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言留给我一个冷淡的背影,我想我掩饰得不够好,连祈言也看得出来。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又看到了祈诺和苏灵珊。苏灵珊坐着,祈诺帮她打饭。我、夏朵雪、祈言和展凯扬四个人两两面对面地坐着,苏灵珊突然跑过来向夏朵雪挑衅:“听说你爸是黑帮老大?”

两个都是明艳照人的女生,都是女生中的佼佼者,她们在食堂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里,显得特别醒目。

夏朵雪冷冷一笑,说:“终于问了一回人话。”

夏朵雪在遭遇两次扭打而不讨好的经历之后,已经学会冷静思考问题了,与其和她动手,还不如用语言气死她,自己图个轻松痛快。

我赶紧低头吃盘里的宫爆鸡丁,我特别害怕遇到两个女生对峙的场面,挺尴尬挺不好收场的。我吃得太快,被呛了一下,结果咳嗽了起来。

“你没事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是祈诺和祈言,他们真是双胞胎,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能说出一样的话来。

本来这和我没什么关系,结果他们一问,我就咳得更厉害了。我拉起展凯扬:“你们继续商量,我先回教室。”

我不想我的生活只是刚刚开始,就被一堆理不清的东西搞得一团糟。

在钟敲了三次之后,我准时到达教室,坐在座位上。我的桌上放了两瓶矿泉水,夏朵雪说:“一瓶是刚才不知道谁放的,一瓶是我和祈言买给你的。”

我打开其中的一瓶,喝了一口,不知怎么的,还是嗅到了一股草药和薄荷的混合香气。操场上祈诺在跑步,他的蓝白色衬衫被风吹得轻轻地飘扬着,这样的场景让我觉得舒心又踏实。

我总是能在千千万万的人里一眼就找出祈诺来,无论有多远的距离。因为他给我的感觉,似风似雾,但又清晰无比。

展凯扬说:“你这水肯定是哪个暗恋你的男生送的。”

我摇头:“没有谁会对一个只有拳头没有手的机器猫感兴趣的。”

3

3

同学们又多了一个讨论的话题,一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却分别被领养在两户人家。不知是谁传的消息,很快所有人都知道祈言是我爸爸的养子了。

有女生来找我,让我把情书转交给祈言,末了她还问了一句:“夏朵雪是在和祈诺交往吗?”

我点头,从栏杆上跳下来,把一个很大的书包背到身后。

有时候,祈言会问我:“罗小末,你是准备修炼仙丹吗?”他挑挑眉,“要不然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啊?”

在去安倚居的路上,我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我成天穿牛仔裤,水白色的针织衫,像个白色的不明物体。我越来越不爱去安倚居了,因为在那里我总是能遇到祈诺,我想看到他,却又不想看到他。

我通过展钦扬拿到了一份学生上课的课表,然后跑到展爷爷那里去改了上课的时间。我在安倚居上课的时间都是和祈诺的错开的。

那天我去安倚居的时候,展爷爷正在内厅里和祈诺说话:“祈言啊,我最近身体好多了呢,你的那几味草药还真有效。”

“这是我特意写信向我们那儿的老中医讨的药方。”祈诺说。

时间仿佛一下子就倒了回去,小医馆、数不清的草药、祈诺安静的目光,以及他对我的宠溺…那是我最深的记忆,只要稍稍提及,就会全数打开。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展爷爷看到我,问:“小末,有什么事吗?”

我回过神来说:“我想调整一下我来学书法的时间,这学期的课程有些变动,我爸爸给我找了几个补习老师。”

课程有变动是真的,补习老师却是假的。

展爷爷看着我递给他的课表,祈诺在一旁也看到了,展爷爷没有任何怀疑,只是祈诺却皱了皱眉。

“我本来还打算让你和祈言互相学习书法的,他学得晚,但是天赋很高。你学得早,但是写字静不下心来。”

我低下头说:“是,我以后会注意的。”

回家的时候祈诺从我的身后走上来,这是他到景安后第一次主动来到我的身边。景变了,人却没有变,而我的那一点点心思也从未改变。

“你为什么要改学书法的时间?”祈诺问我。

“这很重要吗?”

“如果是因为我,我觉得根本没必要。”

祈诺说话的感觉没变,声音没变,样子没变,而变的,是我们所处的环境。景安这个城市不会有发电不足的时候,更不会挂萤火灯笼。

我在灰暗的小弄堂细细地看着我第一个喜欢的男生,他皱着眉头,好像在为我担心,他问话的语气中透着关心。我破碎的心仿佛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祈诺,在这四个月中,你有没有想念过我?”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小弄堂里很安静,祈诺的目光很温柔:“小末,我从来都不希望看到你伤心的样子。”

我心里的种子突然发了芽,眼前的祈诺,依然如曾经在树水镇一样关心我爱护我。我微微地扬起嘴角笑了。

傍晚,在这个小弄堂里,祈诺的一席话让我沉下去的心又升了上来。我看到希望的曙光升起在这个傍晚。

4

4

晚上我刚到家,就看到家里来了客人,爸爸说那是继母的堂哥。继母的堂哥相貌堂堂,却长了一双狐狸眼,这样的眼睛长在男人的身上,让人看着不舒服。他们好像在讨论一个新的投资计划,我只是随便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上楼写作业去了。

我路过祈言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房间的门半开着,他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看到我进来,他手忙脚乱地把本子盖起来。

我揶揄他:“半大点的孩子,就会写日记了?还不让人看。”

他脸红了却还要争辩:“这是隐私,你懂不懂?”

我在他的房间里东看西看,发现他的房间里摆满了飞机模型,我刚要伸手去碰,他就对我说:“别碰我儿子!”

“没听过你儿子是模型这事,夏朵雪知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还吃醋了。”

我准备走,他突然喊住我:“电视台有个记者今天打电话来家里说要做你的采访,你爸拒绝了。”

我舒了一口气。

祈言一把拉住我,问:“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我摇头,我知道我在惧怕什么,我害怕残缺了的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

周五时我在安倚居的门口看到停了一辆电视台的车,摄影师、记者全都一哄而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我一走进安倚居,才知道是电视台来采访展爷爷,为市里即将开幕的书画展做一个宣传。

长这么大,我这是头一次看到电视台录节目,说实话我还是很好奇的。展爷爷从容地坐在椅子上,手握毛笔练字。展爷爷不是那种重名利的人,电视台负责人说这次采访的目的是宣传书法,展爷爷才同意接受采访的。

我与展爷爷的其他几个门生被安排在旁边,电视台的人说一会儿摄影机拍到了我们就让我们好好说话。祈诺皱着眉,很明显他不喜欢这种场面,他坐在偏厅里临摹一副欧阳询的字帖。欧阳询的字帖结合了隶书和楷书的特点,下笔一丝不苟,严谨工整。我站在一旁帮他磨墨,偏厅的光线如同细绒羽毛,一点一点地被打散了,薄薄地飘在周围的空气里。

摄影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拍到了我们,记者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展宏光老先生的两个门生,他们正在练字。”

记者把话筒递给了祈诺,问:“你现在临摹的是谁的字?”

“欧阳询。”

“你为什么会选择他的字?”

“因为他的字指法沉实,用笔工整。”

记者把话筒放到我的面前:“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些紧张地回答:“罗小末。”

“是不是半年前用左手写字,并且拿到全国少儿书法比赛金奖的罗小末?”记者的问话让我恍惚了。半年前,拿到全国少儿书法比赛金奖是在我的右手残废之前,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记者马上对着镜头说:“这位就是半年前全国少儿书法比赛金奖得主——天才少女罗小末。当时我台想对她进行采访,却不幸被告知她的右手残废…”记者一转头,镜头又对准我的手,“请问你现在还在学书法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看到记者的嘴一张一合地不停地问我问题,我的头很晕,我不想面对镜头!我不想面对这些问题!我拼命地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记者还继续问:“那你现在用什么写字呢?你对观众朋友们说说吧…”

我被问得快哭出来了,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祈诺挡在我的前面说:“你们不是来宣传书法的吗?为什么一直抓着罗小末问这么多问题?她没有必要面对你们这群无聊的人,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祈诺带着我离去,丢下身后的一群记者。当跨过门槛的时候,我差点摔倒,祈诺扶着我的肩膀,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关怀。我低下头,一直跟着他走。景安的路我很熟悉,但却跟他走到了一条我没见过的小街上。小街的角落里有很多猫,它们蜷缩着身体,低低地呜咽着。

“祈诺,你刚才的行为很不成熟。”

“我本来就只是一个小孩。”

祈诺说得对,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小孩,是我一直拿大人的标准在衡量他。

可是祈诺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在我有困难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他还是那个会保护我的人。

我心里很高兴:“祈诺,谢谢你。”

这一次祈诺却背对着我,说:“罗小末,灵珊她的精神状态不好,以后在学校,你就不用和我打招呼了。”

他的这一句话,又粉碎了我所有的开心。

我愣愣地说:“好,我知道了。”

5

5

回去的时候,我很烦闷,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近在咫尺心却又仿佛隔了千里的感觉,陌生、惆怅,还有说不出来的哀伤。

我独自一人拐到游戏厅去玩投篮,我买了二十枚游戏币,投了两个币在投篮机里,眼前的灯一亮,游戏开始。眼前的红色灯似乎在提醒我祈诺刚才说的话,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肯掉下来。我一个篮球接着一个篮球地投,我的手不方便,一个都没有投中,很多篮球都飞了出来,砸到旁边投篮的人。有人吃痛地喊:“你是神经病转世吧?”

我正好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说:“你才是畸形儿转世呢!”

“噔”的一声,GAME OVER。当我打算继续投币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挡在了投币口上。

他说:“这个游戏不适合伤残人士玩。小朋友,你还是回家自己和自己玩石头剪刀布吧。”

我顺着那只挡在投币口的手一路抬眼看上去,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他鼻子上那枚很闪亮的鼻环,接着,我看清楚了他,这是一个穿着深紫色衣服的男生,他有一张深邃的脸,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灯光陆离地照在他的脸上,我能感觉到他很健壮,也能感觉到他很危险,因为他看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暴力因子。

换作平时,我肯定会掉头就走,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如果他把我揍残了,那么祈诺是不是就会来看我,我就可以趁我伤势严重的时候问一问他,罗小末在他的心里,还是不是他一直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我一下就无所畏惧了。

我瞪着他:“这游戏场是你家开的啊?谁规定残废不能玩篮球?像你这种弱智的人都能玩,何况我这种身残志坚的人。”

我继续投篮,篮球砸在篮筐上,很快又弹了出来,我想篮球可能都看不下去这么嚣张的男生,它直接代我狠狠地砸在了这个男生的眼睛上。

“你不会玩就别在这儿丢人!”他捂着右眼吼我。

“我确实不会玩,感谢你今天成为我练习的靶子。”我拿起一个没投的篮球,对准他的左眼砸了过去,他没有防备,篮球稳当地砸在他的左眼上。

“一边一个才像癞蛤蟆。”我说。

“你找死,我成全你。”他一把拽住我的右手,拽得我的右手很疼,非常疼。

我挣扎着骂他:“你是不是男人?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你?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周围的人朝我们这个方向看过来。

“你弱?你再说一遍你弱?我以为我够无赖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无赖!”男生黑青的脸和被砸肿的眼睛让他看上去有那么点滑稽。

我之前所有的不愉快,在看到他这张滑稽的脸之后很快就消退了。

他死拽着我不放,看来不暴打我一顿难消心头之恨,我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挨打了。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很吵闹的声音,那个声音比游戏厅的吵闹声还要大,像是夏爸爸那群手下每次出现都会发出的恐怖声音。

“不好!”男生大叫一声。在我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的时候,就被他拖拽着朝电梯的方向跑去,果然,一堆穿着花花衣服的小弟,拿着棍子正在后面追杀他。那些小弟真的很专业,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黑社会混混好像,不过他们长得丑了点,和电视上演的不太一样。

跑了半天,眼看我们就快要被人追到了,这时一辆跑车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冲男生大喊:“少爷,上车!”

他先把我丢进车里,自己再跳进来,因为跑车只有两个位子,所以他和我挤一起。我惊慌失措,以为是在拍电影,魂也吓丢了。

“少爷,昨天你闹了夏老大的场子,今天我收到风声,他们要教训你。还好我赶上了,要不然你出了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和老爷交代。”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很正式的黑色西装,脸上有一点点皱纹,一副稳妥沉着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我缩在座位上,想他们口中的夏老大是不是夏爸爸,如果是的话,那他们要是知道我是夏朵雪的好朋友,那我就死定了。我尽量让他们忽视我的存在,多亏我瘦,如果我是个胖子,这个位子哪还坐得下两个人。

开车的中年男人突然问:“少爷,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哪个小子干的?我回去找人砍断他的手!”

我听完这句话后,差点从跑车上滑下去,他那双蛤蟆眼是我刚才砸的。

那个男生转头近距离地看我,目光像冰一样。他的眼中闪现出一些浅浅又缠绕的光芒,我害怕得缩成一团。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刚才被一个弱智砸的,不过算了,我不和弱智计较。”

我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想反驳他但又怕穿帮,暂且就让他得意一下,谁让我现在“人在屋檐下”呢!

他突然笑了一下,把我从旁边抱到他的腿上,说:“达叔,这是我新找的妞,怎么样?”

我一下就慌了,想我多纯情一个女生,哪能被一个变态这么对待。我立刻反驳:“你变态,我不认识你。”

那个叫达叔的中年男人看了看我,说:“少爷别闹了,这个牙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有什么好?”

“谁说我的牙没长齐?!只是我的大牙被人打掉了一颗,我的牙多整齐。”我不甘心地狡辩。

我一说完,他们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笑了。

达叔说:“少爷,你从哪儿找到这么傻的一个女孩啊?”

“不知道,刚刚在路边捡的。”他还很配合地回答了。

我不服气地瞪着他们,突然就想起了夏朵雪去领养猫的时候说的话,和你们一群没有文化的人说话真是累啊。

我现在感同身受。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他紧紧地抱着我,那是一个温暖得让人没有任何遐想的怀抱,街道两边的灯就这样打在他的脸上,我得承认,他是个帅哥,只是他帅得让人不寒而栗:深邃的脸,深如潭的眼,衣服不扣扣子,皮肤细腻有光泽。

他微微笑了一下,我觉得他正在酝酿一个巨大的诡计。我之前一直以为祈言是个坏小孩,可是在看到眼前这个男生的时候,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坏。他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老谋深算滑头滑脑,还带着让人不能忽略的狠,一种由漫长时间积累出来的狠。他浑身散发出一种让人不能靠近的气息。

我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角色,看他这辆跑车,再看他旁边那个谈吐不凡的达叔,再看他居然被夏爸爸那么多手下追杀。我知道,我如果不赶紧想办法走,很可能就走不掉了。

我换了个态度,温和地对他说:“那个,那个…”

“你要说什么?怎么抖成这样?”他还是微笑着看我。

“我想回家。”

“你想就这么回家?”他靠在我的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那我的眼睛怎么办?”

我想起刚才达叔说,要砍掉打他眼睛的那个人的手,于是说:“对不起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干什么?还想下次来找我报仇?”

“你告诉我,我就送你回家。”

“啊,这么简单?那你送我回家了我再告诉你。”

“你是第一个敢和我谈条件的人。说吧,你家住哪儿?”

“花园街华星别墅。”我老实回答。

“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难怪残废了还这么横。”

我拿手肘顶他的肚子,说:“你能不能学会尊重人啊?”

他再一次抓住我的手,说:“你的手总是那么不老实。”他一把扯下我妈妈送给我的手链,“既然这样,这个手链就当是你的补偿了。”

我抗议无效,车子到达目的地,我开了车门下车。

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