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莞初站起身,环了他的腰,看着他阴沉的脸调皮地笑了,“跟你说笑呢,你在哪我就在哪。”

齐天睿这才露了笑,“什么破地方!吃也吃不好。还…”

正是想好好地埋怨几句,却见那小嘴已经撅了起来,他赶紧低头,“你在哪,我就在哪。”

噗嗤,她乐了,踮起脚尖,啄了他一口。

两人牵着手出到帐外,正要抬步,猛地愣住。

蓝天白云下,三十六骑威风凛凛的卫队打着金帐的旗子,正中簇拥着八驾金撵,仿佛在迎候君王。这吓人的阵仗最前面站着的人正是赛罕,身旁还有又一位与他身型样貌都相仿、也是一身将军服的男人。

见齐天睿蹙了眉,赛罕道,“这是金帐护卫军统领,我四哥苏赫。”

苏赫上前拱手,“齐公子,奉瓦剌大汗之命,请公子汗庭议事。”

看着眼前人,听着这几乎是震死凡人的话,齐天睿握着莞初的手,无动于衷。

“去吧,”赛罕道,“大汗要封你做新制孛堇,统管草原新制推行。”

孛堇?齐天睿书读得杂,记得一本书中看到过,若是记得不错孛堇是各部长官,这新制孛堇,就是户部分管新制的侍郎?

侍郎怎样??谁稀罕!

齐天睿看也不看苏赫,冷冷的目光只管盯着赛罕。苏赫一旁看着,狠狠瞪了赛罕一眼。赛罕没了法子,只好低头上前,拱手,“爷,请吧?”

齐天睿的嘴角边这才有了笑意,正是要回他两句,忽见赛罕身后探出个漂亮的小脑袋,钻出来领了他的手,“齐二叔,走啊,走嘛!”

齐天睿这才笑了,一手领着小孟和,一手牵着莞初往那八驾金撵上去…

第128章

从醉花楼上生生被扯了下来,齐天睿任由小厮石忠儿将他驮上了马。口鼻中桂花酒香、甜醉依然,心里却燥得佷。这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个极新鲜的曲子,又偏是在这么个脂腻花柔的地方,脱出情境如此清凉,可不是难得?心里头将将揉搓得痒痒的就断在一半,挠也挠不得,实在恼人。

一路走,沿湖穿城,夜风吹凉了浑热的头,眯着一双桃花醉眼,齐天睿方从那天边儿似的曲子里略略醒了醒。深更半夜的,好人家不是都关门落锁、安然梦去了么?怎的那深宅大院的倒有功夫三番五次地来扰他,若非亲娘,这一遭断是难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南城齐府。已是夜深,四架马车宽的街道两边间或透出灯火,日间繁华余蕴尤存,耳边依稀闻得远处缥缈的笙管。旧城贵重之地,不比新富的嚣张气派,青砖灰瓦、老式的宅院,浩荡荡铺开百余亩,暗夜之中肃穆萧然。一眼瞧过去,正门两盏灯高挑“翰林,齐府”,无月之夜照得石阶惨白,两座青狮亦一股森森之气。

瞧着眼前,齐天睿的酒算是醒了个大半。

绕过大半个院墙,花园子小角门外石忠儿下马叩门。半天才听里头闷里闷气应了声“是二爷?”便没再做声,略等了等方听得门栓响。

起更入了夜,花园角门这般冷清的地方捂个暖炉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儿。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脚粗笨、做不得什么活计的婆子们,不过仗着自家爷们儿在府里当差谋个闲职,实则只管看门,并不管来往迎送。更况此处亦非正经的出入,遂乍闻门声并不打算理会,只是这府里东西两院,东院大老爷房的人从不走这边的园子,西院人丁稀少,太太主妇们早该睡了,这会子还能有谁?只怕这位二爷。这位爷十年前被二老爷一顿家法逐出府门,十年里头哪管他在这金陵城折腾得天翻地覆,齐府的大门也是俨然紧闭,不闻,不问,再不瓜葛。只在三年前二老爷病重归天,膝下无孝,这才又把他寻回来。既是回来了,便是这西院二房的正经主子。更况,上头的主子们不经意,底下人可都知道,这位爷不遵祖训、不学无术,却是混迹商贾、一手的好玩儿家。

所谓一身铜臭,满袋子银钱。

开了门,婆子哈着腰提着灯笼引路,嘴里碎碎叨叨地念着这日子口儿已是上了霜冻上夜如何如何辛苦。石忠儿顺手接过灯笼,丢了一串大钱过去,这才小跑着赶上齐天睿,“爷,爷,”

“究竟是怎么说?”语声混沌,酒意未消。

“小的也听得稀里糊涂的,只说太太如今礼佛礼得是诸事不论了。”石忠儿是齐天睿在外头得的,平日随主子走也少进齐府,遂对这上下家事只知道个大概齐,“彦妈妈淌眼抹泪儿的只管哭,我也听不真切,说是,说是太太要搬到家庙里去修行。”说着石忠儿挠了挠头。

“家庙?”齐天睿复了一声,脚底下却未见慢下来。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来在西院谨仁堂的二门外,早有下人打着灯笼候着,行了礼,撇下石忠儿领着齐天睿往院里走。石盅儿口中回禀的“太太”正是齐家二太太、齐天睿的生身之母夫人闵氏。

帘子打起,夜凉中飘来熟悉的香火气,这是佛前香,自打齐天睿记事起,这房里一年到头总少不得这味道,佛祖面前如何虔诚不得知,只熏得人头晕眼燥、一身上下庙里的味儿。

进得门来,堂屋里只留了一盏上夜的灯,人声寂静。齐天睿稍稍捂了捂身上的夜寒,挑起卧房帘子。

闵夫人捻着佛珠坐在炕桌边,奈不得秋凉额上早早戴了暖帽;佛青的绸袄撑得圆圆的、十分饱满,烛光照在那上好的青缎上闪出亮来,让这素净的颜色都减了几分清冷。瞧着那面色,齐天睿这才觉出异样,自老父走后虽说也从未见得母亲怎样欢喜可脸色倒还平和,此刻不知可是自己酒醉未醒还是这小烛实在不明,照得那一张脸白得瘆人。

齐天睿上前微微躬身,“太太,”闵夫人身上并未有何封头,只是这府里的规矩大,儿子从小跟着奶娘,只唤“太太”。

闵夫人抬眼瞧,听他这喉咙显是浸了酒,语声越发比平日里还要低沉两分,脸色微醺,桃花迷离,与那一班子侄们的清雅书卷气相去甚远,扑面的酒气再淡这房中的香火也是压不住,不觉蹙了眉。

不待人应下,齐天睿这边已是落座,接过身边婆子递来的热茶只管抿了起来。

一别数载,重逢之时儿子已是气候早成、与这府中人事相去甚远,娘儿两个再亲也没了教训。当年他被撵出门,做爹的不知哪来的心狠,做娘的成天淌眼抹泪儿,也曾想方设法周旋、接济,只是这子承父,一根骨头,断了个干净。如今浪子回头实有限,功名前途都不提,也不知外头究竟怎样,只说惯了,除了请安难得回府住一宿。此刻瞧着,能深夜从那混沌之所赶回奉母已然不易,只这礼数,罢了吧。

闵夫人不觉叹了口气,身子重气也沉,缓了一刻才道,“睿儿,今儿寻你来是有事商量。明儿…或是后儿我就往家庙里去了。”

“哦。”

这一声不大,闵夫人竟是哽在当下,一时接不下去。

“我的爷主子!”一旁的彦妈妈等不得,先为自家主子不值起来,这深更半夜地把这位爷寻回来想是能有个主心骨儿,可瞧这架势比那旁处不关痛痒的人还不如些个!“二爷,您当太太往家庙去做什么去?太太她…她这是要到庙里修行去了,不回来了…”说着话,泪也来得快,竟不成声儿了。

也是,离佛祖近些。一口滚茶咽下,齐天睿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陪笑道:“太太这是所为何事?说给儿子听听。”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就是这么个凡事不经意的随性子,瞧那一双眼睛眉骨下狭长微凹,双睫密,横波清扬,像极了老爷。只是老爷四方脸、棕面庞,蹙起双眉显得是城府难测,极持重;可长在他脸上,剑眉高挑,鼻修挺,将这一双桃花醉眼显露无遗,添上嘴角边那时不时若有若无的讥诮,最是一副读书人不屑的风流样儿。这些年在外头不知又是如何厮混,心肠硬些是难免的,遂闵夫人也不顾心酸,只道原委,“今儿你大伯那边儿过来问,说你三年孝满,该提亲下聘了。”想起下晌大太太那副关切的模样里头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又是自己这些年的憋气当真要成了这府里上下的笑话,闵夫人长长提了口气,语声有些颤,“终是该给何家下聘了,给她何家下聘!”

齐天睿闻言,这才把手里的茶盅搁下,“不是姓宁么?怎的又姓何了?”

“…唉,”儿子这一问,把闵夫人的泪又问了出来,“她姓谁有什么当紧,当紧的是她娘!她娘家姓何!”

“她娘?”佛龛前的香飘飘绕绕似越发浓,熏得齐天睿昏昏然、嗓子发干,“哪个啊?”

“哪个?就是老爷这些年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语声中似是下了何等决意,只是忽闻这般捻酸吃醋的话出自年近半百之人、又说的是那经书一般刻板的老爷,这一宿的话忽地生出几分意思来,齐天睿不觉嘴角一弯,兴味盎然,“是么?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闵夫人用帕子沾了沾泪,双臂拢着圆圆的身子越发崩得紧,原先烛光里满月似的脸庞涨得微微发红,“从三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老太爷在京里供职,与宫里一位姓何的太医有了交情,两府里头也常来往。”说着,鼻音重,竟是哼了一声,“说是太医,也不过是在御药房配药的药师。一来二去的,不知怎的就给咱们老爷和那何家女儿定下了亲事。殊不知那太医医术到底不精,在宫里坏了事,连夜下了大狱,不几日便死了。原说是灭门的罪,先皇开恩,只将一家子逐出京城,后辈子孙再不许行医算罢了。所幸当年咱们老太爷在京里没受牵连,风波过去,两家也断了。”

“哦。”原来不过是个人走茶凉、俗世冷暖的陈年旧事。

齐天睿身子后仰靠进圈椅里,懒懒的似是扫兴,闵夫人有些咬牙,“你当仅此而已么?你当老爷他就此肯罢了么?!那就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不过见了几面,竟是认准了那门亲!谁人劝都不中用,耽搁了多少年才肯再娶。若非如此,你怎的能比长房里的天佑小这么些个?…自打我进了门,倒像是这桩苦是我给他的…”说着,闵夫人的泪扑扑掉,“成日介在书房,诗、书、琴,哪一个与我相干?多少年,人只说咱们西院里好,只这一家子三口儿,殊不知这里头的事,谁又当真知道!”

齐天睿挑挑眉,手指不由轻轻扣了扣桌面。爹娘不睦,这他早就有所察觉。再听这么一说,幼时的些许记忆倒是都有了出处。老父生就一张冷面孔,笑不笑的,也好看不了。一房正妻,膝下独子,说是性子冷清,可再冷清又如何比得东院大伯?那是个一辈子朽藏在书堆里的人,勉强录了个功名便从此挂了起来,一个虚职,一点点俸禄,每日只知书本,便是如此木讷之人终了还是个男人,妻儿满堂还纳了房姨娘。如今看来,老父终究不是冷,是旧情难了,挂念了那女人一辈子;而自己的娘么,便是守了一辈子活寡,与那素未谋面的女子结了一辈子的仇。

“人生在世不过是这些年,横竖熬完了一闭眼也就干净了。再者又听说那女人也早早做了古,一辈子的恩怨何不该了了?可谁又料得到,那实心眼的老爷临终榻前竟说早给你许了亲,定的就是她家的女儿!这是几时的事如此蛮天过海,竟是无人知晓!”越说越气,闵夫人眼睛通红,泪却干了,“我本是不能应的!便是他重病在身,我也是不能应的!可当着老太太,大老爷,三老爷,一屋子堂上堂下的妯娌、子侄,我如何能驳了那行将就木的当家人?…可你,你!”说着手指齐天睿,闵夫人竟是浑身发颤。

齐天睿这一指指得眉毛一挑,方才大悟,因着他向来就是个不肖的混账,遂是这当着一大家子人、当着老太太、各位大伯叔叔驳那病榻上将死之人的应该是他,他娘原也指着他把这混劲儿用到“正经”地方,却万没想到这一回他竟是做起了孝子,扑通跪地满口应承,这岂非太阳打西边儿出、让人始料不及?

俗语说忠孝难两全,殊不知这一个“孝”字也棱棱角角这么多边,一不当心就夹在了中间。好在统共就一个爹一个娘,如今一个走了,自是另一个更当紧,齐天睿遂道,“太太莫恼,应了是有当时应的理儿,我原也不知这其中渊源。如今既知道了,退了就是了。”

这半日好容易得着这么一句,闵夫人才算舒了口气,“怎么退?老爷走的时候一家子都在,这一桩遗愿连府里下人都知道,哪能说悔就悔了?再者,当日老太太也在跟前儿,你大伯、三叔都在,都知道粼里宁家就是那女人后来走的人家,可竟是没人拦一声!如今亡人是大,谁又能出头违了这遗愿?莫说旁人,老太太这一关就过不了!赶着安抚还恐不及,又如何驳得?如今三年孝满,你一句退了就算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眼里咱们娘儿俩又成了什么人?竟是如此容不得人么?!还有一处理儿,婚书都有了,又岂能说悔就悔?赔银子事小,衙门里又怎么说?天佑今年初才将将坐稳了差事,如何能当着他触犯王法?”

闵夫人这一番道理絮叨叨把来途去路都堵了,齐天睿意兴阑珊,“退不得,娶进来您又忍不得…”

“会折了我的寿!”闵夫人忽地哭嚎,“这些年我忍那死了的影子已是忍得灯枯油尽,如今又派了小的来,怎的就不让人清静?!我不如跟着老爷去了算了!…他定是不肯的,我,我只能往庙里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让那姓何的女人横竖占了这院子、这府门,终究做了这齐家的主子也就罢了…”

这一哭似开了闸,夜深人静,滚滚而来。齐天睿又端起茶,直把这一盅茶吃尽了,那边厢才哭声渐软,喘着粗气,他这才道,“太太,您没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既是退不得,搁在府里您又忍不得,那不如成了亲我带走,放到我宅子里,两下里见不着也就罢了。”

“你说什么??”闵氏大怒,一巴掌拍下去,震得脸上的残泪直滚,“你要带她走??哪有过了门的媳妇躲在外头不侍奉婆婆的??你这么护着她,算是要与我打擂台么??倒不必打,横竖我二十多年前就不及人家!他为那女人恨了二十多年,临走都念着她娘儿两个;那也罢了,是我命不济!可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齐天睿惊得瞪大了眼,转而失笑,“太太,您瞧,这半日的话也没跟儿子说清楚,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

“一句话??你倒轻省!”

“这有什么不轻省的?”齐天睿笑着吩咐身旁丫鬟,“取纸笔来。”

丫鬟应下转身,不一会儿就取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安安整整摆放在桌上,又挽袖磨墨。

闵夫人瞧着他端坐提笔,甚是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齐天睿蘸了蘸墨,“太太的意思是要顾着齐家的脸面、奉着老爷的遗命,可又不能忍着这仇人的女儿在跟前儿,更不能忍她为您儿子传宗接代,这好办。”说着落笔飞书:

“立书人齐天睿,系金陵府齐宅二房嫡子,成化九年八月凭媒娉定宁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十五年年九月二十手掌为记。立书人:齐天睿。”

闵夫人接过满纸墨香,一脸的泪有些懵,“休,休书?”女人这一辈子却如何见得这个?这…

“太太,”一旁的彦妈妈赶紧握了她的手,“您还不好生收着?二爷这是当真心疼娘呢。”

闵夫人这才心里喜欢起来,边折起,边又淌泪,“三年,也是日子长…”

齐天睿站起身,手臂轻轻揽在闵夫人肩头,“太太,三年,您要好好儿用。”

这一句说得闵夫人心头滚热,忽地,竟是盼着那媳妇快点进门来…

从醉花楼上生生被扯了下来,齐天睿任由小厮石忠儿将他驮上了马。口鼻中桂花酒香、甜醉依然,心里却燥得佷。这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个极新鲜的曲子,又偏是在这么个脂腻花柔的地方,脱出情境如此清凉,可不是难得?心里头将将揉搓得痒痒的就断在一半,挠也挠不得,实在恼人。

一路走,沿湖穿城,夜风吹凉了浑热的头,眯着一双桃花醉眼,齐天睿方从那天边儿似的曲子里略略醒了醒。深更半夜的,好人家不是都关门落锁、安然梦去了么?怎的那深宅大院的倒有功夫三番五次地来扰他,若非亲娘,这一遭断是难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南城齐府。已是夜深,四架马车宽的街道两边间或透出灯火,日间繁华余蕴尤存,耳边依稀闻得远处缥缈的笙管。旧城贵重之地,不比新富的嚣张气派,青砖灰瓦、老式的宅院,浩荡荡铺开百余亩,暗夜之中肃穆萧然。一眼瞧过去,正门两盏灯高挑“翰林,齐府”,无月之夜照得石阶惨白,两座青狮亦一股森森之气。

瞧着眼前,齐天睿的酒算是醒了个大半。

绕过大半个院墙,花园子小角门外石忠儿下马叩门。半天才听里头闷里闷气应了声“是二爷?”便没再做声,略等了等方听得门栓响。

起更入了夜,花园角门这般冷清的地方捂个暖炉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儿。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脚粗笨、做不得什么活计的婆子们,不过仗着自家爷们儿在府里当差谋个闲职,实则只管看门,并不管来往迎送。更况此处亦非正经的出入,遂乍闻门声并不打算理会,只是这府里东西两院,东院大老爷房的人从不走这边的园子,西院人丁稀少,太太主妇们早该睡了,这会子还能有谁?只怕这位二爷。这位爷十年前被二老爷一顿家法逐出府门,十年里头哪管他在这金陵城折腾得天翻地覆,齐府的大门也是俨然紧闭,不闻,不问,再不瓜葛。只在三年前二老爷病重归天,膝下无孝,这才又把他寻回来。既是回来了,便是这西院二房的正经主子。更况,上头的主子们不经意,底下人可都知道,这位爷不遵祖训、不学无术,却是混迹商贾、一手的好玩儿家。

所谓一身铜臭,满袋子银钱。

开了门,婆子哈着腰提着灯笼引路,嘴里碎碎叨叨地念着这日子口儿已是上了霜冻上夜如何如何辛苦。石忠儿顺手接过灯笼,丢了一串大钱过去,这才小跑着赶上齐天睿,“爷,爷,”

“究竟是怎么说?”语声混沌,酒意未消。

“小的也听得稀里糊涂的,只说太太如今礼佛礼得是诸事不论了。”石忠儿是齐天睿在外头得的,平日随主子走也少进齐府,遂对这上下家事只知道个大概齐,“彦妈妈淌眼抹泪儿的只管哭,我也听不真切,说是,说是太太要搬到家庙里去修行。”说着石忠儿挠了挠头。

“家庙?”齐天睿复了一声,脚底下却未见慢下来。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来在西院谨仁堂的二门外,早有下人打着灯笼候着,行了礼,撇下石忠儿领着齐天睿往院里走。石盅儿口中回禀的“太太”正是齐家二太太、齐天睿的生身之母夫人闵氏。

第129章

刚进腊月,一场薄雪覆盖金陵。

南城一隅,青砖灰瓦、贵重之地雪雾中更显威严。偌大的齐府如今更多为人知的是金陵按察使府,曾经老翰林帝师的荣耀终究在儿孙们更为耀眼的光芒下渐渐淡去了颜色;府衙拨出的银两将府中各处增添修葺,为天佑夫妇单另出厅院,连带重新斟酌府中各处牌匾,庄重之上旧貌换新颜。

竣工那日老太太亲自命人摘下“翰林”的灯笼,从此,齐家第三代效命社稷,稳驻江南。

东院的辉煌并未压着西院落寞,江南谷米一案数额之巨、牵涉重大,震惊朝堂,齐天睿以身家性命深入虎穴,功不可没;一介商贾之人的胆识与魄力也着实令人赞叹。定案后御史方简博曾亲笔上书为朝廷举荐,要户部破格启用。原本一条仕途通坦,却怎奈齐天睿以身体抱恙为由相拒,不肯入仕为官,只精心自己的买卖。

几年后裕安详票号压过山西西帮,越居江南第一大钱庄;九州行因着太后亲赐的《金桥图》做镇店之宝,又有“玉蝉子”万继重现江湖掌舵,名震四方;江南富庶,赐下的米行生意亦越做越大,赚钱之余每逢灾情广开粥场赈济,富甲一方的齐掌柜在自己的天地里,逍遥自在。

外人眼中的光耀终究属于男人,关起门来,女人们的日子还是这四方院落的天地。

此刻躺在谨仁堂外间的暖炕上,已是敲了三更,莞初依旧睡不着,一面留心着暖帘后头婆婆睡梦中的气息,一面听着窗外簌簌的风声。

从草原回来已是近两年,彼时她残命难存,很多事都是后来才从嫂嫂兰洙口中得知。当初齐天睿为她的病四处奔波落下腿疾又一时急火攻心双目失明,闵夫人得着信儿也跟着病了一场。后来两人远走草原,只为救命,说实话,莞初并未多牵挂那千里之外思儿的婆母。

虽说也曾修书回家报平安,可齐天睿自始至终未曾说出莞初的病,还密嘱三叔齐允年为此守口如瓶,信上只说为公事在外忙碌。待到除夕夜两人忽地回府,阖家欢喜,只是闵夫人欣喜之余,看着莞初,那盼儿心切时发誓再不计较的怨恨又冒了头。

而后齐天睿在外忙生意,莞初每日堂前尽孝。自得知曾经的渊源,再不敢奢望婆婆能给她好脸,更因这两年为自己的病体而让他母子分离心生愧疚,更加尽心。即便如此,闵夫人依然旧恨难消、看着她心里就别扭,更怨儿子的怪癖非但不曾折磨到她,反倒养得珠圆玉润,如今疼媳妇疼得紧,人前背后再不避讳。这便每日寻事,莞初虽少做计较,可隔三差五总会闹到齐天睿面前。

原本儿子回来还能耐着性子与娘好生相劝,怎奈不足两月就惹得他实在心烦,更心疼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娇妻日日不得安生。一日怒,齐天睿直言要另立府宅,不待闵夫人哭闹,甩开要拦着他的莞初就大步往福鹤堂回明了老太太。

这一来,事情闹大。闵夫人心里原是怕的,一来是知道阖府上下都喜欢这丫头,怕老太太责怪她为老不尊、与儿女为难;二来更是怕儿子真的离她而去。毕竟如今的齐府已改作按察使府,这就是说天悦已然开府建宅,作为堂兄弟,齐天睿实在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处,分家另过合情合理。

不料这一次惊动了老太太,老人家却并未就婆媳纷争发怒,而是在天佑天睿两位嫡孙的搀扶下亲自来到西院谨仁堂。

婆母亲临,几十年来从未有过,闵夫人吓得就要下跪,被老人双手搀扶拉到身边。屏退儿孙及左右,握着她的手老人老泪纵横,说起几十年前齐家做下的那桩不义之事,一不该不闻不问,不曾进言力保何太医;二不该毁约在先,丢下那可怜的何家女孩儿不闻不问,千里逃难。如今这小女儿又来到齐家,并非是儿子允康有多少旧情难忘,实在算是为齐家是还旧债,求闵夫人能为齐家积下这份德报。

说来也怪,几十年堵在心口的一口气被老太太恳求的一番话疏散开来,原本闵夫人与齐允康早就心灰意冷,赌气赌的是他,也是整个齐家,如今这齐家一低头,虽说并不能解去她曾经夫妻冷漠的苦楚,却到底给足了面子,也给了台阶下。自己再不把握,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闵夫人这便哭着与婆母诉说自己几十年的苦,老太太也陪着落泪一一应下,最后她哭顺了终是点头答应要好生看待儿媳。

至此算是圆满,可候在门外的齐天睿却主意已定,定要离府另过。彼时老太太握着莞初的手说舍不得,大哥天佑也赶忙搭话,十分挽留。可齐天睿依旧眉头紧锁,不肯松口,直到他的丫头起身到他身边,袖子底下掐得他生疼,没办法,只好勉强应下。

折腾这一场,夜里闵夫人睡下也不得安生,想起妹妹钱夫人家破人亡,临终时依旧疯魔一般喊着要报仇,吓得闵夫人魂飞魄散。一直觉得妹妹比自己活得明白、滋润,如今想来自己才是那福寿双全的人,她可不想为了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气走了儿子。更况那女人早早就恶疾离世,留下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儿来伺候她和儿子有何不好?

想起莞初,又想起外甥女儿文怡,心肠也真真歹毒,做了官婢还不老实,早早爬了主家的床,却不料逢了个更加凶悍的当家主母,连个姨娘的名分也不给,就当个通房丫头辖制,走不得,留不得,自己险些把自己作死。与她相比,这莞初丫头乖乖巧巧的,从不敢顶嘴,还常在儿子面前为她周旋,也算是个贤良的媳妇了。

自己劝自己想通了心意,闵夫人这觉才算睡安稳。

从此,虽说还不常见婆母的笑容,可莞初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久后嫂嫂兰洙终于又得孕,大喜之下一家人精心供了起来。当家没了人手,莞初便被大伯母阮夫人叫到了东院帮忙。

偌大的府邸本就事多,天佑这一提拔,莫说那官中正经的场面,单是四处亲戚扑来的热络,来往迎送已是让人焦头烂额。莞初起先也手忙脚乱,却不妨有个十分懂得经营的相公,夜里鸳鸯帐下抱在怀中,借着她的烦难,他会即刻落井下石、变着花样地玩那闺中之事。每每此时总让莞初有卖身的羞耻念头,可许他肆意疯狂之后,就能给她出个最最圆满的主意,这便也依了。

府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老太太夸,阮夫人也夸,闵夫人的脸上光耀,也常往东院去说话。

年初的时候,在齐天睿的尽力撮合下,齐府屈尊把大姑娘秀筠嫁给了裕安详总号的协理,一个极聪明又十分稳重的男人,原也是读书人家子弟,后因家道败落被齐天睿提携,如今早已是家财万贯。秀筠嫁过去后,小夫妻日子过得殷实圆满。

三弟天悦一直偷偷在与乐园上戏,早已名声在外,可因着与二哥有约在先,老太太在世时他不可挂牌,因此上还在读书应功名,可终究没能中举。于此事,齐家也不再强求,齐天睿正好借机将他接下,说做生意的帮手。许是小儿子天旭读书十分上进让齐家又有了新的指望,也许是看着齐天睿在江南的气势果然不一般,老学究的齐允寿竟是开了窍,点头应允让次子天悦进入商贾。

一桩桩,一件件,齐家的日子谨慎又昌盛,仿佛一切都妥当,可看着黑漆漆的夜,莞初的心里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婆婆这几日感了风寒,又下雪,为着来去不便照应,正巧齐天睿也不在,莞初就住在了谨仁堂外头的暖炕上。此刻,心里想着那去了苏州的人,相思难熬,左右不得解,终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忽觉一股寒气袭来,紧接着身上一沉就透不过气来。莞初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睁开眼,黑暗中借着外头上夜微弱的灯光,看到眼前近近贴着一张坏笑的脸,“相…”

不待她出声,冰冷的嘴巴已是重重磕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温存可言,她口中瞬间翻了腥咸。几步之外就是婆婆的卧房,相隔只有一条撒花棉帘,那带着风寒鼻音的鼾声仿佛就在耳边,吓得莞初死死咬了唇,忍着他硬生生闯入,疼得她险些叫出声,却是连喘气都不敢。

可他哪里还懂得计较,像饿了一冬的野兽,见着猎物全不顾吃相,横冲直撞的。幸而是石砖砌的暖炕,任他怎么折腾也没有声响,若是素芳苑的鸳鸯床不知要弄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动静来,却依旧吓得莞初一手抱着他,一手赶紧捂着他的嘴,他张嘴就咬她,她疼也不敢抽回来,生怕他漏出那不堪的声音,正在这起劲入港之时招来婆婆,那还得活??

越难熬,越觉时候长,她虽也是相思早难耐,若不是府里离不开早就跟了他去,可这会子,外头是上夜的老妈妈们,帘子里头是婆婆,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事,她羞耻得恨不能找了地缝钻,哪里敢仔细去体味,只求快些。

他终是不满她木头似地僵着身子,低头盯着她的眼睛,越发了狠。看她的小脸越涨越红憋不得,他生了促狭,似乎她不叫出声他就不能得趣,不肯松解,更逞起了威风。

禁忌之下,那滋味袭来如此汹涌,竟是比平日还要招架不住,她终是迷离,羞耻心抛到九霄云外,咬着他的肩还是耐不得叫出了声,他也总算尽兴。

“莞初…莞初?你怎的了?”

帘子后头终是传闵夫人迷迷糊糊的声音,彼时莞初正是一波余韵未消,细碎颤抖的声音还在齿间,被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婆婆出来,赶忙强压了声儿道,“…是,太太。我…我睡得实,压了胳膊…不妨事。”

“哦。”

帘子后头总算又没动静,莞初这才醒了神智,身上的人沉甸甸地趴着,丝毫不曾挪动,以为还在跟她闹,莞初拍了拍他,他抬不起头,那哑在喉中的声音几是听不到,“丫头…我太累了…等我歇歇…再哄你…”

话音不落,人已然睡去。

莞初轻轻吸了口气,软绵绵的身子用尽力气才算把他推放平。悄悄披衣起身,又掖好被。眼看着天就亮,她不敢再一床杯子下睡,穿戴齐整盖了条小绒毯子歪在了一旁的贵妃椅上。

夜深人静,看着他沉沉的睡颜安稳得像个孩子,想起将才的疯狂,像做梦一样,只有身上酸软的痛才能细细体味他放肆的疼爱,昏暗的烛光里,她掩嘴儿笑,守着他安心地等天明…。

待到齐天睿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睡了个饱足,睁开眼,不远处是娘亲边数着佛珠,身旁是自己的媳妇在添茶。日头照进来,两个的脸色那么柔和,连身上的颜色都暖暖的。

他眯了眼很惬意地瞧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悠悠支起身子。莞初见他醒来,赶紧过来先给他披了衣裳,遮着他,免得那肩头的牙印现在婆婆眼中。

起身洗漱,莞初已吩咐人从素芳苑给他取了衣裳来,一身新做的双丝金线宝蓝箭袖,十分喜庆。

齐天睿蹙了蹙眉,莞初道,“今儿是大哥家小侄儿的满月酒呢,怎的倒忘了?”说着便伺候他穿戴。

齐府的规矩,儿孙在百日前不与外头声张,府里也不许张扬,名字都不许取。可这将长房长重孙的降生实在是天大的喜事,老太太按捺不住,设家宴,一家人要贺一贺。

“东院那边这些年总算得着了,儿女双全。”闵夫人抿了口茶,“咱们这边儿,冷冷清清,连个影子还没有。你们两个也不知急。”

孩子的事婆婆早就莞初跟前儿念叨过,可她如何搭话?这一场病,能死里逃生已是上天垂顾。临回中原前,师傅曾与他二人直言:夫妻好做,父母难成,不必苛求。彼时莞初只觉心一沉,酸酸的,他倒应得十分干脆,清朗的笑容不减分毫。果然,两年过去毫无动静,如今莫说是有孕,连月事都乱了,此刻她只低了头给他结腰带,不言语,只听他回道,“要什么孩子?不要。”

“不要?”闵夫人搁了茶盅,“兰洙岁数也大了,你大哥说生了这个是再不许她灌汤药。难不成咱们齐家的嫡房孙就留这一个独苗不成?”

“有人承继就得了,长房长重孙,还计较什么?”

闵夫人不满,“那是我的孙子么?”

“我烦孩子!”

一句顶过来,他沙哑的声音好是不耐。体谅他一夜赶路,闵夫人未再多争执,又看向莞初珠圆玉润的小身子,心想这几年也没动静,若不是她有病,就怕是那混小子又使了什么避子的法子!想着私下再跟她说说,至于儿子么,实在不行抬出老太太,岂能容他两个就这么膝下空空、活耗着?

难得日头晴好,照得一府里暖洋洋的,越发喜气。满月酒摆在福鹤堂外的暖厅里,秀婧秀雅这几年一直陪在老祖宗身边长,出落得亭亭玉立,小姐妹搀扶着老太太一道坐在了上座;除了东西两院的主子们,外嫁的秀筠也回来了。秀筠如今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身子也是金贵,夫家本是不想她走动,可那夫君如何拗得过她,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着来,老太太见着自是十分欢喜。

都是至亲家人、一个外客没有,遂也不分男客女客,隔了屏风就在一个厅里摆了两桌。说是贺满月,实则那正经的主角根本就未露面,兰洙将出了月子不能受风,孩子养得好本是可以抱过来,可那当祖母的阮夫人生怕受凉,不让抱,这么一来,就只剩大人们热闹。

这席上最风光的自是齐天佑,爱妻心切,一个大孝子这些年却是顶着祖母和娘亲之压,死活不肯纳妾,这一下膝下有了嫡子,实在是顺心顺意。实则齐天睿看得出,于大哥生男生女、生或不生都无所谓,这脸上实在的笑其实都是为的自己的娘子往后再不必受苦,遂席上,齐天睿陪着他难得地开怀畅饮。

一家人正吃得热闹,有小丫鬟来回说:“大夫今儿来给大奶奶和小公子把脉,大奶奶问老太太要不要见?”

老太太闻言忙道,“正说要好好儿答谢人家,快请!”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是金陵城里专看妇症的名医关煜。一进门就给老太太、太太阖府道喜,老太太欣喜,邀为上座。

听那大夫口若悬河,一边恭维老太太,一边不忘了夸自己,齐天睿与齐天佑两兄弟在屏风这头听着,相视一笑。齐天睿知道大哥恨透了这个关煜,说是名医却是让兰洙灌了几年的药,丝毫不见起色,只不知糊弄了齐府多少银钱去。如今喜得麟儿,哪个知道是那药灌的还是上天恩赐?

兄弟两个正是悄悄说着话,不知怎的就听得屏风那头老太太把莞初叫了过去,跟关煜说这是我的二孙媳,不说过门多久、膝下空空,只说也请关大夫给把把脉。

齐天睿闻言立刻蹙了眉,想着定是闵夫人又说了什么,正要起身,大哥天佑按住他摇了摇头:女人们想做什么,你拦不住。齐天睿想想,无奈,也只得作罢。

“哎呀!”

安静等脉的一家人被这一声惊喜都吓了一跳,只听那关煜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二奶奶已是两个月的孕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