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祈言相安无事地过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我重新到景安书法大师展宏光老先生那里学书法。不知道是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在我五岁来这儿学书法的时候,他就一直要求我用双手练习书法。休学的那半年,我离开了这里。展爷爷曾经来家里看过我几次,但他看到我后却不言不语,然后就叹气离去了。

展爷爷教课的地方是一栋老房子,他取名为“安倚居”。他为书画事业奋斗了一生,退下来之后就开小班授课,培养一些有潜质的孩子。

我经常在客厅里写字,祈言每次都会跑过来帮我磨墨。周日下午的阳光很暖和,他安静的样子和祈诺一模一样。可是他很讨厌我安静地看着他,他说:“罗小末,你安静地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思念,我不喜欢。”

我低着头在宣纸上挥笔,说:“我从来不在意你的喜欢。”

于是他常常生气地丢下砚台,独自跑到院子里摆弄他的自行车。自从我逼他“戒赌”之后,他就开始迷上了玩自行车。他常常满身泥污地拖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来,但有时候他也会靠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休息,从客厅的大落地窗可以看到他的白衬衫,以及他干净柔软的头发。

我也曾想过,这个和我一同成长的男生,他到底会和我一起待到几岁呢?而我心里的那个祈诺,他现在在树水镇做些什么呢?我害怕与他再次相见,我也害怕问他为什么能如此舍弃我。我惧怕那个答案。

十二岁的孩子,不具备承担的勇气,也没有去寻找答案的决心。

夏朵雪,我明知瞒着她不是件好事,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和她说这个复杂的调包故事。我也曾阻止她来我家找我,怕穿帮,我想再过一段时间,等我把思绪理顺了,再和她说吧。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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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这一切都变得和我预计的不太一样了。

那天,我们去捧展凯扬的场,他参加飙车队的第一次活动。

比赛场地在很荒凉的郊外,十几个中学的男生在陡峭的地方架着自行车骑来骑去。

展凯扬的爆炸头发很扎眼,他说:“谢谢两位美女来捧场,我感动得都要哭了。”

“勒祈诺。”夏朵雪用手指着远处大喊一声。这一声让我们都停止了说话,目光随着她手指的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祈言在飙车队队长的带领下走了过来,队长说:“这是我前几天在车行认识的朋友,车玩得不错,今天叫过来比赛的。”

展凯扬郁闷地说:“有没有搞错啊!”

祈言扬起一个巨大的笑脸来,对夏朵雪说:“美女,我们又见面了。”

队长指着夏朵雪问祈言:“你什么时候认识黑帮老大的女儿了?”

展凯扬抢着说:“是我认识的好不好?只不过她是第一次来车队。”

“夏朵雪是黑帮老大的女儿?这是在拍电视剧吗?”祈言问。

我们集体白了他一眼,夏爸爸是景安出了名的黑帮老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虽然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

我见过夏爸爸一面,夏爸爸的穿着打扮很像个暴发户。夏朵雪的家里摆满了迎客松,夏爸爸养了好多条狼狗,每一条都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由此可见,夏朵雪家里的安全警报系统非常完善。

我第一次去夏朵雪的家里是两年前的事。那时我刚认识她没多久,她领着我离家出走,最后兜转到她自己家。当时夏爸爸在打麻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立刻遣散了他的牌友,拿了好吃的招待我。他说,敢和我女儿做朋友,还敢听她的话离家出走的小孩真不容易啊!我使劲地往嘴里塞饭,谁说我不怕啊,光是她家门口站的几十个面孔凶恶的打手就让我的腿发软。可是,当这些打手乖乖地冲夏朵雪喊“小姐好”时,我的腿一下就直了,这算不算狐假虎威?

吃饭的时候夏爸爸拼命地给我夹菜,拿可乐给夏朵雪喝,还帮她加冰块。那时我想,黑帮老大也不过是个平凡的父亲而已。

谁都不敢惹夏朵雪,虽然她似一朵水灵灵的开得正妖艳的花,却没有人敢真正追她。

只有祈言这个不怕死的,还整天对夏朵雪暗送秋波,以为自己是情圣,等以后惹了一身麻烦就知道苦了。

祈言看看我,又看看夏朵雪,随后目光阴沉地对展凯扬说:“别废话,上场啦,我们战场上见真章。”

祈言用队长的车飙。整场比赛看得我心惊胆战,我从没见过祈言除赌博之外还有这样认真的表情,他仿佛乐在其中。飙车的路段那么陡,陡得仿佛随时都会摔下来似的。听说这次赢的人要代表车队参加一个小型的比赛。

夏朵雪在一旁尖叫连连,仿佛要把周围枯死的树木叫活似的。

“拜托,小姐,你安静点!”

“难道你不觉得祈诺又帅又有型吗?”

我看了看祈言,他和祈诺一样有着出色的外貌,一个快要十三岁的少年,身高一米七,黝黑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脸上总挂着坏孩子的笑容,说不迷人怕是没人信吧。

比赛结束了,祈言是第一名。展凯扬不爽地坐在地上喝汽水,我坐在凳子上,他靠着我的腿。祈言坐在我的正对面,和夏朵雪一起。

我对展凯扬说:“你这姿势像我家以前养的一只小狗,它每次都趴在我的脚边,可爱死了。”

展凯扬说:“怎么会让他得了第一呢?真是失误啊!”

我拿着罐装汽水半天打不开,最后只得放在怀里。祈言走过来,把我的罐装汽水一把拿过去打开了递给我。

“你的手不方便也不会说一下哦。”他说。

展凯扬和夏朵雪这才想起来我的手不方便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他们,我在恢复了笑容之后,就一直试图只用左手做事,我慢慢地锻炼我的左手,是想让他们忽略我的右手残废了这件事。我不想让他们更加悲伤。

夏朵雪的眼睛霎时蒙上了一层雾,她问:“小末,疼不疼啊?”

我摇头:“不疼啊,该疼的早就疼完了。”

这个话题太忧伤了,我趁拿纸巾给展凯扬擦汗的时候转移了话题。

“我每次去安倚居都看不到你和你哥,你们都忙什么呢?”我对展凯扬说。

“他啊,不好好练字,天天打篮球呢,还整天教育我来教育我去的,烦也烦死了。”

在我和展凯扬聊天的过程中,祈言一句话也没讲,他好像很累,喝完了汽水,还把汽水罐捏成了一个扁扁的形状。

展凯扬说:“没想到考第一名的高材生车居然玩得这么好。”

祈言望了望夕阳落下的地方,把汽水罐丢得老远。

他说:“当他在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烦,但他不在的时候,你就会想念他的烦了。”

夏朵雪和展凯扬在一旁都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知道,他是在说祈诺。

他和我一样,常常看到他自己,就会想起在树水镇上的那个和他有一样脸孔的人。

我们都一样想念着他。

回家的时候,我们坐在77路公交车上,他拿出骰子放在手里摇了摇,问:“选大选小?”

“大。”

开了之后果然是大,我得意地笑了。

突然,他又问:“那么,我们呢?”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我真不适应他这样突然的悲伤,他问的问题让我觉得很疑惑,什么叫“我们呢”?

于是我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停了停,说:“我是问,你现在能不能准确地辨认出我和祈诺?哪怕是在黑夜里。”

我想了想说:“应该可以吧。”

下车的时候他扶着我,说:“罗小末,在我的腿受伤的那段时间里,天天都是你扶我下楼的,后来我每次下楼的时候,都会想起你。”

晚上的气氛挺尴尬的,我把手抽回来插进口袋里:“就像我每次说话,都会想到咬你的那条青竹蛇一样。”

那是我错认他们的第一次。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冥冥中上天已经做了决策,在我错认的第一次就已经帮我下了永远的定论,无从更改。

7

7

夏朵雪生日的前一周,她拉着我去邀请祈言参加她的生日会。

那个傍晚天气已经很凉了,我穿着高领毛衣站在夏朵雪的身旁做路人甲乙丙丁,夏朵雪穿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耳洞,打扮得美美的站在祈言的面前。

“勒祈诺,这周六是我生日,你能来吗?”她扭捏的样子让我想笑而不敢笑。平日里做事勇往直前的夏朵雪,在面对祈言的时候居然羞涩了。

祈言可能很不满她叫他勒祈诺,他的脸色有点难看,但瞬间又恢复了他花花公子式的笑脸,说:“我也很想去,可是周六是我第一次和校队的兄弟与艺安中学比赛,怎么办?”

夏朵雪立刻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晚点来也行。”

祈言说:“夏朵雪,你真是个贴心的女生。”

我扭回头对夏朵雪说:“贴心的姑娘回不回家啊?”

下楼的时候看到展凯扬推着自行车走出来,夏朵雪冲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小朋友,我追校草的事有进展了,谢谢你的良计。”

我这才知道鼓动夏朵雪邀请祈言参加生日会是展凯扬提议的。

展凯扬安静地笑笑说:“上车,我载你回家。”

夏朵雪“噌”地一下跳上自行车,冲我眨眨眼:“末末宝贝,我先走了,把我这小孩带走了,明天见。”

“你走吧,我会代表月亮惩罚你的。”

夏朵雪坐在展凯扬的自行车后座上哼着歌离去了。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展凯扬对我和夏朵雪而言,永远是最贴心的朋友,是夏天送冰棍,冬天送棉袄的那种类型。夏朵雪的成绩是我们三个人中最差的,展凯扬整日整日地帮她补习,她每次自习课翻校门翘课,展凯扬也尾随其后。其实我知道展凯扬骨子里是胆子特别小的男生,他连杀鸡手都会发抖的,可是夏朵雪喜欢勇敢又有些小坏的男生,展凯扬一直在为她改变,但她始终看不见。

他一直陪着夏朵雪,这些都是我看在眼里的,但我无法想象他看见他喜欢的女生去追别的男生而毫无行动。

那天放学时间很早,我顺道去了展爷爷的安倚居。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我看到展钦扬坐在桌子旁写字,半年不见他,他的字比以前写得厚重有力多了,他拿笔的姿势也有了大师的风范。

看到我来,他冲我一笑:“罗小末,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上次你生病的时候爷爷去看你回来,几天都吃不好饭,说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就这样废了。”

我心里一暖,但嘴上还是开玩笑似的说:“搞得我好像身患绝症了一样。展爷爷呢?”

展钦扬往里看了看:“今天来了两个人说要学书法,爷爷领他们进内厅谈话和测试去了。你也知道,我爷爷收徒弟的要求很高,天赋不高的他懒得栽培。像我弟弟那种没一点天赋的,爷爷自小就放弃他了。”

展钦扬是展爷爷的大孙子,我五岁时便认识了他,那时他已经七岁了,他算是书法界的天才儿童,几个少儿书法比赛他都拿了大奖,是我们这一群人中最有资质的,算是得了展爷爷的真传。不过听说他上了中学之后就喜欢上了篮球,书法练得也没以前勤了。

我点头:“上次在车队他和我说你迷上了打篮球?”

展钦扬一挥手:“凯扬迷上了飙车,劝也劝不来,真是愁死我了。”

“你们两兄弟是一个死脾气,现成的书法不好好练,你非要打篮球,他非要飙车,你们多像啊!”

我把我昨天练的字拿出来,说:“我新练的字,想给展爷爷看看呢。”

“那你等等吧。”

于是我坐在那儿看展钦扬练写毛笔字,当他看到我的右手时,叹了一口气。

我取了一张宣纸在上面随手写了些楷体字,写完之后才发现我写出来的是一张药方,这是在树水镇时祈诺开的治感冒的药方,那时他还夸我的毛笔字写得娟秀。

展钦扬说:“你怎么了啊?写个药方写到想哭?”

我摇头,仿佛被他窥探到了心事。我说:“展爷爷还没出来,那我就先走了,下次再来。”

拉上雕花门的时候,我看到有两个人影从内厅走了出来,一男一女,穿墙草爬满了内厅外的墙,他们走在厅廊的样子模糊而又熟悉。

我没有细探,把门关上后就回家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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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言这两天变得很奇怪,吃饭心不在焉,走路也走直线。我有好几次都看到他惆怅地坐在葡萄架下,焦虑地走来走去。

我问他原因,他说我想太多了,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担心什么事。好几个晚上,我下楼喝水,都看到他握着一杯水,坐在沙发角落发呆。

周六的篮球比赛,夏朵雪说在赛场上找不到祈言的身影。我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圣诞夜我在大街上寻找祈言。热闹的小店、篮球店、模型店、车行…只要他平时喜欢去的店,我都去找了一遍,可是一无所获。

我回到家里,继母对我说:“勒祈诺在警局,他在路边聚众赌博被抓了。”

我和继母一同去了警局。

十二月的冬天已经很冷了,景安下了一场不算太大的雪。在警局里,我看到一脸忧伤的祈言正坐在冷板凳上被警察问话,他的周围坐了一群小混混。

我冲上前拍了拍祈言的后脑勺:“你圣诞节不参加比赛不参加生日会,跑到街头赌博做什么?”

他趴在桌子上,眼睛眨来眨去的,可就是不讲话。

继母去帮他办保释手续了,警察絮叨地说:“他趴在这儿两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哑巴啊?”

我冲他喊:“勒祈言,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样?”说完,我又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幸好继母当时不在场。

祈言抬起头看着我,接着又看了看警局大厅里的玻璃灯。

灯突然熄灭了。

作笔录的警察骂了一句:“该死,又停电!”

整个警局顿时乱成一团。我有些紧张,其实我很怕黑。

我问:“祈言,你在哪儿?”

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我,祈言轻轻地问:“罗小末,你希不希望我离开你?”

我准确无误地拍到了他的脸:“你发什么神经装什么情圣呢,快交代为什么今天又去赌博了?”

祈言松开我的手,灯又亮了。他趴在桌子上的姿势一点都没改变,整个警局的人在刚才的黑暗中都听到了我冲祈言发火。

一个警察开口说:“你看你姐姐多担心你。”

祈言这才仰起他的头,懒懒地张开嘴说:“她不是我姐姐。”

我们从警局出来时,继母仿佛有话要讲,我先开口:“对不起,阿姨,这事怪我,我前两天和他吵架了,他这是在和我赌气呢,这件事您能不能别和爸爸说?”

我很久没有用这种谦和的态度和她说话了,我不希望爸爸知道这件事,好在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地出差。

继母有点受宠若惊,她点了点头,继续走路。

我转过身对祈言说:“夏朵雪的生日会你去不去?她最希望看到你去了。”

祈言问:“你说我去不去?”

我点头:“夏朵雪可是非常希望你去啊,当然,我肯定也要去的。为了找你,我已经耽误了两个小时了。”

“那走吧。”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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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和继母交代了一下,因为第二天没课,继母也就同意了。车子开了十五分钟,祈言在车上沉默了十五分钟。他这种不寻常的行为让我坐立不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车窗外,他的五官在夜晚微弱的灯光中忽明忽暗。

他在忧虑什么呢?他到底在忧虑什么呢?

到了夏朵雪的生日会现场,我终于明白了他这么多天所忧虑的原因了。

那是一场无比浩大的生日会,夏爸爸给夏朵雪建了一个小型游乐场,这个小型游乐场在夜晚闪烁着童话般甜美的光芒。

夏朵雪款款地走来,捧着蛋糕走到祈言的面前,说:“勒祈诺,你终于来了,下午我去看你比赛,你居然没来。”她指了指我,“你们俩怎么一起来的?”

我支吾着想说只是凑巧遇到。

突然,一个身穿黄色羽绒服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把抱住祈言,欢快地叫道:“祈言,我好想你哦!”

这个动作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夏朵雪有些纠结,祈言则一脸的镇定,我瞪大眼睛在黑夜里看清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是苏灵珊。是那个在树水镇上抱着祈言喊“你有没有事”的苏灵珊。

她穿了她最喜欢的黄颜色衣服,她身上厚重的羽绒服像冬天里最温暖的回忆,一下就把我拉回了四个月前的夏天。

“祈言,你为什么连走都没有告诉我一声?害我待在树水镇上快要疯掉了!”苏灵珊一下子就看到了我,顿时,她愤怒地盯着我,“还有你啊,罗小末,你凭什么带走我的祈言而没有通知我一声?!”

夏朵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展凯扬问:“这个疯女生是谁?”

我的脑子开始变得混乱,说话有点结巴:“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啊,你别凶我。”

夏朵雪也郁闷了,她冲上去拉开苏灵珊:“你这个疯子,干吗跑到我的生日会上来抱着勒祈诺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