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臣暂不能说。”雁逸声色平静,“臣斗胆请主上先给答复。若输,臣不再提;若赢,便请主上信守承诺。”

嬴焕挑眉,睇视了他一会儿,淡声笑道:“你不能要求我许你娶阿追。”

“阿追”这个名字头一回被明明白白地提到二人间,雁逸一滞。

戚王垂眸掩住情绪:“除非…她自己也愿意,否则我不能应你这要求。”他无声地长叹,话音也低了下去,“我也不该逼她做她不肯做的事情的。”

雁逸抑住心惊,默了须臾,才道:“臣不会强娶国巫。”

戚王眸色微凝:“那是别的事?”

雁逸点头。

“那待我看完你呈来的东西吧。且看看你的法子能用上多少,我再决定是否冒险应你。”戚王的语气仿佛突然轻快了些,“明日一早我给你答复。”

雁逸便告了退,主帐中再度变得悄无声息。长夜寂寂,嬴焕却觉周围聒噪得让他静不下心。

雁逸方才提出那要求的刹那,让他觉得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出言阻挡雁逸娶阿追,可“除非她自己也愿意”那一句说出来,他瞬间觉得,好像在垂死挣扎。

他不能再逼阿追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情了,不能逼她嫁雁逸,也不能逼她不嫁雁逸。

而假若雁逸去问了她的意思…

他想,她大概是会答应的。

嬴焕自欺欺人地以“阿追许不想嫁她”强作安慰,深缓了几息,拿起雁逸呈来的竹简,第一卷生生读了三遍才勉强读进去,可算得以将身心投入到已近在眼前的一战中。

雁逸说按目下的安排,他们先从晔郡南部强攻,班皖两国的主力便也都压在了南部,北边会相对薄弱。按先前探子所探来看,南部这边班军较多,北边则泰半是皖军。

皖国水路纵横交错、巷窄且密,只宜近战不宜以弓箭远攻,刀剑的锻造比其余六国都强许多。

雁逸便说可在此时差一只军队趁夜绕到北面,待得明日战事一起、南边的两军咬紧了,那边便也开始强攻,以投石车等远攻的武器为主,应能直接从那边撕开一道口。

不管皖国的刀剑有多好,不管皖国的军队有多善近战。这里不是皖国,没有水路交错和狭窄的巷子,近战不是必须,恰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而后戚军在北边占了优势,南边如不派兵,就可径直从北攻入,对班军皖军行程夹击之势。若南边派兵增援,则南边兵力也会减弱,也可攻入。

雁逸到应是会将西南一边的兵力调走增员北边,一因戚军对西南一侧的攻势最弱,二则那边有班国的几万弓兵、弩兵,正可弥补北部兵力不善远战的弱点。戚国可在西南一侧附近先安放一支兵力蛰伏不动,等这方的□□兵撤走再行进攻,十拿九稳。

嬴焕读完最后一卷竹简时,只觉神清气爽,抬眼一看才见外面天已渐明,走向床榻,想抓紧时间稍微睡一会儿。

刚离开案桌两步,他倏然间浑身一震!

…雁逸怎知西南一边多是□□兵?探子并未探到此事。

他循循地吸了口凉气。

“来人。”嬴焕心中欣喜渐起,“告诉上将军,他的要求,本王答应。”

“诺。”护卫一抱拳便要走,嬴焕又道:“等等。”

护卫定住脚。

他思绪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克制住激动,道:“从亲卫里抽调二百人去守上将军的帐子,不必让他知道。”

“守上将军的…帐子?”护卫不太明白,觉得戚王许是想说抽调二百亲卫护上将军周全?一道出征?

戚王强作镇定道:“嗯,护他的帐子…他带来的书卷太多了,有不少是从前战事的记载,不可让敌人得去。”

苏洌带着南束铁骑抵达昱京时,昱京国府正有些暗涌着的混乱。

将苏洌往里请的官员都在冒冷汗,苏洌拽了个人问原因,那人迟疑再三后,擦着冷汗说了。

大抵就是一直安静无声的弦公姜怀从几日前开始,突然吵着要见戚王,道有紧要的大事要禀,必须立刻、马上、半点都不能耽搁地见到戚王。

可是戚王亲征去了。

留在此处的官员没办法,问他有何事,他又不肯同他们说,几日之间这事已传开了。贸然送此人去前线,他们不敢做主;蛮横地让这人闭嘴,也没人敢去动手。

毕竟戚王一直没杀他,不知是否有别的打算。

那官员禀完就看着苏洌,大有请他拿主意救急的意思。

虽则请别国贵族来救这“急”也不合适,但实在没别的办法。眼下主上亲征去了、上将军前阵子也走了,国巫和雁夫人虽没说离开,但去一问,都是婢子出来说“病了,不便见人”,官员们多少明白,要么是也不在,要么是不想管事。

是以苏洌算是最适合拿主意的了,南束女王是他长嫂、现下各国还称其一声“睿国公子洌”。

苏洌长吁了口气定定神,就让那官员将姜怀和老弦公都请出来,他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苏洌心里也不快,他不远千里带着两万骑兵来接阿追,结果阿追走了?

戚王写信托他护阿追周全,阿追扭头找戚王去了吗?

谁想收拾戚王和弦公间的烂摊子啊!

苏洌在正殿里一口口抿着茶,足足抿下去两杯后还在不忿,但抬头看见姜怀进来时,还是含笑迎了过去:“弦公别来无恙。”

“数月不见。”二人相互一揖,苏洌这才注意到老弦公姜晋正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仔细看看,额角还青着一块。

“这是…”苏洌觉得诧异,再看姜怀也冷下去的面色,惊吸了口凉气,“弦公怎可对长辈动手?”

“不是我打的。”姜怀切着齿深吸一口气,“但他若不是我祖父…”

他将后一语忍下,向苏洌颔首:“坐。”

三人各自落座,又让旁人都退了出去,姜怀才铁青着脸将始末说了。

他也是听出端倪后“逼问”了祖父一番才得知,昔年父亲和祖父慷慨地将国府后一半都划给阿追,让她与世隔绝,其实是另有打算。

用姜晋的话说:“弦国迟早要被别国吞并,但旁的国君多半也想重用阿追,她是弦国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从前的十几年里,她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太少,便不如旁人懂人情世故,不如旁人会冷静思索。

遇到大事,她的爱恨就都会来得更凛冽。

已有数代国巫被各任弦公这样压制过,每一回都成效卓绝。从前虽不曾有这样被灭国的事,但各样的明争暗斗里,国巫不止一次因为这种“冲动”起到过紧要的作用。

“要不是后来去戚国待了几年让她接触了外界,嗤…”姜晋说到这话时冷笑涔涔,“戚王攻下弦国当日,估计就被她一刀夺命了,再不然也从那时起就已对他恨之入骨,哪还需要后面的那些事?”

姜怀想起近来听说过的阿追与期望翻脸后,让戚国连吃了十几场败仗的事…狠抽了一口凉气。

虽则他能体谅她的恼怒,但仔细想来,寻常女子大约也难做出这样决绝得惊天动地的事。

而这还是在她与外界接触过几年、有所缓和的前提下。

“雁逸出征,有人说她跟去了…”姜怀齿间打着寒颤,“嬴焕与雁逸已生隔阂,如若嬴焕借此杀了雁逸、又或雁逸借此杀了嬴焕…甚至并不需哪一方真正动手,只要一方战死,有一点地方让她生疑…”

如若是她做的便罢了,而若非她本意,对她便是一记重击。激愤之下,她会做出什么,实在说不好。

姜怀无所谓嬴焕和雁逸哪一边战死或者两方全死,但怕阿追搭进去。

苏洌也略抽了口凉气,站起身便往外走:“我带了两万骑兵,劳弦公随我同去晔郡。”

无论如何先抢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为祸》里完结也不远了,

第87章 投壶

这一战从天明打到黄昏,顺利地攻下了半个晔郡。

戚军已颇有些时日没有过这样的胜利了,晚上,撤回营地的军队便要欢庆一番。酒是不能饮的,但军中为此宰了几十头牛,还从附近的村子买了些做好的鸡鸭鱼,乍看起来跟过年一样。

从前这样的小胜利在戚军眼里根本不值得一贺。雁逸回到帐中边摘下头盔边笑叹:“从前不知打过多少胜仗,唯这次,个个高兴得像已夺得天下了一般。”

阿追递茶给他的手一滞,雁逸将茶接过去喝了一口,要道谢时才见她面色不对:“阿追?”

“抱歉。”阿追轻声一喟,更多的话却不知要怎么说了。

前面开战的这一天,于她而言格外漫长。哪怕她昨夜已占卜了个彻底,不出意外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这一天里她的担忧也没能淡去半分。

她控制不住地一直在想,刀剑无情,万一雁逸战死了呢?

或者万一戚王…

每每想到此处,她就生生将思绪斩断,摇摇头,不许自己多想他。

此前在一次次让戚军战败的时候,她一直在对自己说,这样的报复没有什么不好,也并没有乍听起来的那么残忍。虽说因此难免有很多戚军战死,但打仗这件事,不是戚军战死就是敌方的军队战死。她所毁掉的只是戚王苦心孤诣的心血,实在说不上让更多的人因此身亡。

如此这般,她也没什么立场去发善心——她凭什么把戚军的命看得比班军皖军值钱呢?

既然不论战局如何都要死人,那还不如让她来左右战局,让她来决定哪一方生、哪一方死。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在这短短的一日之内,她突然对此退却了。

可能是因为她正置身戚军大营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她昨晚耗费了心力占卜战况。这一天里,她的心都在向着戚军,希望他们赢、希望多一个人活着回来,继而就止不住地在质疑,自己先前是不是不该那样做?

不该用这种方式报复戚王。

她觉得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是他多年来的心血,可这其实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心血。

雁逸这个上将军…不也是一次次地出生入死么?

她没头没脑地向雁逸道了句歉后就问他今晚军中是什么安排、她若想出去走走是否方便。

雁逸还在因为她的那句“抱歉”而一头雾水,懵了会儿后才说:“全军欢庆,还有附近村子的农妇来送吃的。你若想出去,我让简临送她们离开时带你一道。”

这样的确不太容易被人发现。阿追点点头,又向雁逸道:“多谢。”

二人间便安静下来。阿追知道他是个很会给人留余地的人,会让对方难堪的话他便不会主动去说,而看出她有心事时,他也不会刻意去问。

阿追便很快调整好了心绪,催促他说:“快去和他们一起庆祝吧,上将军是最不该迟到的一个。”

今天军营里的欢庆确实不是做样子,上面的将领们或许还冷静些,底下的士兵们个个都是当真高兴。错落有致的营帐间点着篝火,士兵们十个八个凑上一堆,每三五堆间架个烤架,烤牛肉烤羊肉的都有。伙夫还炖了些汤出来,没有酒喝,香浓的肉汤喝来倒是也爽快。

一片欢声笑语里,又开了个赌局。上回赌赢的只占一成,眼下个个拿回了十倍的钱。这回再开就已是三七分成了,赌下一战输的只剩三成。

将领们的“宴席”看起来正规些,设在主帐前的空地上,一人一案,菜肴更丰盛一点,酒也有,但论热闹肯定不及士兵们。

酒过三巡行起了酒令,武将们玩不来文人的雅令,行的便是简单刺激些的通令。起初是划拳,后来是投壶,前者全凭运气,后者就很靠技巧了。

规则是戚王亲口定的:“投不中的罚酒一盏,三次加罚三盏,九次不中就出局。”

语毕一阵欢呼。这般比法只看自己的技巧如何,出局与否跟旁人全无干系,便也无需顾虑官场关系刻意让谁。大大小小将领有十余个,另又从戚王亲卫里点了十几个人过来助兴同乐。

投壶的步骤很简单,手执箭矢一支,一丈外设一高一尺二寸的壶,箭矢投入壶中便算中,不中则罚酒。

很快九轮过去,喝倒了十一个。

第十一个惨了些,最后一盏还没喝完,蓦地扔下酒爵闯开两步就弯腰吐去了。

一阵哄堂大笑,戚王也笑笑,看向雁逸:“我记得你身边的护卫长颇善投壶?”

“主上是说简临?”雁逸心弦一紧而未显露,抿了口酒,“简家在他之前都是文人墨客,玩乐的东西大多擅长。”

而后又平静地续道:“主上若要叫他来,臣找人跟他轮个职?”

“孟哲君既然给他派了活,就不必让他来回跑了。”戚王略一笑,看看正从壶前退开,懊恼地去饮罚酒的将领,一引,“该你了。”

雁逸也一笑,便起了身,取了箭矢站在壶前稍作瞄准,一投即中!

“好!”周围一片叫好,有人起哄道:“上将军是不是从开局到现在没喝过一杯罚酒?”

“哎?还真是!”有人进一步说,“是不是就上将军还没喝过罚酒?”

旋即就有人反应过来:“不是…”他一碰方才说话那人的胳膊,声音低了,“主上也没喝过。”

上将军投完就是戚王投,这话说得实在“是时候”。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这一轮戚王会不会喝罚酒,弄得席间都安静了。

嬴焕倒没在意,彷如不知地一笑,离席去取箭。

他执箭间几乎所有人都替他屏了息,或紧张或兴奋地等着这一箭投出…

戚王却忽地想起一事般:“雁逸。”

雁逸微凛,抱拳:“臣在。”

戚王偏头看向他:“昨日你说此战若赢,要本王应你一事,本王答应了。”

雁逸颔首未语,戚王一笑又道:“若这一箭未中,就算本王输了,本王多应你一事,如何?”

雁逸愣住,一时不解其意,周遭起哄的喊声倒又掀了起来,于围观者而言,赌注加大总归更刺激更有趣…

嬴焕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这轻松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重新瞄了瞄后,手一施力,箭矢脱手而出。

羽箭在半空中划了个弧度,“铛”地撞在壶上,打横落地。

看热闹的人群中难免有下意识地吁出来的,待得反应过来这是主上失利,顷刻就噤了声。

嬴焕目光落在地上的羽箭上,啧了声嘴,再度看向雁逸时似有点赌输后的窘迫:“啧,说吧。”

雁逸心底倏然清明几分,与他对视着,周身僵住。

“说吧,你到底要本王做什么?”嬴焕平静地垂眸,“先说你原本想提的那一件。”

雁逸强缓了三息,定下心神:“请主上放国巫走。”

气氛骤凝间,戚王点了点头。

雁逸又道:“不再有任何要挟,彻底放她走。”

嬴焕垂眸“嗯”了一声,语声平淡清朗:“睿国公子洌与苏鸾本王早已放走。此番战事结束,本王即令全军撤出弦国,弦国归还弦公姜怀。”

他又主动添了句:“我也不会拿姜晋当质子的。”

雁逸长舒了口气,抱拳:“谢主上。”

戚王身形未动:“第二件呢?”

雁逸眉心微蹙,显有迟疑。

嬴焕淡淡道:“说就是了,但不用给你自己求免死令,本王自己愿意许的诺,不至于为这个报复你。”他想说他还没有那样小人,从来没有过出尔反尔,也并不喜欢秋后算账。

现在连“强人所难”也不想了。

雁逸思量了会儿,便想到了:“主上可否把神医给国巫?”

“是因为她需要一直服药?”戚王问了一句,却未等雁逸作答,就又自顾自笑道,“那本王有更妥善的法子。”

今天白天是个晴天,夜晚的星空也格外明亮。

阿追出了军营已走了好一会儿。简临说半个时辰后来接她回去,她就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偶尔遇到一两个巡逻的护卫也不要紧,因她要出来,负责这一片巡逻的几人雁逸都特意挑选了亲信,看见了她都当没看见。

她一口一口深吸着夜晚的微凉,好像胸口的郁气都被冲散了不少,持续了一天的压抑已寻不到什么踪迹了。

其实今天该是值得高兴的,毕竟打了胜仗,雁逸也没事。

她回过头看看,仍能看到军营里篝火的痕迹,星星点点地铺在远处,好像地上也有一片星空。

阿追不知怎地就笑出声来,痴痴地望了会儿便闲散地坐下了。面前是一条蜿蜒小河,在明亮的星辰照耀下,依稀能看见河里的鹅卵石。

阿追一边看这夜景,一边回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这样差不多的一晚。那天她也是独自席地而坐,面前是小河、背后不远处是军帐…

那是和阙辙的赌局之后,她因为在赌局上好生“嚣张”了一把,事后就在雁逸与阙辙密谈时躲到河边缓神。当时心里吓得不轻,很担心这事要是因为她而搞砸了,雁逸会不会割她的喉咙放血。

“啧,时光似水。”阿追边轻松说着边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