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映入阿追眼帘,逆着光看不清,且在目眩中还是个重影。阿追竭力辨别着,但在她辨出来之前,这人先一步蹲下身来。

“…阿追。”雁逸托着她的肩头把她扶起来,见她目光涣散,一瞬慌了神,手臂一挪,变成了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

阿追仍在发蒙地看看他:“上将军?”

“你怎么…”他没问完便看到了旁边的铠甲,目光一沉,“去我那里歇着,我去找主上。”

他说着就要抱她起来,刚一伸胳膊却被她一拽:“上将军。”

阿追竭力回了回神,眼中还是没有光彩:“他要什么?”

雁逸一愣:“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上将军与他那样熟,一定知道对不对?”雁逸摒着息看她,眼看着她眼底的恐惧一点点扩散开来,抓着他的手也越攥越紧。

阿追茫然地看着他,自己也震惊于语气里那份缓和不了的绝望中求生的意味。

“他如果想要我进他的后宫…我也听他的就是了。”她黯淡地自言自语起来,“或者他想让我死得很惨?那、那能不能给我句准话?”

阿追的情状直把雁逸吓着了,觉得她有点神志不清,又觉她绝望得太厉害,怕她有个好歹。

他便找了个干净的宫室把他搁下,吩咐简临:“陪她说会儿话,别离开。”

简临就在旁站着,磕磕巴巴地寻话茬同她聊。阿追则是在榻上静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旁边有人在说话。

方才那一拳之后,头中晕得太厉害了,一切都不清醒。现下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回思着,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挺可怕的。

可她问出来的话…却又不全是因为发蒙。

她确实想弄明白他想怎样。她认真想过之后,觉得无非就是三样可能——死,或者行尸走肉。

哪样她都不怕。只要他能放姜怀一条生路,这两样她都可以接受。

但他不可以这样轻贱她。

入夜,死寂了一天的昱京城似乎反倒松快了些。

夜晚的清风一过,吹走了几许肃杀,如纱的月色投下来,将整座城池都附上了一层温馨。

国府里却是倏然间大乱了。

各处都有人在急匆匆地寻来找去,每一个房间都亮了灯火,护卫们吵吵嚷嚷地搜遍各处,甚至连石山里、小桥下都不放过。

每搜过一处后,便有人冲入书房禀事,丝毫不敢耽搁。

嬴焕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强自维持着这赏月的样子,才能不叫旁人看到他面色的惨白。

同样的禀话已听得太多了,花园里没有、膳房没有、卧房没有、竹林里没有…

而在这所有的结果之前,他最先听到的一事是:“差去跟着国巫的宦官被刺死在了院子里!”

然后听到的细节是:“有人看见他打了国巫,还骂得不干不净。”

一瞬间,嬴焕的心全然揪住,片刻前还铺天盖地席卷着的愤怒刹那间全成了悔恨。

但是他继续问下去,却是怎么都问不到她身在何处了,连是何人带走的她都没有人知道。

随入弦国国府来的所有兵士众口一词:“没见到国巫离开,那边一直有人守着,她不可能平白消失。”

城中,一匹快马弛向城门。城门在马驰进时稍开了条缝,马刚出去又重新关上。

“吁——”马背上的人勒住缰绳,低头看看被拢在斗篷里的人,“已出城了,你想去哪里?”

“上将军…”阿追这才明白他为何对带她去哪的疑问含糊其辞,原是想让她跑。

她齿间打颤:“我不能这么走,怀哥哥和苏鸾还有卿尘…”

“我上下都打点过。主上如不确定你是逃了,就不会贸然动他们。”他语中一顿,“若有意外,我会拼力阻止他。”

她带着几分诧异扭过头,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黑色的天幕与安寂的昱京城一并在他背后定成了一幅背景。

阿追有那么一瞬的窒息,望着他,脑中也为之一旷。

“走吧,我替你寻个住处。”他双腿轻一夹马腹,便又带着她缓缓地往前去了。

月色里,她回头就会看到他的双眼澄澈明亮,像是白日里澄澈的天色在这里留了一抹余晖。

嗒嗒的马蹄声响了一会儿,阿追松下劲儿来的心中涌上疲惫,只觉什么喧嚣都被这阵疲惫盖了过去,她听着他的心跳打了个哈欠。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后悔疯了,苦寻无果后在阿追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看到这么一句话: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嬴焕:…这啥意思?

雁逸闷头哼着曲调路过:说走咱就走哇…

第74章 找寻

虽然并没有真正起什么烽烟,但从国府到达官显贵家都被戚军镇守的事毕竟是遮不住的。这两日,后续的军队也有不少已跟了进来,百姓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变数。

于是阿追在进了一方小村庄后,便见这里的村民虽不知雁逸的身份,但也被他这一身戚军的装扮吓到,直接的结果,是他们没费什么口舌,就借到了一户人家的屋子。

院中一角放着镰刀、锄头等物,阿追猜他们是农户。家里总共只有夫妻俩和一个女儿,母女二人缩在角落紧盯着她和雁逸却不敢说话,只那男人硬着头皮跟雁逸说:“这、这位…军爷?您要用这屋子不要紧,但但但…”

他说到这儿舌头就打了结,正抬头看屋上瓦片有没有破漏的雁逸看向他:“有什么要求,直说就是。”

这庄稼汉扑通就跪下了,吓得直哆嗦,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军爷!小的福薄,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叫山匪掳了去,现在这幺女才十二岁,您看您能不能别…别别别…”

他舌头又打了结,雁逸和阿追揣着疑惑相视一望,顷刻间又同时懂了,转而各自别过脸一声咳嗽!

天下不太平,闹山匪时也好、起战事时也罢,或匪或兵的若来占院子,把家里的姑娘一道占了是稀松平常的事。如是能带走好好当妻妾待也就罢了,偏生多半还是玩上两日便弃到一边,直接弄死的也有。

想到这种话题,两人间都平添了些尴尬,雁逸缓缓神赶紧把眼前的庄稼汉扶起来,窘迫道:“这位…大叔?您想多了。我没那些…癖好。”

在昏暗的月色下都能看出他面色时红时白,阿追禁不住地想笑,刚别过脸去要背着他笑两声,腰上就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掐!

阿追捂住,缓着酸痛瞪他,雁逸也横她一眼,挑眉间眼底明显是四个字:笑什么笑!

然后他又继续对那庄稼汉说:“军中还有事,我不住在这儿,院子是替她借的。”说着从袖中摸了些散碎的金银出来,也不管里面金子比银子还多,就这么递了过去,“她有些事,住客栈不方便,只好劳您一家出去找个客栈住几天。嗯…您若肯多信在下三分,就让那姑娘留下来,陪她说说话、做做饭什么的,若信不过也无妨,您给在下指个路,看什么地方能雇到人照顾她一些时日?”

他说得和颜悦色,阿追望着他出神,雁逸一眼划过来见她这样就抬手捂她的眼睛,又继续跟那人说:“您自己拿主意就是。”

“…”阿追被他捂着眼睛,听到那人磕磕巴巴回话道:“不、不敢收您这么多钱。”

接着便听雁逸笑说:“余下的给您女儿当嫁妆。”

这话一说,这男人可算相信他真没有什么“恶意”了,扭头看看妻女,当妻子的迟疑着也点了头,此事便算谈妥了。

夫妻二人就收拾了行李,很快就离开了,临了还含歉跟雁逸说:“家里穷,委屈您夫人了,需要什么让柳叶去集上买去,村子小,但集上的东西还算全。”

雁逸满脸笑意,应说“好好好”,院门一关,转身便见阿追下颌微扬,抱臂瞧着他。

他避开她的目光,假作不懂她眼底的那几分复杂是为什么,取了几枚铜钱出来,蹲身跟那小姑娘说:“你叫柳叶?随便去买些发带头绳什么的,跟这个姐姐一起用。”

小姑娘挺乖,点头应了声“嗯!”就跑出去了。阿追注视着雁逸脸上暖融融的笑意,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她自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维持不住了。

雁逸的笑容也很快淡了下去,站起身看看她,一喟:“轻松些吧,都会好的。”

“嗯。”阿追用力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明明是被逼到连客栈都不敢住、不得不躲到这小村子里来,但方才和那庄稼汉打交道的片刻,也确是她这些日子来,最开心轻松的片刻了。

“多谢将军。”阿追道,正想说让他赶紧回去,免得惹人注意,见他将一枚锦盒递到了她面前,手指一挑盒盖,里面是枚药丸。

这药丸的颜色太熟悉,阿追一愣:“你怎么…”

她疑惑于他怎么会有这解药,下一瞬倏然明白,更无比震惊:“竟连上将军也…”

“主上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这样一句就不再多提,转而说,“这你先用着,半个月后我再想办法。”

阿追看着他托在手里的那枚药丸,连心跳都乱了。她是突然被他“拽”出国府的,又还仍有些头晕脑胀,自然没有时间、也没想起来要回去取解药。她自知这是没半个月必须服一次的东西,可再深想下去…

嬴焕后来是不打算用这药拿捏她了,险被甘凡夺魂那时曾直接让神医跟她走,后来又让神医给了制了满满一木箱这药丸。阿追让云琅粗略地点了一遍,发现差不多够她吃到一百二十岁。

旁人绝不可能也拿到这么多,不然这毒下了还有什么用?

她便摇摇头:“我拿走了,上将军怎么办?”

“我要回国府去,想办法再弄两颗就是。”他轻巧道。

阿追苦笑:“那我就等你弄到新的,等你送来。”她抬眸认真道,“若不然,万一上将军没能顺利弄到新的,犯了病岂不让他起疑?到时上将军如何解释自己的药去哪儿了?”

一次可以说是丢了,但她若在这里住得久,他要一次又一次的给她弄药怎么办?除非能有途经绕过戚王,次次都顺利地弄来,否则必定要小心再小心,绝不能自己露疑点出去。

见他仍不退让,她迟疑了一瞬,笑吟吟地抬手拨起他的手指,使他将那锦盒握在掌心里,缓缓说:“听我的吧。我知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好好活着。可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好好活着,我才能好好活着。”

雁逸刹那间心里一热,连目光都被带得亮了几分。

“好。”他郑重地应下来。又给阿追留了些钱,策马离去。

朝麓城基本算是封了城,进出都盘查得很严,同时还有命令下至军中,命正入弦的各部皆拨五千人去边关,同样是为清查进出往来的人。

嬴焕一连三日未眠,不知多少次听手下回禀说何处已寻过却没有寻到,而再下一次有人进来禀报时,还是止不住满怀期待。

“主上,弦公说的几处国巫喜欢的地方,皆已寻遍了…”正禀话的护卫头也不敢抬,“但不见踪影。”

戚王许久没有做出反应,支额静看着案头的画像,仿佛入了定。

这是上次寻她时画的,那时他担心画得不像耽误寻人,熬了一个彻夜自己亲手画完了十幅,才交予画师去临。

这次,这份担心涌得更厉害,起初还有懊恼掺杂着,经了这三日已转为彻头彻尾的恐惧。他怕极了她就此消失不见,却有份心念意外地退缩起来,让他无法像上次那样专注地寻她。

上次他原本并不知她为什么突然离开,这回却很清楚,是他伤了她。

“…主上。”护卫小心地唤了一声。

戚王吁了口气:“继续找吧。着人往朝麓传个令,若本王三个月内未归,命百官收拾行装,准备迁都昱京。”

那护卫明显一愕,刚要说什么,胡涤从门外走进来,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而后胡涤反手关上房门,才上前轻道:“主上。”

戚王“嗯”了一声,他又往前了两步,压低了声音:“方才神医来禀话说…说上将军找他要解药。”

静了一会儿,戚王才忽地回神:“什么?”

他皱眉抬起头,看看胡涤:“怎么说的?”

“上将军说是…说是前几日夜袭弦国时不小心丢了,神医不敢大意,所以禀到臣这儿来了。”

嬴焕心弦紧绷,又问:“出事那日他是不是出过城?”

“是。”胡涤躬着身,一派平静,“上将军入夜出的城,说是安排附近的军队帮着搜寻。城门那边回说是他独自出去的,但他们毕竟…”

守在那里的人,毕竟都是雁逸的部下。

嬴焕倏然间脑中都木了,心跳被一阵新的希望激得沉重而狂乱,僵了许久,发出一声笑来。

“臣先斗胆恭喜主上寻回国巫。”胡涤说着一揖,询问,“但不知是命上将军带路寻人合适,还是着人暗中打听上将军那晚去的方向、自行去搜合适?”

“…别惊扰她。”嬴焕眉宇间轻轻一搐,克制着心绪,压制住这份狂喜。

他前瞻后顾地思量了许久:“那药…让神医拖三天再给雁逸。”

三天后是阿追该服药的日子,那时给雁逸,才能让雁逸没有时间安排更多,直接给她送去。他们才能跟着他找到她。

“但让神医多给他几枚吧。”他补道。

如若真是给阿追的、而他们却没能顺利找到她…得让她下次也能及时有的吃才是。

胡涤拱手应诺,正要往外退,戚王又叫住他:“慢着。”

胡涤定住脚。

“寻个合适的说辞,莫让雁逸起疑。”

嬴焕说完就烦躁得又支了额头。

他的那份患得患失,遮都遮不住了。

第75章 追寻

雁逸找神医问药时,神医没有给他准话,他便心神不宁地过了三日。这三日里,他怕画蛇添足,连再催问都不能,只让简临试着去阿追先前的住处找上一找,片刻后简临折回,所禀果然是那里现在重兵把守。

好在第三日的一早,神医亲自把药送来了。

让他比较意外的是竟还多给了四颗,盛着四枚药丸的锦盒一打开,他便心里一惊,怀疑是不是让戚王察觉了什么。

但那神医说:“上将军您有勇有谋,小老儿我想交下上将军这个朋友。”

雁逸便松下心弦,一脸了然。

眼下褚国灭了、弦国也占了,原本的七国已让戚王占了三国。余下的四国里东荣只是个摆设,南束这异族还和戚国是盟友。打下班、皖两国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若戚王登上了万人之上的位子,将天下权贵个序,他这上将军必在前十。

想提前结交便也是正常的。他本也不觉得这神医是什么脱俗之士,如是,他这本该妙手仁心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种奇毒帮戚王治人心了。

雁逸客气地与神医应承了一番,又亲自将神医送了出去。目送着神医走远后,跃身上马!

那村子虽然不远,也还是要骑马疾行一个时辰。雁逸担心阿追的病已犯上来了,一路上分毫不敢停留,直驰得口干舌燥,马儿的气息都隐现不稳。

拐入两山间的夹道,耳畔骤然一静。沿着山道在山间拐两道弯,便是那小村子了。

突然被寂静反衬得分明的马蹄声却突然让他一愣。

不是他这匹马踏出的声音,听上去尚有些远,数量却是不少。雁逸久经沙场,对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原是不足为奇,可目下…

目下这偏僻的山中,却不该听到这样的声音。

只不知是山匪还是什么别的。

“吁——”雁逸勒住马,转过身眺望了会儿,尚看不到人影。略作思忖,他看向身侧不远处树木茂盛的山坡,决定先一观究竟。

他隐在林中片刻,数十匹快马疾驰而过!

马上之人熟悉的黑色裳服与银甲犹如一记重锤在雁逸心头一击,他不及多思便冲出去,最后一匹马恰从眼前掠过。雁逸信手在腰间一摸,夜袭那日用的挂有铁钩的绳索仍在,旋即将铁钩一掷而出,咻地刮出一阵疾风,绕在那马腿上。

马儿惊叫着侧倒下去,马背上的人同样惊叫着摔倒在地。同来的众人纷纷勒马查看,回头俱是一惊。

“上将军。”众人忙下马见礼。

雁逸目光一睃,粗估了人数,眸色沉沉:“谁派你们来的?”

简陋却干净的卧房里,阿追细细体会着头痛越来越重的滋味。

她并不知雁逸能不能顺利地弄来药,但眼下也只得这样等着。

她便缩在被子里侧躺着,头疼每加深一次就激出一阵虚汗。柳叶见状不对,跑过来问她:“姐姐,你不舒服吗?我去找郎中来?”

阿追只能摇头:“老毛病了,一会儿那个哥哥会来给我送药。”

而后她缓了一瞬才得以说出下一句话来:“你帮我做些吃的好不好?汤或者粥都可以,清淡一点的。”

柳叶立刻点头应下,很快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吃的进来。端进了一看,她才见是一碗面条,连汤带面,几滴香油萦出勾人的香,配了几片油菜,还卧了个鸡蛋。

然后柳叶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地跟她说:“这蛋是家里的鸡下的,平常都是攒一些拿出去卖钱。但我每次生病,爹娘都要我吃,说这个能治病——我也说不好管不管用,姐姐你试试看,不行的话还有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