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萤火虫作者:张芸欣

在没有光的树下许愿

引子

如果时光变了 世界暗了

整个城市的灯都闭上了眼

你还会不会找到我

如果时光变了 世界暗了

整个城市的灯都闭上了眼

在你看不到我的时候

我是不是就可以对你说

我爱你

——罗小末·初见至末见

11

凉风轻拂,草木皆淡,大巴开了足足六个钟头才到树水镇。

夜晚就这样来临了。

整个城市暗了下来,我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清冽的湖水,昏暗的树木,隐在这一片蔼蔼的暮色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在那个夜晚,我第一次见到了祈诺,当时我想起了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定定地站在镇长的身旁,提着一盏紫色灯笼,身穿白衣黑裤。我从大巴上下来,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他看到我,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没有搭理他,低着头跟在继母身后。

来接我们的是树水镇的镇长,他穿着黑色的长衫,像民国的教书先生一样。他把头发梳得整齐光亮,在月色下都能看到那些光。他的样貌颓丧,浑身酒味,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牙齿上有很黄的牙垢。

继母说:“怎么这么黑?连灯也没有!”

镇长笑着说:“树水镇的电厂发电不稳定,经常断电,不过不要紧,打上这萤火灯笼就不怕了,摸黑也能走进镇里。”

爸爸说:“算了,凑合着走吧,树水镇常年都这样。”继母皱眉看我,我也看她,她的眼眸发黑,看我的时候眼里全是怨恨的光。她不善待我,这我一早就知道了。

我不与她说话,从来不,自两年前我的亲生妈妈病死,她成了我的继母之后,我就没有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

镇长拉过祈诺给爸爸看:“这是勒祈诺,安林的孩子,镇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今年刚考上景安中学。”

爸爸慈爱地看着祈诺,摸着他的头说:“你就是勒祈诺?五年前我回来你才半大,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唉,如果你爸爸没有去世,看到你这么聪明该多高兴啊!”

我听到这个消息,蓦然抬头看了祈诺一眼,他的目光有些惨淡,我知道他不喜欢别人提这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喊了一声“叔叔好”,然后就走到我面前把灯笼递给我,说:“你拿着灯笼,要不等会儿看不见。”

我摇头,再摇头。

爸爸说:“祈诺,小末已经有半年没说话了。”

祈诺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确实半年没有开口说话了,自从我的右手掌在八个月前被工厂的机器绞得变成一个肉球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我在家待了半年,吃很少的食物,一直听歌睡觉,终日关着门,来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我不说话的病。我知道,这是心病,用什么药都无法根除。

直到爸爸说:“小末,我要去趟树水镇,你去不去?”

我知道那个地方。妈妈生前一直念叨那个地方,她说她怀念那里的炒糖糕,怀念那里的安眠曲,怀念那里的萤火虫,怀念那里的榕树…她说她曾经在那里许过很美的愿望。

她说,小末,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了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不知道那个真正的我到底在哪里,我想知道,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了的时候,我是不是能找到原来那个笑容甜美的罗小末。

进镇子的山路有些崎岖,爸爸和镇长在前面谈话,他此行的目的是来捐钱修路的。爸爸和妈妈都是从这个镇里出来的,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爸爸在景安开了工厂,赚了大钱,然后就接妈妈出去过上了好日子。妈妈在世的时候每次要带我去树水镇,我都嫌远嫌偏僻不肯去,现在想想,后悔已晚。

我一直站在祈诺的身旁,夜里树林里有萤火虫在飞,它们飞到我的身边,飞到祈诺的萤火灯笼上。祈诺伸手抓了一只放在我眼前,说:“给你。”

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却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音节,萤火虫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少年干净又漂亮的脸,他的五官精致,眼睛清澈。

我伸出左手,打算接过他的萤火虫。

继母在边上说:“小末的手残废了,接不住你的萤火虫。”

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刺耳得像是一根针刺进了我的耳朵里,换作以前,我是怎样也不会在意这件事的,可是今天我却怕祈诺知道,虽然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祈诺笑了,他说:“那有什么啊,我帮她拿着也行。”

天色沉沉,他笑起来像一个漂亮的小娃娃,树林里刮起了很大的风,继母说:“怎么风这么大,也不知道有什么鬼怪!”

我的心里有些害怕。祈诺看出来了,他转头对我说:“罗小末,别害怕,我们镇晚上出没的鬼怪专门吃那些坏心的女人。”

看到继母的眼神变得有些不自然,我笑了起来。爸爸转头的时候看到我正在笑,他说:“你看,小末笑了,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

我这才发现我笑了,连我自己也惊讶这样的改变。月光照在路上,我的手依旧放在口袋里,祈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送我的萤火虫。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地射在祈诺的脸上,绿色的光让他的脸看上去那么透亮。我想,他是不是那个代替妈妈来带我走的人呢?尘世给我的痛苦那么多,祈诺是不是会给我带来一些快乐呢?

这个夜太美好,我开始相信妈妈告诉我的关于树水镇的一切了。

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了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相信祈诺和我一样,当整个镇的灯都暗了,我们才会变成真正的自己。

十二岁,树水镇的夜晚,我第一次遇见祈诺。他在快到树水镇的半山腰上时对我说:“罗小末,树水镇是受萤火虫庇佑的镇,它能消除你所有的烦恼。”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在见到的第一眼,就注定要羁绊一生。

2

2

我睡了一个安稳觉,镇长家破旧的木制小阁楼上是祈诺的房间,他拿着萤火灯笼坐在阁楼的楼梯上,说:“小末,你快睡吧,有什么事就喊我。”

我看到他把萤火灯笼挂在房间屋顶的挂钩上,爸爸来为我掖了掖被子。

我把被子盖好,薄薄的绿色小被,阁楼里散发着草药和木屑的混杂气味,还有老鼠的“吱吱”声,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透过门缝看到靠在楼梯上的祈诺,他安静地闭着眼,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我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我好久没睡过那么安稳的觉了,妈妈去世后我常常做噩梦。

我从来不知道有树水镇这样一个青山绿水、简朴安逸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能让我安定和安心,仿佛只要看到他,全世界就会跟着安静下来。

我睡了好久,睡到了次日下午。我醒来的时候,祈诺已经出门了,夏日最热的阳光落进阁楼里。

我走下阁楼,整个房子里都没有人,想必爸爸他们是去商量修路的事了。我在这个古老的房子里来回地走动,想寻觅一些吃的,在客厅的桌上,我看到一碗盖着盖的小米粥。碗底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小末,醒来后记得把粥喝了。

祈诺的字写得很好看,他说话的口气和写字的语调都不像和我只见过一次,仿佛我们很早就已经熟稔般。

我坐在高木椅上喝粥,下午的阳光是蜜糖的颜色。粥是甜的吧?我想是的,否则我的嘴角为什么都是上扬的呢。当我喝下半碗粥的时候,看到祈诺回来了。

他穿着绿色的短袖衫,黑色的短裤,手里还抓着一只野兔,他对兔子说:“让你跑,让你跑,晚上就把你烤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从门外走进来,他笑的时候,眉眼间带着不羁的调皮。老房子大厅里的水缸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我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想他在白天第一次看到我会说什么话,他还会不会和昨天晚上一样熟稔得像我失散已久的亲人。

他抬头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用疑问的语调说:“罗小末?”

我点头,走到他面前,拿出纸巾帮他擦汗,他的头发乱了,和昨天那个整齐干净的祈诺不一样。

他的脸红了,面带窘色地对我说:“你没出门?”

我摇头。

他把头一偏,然后又将头转了回来,接着低下头看了看我,突然笑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狡黠。

“那我带你出去玩,顺便把兔子杀了。”

我看着兔子,又摇了摇头。

他挠挠头:“那送给你吧,我抓了一下午,也怪累的。你摸摸它,它还挺可爱的。”

我突然想起昨天的那只萤火虫,不知道它飞走没有,不知道它还亮不亮。我又想起昨天被祈诺看到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我把手伸出来给他看,两只手,一只完好,一只成了肉球。

我看到祈诺的眼睛瞪得像个球那么大,他害怕了吧?这是很正常的,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只手的时候,也感到惊恐害怕。

我转过身朝阁楼走去,我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当迈出第七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清澈的声音说:“上楼多没意思,我带你出去玩吧。”

我回过身来,祈诺抱着野兔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眸还是那么干净。他并不计较我的手,这让我很高兴。我快速地跑下楼把野兔抱在怀里,小小的生物躺在我的怀里,可爱乖巧。

祈诺说:“走吧,去晚了天就要黑了。”

我点头,笑了。我发现我又笑了,这让我在路上高兴了很久。

树水镇有很多萤火灯笼。明黄色的纸,细竹条做架,糊成一盏一盏的萤火灯笼挂在家家户户的门口。

祈诺说:“这萤火灯笼是平安的好兆头,家家户户都要挂的,树水镇长年供电不稳,所以糊这萤火灯笼方便夜晚出来走动。”

我和祈诺绕过那些萤火灯笼,一路上他都在说话。

“罗小末,你不喜欢说话,还是你根本就不会说话?”

“罗小末,你笑起来很漂亮哦,你为什么不多笑笑?”

“罗小末,城里的孩子都像你这样耍酷吗?可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小姑娘就活泼得很啊!”

他在我的旁边不停地说话,像只小鸟,和昨天那个文静的祈诺判若两人。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树林里,他在一棵大古树上挂了一根绳子,说:“好了,这个算不算秋千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他确实只是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爱玩又好动。

他说:“你别不信,我荡给你看。”

他一坐上去,树枝就断了,他摔在地上,弄了满身的泥。

“怎么回事,昨天玩都好好的,估计是昨天玩得太久,这树被弄残废了。”他边解释边自己爬起来。

我抱着小兔不禁又笑了。夕阳下,微弱的阳光照在树林里,呈现出一片绿色的光影。

祈诺自言自语地转过身去:“你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我又何尝不想和他说话呢?只是太久没有说话,仿佛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这让我很苦恼。

祈诺在试秋千的时候,有一条绿色的蛇爬了过去,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小心”,但那条蛇却迅速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顿时,他瘫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我把兔子一放,立刻跑到他身边。他的嘴唇变白了,伤口开始红肿。

他有气无力地说:“完了,罗小末,我要死了。”

我弯下身去吸他腿上的毒,他一把推开我:“你找死啊,如果你也中毒怎么办?!趁我现在还没事,你快带我去青糖街,那儿有一家医馆。”

我要扶他起来,可是手却使不上太大的力,最后我们双双倒在地上,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很微弱了。

他说:“罗小末,我不想死,我才认识你,怎么能这么快就死呢?”

我坐在草丛里,眼睛瞪着他。他真的会死吗?“死”这个可怕的字眼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摇头,过去抱他。

祈诺说:“你干吗抱我抱得这么紧?我要喊非礼了。”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却还要说话逗我开心。

我突然开始大哭,张着嘴大喊:“勒祈诺,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半年来,我第一次开口说话。我哭得如当初妈妈去世一样,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才刚刚有了一点点光亮,这点光亮就被扑灭了,这太突然了,我承受不起。

我听到他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拍着我的肩膀说:“罗小末,我终于听到你说话了。可是,我不喜欢你说的这句话,你说错了,你换一句…”

祈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昏倒了,我摇着他,把他拖出那片树林,我彷徨失措,不知要怎样做,我大喊着“救命”,喊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终于有一个路过的好心人发现了我们,好心人急急地背起祈诺赶到了青糖街的医馆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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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医馆的门边哭成了一个泪人。今夜树水镇没有停电,祈诺被抬进去的时候我害怕得直哆嗦,我怕他像我的妈妈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头,蹲下身子来和我说话。

他问:“小末,你怎么在这里?”

很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抬起头,看到祈诺好端端地蹲在我眼前,我奋力地抱住他,又开始大哭。

“没事就好,我看你被蛇咬了,怎么叫都不醒,我好怕你不会醒来。勒祈诺,我好怕你再也不醒来了。”

祈诺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一直都好好的,刚刚听说祈言出了事,才从家里赶来的。”

我回过神来,擦干眼泪看着眼前的祈诺,他还是穿着白衣黑裤,浑身干干净净的。他和下午和我一起出门的那个祈诺真的不一样,他们虽然有相似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一个活泼开朗,一个安静沉稳。

我用手指了指里面:“那里面的那个?”

祈诺说:“那个是祈言,我们是双胞胎,他一直住在我们自己家的老房子里没过来。今天下午我有事,所以叫他先带你出去玩。”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祈诺拉起我走进医馆里,医生正在给祈言清洗伤口。祈言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罗小末,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个傻瓜居然能把我送到医馆来。”

我狠狠地瞪着祈言:“我还不信勒祈诺居然有一个这么差劲的双胞胎弟弟呢!”

他看了祈诺一眼,说:“被你发现了,都不好玩了。”

祈诺严肃地说:“天天就想着玩,让你回家的时候照顾小末,你倒好,带她去树林。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夏季青竹蛇出没得最厉害,你就是不听,还好有路过的好心人把你救了,不然看你怎么办!”

他不以为然地偏过头去:“我死了不是更好,给你省了不少麻烦。”

这个祈言真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一定让祈诺操了不少心。我在心里想着。

当我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风吹了进来,一个身穿黄色长裙的女生冲进来,扑在祈言的怀里:“祈言,你没事吧?你好可怜啊,脸色这么难看。谁把你害成这样的?”女生转头看到我,便用手指着我,“是不是她?”

“不关小末的事。”

祈诺和祈言同时开口说这句话,正在给针筒消毒的医生笑着说:“第一次看你们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同一句话。”

祈言说:“我现在很好啊,苏灵珊你就别大惊小怪的了。”

医生插了句话:“灵珊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才大惊小怪啊,你这小子真没良心。”

苏灵珊羞怯地低下头:“医生,你别说祈言了,是我自己大惊小怪了,他没事就好。”

医生摇了摇头:“祈诺你评评理,这回倒成我不是了,这年头好人真是难做啊!”

苏灵珊,从她的穿着打扮中我看出她家里一定很富裕。她穿着黄色连衣裙,头上戴着一个粉色发箍,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一种大小姐的气势来。

她冲进来的样子,像极了我在景安的好朋友夏朵雪,同样风风火火,自信满满。

祈诺说:“这是苏江叔叔的女儿,她比你早来两天。他爸爸、我爸爸和你爸爸曾经是好友,这次都是来祭拜我爸妈的。前两天是祈言去接她的,所以她和祈言格外亲。”

我隐约地记得爸爸以前提过苏江,那是妈妈还在的时候。苏爸爸之前和爸爸一起做生意,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和爸爸闹翻了,自立了门户。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他在景安有一定的名望,不过现在与爸爸已经不再来往了。我还听人提到过苏灵珊,说她是坐跑车去上学的,一个很风光的人物。

苏灵珊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谁?”

祈言说:“这是罗小末,罗叔叔的女儿,昨日刚到。”

“人家昨日刚到你怎么今天就带她出去玩了?我找了你两天,你看到我就跑,你什么意思啊你?”苏灵珊颇为不满地说。

祈言说:“我的姑奶奶,你别闹了,明天我就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行不行?”

苏灵珊这才笑了,她拉着祈言的手说:“行。”

我们把祈言放在木板车上,祈诺拿了床小被子垫在车上。祈言说:“祈诺你怎么这么娘们儿,爷们儿用什么小被子?”

不等祈诺说话,我就狠狠地敲了一下祈言的头:“我说你这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呢?你给我乖乖地坐好!”

祈言一瞬间就安静了,我想是我说话的声音压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