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与苏洌在六日后听到了戚国从晔郡撤军的消息,二人原是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去寻阿追,骤闻这消息皆一愕。

苏洌皱眉:“听说刚打了个胜仗,拿下了半个晔郡,半途而废听着实在不像戚王的行事风格。”

是出了什么变故?

姜怀定下心神想了想,问来禀事的探子:“撤回昱京?”

“军队各归各处,戚王领着近卫,原本似是要回昱京,后又改道往朝麓去了。”

朝麓?!

姜怀心弦一绷,一时无从得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只得祈祷不是阿追冲动之下做了什么。

自戚军攻下弦国以来,戚王便一直留在弦国国都昱京,目下算来已有近半年不曾回过朝麓。近卫中有不少家在朝麓的,此时难免归心似箭,不必多做催促,这一行走得也快了三分。

嬴焕骑在马背上,心底又盘算了一遍眼下的安排。是何人要杀阿追暂问不出,军中是否还隐了那人的其他眼线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查清,但那人若是与他们都熟悉的人,现在该是也在昱京。暂且与昱京分开、也从军中离开,应是安全的。

但是…

他转过头看看三两丈外的马车,“吁”了一声勒住马,交给护卫牵着。

阿追只觉马车忽地一停,抬头就见戚王进来了。

“殿下。”她颔首,他径自在她面前坐下了。马车重新驶起来,他强作从容:“同你说件事。”

阿追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现在正回朝麓。”嬴焕道。她眉心狠一跳,他忙解释,“是因刺客的事要查清楚,那人多半在昱京,回朝麓更安全。”

阿追冷睇着他,他避了一瞬她的目光,又迎上去:“我不知道乌村有无问题,你暂不能叫他们回来。”

“呵。”阿追带着淡笑看向他,“你答应上将军放我走这事,作不作数?”

“自然作数,但是…”

“那我就不跟殿下回朝麓了,我去其他地方另谋生路!”她斩钉截铁道。

嬴焕僵了一会儿,无力道:“不行。”

“你无耻!”阿追怒喝出声,一语骂出后又死死将更多的话咬在嘴里,狠瞪着嬴焕,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这几日二人间刚稍缓和下来一些,他就又来这手!

嬴焕深吸了口气:“你听我说。”

“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我都悉听尊便,但劳你给我透个底!”阿追恐惧与愤怒并升,心下清楚没了乌村便毫无可能再与他抗衡,对这快意之后的“一报还一报”也早就有所准备。

然则可怕的却是他现在这般和和气气的样子,让她毛骨悚然,想着他上一回的做法,她禁不住地在想他是不是就喜欢慢慢地磨人,就如同一些猛兽会慢慢将猎物玩弄至死一样。

而上回还是在昱京,他身边带的随从不多,只那一个宦侍帮他踩了一脚而已。如若回到朝麓…

阿追笑了一声,语气变得不疼不痒:“罢了,随你好了。无非就是继续一报还一报,我是不怕的。”

她强压惧意说出的话外强中干,在嬴焕心弦上一击:“阿追!”

他脱口喝了一声就噎住,恼恨地一叹,低头支额。

阿追垂眸淡看着他,静了一会儿,蓦地察觉到他气息发虚。

她微一怔,又睇睇他,最终也没说话。

嬴焕长长地缓了口气后重新抬起头:“看来你觉得我比那刺客还可怕。”他自嘲道,“那告诉你实话好了…那刺客多半不是冲我来的,是要杀你。”

阿追悚然一惊,狐疑地打量他,但着实寻不出骗人的痕迹。

“我知道我卑鄙无耻工于心计阴险狡诈不可信了。”嬴焕颓丧地叹着气,哑笑了一声,诚恳的语气几近央求,又透着点无奈,“但我想改过自新了,你能不能看在…”他认真想了想,“看在这跟你自己的命也有关系的份上,给我个机会。”

阿追一脸复杂。

听人说“给我个机会让我救你一命”,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嬴焕又笃然说:“算你帮我,要不你还是明码标价?按十次占卜的价格来算?”

“…”阿追不知该气该笑。

她心绪渐乱地看向窗外:“我那日说的不想嫁人的话是认真的。”

“我知道。”

而后她默了须臾,他却仍戳在面前等她答话。

阿追心下终于复杂得忍不住了,静一静气,维持了生硬的口吻:“不谈价了,我觉得我的命价值连城,就不收殿下的钱了,算互帮好了。”

语落,她听到他分明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斜眼一瞟,便见他面上绽开的笑容直达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当晚,阿追的个人签名:能谈钱的地方不谈感情。别说谈情伤感情,谈感情还伤钱呢。

嬴焕的个人签名:自己得罪的女强人,跪着也要哄完QAQ

雁逸的个人签名:迷药药劲还在,脑子不清醒,重要事务缓两天再说

姜怀的个人签名:求关于戚王突然撤军的各方消息,急!在线等!

月主的个人签名:呵呵,人类真有趣。

第90章 再现

因为戚王的突然归来,朝麓城里平添了一层肃穆。

阿追仍是住在青鸾宫,她几个月不在,负责打扫的宫人难免有所懈怠,屋里不太明显的地方便覆了一层薄灰。

柜子里也疏于清理了,阿追打卡柜门,就见柜中那只大箱子上一片灰蒙蒙。将灰尘擦净后打开,里面倒没见进去半点脏。

一只只色泽鲜亮的小锦囊装在里面,每个锦囊中有五枚药丸。她心里略有踟蹰,终还是拿了两个出来,放在外面随时可拿到的地方。

她心里莫名相信嬴焕给她的那枚解药是真的,又不得不克制这种没由来的感觉,提醒自己谨慎为上。

嬴焕来时倒没想到她已经睡了,原苦恼了一路该寻些什么话同她说,眼下看着她的睡容,直嘲笑自己乱紧张。

目光落在她榻边的矮几上,嬴焕看到了那两只锦囊。

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药丸。

嬴焕轻叹了一声。都说是药三分毒,这药的毒则伤人伤己。

榻上的人动了动,他定睛看过去时她正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皱一舒地搐着,不知在做什么噩梦。

阿追的梦里一片混乱,许多画面如潮狂涌,有些她依稀记得自己经历过,有些则看着陌生…各不相同的事,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场景,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哪怕在她真正经历那一幕时明明是晴天,此时也还是灰蒙蒙的。

她心底逐渐被这种阴暗压得不舒服,又逐渐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俄而惊觉自己一直置身在场景之外——她并非在以她的角度去看其他东西,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能在各个场景中看到那个“她”。

她看到“她”躺在榻上,半开的窗外下着雨,雨滴落在竹叶上,一片传给一片。“她”突然间惊醒过来,满脸地慌张,缓了几口气后手一抚胸口,恰摸到一枚玉佩。

“她”将玉佩托起来端详,她也忽地转成那低头看玉佩的视角,脑中同时闪过一句并不陌生的心念:“追”?这是我的名字?

再抬头时,眼前已变了。

雁迟与“她”隔案而坐,雁迟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而后“她”点点头,颔首去翻眼前铺开的占卜石,定睛看了一会儿后,她听到“她”说雁迟此行会无事。

雁迟失明的样子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一划而过,阿追纵在梦中也吸了口凉气。

一阵耳鸣中眼前的画面淡去,重新浓重起来时,已在夜色里。她看到数匹快马从山上驰过,但看不清是谁,从人到山在夜色中都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

她一直看着他们下山,又随着他们进了山下的小村子。村中的灯火亮着,然后她看到莫婆婆。

眼前的男子是背对着她的,莫婆婆同那人说着话,她的目光完全定在莫婆婆的口型上,却始终听不到半点声音。

声音又突然清楚起来:“命运弄人,上将军。”

阿追心里一紧,这才定睛去看眼前的背影,一眼便认出这是雁逸。

她窒息地继续看下去,只见莫婆婆幽幽的目光中添了玩味:“为了感谢您来接我们出去,我才这样提醒您——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正恍悟这大约是戚王被甘凡下咒那会儿,雁逸去乌村请他们出山的时候,耳畔像有巨大的铜钟被蓦地撞响…

阿追直被震得头脑一木,捂住耳朵,只觉眼前阵阵发白。白光中她见到一个看起来精明又慈祥的中年女子,那女子平静地睇了她好久。

然后她听到她说:“本该只让你看见将来而非过去,怎奈你近来心神太乱。”

她口吻严厉,阿追察觉到这话里的不耐与失望,怔了一怔:“您是…”

“我并不一定以现在的样子示人,你也不必记住我是谁。”那女子微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抚着她的额头,“接下来的事,你要当心了。你保护好自己,也要克制住自己的心魔——那些一心护你的人,若一时不信你,你不要记恨。那些因人之常情抉择两难的人,你也不要记恨。”

谁…?阿追怔然不解,刚要开口发问,眼前的人却陡然远离。

“月主!”她急喊了一声,月主却半分未停。

顷刻间钟鸣又响了一声,阿追一阵心悸,提步要追:“月…”

眼睛一睁眼前景象骤又变换,她定定睛,方见自己坐在榻上,呼吸不稳地急喘连连。

“…阿追?”她听到一声唤,从慌乱中抽开神,侧首见嬴焕正询问地看着她。

而后二人同时意识到他的手正扶在她的胳膊上,她一挣,他松了手。

他问道:“做噩梦了?”

“嗯。”她点点头,从重如击鼓的心跳中也知自己必是做噩梦了,但梦到了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继而她想起来梦中的几个场景,又想起有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一番告诫…

可那人是谁,偏又半点印象也没有。

阿追徐缓地舒了口气,暂且放下梦境,看向嬴焕,“殿下有事?”

“嗯…”嬴焕望着她又怔了怔才回了神,“弦公和睿国公子洌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到朝麓了,不知他们来意为何。”

阿追蓦地紧张:“他们…”

“莫怕,我这就是知会你一声。”他平淡一笑,“毕竟是两万骑兵,我不能放他们进城,但你放心,我未让沿途驻军阻拦,不是为让他们死在朝麓城下的。”

她的呼吸略平缓了些,但仍警惕地凝视着他。

嬴焕又说:“问清来意后我及时告诉你,若是有事要商议,入城时会许他们带亲卫进来。”

他从头温和到尾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太适应,想了一想,这番解释又实在已全面到让她没什么可再追问的。

她便点头应了声“好”,嬴焕也颔颔首,便起身离开。

踏出她的房门,他才察觉自己已紧张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自小到大,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已强势夺来的。为了王位,他反手杀了原想置他于死地的庶母和幼弟;为了权力,他手下的兵马踏过各国的山川河流;为让能人尽为他所用,他让神医制出了稀世罕见的奇毒。

他正愈发相信强者得天下,偏这时要跳出一个人跟他说她不服!他越给她重压她越不服!

长久的无所适从之后,他觉得她是对的,而且此事道歉无用。

如她所说,她完全有本事让自己过得很好,除却荣华富贵,还可以养对她百依百顺的面首,她委实没有嫁人的必要。

除非有人能让她真真正正觉得值得共处一辈子。

那时他已答应放她走了,但她的这一席话,却让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光芒耀眼,让他不敢冒犯却又不甘心放开。

“胡涤。”戚王喟出一口气,凝神道,“趁着在朝麓的这些时日,将解药给各府送去吧。告诉他们若肯继续为戚国效力,本王感激不尽。若不肯,赐金百两,准许自行离开。”

胡涤暗暗心惊,躬身长揖:“诺。”

“如有人问,就说是国巫说服本王的。”戚王继道。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他又忽地改了口:“说是国巫教会本王的。”

“…”胡涤怔了怔才明白他是在接上一句话,又应了声“诺”。

嬴焕轻松地舒了口气。她确是让他学会了一些事情。

阿追将梦境在脑海中过了几个来回,虽则仍无从知晓梦中提点她的人是谁,却足以确定那人要她提防谁。

雁迟。

她一直也很奇怪为何自己为她占卜时出了那么大的错——虽然占卜并不是万无一失,但这样截然相反的局面实在太夸张了。

是雁迟在她占卜之后改了想法?原本只是想安安心心地去为妹妹扫墓上坟,后来却突然动了歪心思,决定把自己弄瞎来求些什么?

她并不太相信雁迟竟会下这样的血本去图什么,若换做是她,不会有任何事能让她觉得值得失去双目来求的。除非是拿眼睛换命,但雁迟那时又没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事。

可她又不得不信。因为连贯而来的第三个梦境和与为雁迟占卜的梦没有任何关联,唯一的关联便是雁逸,他是雁迟的兄长。

那个梦境里一切对话都没有让她听见,直至莫婆婆说到了最后那几句,才忽然叫她听得清楚。

莫婆婆对雁逸说:“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甘凡的那件事里,又有什么“最深处的真相”呢?

阿追一时想不明白,蘸了墨信手在竹简上写着。雁逸、雁迟,失明、邪术…

写完之后又在几个词周围胡乱地画着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完全是两档事,是完全连不上的两档事。

她不意外雁迟会害她,但雁逸却不可能与雁迟一起害她,他是可以豁出自己的命救她的人。

而雁迟又怎么可能与甘凡的事有牵扯?甘凡害的是戚王,戚王是她的夫君。

那为什么要让这两件事同时出现呢?而且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两件事都是许久以前的事…

阿追脑海里忽地精光一闪!

她后脊栗然,越想为何在这个时候莫名的出现这个梦,两个字就越发清晰的在她心头浮现出来。

刺客。

她屏住呼吸,执笔再度落下,将这两个字添了上去。

刺客是雁迟派的,而雁迟不会杀雁逸,所以只是药倒了他。

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月主: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的,不过还是告诉你吧

阿追:那你就不能清楚点、直截了当点告诉我吗QAQ

月主:可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啊………

阿追:(╯‵□′)╯︵┻━┻你个傲娇搞什么啊!!!

#别人说“人不和天斗”是因为斗不过,搁阿追这儿主要是因为月主调皮…#

第91章 疑团

从第二日开始,阿追的青鸾宫门前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从她第一次到戚国至今,就从来没有这样门庭若市过,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且还都是达官显贵,没有哪个是她好意思拒之门外的。

来者还都备了厚礼,每一个都十分客气地对她千恩万谢…

甚至有两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武将感激得抹眼泪来着。

阿追云里雾里地应付着,又不好直言问对方“你到底来道的什么谢”,直见过了七八个人,她才模模糊糊地摸清了些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