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拎了包出门去。

“丁煜今天走了,你知道吗?”吴奇在她后面说。

暖风点点头:“知道。”

“怎么不去送他?”

“本来要去的,但因为……。”他是指吴奇的事情。

吴奇“嗯”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道:“虽然二叔病了,但吴征还有我们,你不用跟进跟出的。”

他似乎话里有话,暖风怔了怔,侧头看他,他瘦了些,精神却不错。

“我回家了。”她没有说什么,人往前走。

“暖风,”吴奇叫住她,停了一下才道,“他都走了,我们可不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

暖风停住,没转身,说道:“是我们本身不适合,你还不明白吗?”

“你敢说一点也没有因为丁煜的缘故?”

暖风不由得回过头来,脑中忽然想起吴征问她的那句话:那么现在呢?还喜欢吗?

“没有。”她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不喜欢。

外面在下着雨,刚才上地铁时还不算大,出来时却忽然转大,很多人因为没带伞等在地铁口,暖风撑着伞,在雨中慢慢的走,经过包子铺时才想到自己还没吃饭,将最后三个买了下来,母亲喜欢吃这家的包子,带回家正好可以一起吃。

因为雨大,小区里连溜狗的人也不见了,暖风下半身到膝盖的地方都已湿透,现在已经是秋天,虽然白天时仍是很热,但到了晚上,雨水上身,竟然有些冷,暖风不由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去。

楼下铁门口窄窄的檐下坐着一个人,身形高大,身体靠在墙上看着她,而他应该已经坐了很久,那一小块屋檐根本挡不住风雨,他身上已湿透。

暖风撑着伞看着他,看清楚他是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人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看到这个人去而复返时。

“你不是走了吗?”她终于说话,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吃惊。

丁煜刚才看到她在不远处缓缓走来时就已认出她,人没有动,只是看她走近,看她在看到他时微微的吃惊,还是没动。

然后隔了好久,人才站起来,暖风看到他湿透的裤子贴在腿上,显出腿部的肌肉,她忽然想起,他的一条腿还受了伤。

“我听胖子说你会来送我,”丁煜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后我就等着,让其他人都回去了,一个人坐在候机厅里等,我想你可能路上堵车,或是不能及时请出假,因为你以前答应说要做的事一定会做的,所以我就等着,然后发现已经很晚了。”他说的心平气和,却又有明显的落寞,人看着暖风。

这就是没走的理由?暖风看他许久,半晌才道:“上来吧,把人弄干。”

开了铁门,两人进了楼,走路时,丁煜明显的拐,暖风叹了口气,替他拿行李,他坚持不肯,她便只好先去按电梯。

电梯里的空调开调开得极大,吹在淋湿的身上极冷,暖风看着丁煜的头上滴着水,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躲,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进门时,母亲看到丁煜明显的吃惊,看到他手里竟然还拿着行李,以为他是想搬回来,顿时将他挡在门外。

“丁煜,你想干什么?”

丁煜,没作声,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妈,让他进来吧,不早了,你这么大声音,邻居会说。”暖风在旁边道。

符蕾看看他一身湿,犹豫了一下,终于让开路。

暖风拿了拖鞋过来,让丁煜换,他走进屋,行李放在门口的地方。

“有衣服吗?先去洗个澡,这是毛巾。”暖风将一条新的毛巾递给他。

丁煜又回到门口翻行李,人蹲下时,脚跟处抽痛了一下,他皱着眉,没有作声。

符蕾看着他,听到暖风说:“妈,你先去睡吧。”

便冷着声音:“不行,我得看着他,万一他又做出什么事来。”

丁煜的身体震了震,从行李里拿出衣服,人站在门口,没有动。

裤脚的水滴在地板上,他看着手中的衣服,符蕾的话似乎让他一下子从梦里醒来,他是怎么错过了飞机?怎么来这里?怎么在雨中等了这么久?怎么上楼来?然而真的在这个家里,暖风给他拿毛巾,像梦一样,一切只因为暖风说会来送他,本来梦做的很好,却因为符蕾的那句话忽然醒了。

怎么,就没走成?

暖风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一拐一拐的走回去。

“浴室在那里,”暖风指指浴室的方向,看他走过去,无端的又加了一句,“把水温调高一点,腿上用热毛巾捂一下。”

丁煜停住,手中的毛巾,因为暖风的话被他无意识的握紧,胸口有很热的东西涌上来,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暖风痛心的说,丁煜,你又逃课,或是很无意的说,你衬衫上的扣子我已经钉上去了。他以前从不觉得这样的话有多重要,觉得她烦得要命,然而此时听来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浴室门关上。

“暖风,你疯了?”符蕾一把拉过暖风,“你怎么把他往家里带?”

暖风已经换了干的衣服,蹲下身擦地上的水,听到母亲这么说,停下来,道:“妈,如果是你,你也会让他上来的吧?”母亲就是这样,口硬心软。

符蕾愣了愣,回过神道:“我才不会管他死活。”

暖风没再说话,擦干了水,把刚才买的包子拿出来,还是热的,又把母亲替她留的饭菜放进微波炉,如果从机场过来,丁煜也应该没吃晚饭。

符蕾看她忙,叹了口气,又转过头去,开了电视自顾自的看。

丁煜出来时,就看到桌上摆着饭菜,他用毛巾擦着湿头发,看暖风盛了一碗饭放在桌上:“来吃饭吧。”然后就去厨房把她刚才用完的碗筷洗了。

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他慢慢坐下,拿起碗筷。

然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时,那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包围他的味蕾,就如同很多年前,他玩得忘了时间,符蕾早已睡了,而暖风还等着,帮他准备晚饭,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而事实是,他已经失去了十年。

忽然地,他眼睛湿了。

完全的措手不及。

暖风出来时正好看到这样的场面,她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走出去,还是退回厨房,看着他一边流泪,一边拼命的吞咽着饭,自己的眼竟也跟着湿了。

十几年,毕竟像家人一样生活过十几年,就算里面带着恨,带着怨,但这种感情却不是轻易抹杀的,

丁煜终于将满碗的饭吃完,却吃得狼狈,人慌忙的站起来,走到门口。

“我走了。”他甚至不肯回头,拎着行李就出去。

“等一下。”暖风回过神,追出去。

外面还在下雨,丁煜拖着行李一跌一拐的走在前面,暖风好不容易追上他。

“刚换的衣服,你又想淋湿吗?”暖风撑着伞,努力的举高,替他遮住头顶的雨,“你要回你,丁建国那里吗?我送你上车。”

丁煜停住,眼睛看着暖风:“因为那个人的事让我意识到我的行为其实也是□犯,所以我本来想逃走的,”他说,“但是现在我忽然不想逃了,因为我想,重来一次。”

他说完往前走,把暖风一个人留在那里。

暖风这次没有追上去,看着他走远。

生日快乐

“医生说他再这样,情况会越来越糟,可能哪一天就醒不来了。”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抓着暖风哭泣,本来丰润的脸一下子瘦了好几圈,平时爱漂亮的她,竟然好像老了十几岁。

“没事的吴妈妈,吴征一定会挺过去,你要保重身体,不然吴征看到一定会心疼。”只有这样安慰,暖风自己也心乱如麻。

推门进去,吴征在看电视,眼睛定在频幕上,却并没有焦距,明显是在想着什么,看到暖风进来才回过神,冲她淡淡地笑。

“没时间就别来了。”他想坐起来,却没什么力气,暖风上去扶他,碰到他的手臂,明显觉得他瘦了很多,心里一阵难受。

“丁煜进了市篮球队做教练呢。”吴征的眼还是看着电视。

暖风看过去,丁煜穿着西装,从篮协负责人手里接过合同,旁边一堆人鼓掌。

“听说,是天价的合同。”

“是吗?这样也好。”暖风并没有多大反应,在床边的椅子里坐下,拿了苹果切,真是要重新开始吗?她脑中却在想。

吴征看着她的动作,抬眼又看着她温和的侧脸:“过几天,”他说,“我答应我妈了,等我病情稳定一些,就去英国吴奇替我找的那家医院。”

暖风切苹果的手停住。

“其实早该去了,以前总是拿你和吴奇作借口,现在这个借口没了,说到底,我是怕治不好,客死异乡,到最后连……。”连想看你一眼也看不到。

他本来想说,却没有说下去,只是微笑的看着暖风。

暖风却笑不出来,把苹果切了一块给他:“不要胡说,国外的医学水平比国内高,可能有办法治好你,也可能有适合你的心脏。”

“但愿吧。”其实不抱什么希望,但他顺着暖风的话说。

有的时候,他不希望总是让暖风担心,就算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也没有必要像家人一样时时来照顾他,但有时候,他希望她就是家人,最好时时都见到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他面前就好。

但后者是不对的,既然他们只是朋友而非家人,再加上他实在抵不住母亲的请求,所以他只有去英国试试,他不觉得那是一次生机,但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丁煜坐在胖子的面包房里,背对着柜台,看胖子忙着招呼客人,便随手拿了靠自己最近的一个面包吃了一口,他只不过觉得无聊,随便往嘴里塞点东西,然而入口的面包却出乎意料的美味,不觉低头看着手中很不起眼的面包,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一口。

面前婴儿车的小娃娃一直在对他笑,他似乎很喜欢丁煜,一看到他就伸着小手想让他抱,丁煜不理睬,他就流着口水对他傻笑,丁煜撕了点面包下来塞在他嘴里,他就照单全收的吃下去,觉得有趣,丁煜又撕了一块,等他嘴里的吃完,才又放进他嘴里。

胖子送走店里的客人才空下来,看到丁煜给娃娃喂东西吃,难得的细心,便笑道:“这小子送你怎样,他很喜欢你。”

丁煜看他一眼:“送我?你老婆不找你拼命?”

“她也嫌烦,不是还有一个吗?今天送她练琴去了,出门前直嚷嚷说孩子多了真烦,”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在笑,伸手把丁煜手中的面包抢过来,“别喂了,待会儿不肯吃中饭。”

丁煜看着他抢走的面包,似乎想起一件事,想了想道:“我投资你的面包店,怎么样?”

“啊?”胖子以为他开玩笑,“这么小一家面包店有什么好投资的?逗我呢?”

“你的面包店,”丁煜却很认真,站起来,“店面弄得再大一点,好好装修一下,再在别处开几家分店,我出钱,你当老板,干不干?”

“你是说真的啊?”胖子张大嘴。

“真的。”

胖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半晌才抓着头道:“亏了怎么办?”

丁煜拿了法国长棒在手里敲敲:“亏了算我的。”

“这可是你说的。”

“嗯。”

胖子这才觉得那是件天大的好事,像是怕丁煜反悔,他直接拿起电话道,“我得跟我老婆说去。”

胖子打他电话去了,小娃娃还在巴巴的看着被爸爸抢去的面包,小嘴嘟着“呜呜”的叫,丁煜看着他的样子,拿了那块面包逗他,看他小嘴张的很大却只咬下小小一块,不由得笑了。

其实他也没多大把握,但有些事情总得试着做,就像他同意做教练一样,那天再拿起篮球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有千斤重,然而他既然没有扔了球转身走,因为他想,很多镜头对着他,暖风也许就在电视里看着。

“丁煜,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和我老婆请你吃饭。”胖子向老婆汇报完,马上来传达老婆的指示。

丁煜扬唇笑笑:“不了,”说着直接把手中的面包扔给那娃,“我要的蛋糕呢?”

“哦,做好了,在这里,”胖子马上毕恭毕敬的将刚做完的蛋糕拿上来,很得意的问道,“艺术品吧?”

丁煜看了一眼:“行了,帮我送过去吧。”说着就要出门。

“真的不吃饭吗?”胖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问。

丁煜没应,出门去了,身后娃娃在欢快的笑,胖子回头,娃娃正吃着那蛋糕吃的欢。

“给我,看你待会儿不吃饭饭。”胖子又抢过来,然后眼看着娃娃瘪着嘴哭了。

丁煜出了门。

已是深秋,吹来的风已有些凉,他将口袋里的墨镜带上,想起很多年前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很冷的天气,冷到在那个他生活过的小镇上已没有冷饮可买,然而现在,这样的大城市,这样微冷的天气,各小店的冰柜都还装满了冷饮。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确切点说是自己的养父,然而同时的,今天也是暖风的生日,正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她提了那个无理的要求,之后的每年,暖风就再也没过过生日,最多也是符蕾偷偷的给她煮碗面,就算有一次有个男生送了她蛋糕,也是小心翼翼的不让他看到。

他伸手招了车,去父亲的墓地。

丁建明的墓本来在小镇上,后来被丁建国移到了城郊的贵族墓地,当时丁建国带了一群人挖开丁建明的墓带走骨灰时,母亲在后面一路跟了很久,一直哭,一直哭。

所以,现在这个墓其实是空的,母亲固执的每年跑来小镇扫墓,说就算被移走了,他也一定能看到。

那座空墓就在沿河的庄稼地里,小镇的习俗,都是把墓建在自家的地里。

今年母亲的身体不好,年轻时的辛苦落下的都是病根,来回四小时的车会将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所以暖风好说歹说,说服母亲待在家里,自己一个人来。

深秋,庄嫁地里一片金黄色,暖风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她按小镇的习俗在坟前烧了点纸钱,然后看着伸起的烟尘,在坟旁的草堆上坐下。

母亲来时总是会对着那座空坟说些什么,然而暖风面对它,心情总是复杂的,她不知该说什么,以前是在母亲身旁静静的听着,现在,只能安安静静的坐着,看着烟尘燃尽。

田原里的风,轻轻的吹,她想起很久以前丁煜总是不会跟她和母亲一起来扫墓,却在她们离开后一个人跑来,将母亲放的瓜果糕点之类的祭品踢掉,然后坐在地上好久才离开,母亲为了这件事好几次要打他,但他还是每年如此。

现在这座墓是属于母亲一个人的了,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过来。

伸手拔去坟边的杂草,本来高起的坟,因为雨打风吹渐渐变平了,而当拔起一棵长得很高的草时,草根牵出大块的泥土,暖风用手将草根上的泥土敲下来,然后看到那被拔了草,凹下去的地方似有什么红色的东西。

她愣了愣,手伸过去拉,是一根红色的绳子,一扯就断了,但似乎下面有什么东西。

那是在坟的不远的地方,是谁在这里埋了东西?

她用手轻轻的拔开土,又用手指抠了抠,拉出来一个满是铁锈的盒子,盒子被锈的很薄,本来应该用红绳子绑着,现在很空易的被打开,掉下一包东西,用几屋塑料袋包着,还算完好。

那东西应该有些年头了,因为离坟有两步距离,竟然在丁建国来挖开墓时,没有被挖出来。

她将塑料包打开,外面的两层一碰就坏了,还好里面还有两层,打开,等看清里面的东西时,暖风愣了。

一张叠得好好的数学卷子,已经发黄,字迹也不够清楚,但可以看到上面晕开的分数,61分;一张奖状,是小学六年级时拿的800米跑第一名;红领巾;小学,中学的毕业证书;高考的分数条,录取通知书。

都是丁煜的东西,她见过的,不曾见过的,以为被他毫不放在心上的扔掉了,他却一样样的保留下来,埋在父亲的墓边。

“丁煜,为什么不去考试?”

“反正不及格,有什么好考的?”

“丁煜,你的红领巾呢?”

“扔了。”

“丁煜,你又逃课?”

“反正毕不了业。”

“丁煜……”

原来他都是在意的,自己却从来不知道这些。

如果要说当时对丁煜的心情,多半是责怪吧,怪他总是逃课,总是不听话,怪他总是让妈妈生气,他在想什么,自己从未想过去了解过。

暖风看着那些东西,想再埋回去已经不可能了,铁盒坏了,塑料袋也破了,这里离镇上又远,不可能再去买一个盒子回来装,像偷窥了一段属于别人的记忆一般,暖风看着那堆东西忽然不知道怎么办,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装进自己的包里,也许丁煜自己也忘了,但应该挑个时间还给他。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母亲坐在桌边等她,本来说要替她烧几个菜庆祝生日的,但屋里却并没有饭菜香味。

是母亲不舒服吗?

“怎么了,妈?”她上去揉母亲的肩,然后看到放在桌上的蛋糕。

“好漂亮的蛋糕,妈,你买的?”暖风看着蛋糕上红色的草莓,心里一阵欣喜,没想到母亲竟然还准备了蛋糕。

“不是我买的,是胖子送来的。”母亲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冷眼看着那蛋糕道。

“胖子?”

“是,他说,丁煜让他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