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真美啊。

她想:一切都值得。

她有朋友,她有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她把卫生委员的工作完成得很好。

一切都值得吗?如今的姜小贞不知道了。

她望着那片暖融融的橙黄,记起的是同学们看她挥动扫把时的轻视鄙夷,记起的是何玉说的那句“姜小贞,我看不起你”。

姜小贞沉默了很久,老师的那句话之后,她不再看他。

她憋着一口气,用力看窗户外面的落日,眼睛瞪得使劲,使劲到眼眶泛红。

班主任叹了口气。

“老师,”收回视线后,她猝不及防地问他:“原因呢?”

班主任以为她问的是,换掉卫生委员的原因,正准备解释。

“是我认同的原因,那我就服气。”眸中写满了倔强,她浑身是竖起来的,保护自己的刺。

老师垂下视线,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室寂静。

他不知从何说起,她却有要说的。

“老师,可以因为别人和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一样,就看不起她吗?”

班主任抬起头。

姜小贞的眼眶太红了,红得像是哭过。

但她没有。

她的声音毫不动摇,不带一点儿哭腔,一个个问句掷地有声。

“可以因为别人和自己穿的不一样,就看不起她吗?”

“可以因为别人家里穷,就看不起她吗?”

“可以因为别人胖,就看不起她吗?”

“可以因为别人丑,就看不起她吗?”

“不可以。”老师说。

“不可以,”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些都不可以成为,看不起她的理由。”

“那是他们做错。”

姜小贞捏紧拳头,质问他:“为什么从来只惩罚我,不惩罚他们?”

☆、我被欺负了

姜小贞的卫生委员没有被换掉。

那之后每天放学, 班主任亲自来到班级,按照名册上的点名, 让之前逃跑的同学留下来做卫生。

不甘心被罚的值日生们一边拖地, 一边冲着姜小贞的背影碎碎念:“丑八怪,死肥猪, 告状精。”

姜小贞突地转身,面对他们。

“讲我坏话可以再小声一点,不要被我听到。”

她叉着手, 居高临下地说。

“相信你们已经知道,我会跟老师告状。你们骂我,想找我麻烦,我全部会汇报老师。”

同学被她的话激怒,抡起拖把, 往前一摔, 嘴里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会告个状以为自己不起啊?”

拖把直直朝姜小贞站的方向砸, 她眼疾手快地把它踢回去,不让它脏到她的裙子。

“对啊,我了不起。”

拖把哐当落地, 溅出的臭水尽数落在对面那边。

“你们辱骂我,还不许我告状, 要我白白挨着。”

姜小贞笑了笑, 把嘴里的字嚼碎了,啐在地上:“你们想得美。”

说完要说的,不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她掉头就走。

正是这一副没人能打断她脊梁骨的模样,让姜小贞不断树敌。

她还太年轻了,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坚强就不会再受到伤害。可当她是一个人,去对抗一个世界蜂拥而至的恶意时,她的足够坚强便不再是坚强,它成为一种逞能。

想要整你的人,永远不愁没有办法。

独自吃完午饭的姜小贞回到教室。

班级里同学不知道去了哪里,空荡荡的教室中央躺着一套课桌椅。

桌椅皆被砸坏,断掉木头的残肢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抽屉中她的书本文具试卷掉得到处都是,像从破掉的肚子里扯出的内脏。

桌面上,用红笔写着的巨大的“滚出高一四班”,是飞溅的止不住的血。

这是对姜小贞的凶杀现场。

……

画室。

“我能问一问,这是你画废的第几张纸吗?”

倚着窗的张世宇摘下耳机,捡起脚边被何玉丢弃的纸团。

何玉没回答他。

“想等你画完稿一起吃午饭,但看你这进度,等打完稿,食堂已经关门了。”

“早跟你说了,自己去吃。”何玉的目光专注在画板上。

张世宇偏不,笑嘻嘻地惹他:“好兄弟,心里有事就跟我倾诉,你这样不说,自己憋着多难受啊?”

他皱了皱眉:“别烦我。”

“你烦呀?我跟你说点不烦的。”

张世宇清了清嗓子。

“我们班的方建杰,他妹妹和贞子一个班。我这几天听他跟我唠八卦,那个贞子真的恶心到不行。”

何玉没让他闭嘴,他判断他也有听的兴趣,便继续说了下去。

“跟别人做朋友时请别人吃的东西,和人不好了,叫人还她。惹她不高兴了,她就去老师那边打你小报告。他们说她家很穷,她恶意批评别人喜欢的东西,其实是根本买不起,在嫉妒,在酸别人。你之前跟我说,你跟她小时是熟人,你也知道她家很穷的事吧。”

何玉自然知道。

听张世宇这么讲,说明姜小贞家里的事情暴露了。

她虚荣地撒下一个又一个谎,构建出如儿时一般的豪华城堡……假城堡塌了。

这就像是看电视剧,反派做的丑事暴露了,正是大快人心的时刻。

何玉画他的画,仿佛没听见张世宇在说话。

“好啦,想来不用多说,能把你这么好脾气的人都得罪了,她的恶心程度可见一斑。”

张世宇过来拍拍他的肩:“朋友,你别再为了她烦,以后还有的她倒霉呢,全校的人都讨厌她。”

全校,这个词用得毫不夸张。

对于姜小贞能招到这么多人的讨厌,何玉一点也不意外。

她从小就讨人烦,不会处理矛盾。

他妈妈从乡下辛辛苦苦背来送她的特产,她捏着鼻子说好臭;扮家家酒,别人要按她分配的角色玩,不然她就不给大家提供道具;看到其他小孩没了她玩得更开心,从楼上扔玩具熊下来泄愤;她生他的气,让学前班的人全部不要理他,理他的一律视作叛徒。

让全部人不要理他的那次,她最后被全部人孤立了。

堆成山的礼物,竟然无法贿赂六岁孩童的心,姜小贞太不会交朋友。

她对人好的时候,永远是一种由上对下的施恩的态度。当所有人都感到,自己被她当作低贱的奴仆,那她这个公主也不再有人拥护。

何玉比姜小贞更早看到她的结局。

那一天,他听见了她的喊话。

她喊得那么大声,听不到除非是聋。

“何玉,你会后悔的。”

新仇旧怨,在这个人那里吃过的苦,全部想起来了。

寄人篱下的时光,保姆房中小姐养的狗。

她的爱好是抢他的东西,半夜到他房间打他巴掌;全部人哄着她,她闹脾气便如临大敌,他要无条件让她;她做错事,他妈妈反而骂他。

为什么明明在高中认出了姜明珍,却不上前打招呼?

今时不同往日,何玉这个名字是优秀的,被人羡慕的。

姜小贞知不知道啊?

他不再是她乡下保姆的儿子,不再因为口音被人笑话,不可能在被欺负的时候忍气吞声,不用再把她吃剩的边角料当作难能可贵的珍馐。

他不是那个坐在台下角落的小男孩,羡慕地看着她被有钱的爸爸,漂亮的妈妈牵着……现在的他身上也有聚光灯。

第一次食堂见她,何玉不打招呼。

他想,她不记得他的话,就算了。

第二次店铺门口见她,她的生活方式与他的截然不同。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何玉划开界限。

第三次见她,得知她家道中落。她却没有如他穷的时候一样,她仍要做公主。

他试探地走近她,观察现在的她。

第四次,他帮她倒垃圾,她高高在上给他的答谢,让何玉又一次恼怒。

而后,他亲眼所见她虚荣的模样,她那句“我们是朋友对不对?”如利用一般。

对不对,何玉怎么知道啊!他把她当朋友,他不知道,至今为止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把他看成一条狗。

“何玉,你会后悔的。”他要如何后悔?什么样的把柄在她手中?

姜小贞说了那么多次要让他后悔,最后他次次全身而退。

这一次,她的响动这么大,必是对自己报复的手段信心十足。

姜小贞要做什么?

说出他是乡下来的?说出他们是他家的下人?讲出他小时候受她侮辱的糗事?

何玉等她的报复等得很烦躁。

她为什么还没有这么做呢?都过了这些天了。像她那种虚荣爱炫耀的人,有什么不这么做的理由?

手中铅笔发出沙沙的声响,涂出的线条杂乱无章。

何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根本没有画画的灵感!

“他们在那边看什么啊?”张世宇望向楼下,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教务处附近看热闹。

定睛一看,他瞥见公主裙的蕾丝裙摆。

“咳咳。”张世宇关上窗户,以免何玉心烦。

“外面是什么?”见他举动不寻常,何玉问道。

张世宇只好实说:“好像是那个人……扛着张桌子站在教务处。”

耳边传来撕纸的声音。

“我多嘴!你可别撕了,快画吧!按你的水平用脚画都足够交作业,别要求那么完美好吗?”

丢掉纸团,何玉背起背包。

“不画了,去吃饭。”

“哦哦。”张世宇去拿自己的书包。

出画室,他见何玉走的方向不对。

“朋友,去食堂走左边楼梯,你走右边下去……”是教务处。

……

姜小贞站在教务处门口。

她带着她被摔烂的,上面写着“滚出高一四班”的桌子。

“教务处的老师有在吗?”

姜小贞使出最大力量拍门,把门拍得咚咚响。

“有人管吗?”

尖细的声音,如一道绷到极致的弦,像一支抵住喉咙的箭。

她喊道。

“高一四班的姜小贞被欺负了!”

里面没有人应声。

周围看戏的人,却越来越多。

“那就是贞子吧。”

“噗,闻名不如一见,真的丑。”

“她来教务处干嘛?”

“谁知道啊?疯疯癫癫的。”

天气有点冷,姜小贞吸了吸鼻子。

轻轻压上来的重量,使弦从外围开始开裂,出现细小的毛边;箭刺进肉里,刺破皮肤,渗出一滴滴的血。

不疼,不承认就不疼。

不怕,会没有事的。

她吸啊吸,抱着自己的双臂,上下划拉了两下。

自己给自己安慰,自己给自己加油。

咚咚咚,姜小贞拍啊拍。

“姜小贞被欺负了。”她说。

“有没有人管?”她问。

围观的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高声提醒她。

“喂,老师去吃饭了,你看不出来吗?”

“要换桌子,下午再来吧。”

“你跟泼妇骂街一样站在这儿,太碍眼了,先回去冷静一下好吗?”

何玉和大家一样。

他觉得姜小贞太碍眼了。

丑还是要穿公主裙,碍眼。

穷还是挑三拣四,碍眼。