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路要小心点哦。”

说完话,她也不等人家,自己三步并两步跑上二楼。

脑袋探出二楼的长廊,姜小贞再度见到何玉的伞。

他走出去很远,一个拐角就要消失了。

“喂!”

自沉丹田,使出平生最尖细的声音,她冲那个方向嘶喊。

“不跟我做朋友是你的损失,你就等着后悔吧。”

他继续往前走,不知听没听见。

用更大的音量,姜小贞吼道。

“何玉,你会后悔的!”

……

她的音量有多大呢?

具体形容一下的话,就是那栋楼的二层和三层,在她吼完之后,只要班里没在上课的学生,都出来看了。

姜小贞大吼的时间点,是上课铃响的后不久。

同学们全在教室坐着,而老师有的还没有来。

在等待教师到来的,那个全员最老实最安静的时间点,大家听到了姜小贞的喊话。

何玉和姜小贞,皆是学校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同学们感叹:“天呐,那个就是何玉吧”,当何玉路过。

同学们感叹:“天呐,那个就是贞子吧”,当姜小贞路过。

一个名不虚传的帅,一个名不虚传的丑。

姜小贞早应该在六岁时就明白“何玉你会后悔的”,这句话是一个对敌方攻击无效,只对她自己造成伤害的自虐技能。

第一次她说这句话,所向披靡的人生初遇敌手。

第二次她说这句话,天降鸟屎将她击中。

第三次她说这句话,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大伙有目共睹的事实有:姜小贞恼羞成怒的狠话;执勤的何玉冒着大雨尽职尽责帮助同学,对姜小贞这种丑女依旧保持绅士风度,他帮她打伞,自己浑身湿透。

其中经由添油加醋的各种想象,编造出来的姜小贞恩将仇报的故事,有不同的版本。

随着故事传播越来越广,“姜小贞”这个词,逐渐成为高一年段人人口口相传的一种杀伤类武器。

“你是不是喜欢姜小贞啊?”用来骂一个人眼光差。

“你才喜欢姜小贞,你全家都喜欢姜小贞”用来回敬上一句。

诸如此类的用法还有:“你和姜小贞好配”,“你全家都跟姜小贞绝配”;“看你这么菜,以后只能娶姜小贞了”;“你今天的脸长得像被姜小贞亲了。”

对于这些话,姜小贞本人的反应呢?

她自己也用得不亦乐乎。

男同学的椅子堵住路,她对他说“你不把椅子摆好,我就坐过去了”,男生立马把椅子收得无限贴近里面。

早操时前面一群人慢吞吞地堵着路,姜小贞对他们说:“你们再不走我过去抱你们”,路立刻疏通。

值日生拖拖拉拉不做事的,姜小贞威胁:“你不做,等别人做完,只剩我和你单独相处”,值日生挥动扫把的速度快得能将水泥地扫穿。

姜小贞使用自己的亲近为武器,获得了失去已久的威慑力……如果随时随地能把人吓跑,能算作是威慑力的一种。

情况发酵后的几周,姜小贞见到同桌孙琴眼睛红红的从教师办公室出来。

回教室后,孙琴一言不发,嘴噘得老高。

“你怎么了?”姜小贞轻声问她。

孙琴眼睛斜了她一下,两手一并一搭,伏在课桌上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猜想她刚才在办公室因为什么事挨了老师骂,姜小贞手足无措地把口袋里的纸巾递给她,用更低更柔的声音问。

“遇到什么事了?”

孙琴光顾着哭,不接她的纸。

姜小贞见她哭得厉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她做出这个动作的那一瞬,孙琴尖叫了起来。

“姜小贞,你有病啊?”

先前天天跟她玩在一起的那群女生围了过来,仿佛看不惯孙琴受欺负一样,她们替她出头。

“你干嘛拿手碰她?”

她们人多归人多,姜小贞没在怕的,有一说一:“我安慰她。”

“要你假好心!”

女生把孙琴拉起来,让她躲在她们后面:“没你的话她会哭吗?”

姜小贞不明白:“关我什么事?”

站最后边的孙琴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想坐你同桌,都说好几次了,老师不肯我换……”

姜小贞立即抽开椅子,起了身。

那群人以为她要过来打孙琴,急急忙忙护着她往后面退。

走出座位,姜小贞与她们错开身,径直去了教室办公室。

见到这个风云人物登门,整个办公室的老师视线整齐划一地投了过来。

扬名全校的丑女,她一如往昔穿着公主裙,一如往昔的肥胖丑陋,一如往昔,一开口便是令人生气的语调。

“报告老师,”姜小贞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跟别人坐同桌。”

班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姜小贞,为了让你有个同桌,我有多操心你知道吗?你还在这儿……”

“是,”她打断老师:“我不要同桌。他们上课说话会打扰我,让我没法集中。我有很强的需求,我要自己坐。”

腰板挺得笔直,高高昂着下巴,打商量时“理所当然要听她的”那种态度。

姜小贞看上去不像是被抛弃的,完全不像。

“我们班人数是单数的,老师,我一个人坐有什么问题?”

“我不管你了。”班主任挥挥手,让她自己做决定。

“谢谢老师。”

姜小贞深深鞠了个躬,出了教室办公室。

回班上的第一件事,她趾高气扬地把脚搭在旁边的椅子,让孙琴收拾书包,搬离她的隔壁。

“别忘了把我借你的尺子还我。”

孙琴默不作声地在抽屉里掏啊掏,在深处找到那个尺子,丢给她。

姜小贞拉开自己的笔袋,把尺子好好地放进去。

“奇葩。”女生们嘟嘟囔囔地说她。

就是这同一群人,姜小贞从开学以来,使劲浑身解数地想要融入她们。每天午休找她们一起吃饭,每天放学跟她们聚在一起。

其实有过开心的时刻吧,姜小贞个人觉得。

有时候她的笑话能把她们都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她说话她们会很感兴趣地听;有时候她带的零食是及时雨,被肚子饿的她们哄抢一空,她们边吃边说:“小贞,还好有你。”

她以为她是她们的朋友了。

每天都,一起呢。

“你们也是,把吃了我的东西还我。”姜小贞朝她们伸出手。

女生们露出无语的表情,被她的话荒唐到了。

“你那些吃的每次一大包一大包的,多得跟垃圾一样,而且全是几毛钱的便宜货。”

“对啊,谁要吃你的东西?你多少次求我们吃,我们不愿意吃。偶尔吃一下是勉强吃吃,看你可怜好吗?”

“那还是吃了。”

姜小贞直勾勾看着她们,手进一步,伸到她们眼皮子下边。

“还我。吃了吐不出来的话,换成钱还我。”

☆、鄙视的缘由

又不是小学生了, 示威还用这种方式。

不过很有效,那些女生一个个被姜小贞噎得说不出话。

全班的人都在看着。

女生们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小林, 原因很简单, 她是她们团体里的领头的,而且平时, 她吃姜小贞的零食吃得最多。

发觉大家集中过来的目光,小林羞得涨红了脸。

“你自己让我们吃的,现在说要还, 吃的时候怎么不说?早知道你这么斤斤计较,我们绝对不会碰你的什么破零食。”

姜小贞就是斤斤计较,没脸没皮。

“我的零食为我的朋友们免费提供,你们不是。你吐出来,或者还钱。” 她清清楚楚地向她索要。

如果没有这么多同学在看, 她们几个已经就地呕出来了, 没见过姜小贞这么恶心的人。偏偏所有人注视着这里, 她们被她连累,感觉超级丢脸。

小林上前反抗:“你……”

“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有理智的女生拦住她, 冲她使眼色:“我们给她钱,谁要做她朋友啊?”

她们家里又不缺钱, 把钱给姜小贞之后, 看她怎么下得来台。

几个人打了商量后,往她桌上拍了一张五十块。

“不用找了。”

“不用找?给少了,怎么找啊?”姜小贞双手托腮, 眨巴着眼睛问。

“走吧,别跟她纠缠了。”在后面的孙琴拉了拉她们。

上课铃响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师会来。

那群女生也只好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

姜小贞大获全胜。

她打开钱包,收起那钱。摆好上课用的东西,把自己的书本笔记本大大地摊开,占满一整个课桌。

身边的位置空了,她有足够的空间,心满意足地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真穷酸……”她身后的有人小声嘀咕。

在这天以前,根本不会有人在姜小贞背后这么说。

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被父母惯坏的模样。

谈话间,三句不离“我爸爸”怎么怎么样,脸上写满自豪;对于别人说好的东西,她没有眼色极了,不喜欢就说不喜欢;随心所欲的打扮,张扬地走在校园,从不会因为受人瞩目不安。

一旦开始被人讨厌,你接下来的每一个行为都会被放大,被恶意解读。

姜元来找姜小贞那天,在校门口等了那么久,不被人注意到是不可能的。

“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得出结论姜小贞家里有钱,我那天在学校门口碰到她爸来找她,她爸看上去像那种农名工。”

小林和孙琴她们那边是最讨厌姜小贞的了。

听到这个传闻后,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觉得姜小贞不对劲。

“想起来,那时姜小贞做我们的跟屁虫,我们到店里吃好吃的,她都不跟我们一起吃的。有时候她自带,有时候她说她瞧不上我们吃的东西。”

“你们还记不,她之前买的言情小说拿去退,明星海报也是。”

“对对!还说什么小说写得烂,那个明星是跟我们风买的,她不喜欢。”

“肯定是她买不起啦,在那儿装不喜欢。”

“绝对是的!”

姜小贞身上的每一点单独拿出来,都足够让人鄙视了。

更何况,她简直是个错误的总和,惹人讨厌界的范本。

自己丑,不自知;大家讨厌她,她安然自得。家里穷,装富;买不起的东西,装真性情,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就这种货色,还敢跟何玉放狠话。

她凭什么?

所有人都厌恶姜小贞之际,班主任在班会上还表扬她了。

“我们班的卫生委员,每天都认真监督值日,而且她主动还帮我们班垃圾分类,卖了易拉罐和废纸皮。这笔卖废品的钱,她交给我,作为我们班的班费。”

将手中的钱移交给班上的生活委员,班主任看向姜小贞,带头鼓掌。

“我们要向姜小贞学习。”

下面的掌声稀稀拉拉,鼓得最大声的……是姜小贞自己。

她把全部的存在感,投入到卫生委员的职位中,希望自己的努力被大家认可。

老师夸她做得好,姜小贞毫不掩饰地向外界表达着她的开心。

她为自己鼓着掌,环顾四周。

他们看她的目光没有任何的改变,那是轻视,鄙夷,把她视为笑话的嘲弄。

“噫,她每天翻垃圾桶吗?”

“怪不得我老感觉她身上臭臭的。”

“她之前分我们的东西,不会也是她卖废品买的吧,我要吐了。”

敷衍的拍手声很快地停下了。

只有姜小贞还在继续拍,鼓掌声持续到最后一个。

没有人愿意做值日。

要被姜小贞管着是莫大的屈辱,逃值日成了高一四班的家常便饭。

即便是每天放学,姜小贞把值日生名字用粉笔非常大地写在黑板正中间,即便是姜小贞亲自过去,点名道姓地喊人:“你要值日的,不准走”,还是没人理她。

他们以逃值日为荣。

当天没做值日的有惩罚,他的值日天数会往上叠加。有些学生名字后面的惩罚日期已经叠加到了十天,但他不做,她又能耐他如何。

姜小贞去告诉老师了。

她独自一人,做了两周的班级卫生。而后,她把缺值日的学生名单拍在班主任的桌上。

班主任并非不知道班上的情况。

他翻开名单,看了一遍。

那上面记录的几乎是一整个班的人。

“姜小贞,”他头疼地跟她打商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然,先换个别的同学来做卫生委员吧,你也休息休息。”

教师办公室的窗外,夕阳西下。

这原本是姜小贞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刻。

她天天在清校时间回家,为了她负责的卫生。当她丢完最后一袋垃圾,洗手的时候她看向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