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国”二字到底还是将阿追的心弦一提,她再度看向他,他放下茶盏微一笑:“别急。”

第36章 暧昧

已经好奇了许久,阿追怎可能不急?当下一瞪他,并不问,直接将手里的一袋占卜石“哗啦啦”地倒了出来。翻眼瞟着他想:你不说,我就自己占来看!

嬴焕噙笑,任由她闭上眼睛去摸石头,待她翻过一块又去摸下一块时,一声不吭地偷走前一块。

于是当阿追翻完几块所需的石头后睁眼一看,案上翻成正面朝上的石头已只剩了最后那一块。

阿追愣了一瞬后扫见嬴焕忍笑的面孔:“殿下!”

“嗯?”嬴焕左手放在膝上,右手执盏饮茶,“怎么了?”

“还给我!”阿追气恼地伸手。

嬴焕无辜地望着她:“什么?”

阿追又一瞪,便见他笑着“哦”了一声,紧握成拳的左手放到案上:“女郎请自取。”

阿追:“…”

看他这一脸笑吟吟的模样,就知是有意逗她,想让他自己松手还她大概是不可能的。阿追气得磨牙,冷着张脸去掰他的手,他就风轻云淡地坐着,偏她费尽力气他还是纹丝不动。

阿追气结,起了坏心掐他,他一声低呼,终于摊手将两枚小石扣回了桌上。

她立刻将小石抓回去,他却不给她再占卜的机会:“走吧,人片刻到期,我们也不必在此等着了。”

他还是决口不提这是要干什么,起身就往外去,大门打开时阳光一照,给了她一个颇为潇洒养眼的背影。

阿追心里赌着气骂一声“吊什么胃口!”,又不争气地迅速将占卜石收了,追出去跟上他一探究竟。

马车一路驶出城外,广袤的大地上不见什么树木遮蔽,遥遥看去,远处有暖黄的光火映过来,好像是支了帐篷。

待得走近一看,确是帐篷,很大的一片地上,建了数不清多少顶帐篷。从颜色与纹饰能看出一共有四国,戚国、弦国、南束在此都不足为奇,阿追只是奇怪为何会有褚国的帐子在——他们不是与另三国联手反戚了吗?

他们进了最中央那顶黑如墨色的大帐,片刻后,胡涤进来禀说:“公子韧来了。”

是褚国公子?

阿追看向由宦侍请进来的那人,看起来和嬴焕年纪相仿,倒是个爽快的性子,入帐间朗笑着道:“见过殿下。这便是弦国国巫?幸会幸会!”

嬴焕则没什么笑意,一睇他:“郎君车舟劳顿,今日不多搅扰。只是,本王要的人呢?”

“备妥了。”公子韧颔首,遂一击掌,便有褚国兵士模样的人押了五六个人进来。俱是男子,年纪最长的有五十出头,年轻些的三十余岁。脸上都有些伤,不过均是旧伤,有的像刀砍的、有的像磕的,似乎经年累月里都在干很危险的事。

有那么一瞬,这几张面孔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又毫无头绪,忽听戚王道:“随你处置了。”

她一怔,定睛才见他是提这剑在对她说话,一时愕然,既不解也不敢接那柄剑。

嬴焕睇着她的神色,也有些疑惑。看看那几人,又想想自己听过的事情,俄而了然道:“你怕血?”

话音未落,骤闻一声“住手!”,不及去看,拎着剑的手骤然吃痛!

最年长的那人挣脱护卫,趁他不备拼力夺剑,这一口直咬得嬴焕通臂酸麻,手自免不了松劲。

然则未等他再去抢回,那人斜撤两步一扭阿追胳膊,下一瞬,剑刃已抵在她颈间!

“打家劫舍了一辈子,落在你们这些权贵手里,老子倒不亏!”那人嗓音沙哑、口气浪荡,扫了一眼仍被押着的一干同伴,“把他们放了,不然老子给这丫头放血!”

帐中顿时慌张弥漫。押人进来的那几个褚国士兵都傻了眼,心知不仅是一时疏忽闹出了大乱子,还不免在戚国的地界丢了褚国的人!

闻声赶进来的戚国护卫倒沉稳些,但驻足一看这情状,却也不敢强夺。

嬴焕面色铁青:“放开。”

“嘿,我不。”那人端是不怕死的口吻,说话间口中的味道让阿追心里恶心,“老子一辈子都是拼死拼活,今天拼到你们一王、一公子跟前,后世也要称老子一声英雄!老子值了!”

这根本就是个不怕死的混混!

阿追脑中发着懵,还没弄明白戚王方才说的随她处置是怎么回事,就又陷入了新的难题里。

她深吸了口气:“好汉,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住口!你们求饶的时候就不能换句词?这句,老子早就听腻了!”

“…”阿追感受着心跳加速,目光紧盯着戚王。

戚王面色仍不好看,但也不见慌意,面无表情地看向帐门口。

帐中安静得半点声响都没有,公子韧最先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几个护卫迟疑着也望过去,最后,那拿阿追到人质的混混也看过去。

他立时僵住:“你们…”

阿追也偷眼瞧了瞧。不知什么时候又押进来两个人,一双夫妻的样子,看起来二三十岁。

戚王并不说话,目光从那双夫妻身上挪开后,就又看向她身后那人。清淡的目光里几许威严隐隐,那人怔了好一会儿,竟然再也没有半句嚣张的话。

卡在阿追颈间的剑时松时紧,身后那人心里的矛盾与挣扎可见一斑。阿追的眉心便也随着剑触在颈间的感觉时松时紧的,嬴焕静看着她的神色,在她眉头又舒展下来一些时,略作颔首。

“嗖——”地一声□□飞出,阿追只觉颈上一松肩上又一沉,下意识地抬手欲作抵抗,觉得似能挣脱又忙挣开,连跑开几步转过身一看,才见那人已摔倒在地,颈间直插羽箭一支!

“爹!”门口那男子呼声惨痛,戚王眉头一皱,押人的护卫即一掌狠击在他脑后,男子无力地栽倒下去,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阿追惊魂未定地缓着气,看向戚王:“殿下…”

她想弄明白适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他额上青筋一跳,看也不看她,举步就出了帐。

夜色沉沉,嬴焕帐里灯火通明,他坐在案前支着额头毫无睡意,心里愈想愈生自己的气!

几国要结盟对抗那一方,褚国公子韧与褚公反目,也肯加入这一边。这是桩好事,但他也确是疑公子韧的诚意的。

许是公子韧急于自证、又或是他本就是善于投机的人,总之不知公子韧是从何处打听到他在暗查昔年去阿追家杀人放火的人,很快就着人知会他说,那伙人早已逃到褚国住下,现下已抓住了。

于是戚国也派了人去,一番严审之后,确是当年的凶手无疑。

彼时嬴焕笑叹一声“正好”,恰是阿追生辰快到的时候,把仇人送到她手上,也算是别出心裁的厚礼一件。

没想到闹出这么个大岔子。没来得及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惊喜,就差点把她的命也搭上。

嬴焕怒一捶案,叹着气伏在案头,深感自己这一天丢人丢到家了!

他一时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平日给旁人、尤其是给女子备礼的时候太少了,是以不能料及这些可能的意外?

心下羞怒交集,嬴焕就这样伏着案,似乎将自己与光线隔开,才能将这种窘迫摒开一些。半晌后再抬起头,丢人的感觉却又一下子涌回来,他僵了会儿沉了口气,决意出去走走。

正在帐外踱来踱去,又不知如若进去该说些什么的阿追陡见帐帘一掀,看清对方,呼吸滞住。

嬴焕也一滞,默了默,若常颔首:“女郎。”

阿追倏尔觉得怎么站着都别扭,左右脚轮番踮来踮去,两只手也互相绞来绞去,半天才说:“多谢殿下…我、我方才没认出来他们,刚听云琅说了才知道是…”

她轻咳了一声才说出来:“生辰贺礼。”

她说罢,二人间就又安静了,气氛一点点地添了尴尬。

嬴焕拖长音“嗯”了一声,犹豫着问:“这贺礼你…”说到一半他忽地笑了,“问你喜不喜欢,是不是有些怪?”

“…”阿追抬眸睇他一眼,肃然颔首,“是。”

可不就是很怪么?!想象一下生辰吉日,一个人认真地说“生辰大吉,这是给你的贺礼——杀了你双亲的仇人”,是什么感觉?

然后他又问“你喜欢这份贺礼吗?”——更是说喜不喜欢都奇怪得很啊!

阿追边是心下揶揄不止,边是想笑,抬眸扫见他佯装冷静眼底又透出无措的样子,“扑哧”一声没忍住。

她赶紧背过身去,捂着嘴又笑了两声就赶忙调整心绪忍住再要出来的笑声。定稳气息,她又转回身去:“多谢殿下的贺礼,大仇得报,虽说不上‘喜欢’,却是要紧得很。”

她忽地郑重起来,但一双眉眼仍被方才的笑意带得弯弯的,双颊上的红晕在月光的织就的细纱下覆着,美得轻轻幽幽。

嬴焕心里悸动着,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忽闻她低声惊呼“殿下!”他才惊觉,手却已抚在了她脸上。

秋风清凉,阿追细微地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热热的;他轻颤着的手感受着她脸颊上的温度,也是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戚王:喜欢我给你的生辰贺礼吗?

阿追:不喜欢。

戚王:T_T你伤害了我…

阿追:…喜欢。

戚王:Σ( ° △ °|||)︴卧槽你居然喜欢你的仇人?

阿追:(╯‵□′)╯︵┻━┻你滚!滚远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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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隐患

在戚国与南束、弦国,及褚国公子韧结盟后不久,班王以天子的名义罢黜戚王,戚王则以天子昏聩、扶持正统为由正式反了。

那面在失势后粉饰了几十年太平的“荣”字大旗终于撕裂,天下一分为二。

朝麓城里,一夜间被一股肃杀覆盖。

苏鸾出宫逛了一圈后,回来告诉阿追:“稀奇。我记得在弦国时,周遭各国哪一方有点不善的动静,昱京不少人便要收拾细软逃一阵,见无事再回来。这朝麓城里,倒像都不知这事。”

看不见什么群情激奋,也没有什么人落荒而逃,只是各处都安静着,安静得好像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空城。

阿追摇摇头:“自然不一样。只弦国一处动荡,他们有地方可逃。如今天下烽烟四起,逃不逃又有什么大分别?”

几是每天都能听见新的战报传来,今天是班国打了戚国、明天是南束打了皖国,后天又是皖国里闹起了内乱。天下没有哪处是太平的,相比之下,她们这样身在一国之都、还能安安稳稳睡个觉的,就算不错。

阿追暂时也掀不起什么恐惧来,虽则最终的结果离现在太远,还看不到。但近几个月各场战事的结果,她却是看得清的,每至廷议时,她也愿意去一卜究竟。

起先多少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身为弦国国巫,不该这样在戚国担事。而后细想一想,毕竟戚、弦两国现下也已正经结作盟友,她帮便不止是在帮戚国。

满座安静里,阿追平心静气地翻过三枚小石,看了会儿后微微一笑:“有惊无险,阙将军会吃一场败仗,等上将军带人赶到,便会反败为胜的。”

朝中一阵松气声,再也没有人像她做太史令时那样驳她。

只是有人追问:“不知阙将军那一场败仗,会败成什么样?可会折损很多兵士?”

阿追想了想,指尖轻落,又翻过两枚来,分别看了看。

“褚国尚未决定主将,褚公目下有两个人选,于我们,结果会是不同的。”她四平八稳的声音顿了顿,眉头浅蹙,“可能是硬碰硬,会折损好几千人,嗯…六七千吧。但也可能是阙将军带着部分人马中埋伏,他会战死其中,兵士伤亡千余,旁人…旁人还好,被阻在埋伏之外,虽闯不进去、救不出阙将军,但可捱到上将军赶到。”

众人各自思量着点了点头,其中不乏许多盼着后者的。阙辙毕竟不是戚人,比之多折损几千兵马,自有不少人会觉得还是他死为好。

阿追多少猜得到,见状循循地吸了口气,手指闲闲拨弄着案头小石不言。

嬴焕看了看,挥手让文武众臣皆退下,待得殿中没有旁人,才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她近来愈发觉得,他实在太会看人的心思了。有时她只心里稍稍有些不快,自认为并未在脸上显出来半分,都仍逃不过他的眼睛。

于是她也不多隐瞒,思量着道:“还有些我没有看到的事情。”

嬴焕浅怔:“什么?”

她把一枚小石拿给他看,浅淡的黄色,晶莹剔透,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的字上:“‘失’?”

“嗯。”阿追点头,“是说殿下会失去一切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只看到殿下痛心疾首,至于失去的是什么,就不知了。”

嬴焕神色微凝:“可有办法避免?”

“得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才好避免啊。”阿追叹气,“现下这样,连准备都不知要怎样做,如何避免?”

这种感觉最是烦人,就像月主在天上无趣了,偏要捉弄一下他们这些巫师似的。明明是要告诉他们些事情,但又故意吊着胃口不说全,是好事则罢,坏事当真要急死人。

嬴焕又问:“能否猜猜是什么事?”

“嗯…”阿追思量着,“不好猜,但总归是跟战事有关的吧。许是上将军会遭遇凶险,许是这一战会留下什么隐患?”

说至此她又反应过来:“啊,不会是留下隐患。如是这个,该是摸到‘未’字。‘失’字只能是殿下您直接地失去了什么。”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口好像被巨石压住。

“别太忧心。”阿追蕴起一笑,懒得起身,膝头蹭蹭挪到他身边,在他案头托着腮,“我会再时常卜来试试,也许再过几天,就知是什么事了。”

他也勉强露了点笑意,“嗯”了一声。她不肯让继续陷在这无谓的担忧里:“我想去后面走走,殿下可得空?”

与朝麓城其他达官显贵时常一派歌舞升平的府邸不太一样,上将军府总是安安静静的。雁逸既无妻妾,府里也不豢养歌舞姬,甚至就连婢女都很少。平日鲜见什么玩乐的景象,府中就沉闷得很。

大战在即之时,这种沉闷便尤其明显。

战书已下,阙辙已率兵先行一步了。雁逸也已接了旨,再过两日便要出征,这两日大概半刻都闲不下来。

军中时有各样事宜禀至府上,亦有朝中的各样打算会及时知会过来。雁逸读完一卷缣帛又要打开下一卷竹简,面无表情地忙碌着,料理一桩又一桩的事。

丑时的钟声响过后,又一卷竹简被呈进书房。

“上将军。”简临抱拳,将竹简呈到案头便悄无声息地候在一旁,等着雁逸交待事情或者回信。

雁逸喝了口茶,又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将竹简展开。

竹简上只一行字:此战或有凶险,上将军谨慎行事。

再往下却无具体解释,雁逸正皱眉疑惑,竹简又展开两支,卷在其中的白色缣帛露出一条细边。

雁逸一怔,遂将缣帛抽出。方方正正地一张上,最右一侧已红笔画了五个水滴形的图案,每个图案当中各写着字。往左,密密麻麻写着各样的解释。

字迹清晰而娟秀,偶尔能看出一些停顿的痕迹,该是写字之人谨慎措辞时留下的。

雁逸眉心微锁,凝神读起来。

前面数行都无甚特殊,说了三五样战时可能出现的事端、又讲明了此战该会出现的结果,最末几行的字迹却尤其迟疑,他细细读下去,亦看得云里雾里。

她说这一战虽则戚军大胜,但亦会失去一切很要紧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却看得不太清楚,向他解释说兴许是她专注不够、也或是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邪巫在扰她。

于是接下来加了一句猜测:“上将军与此战有关、于戚国又十分紧要,还请务必谨慎行事,莫因冲动置自身于险境之中。”

雁逸呼吸一窒,沉默着思量了会儿,不觉失笑。

“莫因冲动置自身于险境之中”——她倒挺记仇的。

两年前,她告诉他可能会有埋伏,他不信,带着几分嘲蔑连戚王的旨也不听,非要追击一试,吃尽苦头而归——这事她一直记到现在?看来这印象留得实在不好,且是到现在都没有扭转过来。

雁逸苦笑着摇摇头,信手将那张缣帛搁到一边,暗自说这回听她的便是了。

继而拿起方才没读完的信又看了两行,雁逸忽地心下一紧,目光再度定在那方缣帛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早春时明明已经渐暖,这口气却直冻得他心底打颤。

他缓缓拿过那方缣帛,这才注意到他方才忽略的事。

那一行行娟秀间,偶有几处,旁边划有红线标注,红线附近的空白处各有强调和提醒,例如“万望注意”或“如何取舍,上将军自行决断”。但这些批注,皆字迹苍劲,笔画棱角里威仪难掩。

雁逸自然清楚这字迹出自何人之手,再看看那竹简上的字,也是一样。

他的心跳蓦地发沉,呼吸也不自然地重了一声。候在旁边的简临察觉不对:“上将军?”

雁逸目光停在两种字迹间怔怔:“殷氏这信,是从玄明殿出来的?”

“是。”简临抱拳应话,见雁逸神色不对,迟疑着主动说了下去,“主上说殷女郎有事要提醒上将军,殷女郎就写了这个。后来主上又往上加了几句话才让我呈来。”

雁逸的心一阵阵发悸,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你近来去宫中候命的时候多,可常见到她?”

简临想了想,如实答说:“她常在玄明殿,便能见到,但也没怎么说过话。将军您可是找她有事,我去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