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心里直叹气。

她知道帐篷里要关住人不似实打实的房屋里那样容易,便也不怪这二人绑她,就暗自将戚王狠骂了二百遍!

那二人退出去后,黑暗里只余一片安寂。阿追什么也做不得,只得兀自啧嘴叹气,而后又胡思乱想地担心起卿尘来——戚王应是不会对苏鸾如何,卿尘可就不一定了。他肩上的旧伤还没好,戚王若再给他添点新伤,这人不死也残。

过了许久又有一阵风荡进来,她知是有人揭帘进来了,屏息等等,嗅到了饭菜的香气。

是来送饭的?

这念头刚起,她就听到了碗筷之类的东西放在几尺外的案上的声音,赶忙道:“郎君?我被绑着呢,过不去。既然送饭来,好歹给我松了绑,让我吃了啊。”

然则无人应答,她等了等,正估摸对方是不是已经走了,又乍觉那人已在身前。

来给她松绑了?

阿追心头一喜,刚要到句“多谢”,却有东西碰到了她唇上。

阿追:“…”

她能觉出送过来的东西是粟米饭,浅淡的饭香里有微微的甜味。这么一碰,就有两粒沾到了她唇上,阿追发着愣把送过来的这一筷子饭吃进去,心里哭笑不得。

这人是宁可喂她吃饭也不肯给她松绑?那戚王可真是高看她了——她虽则在巫术上的本事颇有些吓人,打架一类的事却是半点不在行。真递给她把刀,她都没本事从这儿逃出去。

她心下揶揄着又吃了口饭,这回的饭上还搭了一小块鱼肉。阿追品了品,故作轻松:“这位仁兄,您不给我松绑也行。但我得问问,随我同来的那两位可还好?尤其是那位郎君——戚王殿下看他不顺眼,可有再找他麻烦?”

再度送到她口边的木匙滞住。

阿追低了低头才将这一勺吃进去,见对方不给任何应答,她边嚼边又说:“通融通融吧,我这荷包里还有些散碎的金银,你拿去便是。那位郎君明知戚王不待见他却还同我一起来,是豁出去想护我一道,我不能反不顾他的死活——你帮我这一回,就跟救我的命一样,日后凡我能帮得到忙的事,我绝不推辞。”

话声未落,忽有只手触到她脸颊,阿追未及回神那手便一扯,拽了蒙在她眼上的黑布。

四目相对,阿追猛抽了口凉气。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已凝固住,唯独心跳变得极快极重。

嬴焕睇了她一会儿,略笑了一声:“他那么好?能让你自身难保时还这样长篇大论地求他?”

阿追在他的灼灼目光里觉得喉咙中噎得厉害,懵了会儿,心虚地强驳说:“不过几句话而已,何来‘长篇大论’了?”

她边是驳着边是满心担忧,生怕自己方才那番话反倒会给卿尘惹来麻烦。嬴焕却并未多绕在此事上,下一语已将话题跳开:“我让胡涤送你走,你来军营干什么?”

“你中邪术了不是吗?”阿追立即配合地随他转开话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把我送走算怎么回事?还有别人能帮你这忙?”

这是她最不懂的一环。他正身中邪术,循理来说先解了这邪术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他手下的臣子疑是她施的邪术,他也应该先找她来问一问啊?如不是她,可请她帮忙;如真是她,更是正好逼她解了才对啊?

她不解地望着他,他眼中却也一分分浮出不解来,俄而迟疑道:“…不是你施的?”

“你说什么?!”阿追愕然,好生打量他一番,神色不自禁地变得复杂,“你本也怀疑是我?!”

帐里一瞬间变得很尴尬。

俩人互瞪了半天,阿追带着气笑出来:“我要是会邪术,知道你给我下药的时候就先弄死你了,何至于想跑回弦国还被你抓回来?”

嬴焕窘迫得想躲她的目光,这神色显然在印证她的猜想。阿追好一阵惊怒,而后心念一闪又想到下一环…

顷刻间,惊意更盛:“你怀疑是我…还给我通关文牒和神医?!”

原本正执着于避她目光的嬴焕后颈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了。

阿追倒抽着冷气,带着几分不信睇视着他。而后,这份不信在他游移不止的目光中一点点被融化。

初时是她自己在□□中也没想明白,只觉得他的安排说不通且不稳妥,觉得他若真出了事,手下的臣子横竖不会放过她,她避去哪里都没用。这让她当即给自己了一个来帮他的理由,又自然而然地顺着这理由就来了,彼时她连想都没有想,自己根本就忽略了他还给了她通关文牒。

眼下突然将重心放在那张通关文牒上,她才无可躲避地真正直视起他的安排。

有通关文牒,便意味着她不止可以“躲”在戚国各处,更可以出入戚国的各处关卡,去其他国家,包括弦国。

他确是疑她施邪术害他不假,所想却非把她抓过来问罪,而是把她推出去护起来,连他一旦殒命旁人要拿她问罪的可能都绝了。

阿追在震惊中觉得无所适从,长长地缓了两口气,才勉强地维持住惯有的冷傲:“既不打算抓我问罪,你还绑着我干什么?”

嬴焕死盯着脚边地面的神色一松,兀自理了理心绪,终于重新看向她。

他面容上仍有些明显的不自在,淡言说:“不想看你走到哪儿,旁边都跟着个卿尘。”他说着,视线再度避开,从腰间摸了柄匕首出来,给她割了绳子。

而后不短的时间里,嬴焕的视线总在游来移去,偶尔与她的目光一触,就涌起一脸的窘迫。

阿追则神色一直很古怪,想想旁边这位,就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随我回主帐吧,既不是你施的咒,还得劳你帮我解。”嬴焕说。

阿追想了想,没拒绝。知道他那番安排之后,她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毕竟扬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主帐里,一众侍从再见到二人一道入帐后,神色里也一片惊异。

——大半夜的,主上带了个女人回来。

——这女人还是国巫。

还是胡涤沉得住气,看出二人都是一派要议正事的神色,就低眉顺眼地给他们上了茶。然后退到一旁候着,也不瞎琢磨。

下一瞬,却见主上衔笑抬起手就在国巫额上一弹。

胡涤错愕:难道真不是只为谈正事?

阿追也一怔,旋即锁眉:“殿下!”

嬴焕同样一哑,立刻正色,严肃地将医官这几日对他“病情”的记录递给她,一言不发。

她又横他一眼便不再多理,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认真读起来。但她的眉心仍蹙着,好似有意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三两分厌恶。

他静观着她这样的神色,心下的暗喜却久久不散。

他现下是真的满心欢喜,万分庆幸不是她施咒、万分感激她此番能来。这份欢喜直在他心里冲出一片明亮,以致于方才不知怎的就起了顽意,直至她一眼瞪过来才回了神。

“这邪巫很厉害啊。”阿追读着读着就锁了眉,“比前两个都厉害,居然害你吐血?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月主会惩罚他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而后又读了两行才觉出没有回应,一抬头,就对上他一双笑意盈盈的双眼。

…这人今天格外讨厌!

阿追手里将竹简往案上一拍:“殿下既无心听,便明日再说。我先回去睡了,卿尘呢?”

语毕,阿追挑眉静等着看他不高兴。

无奈,这话却是刻意到嬴焕都明显地听出她是有意挑事,遂悠悠一笑,打了个响指:“给国巫收拾个住处,再把那小倌给她送去。”

“…”想扳回一局却未能如愿的阿追僵了脸,复瞪瞪他,一击案起身便走。

嬴焕噙笑目送,胸中数日积下的郁气一扫而空。他风轻云淡地端了茶盏饮茶,刹那间,忽感心中一刺!

嬴焕眉心骤蹙,有意强自克制,那阵腥甜仍是翻涌而上。

忽闻一声闷哼,正欲揭帘而出的阿追惊然回头。

几尺外的案前,发乌的血点从他唇畔一滴滴落在案上,他犹撑了片刻,倏尔脱了力气,向下栽去。

“主上!”一众惊住的侍从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一声疾呼出喉,将帐中炸得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夜,别人给灶王爷喂糖,我把糖省下来给阿追了#

阿追:“殿下既无心听,便明日再说。我先回去睡了,卿尘呢?”

嬴焕一脸大度:“给国巫收拾个住处,再把那小倌给她送去。”

阿追挑眉:“洗干净了再送过去。”

嬴焕瞬间掀桌(╯‵□′)╯︵┻━┻

#超自然追表示我不使劲补刀那是我不想而已,憋以为你能拿住我,谢谢#

第59章 对决

一时间,莫说与巫术隔行如隔山的医官,就是阿追这国巫也手足无措。

她对邪术知之甚少,先前虽遇到过两次,也不能跟这回的凶险相比。

是从将戚王扶上榻躺着,他面色惨白、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微弱的呼吸好像随时都能断掉。阿追有些木然地站在榻边看着他,看着看着,一颗乱作一团的心总算定下来了,先前的强硬却再寻不回来。

她存着几分心惊与无奈颓然承认,自己现下确是替他紧张极了。每一寸的思绪都拴在他身上,无法接受他可能会因此丧命。

“丧命”这词在脑海中一划,就震得她一阵恍惚。

这个人,片刻前还在跟她抬杠,眼下却已经命悬一线,实在突然得让人对不上号。可事实偏生就是这样,旁人还可因为他先前并不算太糟的境况意识不到现下的危机,她这巫师确对此万分清楚。

邪术都是可以让人丧命的,包括她先前遇到的那两次,虽则那两个邪巫的本事并不高,但若任由他们磨下去,也能慢慢要了人的命。

阿追的目光定在他轻锁的眉间,沉吟了会儿,抬起头道:“我要一尊月主的神像。”

帐中众人面面相觑,并不知此时是否该听她的,迟疑了一会儿后,一并看向刚赶进来的上将军。

雁逸点了头:“去寻给她。旁人都退下吧,我在此守着。”

他在朝中军中威望都不低,吩咐之后,便见胡涤打了个手势,领着旁人一道退了出去。

阿追转身看向雁逸:“不是我下的邪术,我知道上将军是信我的。”

她在占卜时看到了雁逸为她辩解的场景,虽则在实情中,因为她的先一步闯进,那话便未真说出来,也仍让她心里有了数。

雁逸也果然点了头:“你不是会背后害人的人。”

“那便请上将军帮我。”她下颌微扬,平淡道。

纵使军纪严明,也总难免会有一点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有些好事者便得以多个心眼,敏锐地注意到,虽则战事因为戚王的急病而暂时搁置,仍有一队大军一路向北疾行。

而领兵的,还是赫赫有名的上将军雁逸。

阿追静听着如雷声翻滚的马蹄声踏着夜色远去,取了个小矬子坐在戚王榻边磨指甲。这原是悠闲的事情,她却因静不下心,一连两次心不在焉地把指甲磨歪了才反应过来。

第三回出现这差错后,她终于把矬子放下了。看看侍从已帮她寻回来的月主小像,恭敬地双手捧起,往帐外走。

过来陪她的苏鸾见状也跟出去,浅蹙着黛眉道:“听说上回你见那邪巫,就有些凶险。这事要不要缓缓?等上将军那边带人回来再说?”

苏鸾的意思是懂行的人多了便稳妥些。阿追摇摇头,在主帐前寻了块干净平坦的地面,让侍从将案桌摆好,又亲手将神像放了上去。

“我就是想赶在他们回来之前自己先看个大概。”她凝视着神像一喟,“我信不过那帮人。”

她让雁逸去乌村寻人帮忙去了,现下心情复杂得很。

上回那邪巫死前给她留了话,让她日后若遇了事、心里想到能让他们帮忙时,便不要逆自己的心意。这话她是肯信的,因为他们这一行的直觉本就很要紧,强拧多半没好果。

然则要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没那么简单了。此事上,她会想到乌村实在是迫不得已。在她所知的人中,只有他们明显对邪术有接触,此番不找他们帮忙,她一时想不到其他帮手。

但是,毕竟是曾经对她施过邪术的人,她实在是做不到“用人不疑”啊!

是以阿追觉得添个心眼为好,在雁逸寻到那些邪巫前,她想先自己看个大概。先将此事里的门路摸清一些,哪怕只能摸到两三分,也可适当避免乌村那帮人蒙她骗她了。

阿追摆开占卜石,深吸了口气,面朝神像跪了下去。

苏鸾折回帐里,片刻后端了只小陶碗出来。陶碗里盛着几滴血,是戚王的。

要见的邪巫是冲着谁去的,便要用谁的血做引。阿追平心静气地燃了香,蘸了一点血的手在香火上一触,“扑”地一声血腥气漫开,她恭敬地将香奉到了香案前。

余下的血仍在陶碗里。阿追割了手,滴了两滴自己的血进去,又再碗中倒了酒,一饮而尽。

几乎是指间刚触及眼前小石,画面已倏然腾起!

她只觉一股力道来得好强,直冲得她险些仰过去,强自定睛,置身在一方小院里。

皎皎寂月挂在天边,阿追抬头看了看,目光又落在唯一亮着灯火的正屋门口。

帐中,嬴焕骤觉一阵目眩,猝不及防地被从梦里抽离出来,两旁光影飞转,再落稳脚后抬头一看,便浅一怔:“阿追?”

刚要举步往前走的阿追回过头,看看他,挑眉提醒:“一会儿可能有险,但你什么都别做。”

“什么意思?”他目光一凛。

她撇撇嘴:“我们在幻象里…你可以理解成是在梦里,一会儿什么都是假象,我自然能做到不信,你别乱阵脚。”她说着肩头一耸,“这么想好了——这是以你引出的幻象,是在你的梦里,你若自己慌神,是不是特别丢人?”

言罢她也不等他应,径自一壁往前走着一壁蔑然续说:“要不是因为是你的幻象不能赶你走,我才不带你来呢,别添麻烦。”

好吧。

嬴焕苦笑,心里相信了这是在梦中,却并不是个寻常的梦。

她这个样子显得太真实,嘴巴毒得一句好听的都没有,刻意地把对他的厌恶全摆在台面上。

他跟着她走到那亮着灯的门前,阿追扣了扣门,向里面道:“是阁下出来见,还是让我进去?”

话音未落她便见嬴焕往后一退,作势要踢门,赶紧挡住:“干什么?!”

嬴焕神色平静:“这不是我的梦里吗?”

阿追:“…”

她傻眼看看他这认清是自己的地盘后便要大权在握的样子,掂量了会儿居然觉得也有道理。神色复杂中,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

嬴焕满意地倾身上前一脚横踢而过,顷刻间“咔嚓”一声,门板断裂倒地!

屋内的光火却突然熄了,更没有半个人影。

阿追屏息迈过门槛去:“都是排的上号的巫师,阁下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下一瞬却见嬴焕摸了个火折子出来划亮,大步流星地走到刚熄灭的红烛前,将灯重新点亮了。

阿追愕然:“你身上随时带着这些东西?”

“这不是我的梦里吗?”他风轻云淡的,还是这句话,“我认为有,就有了。”

她好悬没就地给他跪下!

按说她对邪术知道得都不多,他更是一点都不懂。可他偏就凭她那一句警告开始“学以致用”了,阿追一时都不知该给他点什么反应才好。

常人是决计做不到这一点的,甚至连她自己也做不到。上次见那邪巫时,她最初也怕会有险,拼力想在幻境里给自己想象个刀枪剑戟之类的东西握在手里防身,无奈总是不够自信,手里的刀柄时有时无,她试了试,便放弃了。

是以阿追对着嬴焕这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暗自佩服了好一会儿,才又静心看周围。明处仍是看不到有人在的迹象,显是对方有心要藏。

阿追便只得自己找。这屋子很大,满室都静悄悄的,静得有点空洞。她提心吊胆地看了柜子里、屏风后等各处可以藏人的地方,一无所获。正懊恼这邪巫到底是怎样奇怪的性子,居然有心情和她捉迷藏的时候,忽闻嬴焕道:“阿追?你听…”

“什么?”她一怔,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琴声。”嬴焕眉头皱起,静听了一会儿遥遥传来的曲调,“《十面埋伏》。”

她愣愣,气都不敢喘地安心静听,但什么都没听到。

只有他能听到?

阿追皱眉疑惑起来。按理说,这虽是他的梦,但她也在他的梦里,他们见到的、听到的便应该都一样。

她悬着心走向他,满心不明。

嬴焕则静听着耳边乐声,听着乐声一点点地变得更分明。灵巧处如细雨急落在铜镜上,恢弘处如万马千军奔腾而过。

他微微抬头,触到了她疑惑的目光,他正要问“你听不到?”,她的面容却变得模糊起来。

随即周遭其他也变得混沌,嬴焕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模糊又清晰,清晰后却已成了另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