载,少则一年半载。”千落轻轻吁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透给他半个字,只是想跟夫人说,你若真心于他,何必如此伤他…”

第98章 ,

自从探得他的妻就是杜仲子,千落心中那几是要死去的结竟似打开来,毕竟,心曲相通的惊喜,抚琴之人怎能不懂?

想那“少年”惊才风逸,翩翩如鸿,若是换了女儿衣裙该是如何模样?十六岁的琴曲大家,已是为世人所叹,更况是个精灵般的女孩儿?又偏偏地,遮了盖头坐上了他的花轿。上天真是独爱他,万事都赐给他极致…

此望已绝,她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不如远走,山林小筑,与水与仙,了此一生。谁曾想,探得杜仲子,也探得了另一桩,那女孩儿,不久于世…

果然,天妒英才,这精灵般的人物本就不该是凡间所有。造化弄人,那绝望已然吞没的心又挣扎着重合,她要留下,待到他身心俱伤,待到他万般宠爱的杜仲子化做一抔黄土,化成那土上一支飘渺的曲子,他终究还要过人间的日子。陪着他,哪怕就是只做他耳中的琴音,解他一时之忧,也是她今生惟愿…

不得已说那顽疾,千落的语声很轻,怕她自怜伤心,更怕她恼羞成怒,却不曾想到,眼前的女孩儿只是睁大了眼睛,清凌凌的眸中掠过一丝惊讶,便住了,随后…莞尔一笑…

笑靥如花,清清的小荷,那么娇,那么嫩,比她这还有漫漫前路的人更觉生机灵动,千落一时竟恍惚,疑惑自己这千万确凿的消息是否真切…

“我是疼他还是伤他,关起门来是我夫妻两个的事。你说呢?”

“…夫人,我并非想鸠占鹊巢,更不敢奢望能取你代之。这世上只有一个杜仲子,一个他。只是,待这一切远去,他该怎么活?何不…为他留下一个说话的地方,待那伤心之时,也能…”

“千落姑娘,”她轻轻摇摇头,“多谢姑娘于他体念,只是,解铃终须系铃人,我留给他的伤,旁人,如何疗得?”

“…果然,”千落苍白的脸颊微微露笑,“你与他是一样的人,不留后路…”

莞初闻言,轻轻地吁了口气,“人生在世都有自己的路,谁也替谁走不得。我不能从劝,亦不够身份来指点你。可于他,倒还略知一二。喜怒哀乐,人生自在,他从无约束。千落姑娘,他若想找你,天下太小;他若想见你,无人可拦。何须你,等他?”

“夫人…”

“人死,如灯灭。身后之事,也与我,无干。”

丫头安置去了小花厅,想着那里掩了门倒还清静,齐天睿的眉头这才舒展,席上好好儿地应了两圈酒令,这才起身告辞。千落并未上席,韩荣德从柳眉处也听得这二人像是恩断义绝,遂齐天睿席上一直是一个人,看着周围都是成双成对也是无趣,提前离席,实属情理之中。韩荣德十分殷勤地又挽留了几句,见他果然要走,也罢了。原要亲自送出门去,齐天睿笑着摆摆手,说还要往园子里去接那位杜公子,韩荣德便吩咐了一声家人,随他去了。

齐天睿匆匆往小花厅来,一把推开门,见丫头趴在窗户上,正嘟着嘴逗着外头树枝上的两只雀儿。一颗心落地,他笑了,走过去,从身后环了她,咬在耳边道,“想我了没?”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