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还失着忆,戚王叫她“太史令”,雁逸因为不屑女人做官,一直只叫她“女郎”。天下还是分了七国,尚未正式形成两相对立之势,戚王在她眼里…还只是七国中最强盛的那一国的年轻国君,而且她总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因为他生得那样好看。

那时她所恐惧的事,是万一永远找不回记忆、找不到家人该如何是好?现下回想起来,却觉得唯一恐惧的事只有“失忆”这一件,实在是最幸运的一段日子。

身后又想起了巡逻的护卫走过的声音,阿追没有在意,她伸手揪地上的野草,也不为做什么,无聊地一根根放进小河里,看着它们顺水流走。

直至一只草叶编成的小船进入视线,阿追心弦一提,下意识地看向上游。

三两丈外的树下绕出的人惊得她几是弹了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又不敢贸然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嬴焕定住脚,沉沉夜色下看不清神色:“给我一刻时间,说完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十四岁以上的读者菇凉节日快乐~\(≧▽≦)/~

第88章 怪事

阿追想了想一刻工夫并不长,就点头答应了,她道了句“那边走边说吧”,便往营地的方向去,嬴焕会意,与她一道走。

但几十步走出去,他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阿追皱皱眉,提醒他:“殿下,一刻时间很短的。”

正望着漫天星辰的嬴焕听言笑了一声。

然后他长长地缓下一口气,看着脚下笑叹:“你这脾气真是…对喜欢的人格外上心,对不喜欢的人便多一分面子也不肯给。”

阿追没吭声。

他又道:“这样也好。”

阿追仍没吭声,他像没察觉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上将军求我放你走,而且不能再拿其他人迫得你留下,我答应了。”

阿追脚下猛停:“上将军…”

他“哈”地哑笑了声,闷头继续往前走着:“在你眼里我果然残忍至极?”

阿追仍心跳不稳地驻足在那儿,他终于停下脚,回过头来看向她:“放心,我不会为此记仇。”

她松了口气,沉默地追了两步随他继续走,嬴焕又道:“上将军还求我把神医给你,好让你能按时服药。”

夜色下,他竟忽的轻快地吹了声口哨,笑说:“他当真对你有心。”

他突然这样在她面前夸雁逸,直弄得她心下疑惑翻涌得像涨潮一般。阿追倒没再显出什么过分紧张,气息长缓后皱眉看他:“请殿下有话直说。”

嬴焕笑音短促,伸手向怀中一探,取了个东西递给她。

夜色沉沉,阿追定睛辨了一辨才见是块玉佩,伸手接过翻过来一看,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追”字。

这是她从小戴到大的白玉佩,在东荣恢复记忆随姜怀离开时,他将它抢走了。

当时他厚颜无耻地说这是拿来封他的口的,给他这个,他就不往外说她与姜怀的事情。

在弦国,这是能要她命的事。彼时她无可奈何地被他威胁住,只能由着他把玉佩夺去,后来二人关系渐近,她自然也慢慢明白了他当时是想留个念想。

但现在他把它还了回来。

阿追一时心中莫名地堵,只将玉佩托在手里一味地看。

头顶上又响起声音:“我知道这是你贴身的东西,当时若不是我硬抢,你肯定不乐意给我。”那声音一顿,“那时我并不太懂强扭的瓜不甜…嗯,物归原主,日后给你真正想给的人吧。”

他的声音忽然就添了颤意,阿追耳闻他沉沉地缓了两口气才又说:“我只想问问,弦公、上将军、睿国公子洌…你最中意哪个?”

阿追被问得一懵,悚然看向他,认真分辨着他的神色,继而轻松一笑:“我不想嫁人,自己过日子挺好的。”

她就又低下头继续看那玉佩了,听得嬴焕也一声笑,无奈的笑音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提防。

阿追也不看他,诚恳地解释起来:“这话真不是蒙你,嫁人有什么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我自己能给自己,有办不了的事,我也可以收买门客奴仆来办。战事四起里,图夫君一人保护,更不如多雇几人护我来得更周全,我为什么非要嫁个人?”

她说到这儿才笑看向他:“我干什么上赶着冠夫姓、迁就别人的喜怒?”

阿追蔑然嘲讽着,其中有对他的怨气,但也并不全是针对他说的。

“谁能保证永远一心一意呢?”她这样说。她仔细想过,就算雁逸曾经舍命救过她,也并不等同于他会永远待她向现在这样好。他们全都位高权重,普天之下要讨好他们的美女多得很,其中不乏许多可以逆来顺受、做小伏低的。

但她偏偏做不来这样。

“若做夫妻不能一心一意,那非要这虚名有什么意思?”阿追轻松地一耸肩头,“我还不如去养面首,这样我还是强者那一方呢。谁都得顺着我哄着我,不用我费什么心神,而且眼前永远是年轻男人,是不是简单愉悦?”

嬴焕听得也笑起来,有那么一刹他觉得荒唐,然而那一刹之后,他竟觉得她这般想法十分在理。

她有一技傍身,唯独不能占卜的就是自己日后的喜悲。而若她养面首…还真能将这一环避开,只要她自己不付出太多的心思,那些人就连生死都可以被她看作过眼云烟。

但不得不说,他还是难免被她这话惊着了,想了想便问:“那孩子呢?你若弄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可不是件好事…关乎你自身你又不能占卜。”

阿追则意外于他居然在认真跟她探讨这等话题,带着点诧异睃了他一眼,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很小就离开家了,父母都没有,不也活得好好的?到时孩子反正跟我姓…”她顺着想到这儿忽地“扑哧”一笑,“这么想来还比你们男人纳妾强呢,你们的后院一争风吃醋起来,怀孕的最易遭暗害。可我若养一群面首,怀孕的横竖只有我一个,谁敢害我来啊,弄死我大家都没饭吃!”

嬴焕:“…”

然后他竟然跟着她的思绪紧接着想到了下一个好处——男人娶妻生子,如若妻子红杏出墙,他们可无法确保孩子是自己的;但若她养面首,面首和外人有私情也无妨…反正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一定是她的!

他为什么会对她这种想法心悦诚服?嬴焕打了个寒噤,克制住自己对她油然而生的佩服情绪。

他刻意地咳了两声:“…不说这个了。”

阿追浑不在意地一笑。她原也无心跟他说这些想法,总之能不让他再对雁逸他们起杀心便是了。

嬴焕看着她的神色,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你不用这样为他们换平安,我本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只是忍不住想知道是谁取代了他曾经在她心里的位置。

“算了。”他松了松气,却是从怀里又取了一物出来,“这个给你。”

是一个小锦盒。阿追正打开它,他就先说了:“解药,神医前几日刚做好送来…我本来想让人送回昱京给你。”但她先一步到了晔郡,紧接着雁逸就提出要他放她走。

他投壶时主动提出若输,则让雁逸多提一个要求,就是猜到雁逸多半不是替她求到神医,就是要为她讨成百上千颗药丸,够她吃一辈子的。原是以为她大概也是喜欢雁逸的,便想替雁逸促成一下,好歹也在最后让她对他有那么一点好印象…

结果又是他画蛇添足了,她其实并不想嫁给雁逸。

嬴焕一时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高兴,但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久违的喜悦。

阿追惊喜了一阵,打开盒子看看那枚药丸,又冷静下来,道了一声“多谢”,嬴焕回了她一句“抱歉”。

自此之后,二人间就再没说话了。

她低着头,边走边想事。他则始终抬着眼,好像在赏漫天星辰。一道通路而归,离得最远时也不过两尺,却疏离得好像相隔万丈。

形同陌路。这四个字在阿追脑海中一划,心头抑不住地冒出一股凄意。

回到营地时,军中的欢庆已然结束。四下里都安静下来,篝火也熄灭了大半,只零零星星地留了几丛用于照明。

他说他出来前已吩咐随从给她单扎了一个帐子,阿追便未拒绝,只说:“我要先去上将军那儿取些东西。”她的衣物还有占卜的东西全在雁逸帐中。

嬴焕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就一道往雁逸那里去了,走近时依稀能看见帐中灯火亮着,中帐里映出个人影,端然是雁逸的身形。

其实二人都睡在内帐里,两方榻,中间隔了两扇屏风。但雁逸还是减少了出现在内帐的时候,昨日琢磨排兵布阵的事时,便是都在中帐的。

前帐是见人用的,晚上就空着了,此时便也没有点灯。

到了帐前嬴焕替她揭开帘子,阿追抬头一看,却见雁逸已到了前帐。

他背对着他们,在黑暗中不知在想什么,中帐里透出的暖黄光火将他描了个轮廓,却也衬得这道身影更黑,只铠甲还反着浅淡的银光。

二人俱是一怔,阿追想他该是在思索什么事,尽量不打扰他为好。

她便蹑手蹑脚地入了帐,嬴焕正要离开,蓦地注意到中帐里的影子。

他微微一愕,再度看向眼前的人:“上将军?”

人影未动,反是阿追以为他有什么事,定脚看向她。

顷刻间寒光一闪!阿追但觉剑风划来,一时不及反应。然则二人间尚有几步,那人一剑而未中,倾身上前再刺时,她及时回过神来!

阿追猛退了几步先行避开一些,趁着空当转身便跑。她前脚从嬴焕身边擦肩溜过,后脚就听背后“唰”地一声锋刃出鞘。

嬴焕阻住的对方的路,二人持剑对峙着,一在明,一在暗。

军中最不缺的就是士兵,短短一瞬已有数人围上了,嬴焕略等了等再用余光一扫,身后就已是亲近的护卫了。

阿追辨不清状况,一颗心提在嗓子眼。

继而听得嬴焕道了一句:“你不是雁逸。”

话音初落他突然侧身一退,帐中之人显然一惊,举剑再度刺来。便听风声“咻”地一响,正对此人的护卫□□扣出,自黑暗中划过。

那人腿上吃痛,低呼了一声跌在地上。阿追闻声反倒松了口气——的确不是雁逸。

很快就有护卫入帐点燃了前帐的灯火,帐内帐外小小地乱了一阵。自有人押那人离开去审,嬴焕蹙蹙眉头,举步向中帐走去。

阿追看看他的神色,迟疑着同他一道过去。

揭开帐帘,雁逸坐在案前,一手支着额头,对二人的到来却显然没有反应。

“上将军?”阿追心惊,跑过去一推他,他便倒在了桌上。她一时惊慌失措,又唤了几声,他仍是没有反应。

嬴焕心弦也提起来,伸手一探他鼻息才略定了神。

倒是还活着。

阿追看了他的举动后也想起来去探了探鼻息,正同样松了口气,便听嬴焕疑虑深深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奇了怪了。”

会是谁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戚王:于是你介意告诉我你现在想嫁给谁吗QAQ

阿追耸肩:谁也不嫁,养小鲜肉。

戚王:Σ( ° △ °|||)︴你认真的?

阿追:对啊!你看!第一个好处,不用担心以后被辜负;第二个好处,眼前永远是年轻美男;第三个好处,也不用操心后院起火,我怀孕了谁也不敢害我…………blablabla………【第二天清晨】第三千八百四十一个好处,…

戚王:卧槽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你好奇葩!…可我为什么会觉得很有道理!啊…第三千八百四十二个好处,你生的娃肯定是你的啊,你养面首其实比我们纳妾风险低啊……卧槽我为什么要替你想好处!我被你带歪了!我天!

阿追:…………………………你冷静点儿。

第89章 信任

夜已深,归于安寂的军营中,偶尔响起巡逻护卫的脚步声。

除此之外,就只有用于刑讯的那方帐子里,久久不停的鞭响。

在这里经审的人,大多是敌方的探子,但凡抓到了总要严审一番,敌军的动向能多问出一点是一点。是以这方帐子早已被浓重的血腥气填满,帐帘揭开的刹那难闻的气味涌出,连外面守着的兵士都会皱眉头。

今日审的,却不是敌方的探子。

嬴焕侧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几尺外木桩上绑着的人,好似见不到旁边护卫手里的鞭子一次接一次地抽下去、也看不见那人赤|裸的上身血痕多了一道又一道一般,平静地坐了一刻,才道了声:“停。”

护卫退到一旁,戚王起身走过去,轻声而笑:“体格不错,晕都不见晕。”转而神色一厉,“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打得失尽气力,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往下淌,眼皮也未抬一下:“班王派我来杀你。”

“哦。”戚王未予置评,转而问说,“你怎么进的上将军的帐子?”

那人疲惫地喘了两口气:“趁守卫轮值。”

嬴焕沉吟了一会儿,深缓了口气,告诉那护卫:“继续问。”

他转身便出去了,掀帘出帐,清新的夜风扑面。他静立了两息,目光在眼前无边无际的军营中寻了一寻,寻到了雁逸的帐子。

他沉默地往那边走,心底一半清明,一半又迷雾浓重。

这刺客不是冲他来的。

若是为杀他,就不会潜在雁逸的帐子里了。议事多是雁逸去主帐见他,他鲜少去雁逸帐中,今日只是因与阿追同走才会和那刺客碰个照面。

而雁逸自己也未丧命,只是被药晕了过去。那这刺客就只能是冲着常去那帐中的其他人了。

——阿追,她昨晚是住在那里的。如若他没有察觉她悄悄来了,她接下来也还要住在那里。

嬴焕压住心悸,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又定了会儿神,才敢继续想下去。

也并不是班王的人。

班王想杀阿追倒无可厚非,于君王而言,这样的人物如不能为自己所用,便是杀了最稳妥。

可若阿追于班王而言是这样,身为上将军的雁逸便也是。但那刺客已潜进了雁逸的帐子,却“善心大发”地没要雁逸的命。

还有另一个疑点…

此人的身形和雁逸太像了,在前帐看到他时,他与阿追都没有看出不妥来,所以阿追才会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若不是无意中扫见中帐里坐着的那身影还在,也不会察觉端倪。

而班王是没有见过雁逸的,纵使有班国将领在兵戈相见时见过他,也不太可能将他的身形记得这样清楚。而且雁逸经了那次重伤昏迷,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这刺客却是和他现下的身形一样。

所以他目下可以知道的是,背后的那个人想要阿追的命,却不想动雁逸。多半是他们周围的人,至少是能与雁逸见面,如此才能照着雁逸的身形挑选刺客。

阿追的罪过的人…

嬴焕吁了口气一时没什么头绪。他初时觉得是先前相信阿追导致军队连败的将领所为,细思之下又否了这想法——连败时他们都没有动手除掉她,今日刚在她的帮助下胜了一场,反倒要杀她了?

思量间已走到雁逸帐前,嬴焕在门口踌躇了会儿,还是揭帘进去了。

阿追听得动静从中帐出来查看,见是他,明显一滞。

然后她颔了颔首:“殿下。”

“…上将军醒了吗?”他睇着她问。

阿追摇头,道医官说药下得猛,可能要天亮才能醒,又道:“那刺客是…”

“班王想杀我。”嬴焕看看她的紧张,轻松笑道,“想杀我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

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阿追垂眸静了一会儿:“还是多谢殿下。”

就算那刺客本就是为杀他的,也确确实实向她刺了两剑。她反应够快跑开了,但若他不拔剑来挡,有没有第三剑可说不好,她还有没有运气躲也说不好。

嬴焕“嗯”了一声,阿追抬眼看看他,见他不说话又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殿下还有别的事?”

“我跟你一起等上将军醒。”他道。

“那我就先去睡了。”阿追立刻说。

她实在觉得这样的氛围持续得越久越尴尬,顿了顿,又问:“殿下另给我备的帐子在哪儿?”

“…”一瞬间嬴焕脑海中翻江倒海。他想把她扣下,又觉得还是不惹她为好,该依言让人带她去。

他略作思忖道:“你这回出来,没带着云琅她们?”

阿追愣了一瞬便如实摇头,他又问:“那你的衣物之类…谁给你收拾?”

“自己收便是了。”她蹙蹙眉头,“又不是什么难事。”

“哦…”他笑了起来,“这刺客的事要先查清楚,明日便撤军,你若精神尚可,现在收拾了比较好。”

阿追:“…”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半天,从他脸上却寻不出什么隐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