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早已过了巳时三刻,但卫檀生迟迟没有出现。
风吹叶动,卷起枝叶哗啦啦地响,雨珠落得急且密,打在脸上已有些疼。
望着四周的郁郁葱葱的李子树,惜翠内心深处已经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只是不敢去细想。
再等等。
她垂眸看着被风雨摧折的草茎,心想。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惜翠不敢找地方去躲雨,只担心到时候他要是来了,恐怕找不到她。
淋点雨其实没什么,摘了片树叶,惜翠看着清晰的叶片经络,心里没有任何怨言。
卫檀生如果不愿来见她,她能理解。
毕竟她曾经对他做的事,确实太过分了。
将树叶攥紧了些,惜翠靠着树干,看着叶尖儿上挂着的水珠儿。
这其实更像是一种自罪和自罚,一直压在心头的重担,好像会因为这种方式,稍微减轻一些。
雨势更大了,落在衣服上,凉意直入肌肤。
她也不记得自己等了有多久,直到雨幕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撑着伞,破开了重重的雨帘,走到了她面前。
惜翠抬起头,眨了眨眼,雨水落在眼睫上,分作两路,一路落入眼睛里,氲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另一路顺着鼻梁一直落到了发白的唇瓣上,渗入唇角,微腥。
来人看见她,吃了一惊。
“孔娘子?”
那不是卫檀生,不是她印象中那个系着杏色发带的青年。
男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是曾经有两面之缘的柴鸿光。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疼,惜翠又有点儿想掉眼泪。
她好像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哭包惜翠,翠母笑着说,“这么大人了,整天就知道哭,这以后能有什么用。”
她将脸别过去,拽着枕头,不去看她,心里却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要当着人的面哭了。
柴鸿光撑着伞,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看见她,吃惊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留意到她如今的狼狈,男人将伞移到她头顶,皱起了眉。
惜翠别开视线。
柴鸿光看了一眼她。
女人全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淋湿了,初春的雨冷得刺骨,她冻得面上毫无血色,咬紧了牙,却还是不自觉地在打颤。
湿漉漉的发丝,一绺绺地贴在前额,她衣裳被水浸湿了贴在肌肤上,映出起伏的弧线,柴鸿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犹豫一瞬,解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虽说因为宋修敏的缘故,他对面前的女人并无什么好感,但看到她这幅模样,却还是有些不忍心。
惜翠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柴鸿光收回手答道:“娘子有所不知,前面不远处有间野庙,住了个游方的郎中,据说医术颇为高明,我过来是为了替娘子办些些事。”
说完,他又继续问,“娘子这么大雨天,怎么站在这儿?也不去避雨。”
惜翠还是没有回答。
但柴鸿光似乎看出了什么,问,“娘子是不是在等人?”
“在等……卫郎君?”
惜翠:“你怎么知道?”
“今早我随娘子去拜访郎君,路上碰见了刘婆子。”柴鸿光回想,“她提到了有这么一件事。”
“娘子不必再等下去了,卫郎君不会来了。”
惜翠动了动唇瓣,嗓音沙哑粗粝,“你是什么意思?”
柴鸿光顿了一顿,看着她的目光中有几分同情,“卫郎君眼下……”
“正和我家娘子在一起。”
一阵冷风挟裹着雨珠吹来,惜翠打了个寒颤,仰头问,“在一起?”
女人的双眼依旧清澈,鬓角的木簪雕了一朵木兰花,雨水顺着花瓣弧线往下流,挂在簪子上,被风一吹,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她眼中的神采。
“卫郎君得了些新茶,”柴鸿光握紧了伞柄,“请了娘子来试茶。”
雨水落在伞面,敲出一阵闷响。
惜翠没有再说话了。
看她不再开口,柴鸿光明智地不再多言。
“这儿雨大,娘子身上被淋湿了,恐怕会着凉,我先送娘子回去罢。”
惜翠没有动,如果说之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
惜翠:“卫檀生他根本就没约我到这儿来是不是。”
柴鸿光皱起眉,往前迈出了一步,“娘子你在说什么。”
惜翠往后一步,刚好退出了伞下,又重新站在了雨中。
“真正约我过来的人,是你。”
柴鸿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看不出神情变化,“娘子你在说什么?”
惜翠抹去脸上的雨水。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确实相信了柴鸿光的话,但转念一想,就发现了蹊跷。
她相信他,相信卫檀生。
她一闭眼好像就能看见,青年唇角呛出血沫的模样。
不论之前发生了什么,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次失约。
“昨天,也是你告诉他我要回家的,对不对?”
“是为了什么?”惜翠冻得浑身直哆嗦,咳嗽了一声,接着问,“为了宋娘子是吗?”
“你忠心护主,不放心我,害怕我会破坏他们两人之间的婚约,就想用这种方式对付我。”
男人的反应印证了她的猜测,随着她每往下说一句,柴鸿光的脸色就难看了一分。
过了一会儿,柴鸿光这才整理好了面部神情,再度开口,“孔娘子,你很聪明。”
“我不聪明。”
如果她聪明,在一开始就不会听信了刘婆子的话,跑到这鬼地方等着。
她只是相信他。
就算这小变态他再嗔怒,再心有不甘,也绝不会用如此下作的方式对待她。
“娘子,”柴鸿光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声道,“抱歉。”
“你或许不知道,我这条命,当初是我家娘子救下的。”
“自那天起,我便下定决心要守在娘子身侧,做牛做马也甘愿。”
“我跟着娘子身边伺候的这些年里,还未见过她如此倾慕一人。”
“所以只能对不起孔娘子你了。”柴鸿光漠然地说。
桐油伞跌落在地,被风吹着踉踉跄跄的往前。
惜翠猜出了他的想法,睁大了眼看着柴鸿光,四肢不受控制颤抖,在危险来临之际,下意识地转身就跑,但还没等她跑出两步,后颈上忽然一疼,整个人失了力气,扑倒在了地上。
柴鸿光收回手,往前一步,抱起软倒在地的女人,“抱歉,娘子,我也是逼不得已。”
这么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捡起地上的纸伞,另一只手抱着不省人事的女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出了李子林。
不远处,有一间野庙,但这野庙早已破败,根本就没住着什么游方的郎中。
唯独在庙前有个不大的池塘,池塘前长了足足有半人高的杂草,雨水落在池塘中,漾开一圈圈水波纹。
柴鸿光伫立在池塘前,双臂使劲儿。
那抹鹅黄紧跟着被抛向池心,霎时间就被池水吞没了。
看着女人的裙摆在水面上浮现,又慢慢地沉没了下去,柴鸿光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将四周弄乱了,抹去来时的踪迹,从袖中拿出个顺袋,倒出来几文钱,洒落在地上。
男人呼吸急促,心跳如擂地捡起伞一路向西,踩出一行凌乱的脚印,直到走到官道前,才停了下来,换了条路,往东回城。
这都是他的罪孽。
想到水波中的鹅黄衣裳,柴鸿光心乱如麻。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了女人冷中含艳的脸。
他又定了定心神,双手交握,搓了搓了僵硬的手指,改换了神情。
等到男人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池塘中那抹鹅黄起起伏伏间,突然动了。
惜翠睁开眼,伸着胳膊,划开水,吃力地游到了岸边,也不顾池塘周围的烂泥和草茎,趴在湿烂腥臭的的泥土中,呛咳出一口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幸她之前和季悦媛一起学过游泳,这池塘前有草丛挡着,而柴鸿光又做贼心虚,没敢多往她这里看,这才给了她闭气和换气的空隙。
她猜到了柴鸿光不会放过她,却没猜到他竟然能为宋修敏做到这个地步,杀她灭口。
惜翠身上冷,心里更冷。
她不太确定柴鸿光到底有没有走远,也不敢离开。
雨水倾倒而下,趴在岸边,惜翠四肢僵硬,一阵接一阵的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后怕。
她刚刚差一点就死了。
这一次和之前都不同,她要是死了,那就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了。
因为后怕,她几乎使不出来力气,躺在岸边休息了一会儿,惜翠这才拖着沉重的四肢爬了起来,一边留意着周遭,一边快步往回走。
因为这场暴雨,街上空空荡荡,水花落在地面,击碎了,摔了个粉身碎骨,扬起蒙蒙的水汽。
回到客栈里的时候,林巧儿正在核对今日的账本,一抬眼就看见了面色苍白的惜翠。
女人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覆在额前,眼睫、发尾、袖摆都在往下滴水,简直像个刚爬出来的水鬼。
瞧见惜翠这么一副模样,手中的账本“啪嗒”跌落在地,来不及去管地上的账本,林巧儿惊恐地瞪大了眼,失声喊道,“孔娘子?!”
看见客栈微黄的灯光的那一刹那,惜翠终于松了口气。
一直支撑着她往回走的一口气泄了出来,眼前林巧儿的身影顿时化作了两个、三个,慢慢地又都合为了一人,被黑暗吞噬了。
昏睡中,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坐在了床角,垂眸望着她。
她整个人都像一壶烧开了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呼吸吐息间往外喷着热气。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了她脸上。
惜翠想睁开眼看个清楚,但眼皮重如千钧,根本不听她使唤。
除了凉,脸上又有些痒,紧跟着,又有什么附在了她唇前,含着些微腥的甜。
她好像梦见了卫檀生。
青年紧贴着她的脸,纤长的眼睫挠着她脸上的肌肤,缓缓地撬开了她的唇齿。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血战三百回合
☆、124、番外:两同心(七)
昏睡中的女人,眼睫软软地搭在眼皮上, 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唇瓣干裂, 像揉碎了的纸。
他低下头, 细致地摩挲着她一寸寸的肌肤。
只要他稍微用些力气, 她就会死在他手上,就像他曾经对她做过的那样。
先杀了她, 陪着她一起去死。
他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下面太黑,也太冷, 但两个人就能彼此依偎着取暖,再也不分离了。
青年的手移到了她脖颈上。
她身上烫得吓人,指尖刚沾上这温度, 就烫得他猛地缩回手。
卫檀生再看向她时,目光中已多了几分复杂。
他舍不得。
他虽然还是恨她骗了自己,但他还是舍不得杀了她, 甚至于, 狼狈如此, 还忍不住过来看看她。
他垂眸想着。
杀了她,她会疼。
而且,他竟然也开始留恋这尘世人间的滋味了,他还想与她一起看看四季轮转, 好像只要有她陪伴在身侧,那曾经乏味无聊,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人生, 也多了些趣味和期待。
青年在床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替她捋了捋垂在唇间的发丝,这才收回手,缓步走下楼。
来到大堂里,正好看见了林巧儿。
林巧儿正要上楼,看见他后,有点犹豫地问,“卫郎君……孔娘子她到底怎么样了?”
卫檀生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烦请娘子先替我照顾好她,我尚有些事,去去便回。”
林巧儿点头,“这是自然的,郎君放心。”
出了客栈,他登上车,报了个地点,马车一路行驶到一条胡同口,才停了下来。
卫檀生走下车,垂袖走进了胡同深处,直到在一户人家门前,才终于停了下来。
没多时,就有个丫鬟迎了出来。
“郎君是要找谁?”小丫鬟警惕地问。
“你去告诉你家娘子,说是卫郎君求见。”
“你说谁来了?”手中的笔还没来得及搁下,宋修敏怔怔地问。
“那郎君自称姓卫。”
卫檀生……
卫檀生他竟然来了?!
笔尖在纸上拉出一条粗重的墨痕,宋修敏心下乱麻,将笔一丢,忙起身准备迎出去。
但刚推开桌子站起身,又不免想起了前天那番争执。
他定是后悔了,过来同她道歉的。
宋修敏想,他上回如此对待她,就别想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哄好了。至少,也要让卫檀生尝尝当日她所受到的痛楚才对。
这么想着,宋修敏又重新坐了下来,瞥了小丫鬟一眼,“你过去请他进来罢。”
望着窗外,宋修敏低头思忖。
等卫檀生进来了,她要怎么对待他。
她一定要让他悔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