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刑蒋什么也没问,为安也不可能说什么,偶尔也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到家门口时,刑蒋突然看着为安说:“既然那么想和他在一起,就去争取吧。”

为安默然,刑蒋也一定是经历过这么深刻的感情才能说出这么真挚的话吧。她轻轻地摇着头,“你为什么没有和她在一起?”

刑蒋靠在座位上,脸上透着隐隐的伤,“她是我表妹。”

为安愕然,突然间明白很久很久以前刑蒋唱歌时的忧伤源自哪里,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悲伤。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讷讷地说着:“我倒希望和他也是表兄妹,这样至少有个分开的理由。”

“别傻了,我们情况不同。”荆蒋呼了一口气,掏出口袋里的烟,点了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一生已经过完的绝望。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中学、大学,感情不知什么时候起变了质。有一次我们喝了点儿酒,一起看港片,里面有做爱的镜头,我们是亲表兄妹,血亲相奸,不伦啊。那段时间很彷徨,本来想远走高飞,可是跑去哪里呢?世俗容不下我们,身后永远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我怎么都无所谓。可是不想让她委委屈屈地过一辈子,我们永远都是在偷情,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祝福。后来下狠心分手了,我毕业后去外地工作,两人几乎不见面…她现在孩子都会叫舅舅了,听说过得还不错。我今年三十二,算一算也快十个年头了,这些年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真快啊,我都快忘记了。”一截烟灰落在他的灰色水洗裤上,弹了弹,又放在嘴边狠命吸了一口。这样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原来不困难。从没有诉说过,也没有诉说的欲望,今天不知为何就想说给方为安听。人生无奈,无奈人生。

作为听众的为安知道荆蒋说忘记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永远不会忘记。伤口愈合以后,痛苦会淡去,但不会消失。他们真的很合适,相似的境遇,彼此不会索取,很平等。其实他们也可以争取的,不要孩子,大人总是会谅解。这样的案例在国内不是没有。“她过得不错就好。”为安安慰他。

“我们和你们的情况不同,你们应该在一起,如果真的喜欢,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为安又何曾不是这么想?可苏槿彦不这么想。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为安呆呆地靠在车窗上,视线落在挡风玻璃下的水晶八音盒上,天鹅展翅。双翅中镶着幽蓝的多面水晶,高贵优雅。

“好看的水晶杯无意中掉在地上,任你使出浑身解数都不可能还原成原来的样子,当你蹲身捡碎片时,那些细小的碎片会把你的手划破,鲜血直流。我以前总是喜欢水晶的晶莹剔透,多漂亮啊,想要每天捧着它,以为只要保护好就不会碎,后来才明白无论你怎么努力,总是有不经意的时候。晶莹剔透的东西我们只能远处看看,看看就好。”

“很晚了,上去吧,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那些事终归是别人的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帮为安解了安全带,又说,“晚上要人陪着吗?”说完自嘲地笑了笑,即使需要一个肩膀也不会是他。

为安对着他摇头,“谢谢。”

“和我不需要这么客气,什么也不要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今天的刑蒋破例没有告别吻,他总觉得她们已经结束了,现在只是朋友。

第二天早上为安很早就起了,实际上她也没怎么睡。吃完早餐开始收拾东西,母亲买的那些送朋友同事的礼物过滤掉三分之二。回来时只有一个行李,现在变成两个,其中一个全是礼品。母亲祥林嫂般念念叨叨了一个早上,“要是留在国内多好,和你那个男朋友好好相处。这山高水远的,谁知道怎么样呢?”

为安一开始还敷衍她两句,最后忍无可忍,“妈妈,我保证今年之内把自己嫁掉,行了吧?不管他是黑人白人土著人,也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只要是个男人,愿意娶我就嫁。”

她母亲一开始听她说年内嫁掉,脸由阴转晴,后来听她说是个人就嫁,又变转回了阴天,“敢情是为了我结婚不成?”

“当然是为我自己,也要有人要不是?”为安哭笑不得,指着自己的脸道,“你要知道你女儿现在这副样子,倒贴都没人要。你以为我不想嫁啊?”

“我看你压根儿就不想嫁,还想着那小子能看上什么人哪?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死了心才能嫁别人。现在就算他回来找你,我和你爸也不会同意。”在方为安面前,母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说到了苏槿彦。原来每个人都知道她还没有死心,还存有幻想。可是昨晚她的心死了,真的死了。

有些人注定了只能远远地看着。

远远看看就好。

门铃响起,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苏家的管家韩嫂。为安自然是记得她,几年不见,没有多大变化。在那种家庭做管事,也不会很累,那些琐碎的家务事根本用不到她。她站在院子里,客气而疏远,“方小姐,我们家夫人想请您吃一顿饭,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为安讶异,却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对韩嫂笑笑,“我恐怕没时间,正在整理东西。”她现在已经不屑于去吃那顿毫无意义的饭。

“车子在外面等,餐厅也订好了,现在正是中午时分,您也要吃饭吧,花不了您很多时间。”

为安暗自腹诽,主子厉害,管家也差不到哪儿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谢谢苏夫人的好意,请跟她说我已经拿定主意了,多谢她的抬爱,以后回国我会去拜访她。”

韩嫂面露难色,“方小姐,这些话您还是当面跟她说比较合适,我一个下人,您别为难我。夫人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好厉害的一张嘴,知道什么话最能攻击到方为安的内心。韩嫂继续说:“要不我给夫人打个电话,让她亲自和您说?这样我也能交差。”

方为安不可能去通这个电话,想了想还是去吧,不就是吃一顿饭吗?苏母还能把她吃了不成?进客厅和母亲交代了一声,母亲不知来者何人,也就由她去了。

跟着韩嫂进了一家雅致的中餐厅,苏母俨然早就到了。绾着个髻,头上插着为安四年前送的白玉簪子;淡妆,看上去还是那么端庄高贵。她站起来对着素面的方为安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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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为安也浅笑地点头,“您好。”

“来坐啊。”苏母一改往日的客气和疏远。

待方为安入座,侍者上来,她点了一杯茉莉花茶。

苏母又道:“很意外吧?前两天得知你回国,所以就约你出来和我这老太婆聊聊天。”

为安面露微笑,默默地听着。

“我们先吃饭好不好?什么事都没有吃饭重要。”苏母叫侍者上菜,“我听说你喜欢吃粤菜,就订了这家餐馆。以前和子建爸爸来吃过,味道还不错。我随便点了几道菜。本来想约你到家里,又觉得过于冒昧。”

几年前苏母约她喝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她温和地对她说:“他的责任是巩固苏家的产业和地位,把苏氏做强做大,叱咤商界。希望方小姐不要阻止才好。”时至今日,她的态度依旧温和,却不再咄咄逼人。菜上来,苏母热情地给为安盛汤,“小安,你太瘦了,吃胖一些。”

为安很有耐心地陪苏母吃完了这顿饭,吃得很饱,盛情难却。餐具撤走以后,上了两杯毛尖,苏母不再拐弯抹角,“小安,你不要再出国了,和我们家子建结婚吧!”

为安大感意外,她虽然猜到了苏母请她吃饭的原因,但没料到她这么直接。她以为她只会含蓄地表达她的看法。

“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是不太喜欢你,说不上为什么,可能和你没缘分吧。”苏母很坦白地说,“我让你和子建结婚是不想看我儿子一年一年蹉跎下去,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按照这样的形势下去,四十岁也未必会结婚。这四年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对我和他父亲更是冷言冷语。和晓彤订婚也只是形式上的,实际上对她连普通朋友都不如。解除婚约后也不肯再找,他始终不肯原谅我和他父亲…”

“他会结婚的,他说会和一个政要的女儿结婚。他一直不结婚其实和我没有多大关系。”为安闷闷地说。

“喔?他和你这么说?”苏母有些惊讶,“不是真心话。那女孩子是我朋友介绍的,子建让那个女孩子伤心了,说他没考虑结婚,相亲纯粹是家里给的压力。”

为安的食指在烟青色的瓷杯边缘轻轻滑动,“也许改变主意了。”

“小安,我知道我们以前是比较偏激,也做过一些伤害你感情的事,很抱歉,也请你理解做父母的苦心。我总是希望能够挑一个自己满意的,又可以帮助子建事业的儿媳妇。但是他在婚姻上原则性太强了…”苏母想想觉得心寒,这么些年自己儿子连母亲也不肯叫,也不曾在自己家里住过哪怕一晚。让他回家吃顿饭都需要央求,婚事提都不能提,每次都不欢而散。她终于是明白自己把儿子弄丢了。

“伯母,我已经找到男朋友了,谢谢您的抬爱。我和子建的问题并不在你们,是他不愿意。”

听到为安拒绝,苏母显得很失落,但很快又说:“你和荆蒋在交往吗?”

为安没回答,也算是默认了。

“按辈分荆蒋应该叫我一声舅母,他是我丈夫远房表姐的儿子。听说你们才刚刚交往,你其实也还喜欢我们家子建吧?”苏母不遗余力地想要说服方为安。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伯母,随他去吧,他不愿意我们又能怎样呢?我对他已经死心了。”为安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淡然,苏母和她说了这么多有关苏槿彦的事,她居然都能无动于衷。

“只要你愿意,我去说服他,请你慎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BBS .JOO YOo.N E T。”

为安神色黯然,“谢谢,我主意已定。”苏母从包里掏出一个礼品盒和一串钥匙推到为安面前,“盒子里装的是我婆婆当年给我的,希望你收下。”

为安只是看着盒子旁边的钥匙沉默,她的心跳莫名加速。苏母问她:“还记得这一串钥匙吗?”为安没有回答,伸出颤抖的双手握着它,冰凉的钥匙在她手中慢慢有了温度。

“子建的性格比我们想象的要刚强,前两年他胃出血住院,那么疼,他只皱眉,连哼都不哼一声。躺在医院也继续工作,拦都拦不住。他说他愿意为你去死。”

苏母的话一直盘旋在为安脑中,彷佛才明白过来说的是什么,心骤然间紧缩。这个世界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去死。

“你不妨去那套房子看看。以后结了婚要怎么生活全凭你们的喜好,我们绝不会横加干涉,当然这是后话。”苏母淡淡一笑,她击中了为安的软肋。为安拿着钥匙慢慢起身对她说了一声:“伯母,我先走。”

苏母称好,并把桌上的盒子塞在为安手中说:“小安,请慎重考虑一下。”

为安拿着那个盒子和钥匙失魂落魄地出了门,拦了一辆计程车。她不止一次地经过江滨花园,却从没想要回去看看。回去也无益,只会平添伤感。房子是方紫星处理的,那时候刚出院,她没有体力应付这些事。方紫星没和她说过卖给了谁,她也相信方紫星不会瞒着她把房子卖给苏槿彦,毕竟那时候她那么恨他。很久以后为安问紫星,那套房子怎么回事,她喊冤说当时的确不是卖给苏槿彦,如果知道这样死都不卖,便宜他了。为安只是笑。

那一排排已经成为了过往的街道、房子和树木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这条路有几个站,开路虎车大概要几分钟她一清二楚。窗外的行人渐渐变得模糊,眼眶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越积越厚,最后溢出眼眶,从脸庞滑落。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怀念当初的欢声笑语,怀念他们的每一次争吵,怀念那些远去的永远无法替代的日子,满怀着希望。

恍惚之间下了车,依着记忆寻到了那扇门,在开启的刹那竟犹豫了。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寻到家因害怕再次被抛弃而变得怯懦。脸贴着那扇冰冷的防盗门,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花纹,不管钢管透出凄冷的光。对门有人回家,手上拎着一袋半黄的橘子,警惕的打量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离得很近,为安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橘子,听着防盗门开启的声音,看她进门,然后关门。

为安飞奔着下楼,在最近的超市买了一袋橘子,一些新鲜的蔬菜,还买了一个木瓜。他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时,苏槿彦说他在吃木瓜。称了一点儿玫瑰花瓣,在路口鲜花店买了一束香槟玫瑰。为安上楼,鼓起莫大的勇气开门进去。站在玄关处往里看的刹那,她呆住了。他还原了房子,连每一个细节都一样。此时她不是不感动,他是用这种孤独的方式在怀念她。

她走进那个离开了一千三百多天的房间,梳妆台上还放置着她当年没有带走的发卡。坐在床头闻着熟悉的气息,时间倒转了,就像四年前的某一天,或者是周六吧,她坐在床头看书,苏槿彦出差或者回公司加班,她在等着他回来。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钱夹、一副银边眼镜。苏槿彦只有在家才会戴上玻璃眼镜。她伸手触摸着那个已经有些旧的黑色钱夹,她只为他买过一个钱夹。打开钱夹,里面只有几张红色钞票,两张卡,她翻开夹层,在最底部赫然发现一张裁剪过的照片。很显然,照片是从某张照片里剪切下来的,而且是泛黄了以后才拿过去的塑。白色的塑胶已经不是那么有黏性,旁边开始松散。也许是随便哪个小店里过的塑,也许是年代久远。照片中的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那时流行的白色公主裙,俨B bs. JOOYoO·NEt然像一个乖巧的公主;拉着她的手的是个小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穿着小西装,还打了领结,头发特意打理过,英俊潇洒。两个小孩子表情神圣而严肃,彷佛在神父面前宣誓。

为安已经不记得有照过一张这样的照片,她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可那分明就是她和苏槿彦啊。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照片,这张被漫长的岁月浸润得泛黄的照片,见证了他们的半生,她是在触摸这半生的时光。

衣柜里挂着苏槿彦的衣服,西装、休闲装、衬衫,井然有序。那件绣着她名字的T恤不知他还穿吗?这么多年了,肯定不穿了,他发现那个秘密了吗?围着纤尘不染的房子转来转去,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够。戴着苏槿彦七百度的近视眼镜看电视觉得头晕,她就是想戴,凭什么不能戴?那是子建的,头晕也要戴。躺在沙发上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是笑着睡的,她为什么不笑?

醒来时看了一下钟已经五点多,为安慌忙开始准备晚饭,先是炖汤、洗菜、淘米。再炒菜。她已经很久没煮饭,没想到做起来还是这么熟练。她早料到厨房里的材料不多,买菜时都购齐了。做好饭,端菜上桌已经是快七点,苏槿彦没回来。她趁着这个时间洗刷了卫生间的浴缸,放满水,倒入橄榄油,撒下玫瑰花瓣。没有睡衣只好找出苏槿彦的T恤,大大地套着。沐浴后神清气爽,静静地坐在餐桌前等着苏槿彦回家。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八点、九点、十点,菜慢慢地凉下来。为安肚子感觉不到饿,却有些困乏,伸了个懒腰,进了卧室睡觉。被子和以前的一样,柔软舒适,整个被窝都是苏槿彦的味道,让人安宁。很快便沉沉睡去,一觉无梦。睡得很踏实,但不知为什么在凌晨三点起来了。她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子建。”没人应她,也没有人给她开灯。她摸着黑出了卧室,客厅里的灯依然亮着,桌上的菜原封不动,那盅木瓜汤泛起了一层白色的油脂,让人没有半点儿食欲。

为安打开冰箱门,拿出了橘子,坐在茶几边的地上剥起来,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剥橘子的“咝咝”声,她剥得和往常一样慢,丝络清理得干干净净,整个橘子看上去光亮无比,甚至有些怪异。她先吃了两个,出奇地甜。拿了一个盘子继续剥着那剩下的三个,她剥好,掰开一瓣一瓣地放入盘中。为安明知道会干掉,却执意这么做。

到天亮时,她还坐在地上。她听了一个晚上的《今天你要嫁给我》,不厌其烦。临走时她将床头柜上钱夹里那张照片放入了自己的口袋,苏母给她的那个盒子留在了床头柜上。她有打开看过,里面是一个很漂亮的祖母绿戒指。钥匙也随手搁在了床头。她叹着气,有些人真的只能远远地看着。没有缘分,强求不来。

她从抽屉里取出笔和便笺,写下“只做陌生人”这五个字,字迹娟秀。看了看,又撕碎了,与其说是写给他,不如说是写给自己。

她其实是在赌,赌苏槿彦会回来,结果她输了,输给了自己。

“北京时间二十二日八时XX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客机由A市飞往旧金山,在太平洋上空遇到时速二百公里的强风,剧烈颠簸,四十多名乘客受伤,其中一名中国籍乘客重度昏迷。”这则消息是二十二日上午九点MSN上弹出的,苏槿彦当时在开早会,回来已经接近十一点。起先没注意,后来又重复了一遍,A市到旧金山,他猛然间打开新闻页面,开始浏览。他几乎一目十行,最后是:该客户已经安全降落,截止发稿时间该名女乘客仍未脱离危险。苏槿彦呆呆地坐在位子上,看着最后几个字“仍未脱离危险”,他的心一揪,从秘书室带进来的水笔“咔嚓”一声变成两段,彷佛那个受伤的人是小安。

他拨通内线,让秘书查这次事故中受伤的乘客名单,后来想想又说:“不用了,我自己查。”当在电话里听到“Weian Fang”时,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重度昏迷,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这些词组在他脑中嗡嗡直响。浑生疼痛,他有些无法自持地抱着头趴在办公桌上,和四年前春天的某个夜晚从医院仓皇而逃一样痛,连骨髓都是痛的。那个时侯以为没有什么比那件事更痛,原来有的。

秘书送文件进来,看到这样的他,吓得花容失色,弱弱地叫了一声:“苏董。”

苏槿彦突然间醒悟过来,从椅间站起来,吩咐道:“马上给我订一张到旧金山的机票,十二点半那班飞机。叫司机,我现在去机场。”

秘书见他脸色极差,攥了攥手中的文件,只应了一声“好”,就出去了,不敢多话。苏槿彦平时出了名的严肃,她可不想去碰这个钉子。

苏槿彦在登机口遇到方紫星。方紫星也是匆匆忙忙赶来,双眼浮肿明显有哭过的痕迹,两人话不多,勉勉强强打了个招呼,方紫星没给他好脸色。进机舱,苏槿彦特意和人调了位子,坐在方紫星身边。

一开始谁也没理谁,后来方紫星终于忍不住说:“情况很不好,小婕打来电话说他生存意识薄弱,现在还在重症室,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关。”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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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槿彦右手握成拳,指关节发出微弱的“咔嚓”声,揉捏着。生存意识薄弱是什么意思?难道严重到靠生存意识才能活下来了吗?他不是和那个傻丫头说过,要平凡地活着吗,现在是不想活了吗?一想到她或许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种痛又开始袭来。他闭上眼,努力地舒缓着拧成一团的眉。其实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那种痛已经盖过了所有的理智。方紫星说小安生存意识薄弱,他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刽子手,却还要为自己戴一个“放弃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活着”的帽子,心安理得地过着。多么伟大!他是不知道自己早已杀人于无形,最终把附在他自己身上的灵魂也掏空了。

“二十一号晚上你们在一起?”方紫星问。

苏槿彦痛苦地靠在座椅上,没有回答。那晚他在地下室的车库看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地下室外日落又日出。

“你们两个搞什么啊?”方紫星语调突然拉高,身旁的人都诧异地看着这对男女,方紫星不管不顾,“没在一起你还去干什么,是不是嫌她不够伤心?这几年小安一直都很乐观,也很坚强,但是回国一见到你就又像被鬼附了身,失魂落魄。你以为她今天躺在重症室,生存意思薄弱你没有责任?我告诉你苏槿彦,要是这一次她有个好歹,我们方家和你没完!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是没心没肺…”骂着骂着方紫星又开始抹眼泪,联想到自己心里难过极了,“没错,我们小安是配不上你,你家有钱有势,还有个刻薄势利的妈。既然不想娶她,你就早点儿结婚生孩子,让她死心不就行了。你偏偏不结婚,是不是做钻石王老五的滋味很好啊?拜托你,别再害人了,快点结婚吧,给我妹妹一点儿清净的日子。我原来还想撮合你们两个,还好没撮合,那样只会让小安伤得更深。我这个妹妹什么命…”

苏槿彦的眼泪终于顺着脸庞流下来,他用手蒙住眼睛,沙哑地说:“是我配不上她。”他宁愿现在躺在旧金山重症室里昏迷不醒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没有失去,只要她活着,和她一同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他就没有失去什么,他不敢有别的奢求,真的只是要她好好地活着而已。

方紫星不依不饶,“你当然配不上她…”她几乎是从太平洋东边骂到西边,“我说你这人笨不笨,自己要什么都不懂。你比我还蠢,我生孩子是因为自己想要他,而你呢?自己不快乐不说,还害我们小安。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狗屁原因不和小安在一起,但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是骗骗你自己,枉费你读那么多书。你如果以后不打算和小安在一起,等一下没必要进医院。你那个叫朱婧的情人不是在旧金山吗?还和小安住在一起,你去找她好了,免得给我们添堵…”

苏槿彦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回。方紫星一个人骂够了也觉得没意思,就停下来歇息。

下了飞机,苏槿彦和方紫星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飞机上说不让苏槿彦去医院也是气话,这个关键时候,方紫星当然知道一个苏槿彦顶得上十个方紫星。或者说小安能不能顺利渡过难关就靠他了。

两人都黑着个脸进医院,憔悴的小婕和她的丈夫陈先生正在病房外等候。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后,两人换了衣服进病房。为安的脸上插着管子,罩着氧气罩,除了头部以外,其他地方并没有受伤。这也是重度昏迷的原因。刚刚在外面,他们和医生进行了简单的交流,说是现在完全靠病人自己的毅力。这样的病例很多,有些人很快就醒来,有些人就那么睡过去了。

方紫星心疼地握着为安的手掉眼泪,“小安,我是姐姐啊,你快点而醒来,爸爸妈妈都等着你回家,还有小方瑞,你走了以后,他还一直找你呢,问我:‘姨妈去哪里了?’他想你了。这个世界这么多人惦记你,你就那么舍得?你连爸爸妈妈也不要了吗?是不是觉得没有牵挂?不要这样。你怎么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最大的不孝懂吗?快点儿醒来,爸爸妈妈不会再催你结婚了。我都没有觉得这个世界灰暗,你就厌倦了吗?”

方紫星最后泣不成声地松开为安的手,看着站在病床前木然的苏槿彦,拍了拍他的手臂说:“拜托你了。”掩着面出了病房。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苏槿彦才走上前,脸贴在为安的手上,“傻瓜,我是子建。闻到我的气息了吗?我昨天出门时喷了古龙水,还是原来的牌子和香型,不过经过二十四小时也淡掉了。“然后闻了闻自己的袖口,笑起来,“我没有闻到。你给我剥的橘子,我全都吃光了,很甜,就是皮干了掉了。那束香槟色的玫瑰也很漂亮,清新淡雅,就像你。你那天说和我只做陌生人,我说好。可是我现在又后悔了,给我这个机会吧?”这一刻,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可以用命去换她的苏醒的,那种即将失去世界的前所未有的恐慌也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

“你说你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我,傻瓜,其实我也是,很早很早。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那时候的我也给你写过信,我和你一样也没有收到过回信。这样一来,我们就扯平了。你说你进了我公司打暑假工,怎么不来找我呢?如果那个时侯来找我,我们就不必走那么多的弯路了。

“前一段说要你和荆蒋结婚是违心的,一想到他以后能完完全全拥有你,我就受不了,嫉妒得要发疯。那天我看见他吻你,心里难过又不知如何发泄,就去喝酒。然后酒后驾车,住院以后我以为你会来看我,等了两个礼拜,终于知道你是不会来了,很失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你。我总是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每次说这些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

“我和朱婧在一起,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和她可能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其实没什么,这样的解释可能有点儿可笑,也的确可笑。有感情洁癖的不仅仅是你,我也一样。”他顿了顿又说,“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大溪地好不好?我记得当时问过你的,你说太远。前一段我一个人去了,一个人去很没劲。本来想找个人陪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那里很美,真的很美,两个人去的感觉应该不一样吧。如果你觉得太远,你们就去马尔代夫,去巴厘岛,地点你来挑,好不好?”

苏槿彦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这些话都是在飞机上反复琢磨的,中间漏了很多,不知道为安到底有没有听到。有些话在她醒着时,他是断然没有勇气说出口的。他苦苦哀求,“如果要惩罚我。请不要用这种方式,真的太残忍了。坚强一些,就算为了我。你不知道吗,你如果不醒来,我也会跟着死的。我求你了,就算为了我…你不是说吗,我们都还爱着。”

他知道多说几句好话小安就会心软,就会醒来…

医生进来请他出去,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走时吻着她的手臂说:“亲爱的,坚强一点。”

整晚他都守在病房门口,透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眨眼她就不在了,心里默念着:“小安,小安。”

她慢慢地走向他,浅浅地笑,“你终于还是来了。”

机场的广播声一遍一遍地催促乘客登记,只有她置若罔闻。她竟然有些痴地看着他,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大胆地看过他了,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件白底蓝色条纹的普通衬衫就能穿得如此优雅而从容,和他一起站在众人面前总是会有一种莫名的局促感。

她看着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不见底,“我放弃了,真的。”她笑起来,淡淡的,宛若一朵还未盛开的栀子花,美丽而忧伤。

“我是今天凌晨决定的,早料到会这样,所以心里也不太难过。”她耸耸肩,“我想只有我死了你才会主动来见我,我希望我比你先死,好让你尝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他仔仔细细地听着,心里难过起来,她竟然说得这么恶毒。而事实上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他早就尝过了。他看着她红了的眼眶里隐隐的水光,几乎要哽咽,“小安…”

“子建。”她也叫他,“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说过的,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叫你。以后我们只是陌生人,也只做陌生人,见了面请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寒暄。”

只做陌生人,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木然地点头,“能让我抱一下吗?”他不管她是否答应就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臂,用尽了全力拥住她,把她嵌进身体。她没有反抗,静静地让他抱着,甚至把脸贴在了的他的左胸膛。那么温暖舒适,让人眷念,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机场的广播,外面停机坪的飞机,还有站在远处送她的荆蒋都变得不真实。真实的只有彼此跳动的脉搏。

是他抛弃了她,现在抱着不想放手的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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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们远远看着就好…”

原来他们都只是想远远看着。

“我给你念一段报纸好不好?给你念一段财经新闻吧,刚好我也要看。”

窗外阳光充b bS.jO oY Oo. N ET沛,苏槿彦坐在床边翻开刚到的《纽约时报》开始念,先是用英文念了一遍,怕她不高兴,又用中文念了一遍。

“这则新闻是不是很无聊,我每天都要看这些新闻,所以我的工作也很无聊。你的工作是不是比我的有趣?以前你每一次去企划部办公,我都会看到你蹙眉,当时我就在猜,你是看到我这个帅哥蹙眉,还是工作上有烦恼?可惜我不是做企划的,帮不了你。对了,荆蒋说要来看你,我不让,觉得没有必要,你说呢?其实我不太想看到他,怕他一来,你说不定又跟他跑了。

明天是中秋,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过过中秋节。你喜欢吃哪种口味的月饼?我去唐人街买。然后把窗户打开,这样月亮就会照进来,我们一起赏月。可惜我语文成绩很差,不然可以吟诗作赋。呵呵,是不是很酸?我明晚给你唱一首歌吧,唱完歌你就醒来好不好?我唱歌其实还不错。还是想听我弹钢琴?我出去外面录制一首,放给你听,好不好?

“小安,其实我是不太想要孩子的,我不希望自己这一身肮脏的血液再传承下去,所以我那时候变得那么冷漠。我父亲也不止我一个儿子,苏家不会终结在我手上。如果你以后想要,我们领养一个吧,好不好?

“对了,你说我们以后就在拉斯维加斯注册好不好?我们认韦乐的孩子为干女儿吧,好不好?那孩子很可爱,看到她总是想起我们的…我去做过鉴定,是不是很傻?”苏槿彦摸着为安的额头傻笑,“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执意。那件事,我有去查过…有时候我在想,可能你会不在乎,但这些事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其实我很自私,对不对?

”你是不是觉得我又要抛弃你了?不会,真的不会,除非我死了。相信我。我爱你,小安,我爱你。没有什么比小安的性命更重要…”苏槿彦坐在病床前拉着小安的手信誓旦旦,不知不觉中眼角有液体滑落,有东西堵住了喉咙,继而艰难地祈求,“醒来好不好?我们去拉斯维加斯注册,在那里找一个礼堂结婚,好不好?你还记得那首歌吗?《今天你要嫁给我》,以前求婚时唱的,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放这首歌,把音量调的很低,那样就觉得你睡在我身边。我唱给你听。”

他开始唱:“春暖的花开带走冬天的感伤,微风带来浪漫的气息,每一首情歌都忽然充满意义…”

唱完之后还有些洋洋自得,“我唱的不错吧,有没有比以前进步一点儿?”突然又黯淡下来BBS. J ooyOO·neT ,“我们可能还是得回国,有些事我也很无奈…我们两个人的事和其他人无关,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安静地生活。”

“那张照片是被你拿走了吧?小时候照的那张。我放在钱夹里很久了,你以前都没发现,真笨。”

苏槿彦兀自笑起来,他每次看见那张照片就有一种要把它烧毁的冲动,以为那样所有的一切就没有发生过,也没有遇见过,没有痛苦,不再思念。看着那簇幽蓝的跳动着的火苗他又犹豫了,他终究是舍不得。他拍烧毁了记忆,那些凭空多出来的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满…

这些天他对为安说的话比他们这一辈子说过的都还要多,虽然没有多大起色,但情况也不坏。医生说只要醒来了就没事。有时他和她说话,他甚至觉得她在笑,但就是不肯睁眼。

说得有些困乏,苏槿彦吻了吻为安的唇,说:“哥哥去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他很乐观,他觉得为安现在不醒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故意折磨他,让他操心。等气消了就好了。他睡在陪护床上,每天晚上醒来数次,都会走到她病床前看一眼,亲吻她,生怕她醒来找不到自己。他悄悄地问她:“你气什么时候消啊?那年圣诞节我们吵架,也就是五天,你这都十天了。”

有时候他也吓唬她,“要是再不醒来,我就吃两粒安眠药,和你一起会周公了。”

当然是没有回答。他并不气馁,天天问,总有一天烦了她就会在被窝里笑,表面上生气,其实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他渐渐睡去,睡梦中他和小安背靠背地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绿草如茵,垂在湖面上的杨柳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泛起隐隐的水纹。金灿灿的夕阳罩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折射出琉璃瓦的光泽。

正是荷花盛放的时节,湖面上稀疏地立着几株荷叶,碧绿的叶子呈小伞状倒立。湖中只开了一朵荷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醒目和凄楚。一阵风吹来,带着淡淡的荷香。无端端想起小时候卷起裤脚下池塘采摘莲子,饱满的蓬蓬捧在手中软软的。剥开莲蓬,从里面取出一粒粒莲子,细心地除去那根绿绿短短却苦涩无比的莲心,再交由一直等在岸上的她的手中…

记忆开始模糊起来,随之模糊的还有茵茵的绿草,风姿绰约的杨柳,那株孤零零的荷花,平静的湖面,渐渐沉没的夕阳…

人生如此,并肩一看残阳落。

甜美动听的歌声在空旷的草地上响起:“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岁月如此静好。风乍起,只有湖水微澜。

番外

三十四岁这一年对于苏槿彦来说是个特殊的年份,也是最最重要的年份。

三十四岁的他成为了南丰年轻的董事局主席,事业攀上了一个高峰,几乎所有人对他都满意。

三十四岁他与小安重逢,经历了一次生死,再与她一起以最平和的心态去了拉斯维加斯。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亦没有祝福。其实他们不需要,所有的一切都是多余,小安不需要、他也不需要。

三十四岁成了他人生中向左走,向右走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